声明:本书为奇书网(QiSuWang.cc)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,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,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。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------------ 正文 ------------ 第一章?雪疯了似的下呀!(1) 一 过了腊月二十三,雪下疯了,雪花缤纷不开脸儿。 砰!砰!两声枪响。哪里打枪?老天爷像个打滚放泼的孩子,一口气下了三天三夜,时急时缓,不挪地,整个燕山深处的白羊峪沟满壕平。大雪落在沟里头,看得见,摸不着。山让雪埋了,古长城让雪埋了,村子让雪埋了,人也让雪埋了。八十多岁的老爷子范老井出门打兔子,他顺着山谷雪路走,钻山越岭,山坡上哧溜个跟头,没起来,让大雪捂了个严严实实。人们把他扒出来。范老井打个响亮的喷嚏,顷刻流下两行清澈的鼻涕。老爷子扯着嗓子喊:“疯了!疯了!”说着端起猎枪朝着天空放了两枪。老天爷不怕枪子儿,照样把雪撒得漫山遍野。 这枪是放给老天的,同时也是放给京城孙子范少山的。范老井骂:“这狗日的,家里闹雪灾,也不过来看看俺!” 雪飘着,风像死了一样,停止了喘息。 范老井抓一把雪花,放在鼻子那闻了闻,啥味儿都没有,又把雪片捏化在手里,龇牙笑了笑。他哪里知晓,京城没下雪,只有隐隐的雾霾。天空不透亮,灰暗得像一块抹布。街上车流和人走马灯似的,并没有明显的年味儿,年味在菜市场越发烈了,城里人像飞蝗呼啦啦往农贸市场拥,把货架上的东西“吃”光就走,一拨又一拨。这几天的生意火,范少山的菜摊儿菜卖光了,货送不进来,这让范少山心急火燎,开车去进货。堵车啊!让人尿急,范少山都快尿裤子里啦。瞅着他急赤火燎的样子,杏儿咯咯笑了。 范少山的老家是河北燕山山脉的白羊峪。五年前,范少山来北京昌平闯荡,就想混出点人样儿来。摸爬滚打,在菜市场有了个十几平方米的菜摊。陪伴他的那个姑娘是他的女朋友,和范少山一块卖菜的贵州姑娘闫杏儿。 在城里混,难啊!范少山三年没回过家,年都是在菜摊上过。前两天给家里打过电话——那电话是余来锁的,全村唯一手机,还缺俩按键。老爹说:“少山,咱家里啥都好,电视播了,如今京津冀是一家了,你就好好在北京干营生吧!”范少山在电话里给爷爷和娘提前拜了年,心里头踏实了,一门心思在北京卖菜,乐滋滋数钱。为首都人民的年夜饭添几道吉祥菜,感觉心里头也挺充实的。但刚才在菜市场遇到个家乡布谷镇的一个熟人,说白羊峪一带下雪了,还挺大,范少山这心里就长草了。一闲下来,赶忙打开手机上网,果不其然,视频里的白羊峪,雪花席卷腾起雪浪,天地白茫茫一片。再给余来锁打电话,没了声音。 范少山愣了神儿。心想糟了,一准儿是大雪把发射塔压坏了。 范少山心里头就犯了嘀咕,脸滚成乌云的模样了。白羊峪闹雪灾了,家里人不会有啥事儿吧?上来一股子急火:马上回白羊峪!杏儿是个通情达理的女孩。贵州的山妹子,时不时地拿辣椒打零嘴。范少山说这句话的时候,她正从菜摊儿上拿了个辣椒就往嘴里搁。她边嚼边说:“放心,这里有俺呢!”杏儿亲了范少山一下,亲得啪啪响。范少山感到脸上热辣辣的,赶紧用手背擦了又擦。 范少山是开着车回白羊峪的。在北京也算混了辆车,比亚迪,红色的,哧溜溜跑,在雪地里挺显眼。到了白羊峪跟前,这时候老天也倦了,雪也不下了。燕山下的白羊峪形成了雪凇,美得耀眼。雪凇是啥呢?范少山见过,就是雪花飘落时天气有点温,落在山上、树上就化成了水,这时候再遇到寒流,雪花就被树枝上的水珠粘住了,凝冻了,越积越厚,就形成了雪凇。雪凇是好景儿,杏儿没见过。快到山脚时,范少山就停下车,掏出手机啪啪地拍了几张,发给了杏儿,他想眨眼间就收到杏儿的点赞。杏儿点赞的表情不是大拇指,是个鲜红的辣椒。但图片已经发不过去了。 山脚下有处兽医站,是布谷镇的。汽车开不上去,范少山就把车开进院子里,停下。忽然就听到马的一声长长嘶叫,顺着声音望去,只见院子里正在配种的骒马将公马掀了下来。公马正在兴头上,还要霸王硬上弓,骒马有一套防色狼术,对着公马一阵猛踢,场面霎时大乱。范少山看傻了,就像看了精彩大片,下了车还笑个不停。负责配马的第一责任人是李站长,范少山认识。他朝范少山走来,说:“你小子净扯淡!好事都让你给搅了。” 李站长曾是范少山前妻迟春英老爹的下属。前老丈人迟老茂退休了,老李就当了站长。李站长对范少山好一番数落。原来,在这之前,李站长费了好一番工夫。骒马调歪,不让公马睡,李站长连哄带骗,骒马才勉强答应。待公马上位时,范少山的红色轿车开了进来。骒马见不得红色,一声嘶叫,将公马掀下身来。 李站长说:“少山你来的真是时候,俺这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白做了。”正说着,公马许是见红色轿车搅了自己个的好事,跑过去尥了一蹶子,给车身留了个记号——一个深深的马蹄印儿。范少山火了,冲着撒欢的公马喊:“喂喂喂!你哪个村的?”李站长笑笑:“活该!” 得知范少山回家过年,老李告诉范少山:“雪大,上不了山了。” 范少山说:“俺咋也得回家啊!” 李站长说:“你是范少山,不是范上山。” 范少山不信邪,说了一句:“这都不叫事儿。”从后备箱扛起一蛇皮袋年货就走出了院子。老李点了一颗烟,吧唧两口,接着对骒马苦口婆心起来。 山脚下,有两个小伙子,一个唱《最炫民族风》,一个跳骑马舞。这歌儿这舞也是混搭。两人是镇上派的,怕出事儿,不让人进山。这大雪,谁进山啊?脚下一滑,身子就往山沟里出溜儿,不要命啦?两个人守着山道没事儿,自娱自乐。闲的。 这时候,范少山就扛着口袋来了,两人没注意,还在唱,还在跳。等少山走过去了,唱歌的、跳舞的才回过神儿来。两个人去追范少山,范少山也跑了起来,两人跑多快,范少山就跑多快。两人呼哧带喘,一屁股坐在雪地上。范少山一放下蛇皮袋,坐在上面,笑着看他俩。跳舞的小伙子说:“同志,忒危险啊!”范少山扛起蛇皮袋就往前走。跳舞的小伙子问:“出了事儿可咋办?”唱歌的小伙子信佛,就地打坐,闭起眼睛,双手合十,祷告起来。 白羊峪有段陡峭山路,只有三百多米。乡亲们称它“鬼难登”。“鬼难登”有四个不能走:一是老人小孩不能走,二是夜里不能走,三是雪天不能走,四是酒后不能走。这“四个不能走”是祖上传下来的,在白羊峪妇孺皆知。记得前几年,老倔头下山赶集,饭摊儿上喝了几杯二锅头,回来时候背了二十斤豆种。走到这个地段,两脚就不听使唤了。风一吹,酒劲往上冲,老倔头就犯了晕乎儿,眼前一黑,身子一歪,豆种口袋就掉了,豆子哗啦啦顺着石头往崖下滚。老倔头一迈腿,脚就踩在了豆子上,身子就随了豆子,滚下了山崖。还记得有两人命大的,雪后上山的,掉下悬崖,落在松树上。一个摔断了胳膊,一个摔断了腿。 这一回,该范少山走上“鬼难登”了!脚下是冰雪,头上是冰雪,四周是冰雪。稍有闪失,人就挂了。范少山想,俺不能就这么壮烈了啊!该咋办啊?范少山是胆大的人吗?不是啊!从小就怕耗子,怕长虫,怕癞蛤蟆……除了这些个活物儿,还怕人,怕见生人,不敢说话……这时的范少山一步一滑,一步一颤,心悬在嗓子眼儿,冒了一身冷汗。该咋办?出绝招儿——壮胆!咋壮胆?吹牛,说大话。比如见到耗子,范少山就大声说:“可恶的老鼠,人类的天敌。遇到范少山你算倒霉了!武松是打虎英雄,范少山是打鼠英雄!”这一喊,老鼠早跑得没影儿了,范少山拍拍胸口,心里也就踏实了。范少山在北京卖菜,跟人家说经营着半个农贸市场,其实就是个菜摊儿。在这条“鬼难登”上,范少山走没法走,退无路退。这时的他打心眼儿里恨那俩小伙子:唱啊跳啊,开演唱会呢?上春晚啦?咋就没把过路人拦下呢?你们干啥吃的?俺要是出了事儿,做鬼也不放过你们! 话说回来,范少山毕竟就是范少山啊。这些年,他有句口头语常挂在嘴边,那就是“这都不是事儿”。这时的范少山冲着绝壁大喊一声:“你以为范少山怕你呀?千难万险也休想挡住俺范少山回家的路!俺就从你身上跨过去了!俺就从你身上飞过去了!你能把俺咋样?啊?!”吼完,范少山就趴下了——范少山趴在了蛇皮袋上,推着蛇皮袋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往上攀。蛇皮袋有点粗糙,能防滑,虽然爬得慢,但安全了。爬着爬着,范少山就想到了自己个刚才吹的牛皮,笑了:“俺就是这样飞的。” 一点点爬着,范少山的后背就冒了热气——连吓带累,洗了热水澡。好一番折腾,少山总算熬过了“鬼难登”。到了山顶,一马平川,两棵高大的银杏树映入眼帘——那就是村口了。范少山一屁股坐在蛇皮袋上,大口大口喘着粗气。看着山脚下那蜿蜒的长城像裹了白色绸缎,落了雪的石头像吃草的羊群、鹿群,有个老头戴着草帽,扛着猎枪,是放牧的爷爷吧!远处大片的古树都戴上了银色帽子……范少山看得沉醉,心想,还是老家白羊峪美呀,没有一处不是景儿。范少山一时想不出赞美的词儿,脱口而出:“俺操!真好看!” 范少山一时兴起,站起身冲着山谷吼了一声:“白羊峪——俺范少山来啦——”那声音在山谷回荡了几回。这会儿,范少山高兴得像个孩子。 那两棵银杏树,一棵雄树,一棵雌树。这树那个高啊,一眼望不到树梢。小时候,范少山爱爬树,那些槐树、榆树、柳树好欺负,噌噌噌,一眨眼的工夫,他就坐到了树杈上。这银杏树不好惹,总是爬两下就摔下来,弄得灰头土脸。后来的一回,爷爷范老井一鞭子甩在了范少山的屁股蛋上,摸摸,鼓起一条肉,范少山哇哇大哭。爷爷凶范少山:“这老夫妻俩一千三百多年啦!神树啊,你个毛孩子也敢?”范少山当即被吓住了,不敢哭了。范少山问爷爷树有多高,爷爷说:“树梢接着天呢,树杈揽着云呢,树爷爷树奶奶和天说话呢!你说多高?” 范少山走到银杏树前,满眼崇敬,看着银杏树,又轻轻抚摸着斑驳的树干。范少山想起了一个人,他的前妻迟春英。他俩就是在银杏树下谈情说爱的。月光下,少山抱着雄树,春英抱着雌树,心里默念着两人的爱情像这对夫妻树一样长久。可婚后过了一年四季春夏秋冬,就没啥热乎劲儿了。那时候范少山长年在外跑生意,忙得脚不沾地儿。只有夜里的时候想迟春英,心里头空落落的,苦啊!没法子,回不去呀!好一阵子,范少山让迟春英独守空房。迟春英的日子也没了滋味儿,常常在银杏树下发呆。每当想起这个场景,作为丈夫的范少山心里就愧得慌。范少山做啥生意啊,在家守着媳妇热热乎乎多好啊!何况生意做得又是赔本赚吆喝。等戴上绿帽子,范少山后悔了!天下哪有后悔药的方子啊,俺去抓呀! 女人这心里一放空儿,男人就有了机会。马玉刚,村里的富户,搬到城里住了,时常回村看看。有钱人在城里是窝不住的,总要衣锦还乡。为啥?显摆。你有钱,城里人不眼热,不眼红,因为四周都是生人,谁认识你呀?没处显摆。要想嘚瑟,就要回老家,让乡亲们都知道:俺有钱了!那些个过去瞧不起俺的,骂过俺的,恨过俺的穷光蛋、土包子们,服不服?哈哈,这才叫眨眼打哈欠——扬眉吐气呀!马玉刚回村里也是这样,脖子上的大金项链,跟拴狗的链子似的,就差个铃铛了。这天回村,他见到了银杏树下的迟春英,愣住了。这不是范少山的媳妇吗?长得跟从画中走下来似的,又水灵,又文静啊。马玉刚的链子亮得晃眼,迟春英的心感觉被硌了一下,不疼,痒痒的。迟春英说:“你属狗吧?大男人戴链子,有意思吗?”马玉刚不讨女人厌。他打着哈哈就把金链子摘了,装进衣兜里。沉啊,衣兜坠得鼓鼓的。马玉刚说:“在这儿想少山呢吧?”迟春英说:“想自家爷们儿又不犯法,要么还想你呀?”马玉刚涎着脸说:“想俺也不犯法,就想想呗。”迟春英说:“不犯法,可犯忌呀!” 后来的一回,迟春英在银杏树下想心事。她想范少山了。她搂住那棵雌树,想着头一次和男人拉手,头一次和男人亲嘴,自己个的身子头一次让男人摸来摸去,都是在这儿了。想着,心里头就热乎乎的,不由得看了一眼那棵被少山抱过的雄树——雄树也有人抱着。不是少山,而是马玉刚。迟春英吓了一跳,松开了两条胳膊,生气地说:“你想干啥?”马玉刚笑着说:“这树也不是你家的,你抱得俺就抱不得?”迟春英张口结舌,转身要走,马玉刚凑过来,吸溜吸溜鼻子,从衣兜里掏出了一个红色盒子,打开,里面的东西又硌了迟春英的眼睛,不疼,有点痒痒的。是一条金项链,一副金 手镯。 马玉刚说:“用那条金链子改的,送给你。” 金子真是个神奇的物件儿,它能拨弄女人的心。自打有了金首饰,迟春英就有点守不住了,时常往外跑。看到范少山的帽子越来越绿,爷爷、爹娘都心急火燎。山里人,说个媳妇不容易啊!老爹范德忠几回到城里找儿子,没找到。迟春英像换了一个人,饭不做,地不下,老人也不照顾,范少山家人嘴紧,从不跟街坊邻居说句迟春英的不是,村里人都蒙在鼓里,时不时地夸迟春英是个好 媳妇。 燕山里的人有句俗语:“外面走的风流女,屋里坐的养汉精。”啥意思呢?就是说经常串百家门,跟男人打情骂俏的女人,看似风流,却不一定偷汉子。而见男人羞羞答答,大门不出,二门不迈的女人却不一定守规矩。早年,邻村黑羊峪有这么两口子,老婆长得一枝花,男人怕她出去惹是生非,就成天把她锁在家里。有一天男人下地回家,打开门,外屋热气腾腾,见老婆正在锅里贴玉米饼子,两手沾着面,就乐呵呵地蹲在灶坑前烧火。这时,老婆说:“帮我松开裤带,我去趟茅房。”男人给老婆松开裤带,老婆扬着两只沾满面的手就跑了出去。老婆没去茅房,而是去了屋后的草垛。刚才她贴着饼子,就瞥见屋外相好的男人冲她招手。就这样,屋后草垛里一对男女干柴烈火烧了起来,丈夫还在往灶膛里添柴。完事儿后,老婆顺便抱了一抱柴草进屋,男人感动了:“尿完尿还不忘抱柴草,好媳妇啊!唉,总是这么不小心。”说着,伸手摘去老婆头发上的草棍儿。就这样,一顶绿帽子飞到了男人脑袋上,不知不觉,不大不小,正合适。后来,男人就撤了锁,对老婆出门放了一百 个心。 男人抵得过暗箭,挡得过飞刀,就是躲不过一顶绿帽子。范少山也被绿帽子砸中了,是马玉刚给他量身定做的。后来在城里遇到家乡人,范少山才知道。赶忙回到白羊峪,头一件事就是要找迟春英理论理论。看到迟春英像啥事儿没发生一样,范少山火了,说起她跟马玉刚的丑事儿。迟春英急了,把范少山拉杆箱里的衣物拿出来就摔!摔着摔着,就摔出一本书来,旧书,纸都发黄了。柳青的《创业史》。成立人民公社那阵子,县上来了工作组,工作组住在范老井家。走的时候,留下了这本《创业史》。范老井说:“俺家人都不识字,给俺没用啊!”组长说:“过些年,你们家就出识字的了,交给他,会有用。”范老井就把这本书珍藏了起来。等范少山高中毕了业,出门闯荡了,就把这本书交给了他。范少山稀罕啊!一直带在身边。看到迟春英要撕自己心爱的书,范少山一把夺过,挥起拳头就打,迟春英一躲,打在了她的胳膊上。粉嫩的胳膊,霎时鼓起一大块,青了紫,紫了又青。 迟春英生性腼腆,从不惹是生非。做了范家儿媳,忙了地里忙家里,待爷爷、公婆更是知冷知热,怎么就成了“破鞋”啦?不信!说下大天来也不信!迟春英有心计,撸着袖子让乡亲们看伤,哭成了泪人:“他常打我,我身上的伤多了……”迟春英说着就要解扣子,老爷们赶紧避过脸去,女人们拦住了:“知道知道,我们还信不过你吗?” 这还了得!打媳妇,这是家暴啊!人们都可怜迟春英,都骂范少山挨千刀的。寡妇“白腿儿”说:“俺家那死鬼年纪轻轻就走了,俺没福消受啊!他活着的时候,从没动过俺一指头,对俺那个疼啊!捧在手上怕掉了,含在嘴里怕化了,护在怀里怕摔了……”说着就流下泪来。迟春英哭声更大了,惊起了树上的一群家雀,呼啦啦飞了。迟春英说:“俺要和他离婚……”乡亲们说:“离!跟这浑小子过个啥劲儿,天下男人死绝啦?”这个时候,范少山就是浑身长满嘴都说不清楚了,只在心里说:“没想到,这个女人这么厉害!” 范德忠脸上挂不住了,抄起一根棍子就朝范少山打来。范少山机灵,没打着。再打,就往人群里躲,人们就想看范少山挨打,就往外使劲推他,没了搁挡,范少山挨了两棍子,疼得跳脚。范少山流泪了,冲着天空大喊:“老天爷呀,冤死人了!”村民小组长余来锁说:“冤?像你这样的,拉出去枪毙都没冤案。”余来锁是个“半截子”光棍儿,更见不得女人遭欺负。这时候,爷爷范老井端着猎枪从屋子里出来,脸色铁青,朝着天空砰地放了一枪。见老爷子发了威,人群就散了。范德忠蹲在屋门口抽烟,便宜卷烟劲儿冲,呛得他咳嗽两声,眼里沁出了泪花,喃喃一句:“我知道儿子冤啊!”不知是让烟给呛的,还是悲从心头起。娘在哭,哭声从屋子里传出来,范少山的心碎了。 范少山和迟春英离了婚。迟春英嫁给了同样离了婚的马玉刚。有人说:“马玉刚这人,有情有义。” 范少山呢?打老婆的名声传出去了,人家姑娘又不是浑身痒痒,谁敢嫁范少山?再说,又是个“二婚头”,本来就难找,还指望啥?白羊峪的男人都把女人捧在手心里,最瞧不起打老婆的人。就这样,范少山顿时在人前矮了三分,范家人也在村上挺不起腰杆儿来。范少山叹口气,心一横:下山!闯世界去! 范德忠扔下一句话:“不混出个人样儿别回来!” ------------ 第一章?雪疯了似的下呀!(2) 二 三年之后的今儿个,蹚着白羊峪的大雪和年味儿,范少山回 来了。 娘见了范少山一个劲儿流泪:“俺的小祖宗啊,你可回来了。可想死个人了!”范少山抱住娘,只感受到娘干瘦的躯干和空空的袖管。娘叫李国芳。她是一个苦命的女人啊!自打嫁到白羊峪她就被苦水泡了,盐水淹了,她就像山地里的一棵芥菜,从下种那天起,就命中注定要做咸菜。范家穷得叮当响,范德忠婚后没出一个月,就去了天津打工。后来范少山出生了。李国芳又是没到一个月,就放下嗷嗷待哺的范少山,下地收庄稼。那回李国芳下山砍柴,半路下起大雨,她躲在了一棵大树下。突然,一道贼亮的闪电之后,一个火球儿滚了过来,接着就是轰隆隆的炸雷,在树上爆炸了,那雷声震天撼地啊!大树咔嚓一声折断,轰然倒下!李国芳也晕死过去了!后来范老井找到李国芳,李国芳已经奄奄一息。范老井把李国芳背出山林,送到了医院。等李国芳醒来时,才发现两条袖管都空了,空得啥都没了。李国芳只是流泪,不出声,心里头却有千军万马在奔腾呀!李国芳说:“老天爷呀,你瞎了眼了,俺李国芳没做过一桩伤天害理的事儿啊?俺咋就遭雷劈了呢?”娘哇地哭了,范老井也成了泪人儿。 范少山是依偎在母亲双腿间长大的。从那天起,李国芳的双脚代替了双手,凡是动手能做的,她就动脚。像洗脸、刷牙、吃饭、织毛衣,褪苞米……对,她还有双肩,能挑水,扛口袋……她织的毛衣,花色多,厚厚的,暖暖的,范老井拿到镇上去卖。镇上也知道了白羊峪有个“无臂女人”,她织的毛衣抢手,有的扔下几百元钞票就走,范老井叫不住,两眼直转泪花儿。 双手干的活儿能用双脚做,这得花多大的心思和工夫啊,那是汗水搅着泪水呀,把范家这个农家院都淋透了。没有了双手,李国芳反倒练足了腿上功夫。那年,白羊峪举办运动会,李国芳赛跑拿了第三名,奖品是一条花床单,她舍不得用,给儿子范少山铺 上了。 今儿个天一擦黑儿,阔别了三年的儿子,重又走进了这个院子,范少山紧紧抱住母亲,又扑通跪在雪地里,带着哭腔叫了声:“娘——” 就在这时,六岁的女儿小雪跑出屋子,怯生生看着跪在地上的范少山。 这天晚上,范家点了三根红蜡烛,把屋子照得红彤彤的。屋子里热热闹闹,桌上的饭菜热气腾腾。父亲不住往母亲嘴里夹菜,母亲不好意思,还是用脚夹筷子方便。懂事儿的小雪说:“奶奶脸红了。俺给奶奶夹菜,奶奶不害羞。”小雪就夹了块鸡肉送进奶奶的嘴里,又问,“奶奶香不香?”李国芳嘴里边嚼边说:“香!俺的好孙女。”人们都笑了,太爷爷范老井更是乐得合不拢嘴。 和迟春英离婚后,小雪判给了范少山,少山去了北京闯荡,小雪就由爷爷奶奶拉扯着。那时小雪还不到两岁,活蹦乱跳,不好看啊。三年不见,小雪大了,都会背《三字经》了。一直不在身边,小雪跟爸爸生分了许多。听奶奶劝,小嘴好不容易才蹦出个“爹”字。这让范少山觉得对不住女儿,心里愧得慌。 范少山是挨着父亲坐的。父亲用左手拿筷子,“左撇子”吗?不是,他的胳膊不能打弯儿,像条木棍,右手也就不听使唤,成了个摆设。村里有人叫他“一把手”,范德忠好脾气,不恼,只是说:“一把手官最大,你们都得听俺的!” 在外打工期间,范德忠遭了一场车祸。那年冬天,纺织厂进货,他坐在一辆敞篷卡车上。冷风飕飕地刮着,冻得他耳朵跟猫咬似的。其他三个工友都坐在驾驶楼里,说着荤笑话,司机也时不时插两句,几个人嘻嘻哈哈乐翻了天。范德忠听得真切,冻得全身都快僵住了。他心里不由得骂:“王八操的,忒欺负人!”看范德忠好欺负,每回拉货,领班的都让他坐在外边。汽车拐了弯儿,里面还在说笑,就在这时,只听咣当一声巨响,车被撞翻了,范德忠腾空而起,打了捆的面纱咚咚摔了出来,掉在路上,一捆面纱砸在了范德忠的右胳膊上,范德忠疼昏过去了。耳旁还能听到汽车冲进山崖的声音。 在车外挨冻的范德忠右胳膊断了,捡回一条命;在车楼子里有说有笑的四个人,死了仨,一个成了植物人。老天有时候不讲理,有时候也公平。 老板去了医院,放下一点钱,跑了。范德忠的胳膊接上了,神经线却没接上。没钱,耽误了。范德忠出车祸那阵子,正赶上李国芳失去两条胳膊。范德忠想想自己个,只有一条胳膊,再想想老婆,就剩两个肩膀……范德忠就流眼泪,流完眼泪又嘿嘿笑了:“这两口子,就一条胳膊,不是一家人,不进一家门啊!啥愿许的?” 后来,范德忠和李国芳两口子有了一个共同的称号“神雕侠侣”。这可是人家杨过和小龙女的专利呀!这么好的名字,白羊峪的乡亲能随随便便地送吗?当然不能。这两口子的神奇故事,后边再跟您唠。 一家人正吃着饭,小雪往窗外一看,说了一声:“又下雪了!” 范少山愣了。雪不是停了吗?咋又下起来了?天气预报还说明天晴呢!这老天爷翻脸比翻书都快,也忒不靠谱啦! 爷爷会观天象,晚饭前还说夜里还要来一场儿,范少山不信,还说天气预报说明天晴啊。爷爷说:“明儿个是明儿个。如今这天气预报有准儿了,比过去强多了。”李国芳说:“可不?那些年,公社广播气象预报笑话多了。听到远处有敲锣打鼓声,广播员就说,午后可能有雷阵雨。有人开玩笑,推门将几颗豆子丢到广播员头上,广播员赶紧说,雷阵雨夹冰雹。”听这话,一家人的笑声震得窗格子嗡嗡直响。范德忠不笑。他说:“如今你说啥有准儿,俺信;就是当官的说话,俺不信。那叫瞎子打靶,没准儿。”范少山问咋回事,妈妈说:“还不是那条‘鬼难登’?镇上老是答应给修给修,几年过去了,还不是老样子?”范老井说:“不说这个啦,不说啦。让少山拉点北京的事儿吧!咋着?听说北京霾啦?”少山说:“爷爷,是霾啦,雾霾严重呀!”范少山的心思还停在“鬼难登”上。看得出,这是爹娘和爷爷的一块心病啊!可也不光是他们的心病,自己个从小到大走了多少回“鬼难登”,记不清了。今儿个也是奓着胆子从梁上爬过来的。想到这儿,范少山的心里像压了块石头,坠得慌。 爷爷穿上羊皮袄,蹬上靰鞡出了门。他要去鹿场看看。 范少山也走出屋外,站在鹅毛大雪里,抬起头,看着被雪花舞乱的黑暗天空。一时回不过神儿来。 爷爷回来的时候,已是大半夜,他背回一头鹿,是冻死的。爷爷把鹿扑通往院子里一丢,说了声:“好好的鹿,愣给冻成饺子 馅了。” 夜里,躺在爷爷暖暖的狗皮褥子上,范少山睡不着,大雪还在下。后来,范少山想想杏儿,想想“鬼难登”,俩眼皮掐架,眯 着了。 第二天早晨,大雪封了门,足有两尺多高。雪真的不下了,日头出来了,金灿灿地挂在东天边,天空瓦蓝瓦蓝的,比刚从染缸里抽出来的靛蓝布还好看。山村的空气新鲜,在北京花钱都买不着啊! 范少山握着铁锹铲雪,铲远了。一般是从自家院子铲到街上,再铲到东西邻居的分界,就中了,这样的话,整个一条街就全通了。范少山铲到东邻二槐家,见通了,就转身往西铲,本来铲到东临“白腿儿”家就该“收工”,可看到“白腿儿”家隔壁还没铲,就接着铲了下去。他俯下身去,把锹头插进雪里,端起一锹锹白雪,唰唰地抛向街边,时而向左,时而向右。一锹锹白雪在两边飞扬,他的身后,街道已经露出了石板,干干净净。就这样,范少山铲雪铲到了村西头。扔出最后一锹雪,他直起腰,拄着锹柄喘口气,转身看看身后,雪墙中开出一条长长的通道,心里头舒展,笑了。 站在村西头,范少山看着白羊峪。 靠山吃山,靠水吃水。白羊峪的人住的是石头房,走的是石板街,牛马猪羊住的也是石头圈。在这儿,看一眼是石头,再看一眼,还是石头。虽说这石头上有水有树有长城,可这景再好,又不能吃,不能嚼,又换不来钞票。一些人死了心,搬到山下讨生活去了。听说离开白羊峪,混的光景好,又有一些人下了山。就这样,走了一批又一批,丢下一座座空荡荡、破烂烂的石头房子。听爷爷说,如今的白羊峪就剩下三十几户人家了,老弱病残占了一半,在村里人眼里,每块石头上都刻了个“穷”字。他们也死心了,死死活活就守着白羊峪了。 这时候,家家户户都出来铲雪了,看到街已经铲出了一条通道,省了好多事儿。不知谁干的,都站在门口看,东张张,西望望。 村西头住的是范德安,老了,村里人都叫他老德安。老德安一个人住,四周二三十米没人家。他就像在后山顶上落脚的那一棵松树,孤天孤地。老德安家关着门,没人出来扫雪。敲敲门,没回音儿,范少山本想顺便帮老人把院子里的雪铲干净,一想老人可能还睡着,就别打扰了。回家,家家门口都站着人,等着看谁是“活雷锋”。一见是范少山,挺意外,都亲亲热热和他打招呼,都夸少山做的好人好事。范少山摆摆手:“这都不叫事儿。” 范少山过去“家暴”的影子,也就这样淡了。 回到家,范老井正对那头冻死的鹿动刀子。他边剥皮边念叨:“俺范老井亏待你了,没让你住上暖和房子。下辈子俺托生鹿,你托生人,你养俺……”范少山在北京闯荡,在饭店帮过厨,很快就将鹿肉剁成了馅儿,又喊来邻居“白腿儿”和“快嘴”俩嫂子帮着包饺子。范德忠一只手也能包,饺子皮放在案板上,放进肉馅,一只手就将两边的皮儿卷了,嗖嗖捏起来,很快就将一个饺子包好了。李国芳用脚边往灶膛添柴边说:“多包点儿,让乡亲们尝尝鹿肉馅儿饺子。” 饺子熟了,范少山提溜着送饭的笼屉挨家挨户地跑。最后到了村西头,老德安的院门还是关着。范少山敲敲门,锈透了的铁门发出咚咚的沙哑声。敲了,没人应,又敲,还是没人应。老德安耳背,腿脚不利索,再等一会儿。范少山站在门口,点颗烟。笼屉里的饺子飘出鹿肉的香味儿,范少山咽口唾沫。东跑西颠,他还没顾上尝一个呢!咋回事儿?一颗烟抽完了还没动静?范少山的心一沉:该不是……不敢多想,他跳过石墙,进了院子。 推开门,范少山吓得魂飞魄散! 老德安呢?死了! 78岁的老德安死在了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,死在了大年二十八,再过两天就过年了。他不想过这个年了。过年有啥好?在他眼里,啥都不如一条绳子。那条绳子好啊!是他在后院种的麻,剥的皮,晒干,又将一撮麻劈儿固定在门闩上,搓绳子,他边搓边把一劈儿一劈儿的麻续上,绳子粗了,长了,从屋子南头到北头,够了。他扥了扥,筋道,结实。这条绳子最后派上了用场,老德安把自己个挂在了房梁上,也一了百了了。 老德安是个睁眼瞎,不识字,当然也就没留下遗书;老德安没有左邻右舍,平常里,跟村里人也很少走动,人们也就没法子知道他自杀的原因。 老德安的老伴儿前些年走了,疯病。疯起来满村跑,胡言乱语,追鸡赶鸭。老德安撵不上,只是叹气摇头拍大腿。后来老伴儿追一只野兔,一直追到悬崖边,兔子猛地刹住脚,吓傻了,站住不动。她还追,掉进了山涧。兔子没事儿,不慌不忙,蹦蹦跳跳,走了。 老德安想老伴儿,半夜里唱山歌: 走了一梁又一梁 妹妹俺等你在老地方 一等等到一更天 哥哥想妹妹心发凉 走了一梁又一梁 妹妹俺等你在老地方 一等等到二更天 哥哥想妹妹想断肠 …… 悲凉的山歌在白羊峪的夜空回来荡去,听得人们流眼泪儿,听得猫头鹰都不叫了。 老德安想老伴儿,一颗心像是从黄连汤里泡了七七四十九天。扛不住了,干脆去找老伴儿吧!是这个缘由吗? 好像有道理。 老德安不是绝户,他是有儿子的。儿子呢?儿子娶了媳妇,早就搬到城里过日子去了。自打儿子也有了儿子,儿子就没音信了。老德安找过,找不到;别人也帮着打听过,打听不到。有人说在唐山,有人说在秦皇岛,还有人说早就漂洋过海了。儿子到底在哪儿,谁也说不准,反正,挺大一个活人,就这样没了。老德安辛辛苦苦拉扯大的儿子,娶了媳妇,离开了白羊峪,就跟他一点儿牵扯都没有了。老德安从四十多岁到七十多岁,三十年里没有人管他叫过一声爹,没有人管他叫一声爷爷。可他是有儿子,有孙子的人啊!如今他老了,一身的病,身边连一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,他还有啥活头儿? 好像也有道理。 白羊峪穷啊,老德安更穷!养了两只鸡,快要下蛋了,让黄鼠狼叼走了;种的苞米囤在院子里,也让耗子啃得差不多了。种了点儿土豆,卖不出去,只能上顿吃,下顿吃;白羊峪没有小麦,不种水稻,吃白面大米要下山去买。钱呢?得用鸡蛋、苹果、山楂去换。咋换呢?“鬼难登”在那横着呢!不能车运,只能提着篮子翻过那段险路去卖。老德安本来山货就少,又是老胳膊老腿儿下不了山,只能整天吃土豆,连苞米都接不上来年的。让土豆埋没的一颗心,看不到指望,上吊了。 好像又有道理。 今年秋后,镇上动员过白羊峪的乡亲搬迁,搬到山下去,搬到布谷镇。有人去看了,楼房离着镇上四五里地,孤零零一座楼,窗子还没封好,没有玻璃。眼见就要冬天了,咋住人?再说了,孤零零一座楼,跟哪儿也不挨着,明明是把白羊峪人当外人嘛!当时,余来锁领了镇上的任务,挨家挨户动员,没人去。走的早就走了,留下的也就这样了。去老德安家做工作,老德安不说话,只是一个劲儿摇头。故土难离,老德安想想自己个这把老骨头,搬到山下去,就在他乡立坟头了,还是死后埋在白羊峪的好。是这样吗? 想想,更有道理。 盐从哪儿咸,醋从哪儿酸。让老德安自杀的主要来由是啥?老伴儿死了多少年了,山歌也早就不唱了。老德安把对老伴儿的念想埋在了心底,过去的苦水里已经长出了花骨朵,念想也就淡了。渐渐地,老德安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日子。儿子不孝,多年都没音信了,日子久了,老德安也就只当没有这么个儿子,也犯不上去抵命。那么,穷呢?老德安一年到头吃不到大米白面,起码有土豆吃,饿不死。他都吃了一辈子土豆了,早也该“顺口”了。再说了,在白羊峪常年吃土豆的也不光他一家,老了老了,还要因为土豆拼命?还有,白羊峪搬迁,范少山家和那些老住户大多没走,又不是光剩下他这孤老头子。人家又没强拆,又没逼得你喝“百草枯”,你老德安就这么想不开? 到底啥来由呢?范少山琢磨不透。 老德安姓范,和范德忠平辈,是本家,但早就出了五服。老德安老实本分,平常三杠子压不出一个屁来,见人光是点头。老德安家成分不好,富农。“文革”时生产队分派他淘茅房,他将村里的茅房淘得干干净净,将一桶桶大粪挑到梯田,撒进庄稼地,匀匀溜溜。那时白羊峪人多,出了一帮红卫兵。红卫兵脾气都不好,看着“地富反坏右”都不顺眼。有一回,范德安挑粪走在山路上,正巧有几个红卫兵经过,一阵风刮来,臭气扑向了红卫兵的鼻子,红卫兵急了,对着范德安一顿拳打脚踢,范德忠怕踢洒了粪汤,死死抱住粪桶。第二天,红卫兵押着他游街示众。范德忠脖子上挂了块牌子:“用臭气熏革命小将罪”。 老德安怕了,对村里人都是点头哈腰。开放后,他摘掉“帽子”,还是老样子。范德忠对他说:“德安哥,如今不论成分了,你别老那样儿。你谁都不欠。” 范德安稀罕少山。范德安家有棵枣树,秋天树上挂满枣子的时候,小伙伴们知道范德安一家人下地了,就翻过墙,爬上树摘枣子。那天,正巧挑粪的扁担开裂了,范德忠回家取新扁担,打开院门,看到范德安拿着一根扁担走了进来,小伙伴们连滚带爬下了树,四散而逃。范少山反应迟钝,还在猫着腰捡落在地上的枣子,抬头一看,范德安扛着扁担站在他的面前,范少山愣了愣,把枣子丢在地上,就要开溜。刚跑两步,范德安喝道:“站住!”少山站住了,两腿直打哆嗦,生怕扁担打过来。“过来,过来。”范德安口气温和多了。少山转过身,只见范德安抡起扁担朝着枣树的树杈打去,哗啦啦,枣子如雨点般掉了下来。范德安说:“捡吧,衣兜裤兜都装满。” 范德安会唱山歌,范少山爱听,就跟着学。到了谈对象的年纪,唱山歌就成了范少山的“看家本领”。唱得迟春英心痒痒。迟春英说:“少山,你这一唱,俺心里乐开花了。”范少山趁机动手动脚:“花儿在哪儿?让俺看看。”就去解迟春英的衣扣儿。 范少山离开白羊峪到北京闯荡之前,没少帮这个孤零零的老人。每回下山都帮他捎些个油啊米啊面的。少山也时不时地去串门儿,听范德安讲些过去的事儿。范德安跟别人不爱说话,在少山面前却是打开话匣子收不住,说到紧要处,唾沫星子乱飞。范德安说:“侄儿啊,白羊峪,就你懂俺啊!” 说实在的,老德安的话,有时候少山也不太懂。絮絮叨叨的时候,他也就那么听着,听着听着就走神,想些个别的。对老德安来说,有人坐在他对面就好 老德安的葬礼风风光光,全村人都来了,自发为老德安守灵。范少山把那碗鹿肉馅饺子供在灵堂。范少山就哭得收不住,嗓子都哑了。出殡的时候,范少山披麻戴孝,打了幡儿。范老井为侄子老德安送行,他端起猎枪,朝着天空扣动了扳机,砰砰砰……老德安院子里那棵枣树上的雪噗噗地往下落。村民组长余来锁是个“土秀才”,号称白羊峪著名诗人,他现场赋诗一首: 你是谁? 因为你 老天爷的眼泪都冻成了雪 纷纷扬扬落下 都是悲啊! 你是谁? 因为你 乡亲们的哭声传遍了燕山 回回荡荡不去 都是情啊! 你是谁? 你就是老德安 一个白羊峪的厚道人! 朗诵到最后,余来锁浑身颤抖,止不住抽泣。乡亲们都哭成了一片。 老德安没有备下寿材。寿材用的范老井的。白羊峪一带,有个乡俗,老人到了一定年纪,寿材都是提前备好的。老德安穷,没钱备下这灵物儿。人又死得突然,咋办?总不能卷席筒下葬吧?这时候,范少山想到了爷爷的寿材。范老井的寿材十年前就备好了,每年老爷子都要上一遍漆的。每回上漆,他总要和寿材说说话的。说啥呢?“老伙计,让你等了这么多年,俺范老井臊得慌啊!再等等吧,总有一天俺会躺在你这窝窝里,咱俩一块到土里享福去。”范老井可怜老德安,也老泪纵横的,但就是不乐意动自己个的寿材。范少山知道,在爷爷眼里那可是自己个的亲兄热弟啊!舍不得!为说服爷爷,范少山拍下胸脯,说开春请布谷镇的徐木匠,给他打一口更好的寿材。知道徐木匠的手艺精,能雕龙描凤的,爷爷这才松了口。范老井献出自己个的寿材,轰动了白羊峪。人们都夸老爷子有胸怀。范老井说:“这是范少山孙子的主意,要夸夸他。” 老德安死后三天,范少山端着供品去圆坟。点燃烧纸,范少山静静地看着火苗,看着老德安坟头的新土,心里突然蹦出两个字:希望! 对!比贫穷更可怕的是看不到希望!因为看不到自己个活着的指望在哪儿,因为看不到白羊峪的希望在哪儿,老德安上吊自杀了!对他来说,死才是指望,死了,才是真的享福了。 一个人活得没指望,一个村活得没希望,那就是生不如死! 乡亲们的指望在哪儿?白羊峪的希望在哪儿? ------------ 第一章?雪疯了似的下呀!(3) 三 从坟地走回的路上,范少山边走边朝着村庄大喊:“白羊峪——等超人来拯救你吧!” 田新仓在雪地里捡冻死的喜鹊。喜鹊窝让大雪封住了,喜鹊拼着命地往外飞,又让大雪拍死了。田新仓父母死得早,没有兄弟姐妹。光棍一人,懒,馋,不爱干活儿,也没啥忌口的。四条腿的不吃板凳,两条腿的不吃活人。平常一人吃饱全家不饿。后面一句是白羊峪人的歇后语:“田新仓吃饱了——连狗都喂了”。听到范少山喊,田新仓提溜着一串死喜鹊过来,四处打看,问:“少山,超人在哪儿?” 范少山咋知道在哪儿,但不想被他问住。于是拍拍胸脯:“远在天边,近在眼前。” “你?”田新仓撇撇嘴,“除了吹牛逼,你还会啥呀?连媳妇都跟人家跑了,对了,会戴绿帽子。” 一听“绿帽子”仨字,范少山吃不住了。男人平生最怕绿帽子,最恨绿帽子,最羞耻的也是一顶绿帽子。范少山急眼了!上去就把田新仓摔倒在地。田新仓也不示弱,翻过身也把范少山压在身下。范少山两人就这样在雪地里骨碌起来。雪厚,两人滚着滚着就钻进了雪里,就跟鼹鼠拱地似的。洁白的雪野在波浪式滚动,煞是好看。过了好一会儿,范少山和田新仓才从雪里钻出来,各自拍打着身上的雪。范少山气不过,嘴有点损:“戴绿帽子,也比你这辈子没尝过女人味儿的强!”这是啥话?好像戴过绿帽子的就好过单身狗似的。田新仓说:“好饭不怕晚,‘白腿儿’早早晚晚是俺的女人。”范少山撇撇嘴:“吹吧你,人家有余来锁呢。”一听这话,田新仓像只泄了气的皮球,说:“知道余来锁对‘白腿儿’有意思。来锁也是光棍,可人家是党员、村民小组长、村医,还是白羊峪的著名诗人啊!俺田新仓的竞争力在哪啊?”听出田新仓的话语透出了绝望,范少山也消了气儿。想想,自己个也好不到哪儿去。田新仓说:“你家不是和‘白腿儿’邻居吗?处得又好。帮俺美言几句呗?”范少山看他提溜着死喜鹊,说:“新仓,喜鹊是报喜的鸟啊,你就吃了它们?你以后还想有喜事儿?就算有了喜事儿,人家不给你报啊。”一听这话,田新仓的手一哆嗦,一串喜鹊掉在地上。他赶紧把喜鹊埋进雪里,又双手合十祷告起来。范少山偷偷乐。田新仓问:“这下没事儿了吧?”范少山认真地点点头。 “那往后咋办?” “你能听俺的吗?” “听!你要俺干啥?” “头一件事,要勤快。女人谁稀罕懒汉啊?你看你爹给你起的这名字多好啊!田新仓,你家哪个仓是新的?整天混吃等死不中啊。你变好了,‘白腿儿’自然就看上你了。” 田新仓点点头,走了。 看着他的背影,范少山挺感慨的。和余来锁一样,都是为了一个女人留了下来。如果不是为了“白腿儿”,他们都会下山讨生活,又该续写怎样的故事呢? 说到余来锁,范少山想去看看他。 余来锁有点文艺,他家门口老早就挂了两盏红灯笼。雪后的晴天,雪一点点融化,把日头的热量都吸收了,天就显得格外冷。自打费大贵进了城,余来锁就是白羊峪最大的官了。 他家大门锁着。范少山就在门口等。一会儿,老远就见余来锁从那边走过来,一只手捂着耳朵,冻得咝哈咝哈的。范少山凑过去,问:“来锁哥,干啥去了?”来锁不冷不热地说:“跑了一只鸡,没找着。不找了,大过年的,谁吃不是吃啊!”范少山说:“大哥敞亮啊!”又问,“你咋捂着一只耳朵?”余来锁没好气地说:“瞎呀?那只不怕冻!”范少山这才想起自己个说漏了嘴。 余来锁一只耳朵是爹妈给的,原装儿;另一只耳朵是范少山给的,胶皮的。 那还是前些年的事儿了。夏天的一天,范少山背了筐青草去了爷爷的鹿场。鹿吃草这会儿,范少山一眼看到了爷爷的猎枪,就戳在圈墙上。猎枪是爷爷的心爱物儿,平常都舍不得让人摸一下。一是怕别人摆弄坏了,二是担心枪走火,伤了人。这当口儿,爷爷正在屋子里听评剧,范少山心一阵痒痒,没憋住,端起枪就对着一棵树瞄准,嘴里还发出砰砰的响声。就在这时,有人从树下经过,范少山心里头一慌,不知咋地动了扳机,砰的一声,霰弹射了出去,那人啊的一声,倒在地上。少山吓傻了,愣在了原地,浑身打哆嗦。爷爷听见枪声,跑了出来,又听见有人惨叫,慌忙奔去。范少山也颤颤巍巍走了过去,看见那人一手捂着耳朵,鲜血从指缝一个劲儿流,这人就是余来锁。 猎枪生猛,余来锁的一只耳朵掉了,连个渣儿都没找到。范老井抡起了枪托,打得范少山一个趔趄。“你这是闯了多大祸呀?差一点儿要了余来锁的命啊!”爷爷说话带着哭腔。他后悔把猎枪落在了外边,不由得扇了自己个一个耳光。 爷爷卖了两头鹿。范少山带着钱去看余来锁。耳朵掉了,好在听力没事儿。少山一个劲儿赔不是。余来锁说:“说啥都没用,俺的耳朵找不回来了。俺还想搞对象呢,这可好,哪个女人眼瞎呀?会看上俺?”田新仓也来了,冲余来锁一个劲儿乐:“这回你就没啥竞争力了。” 又卖了两头鹿,范少山带余来锁去了城里,医院给余来锁安了只假耳朵。假耳朵是乳胶的,白白嫩嫩。余来锁本来就黑,这样就形成了一只耳朵黑,一只耳朵白的局面。余来锁有时安慰自己个:“全身总算有块地方白了。” 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。多少年过去了,余来锁对这件事儿也看淡了。可范少山总觉得欠他的。 范少山跟着余来锁往家走。来锁说:“你跟着俺干啥?看俺耳朵白呀?” 范少山说:“来锁哥,想跟你唠唠嗑。中不?” 余来锁不做声。 余来锁是个半截子光棍。有一年媳妇下地,被山上滚下来的石头砸死了,肚子里还揣着孩子,一尸两命啊。没多久,娘出门摔了一跤,躺在炕上没起来,也死了。他是个党员,村民信得过他,选他当村民组长,这可苦了他了。镇上开会他要参加,上面的工作任务他要落实,还隔三岔五地下山,向支书汇报工作。和光棍田新仓不一样,余来锁是个勤快人。屋子里收拾得井井有条,炉子里的火烧得正旺,暖和呀! 坐下来,一时不知话咋开头。范少山看到桌上有一摞稿纸,拿过翻了翻,是余来锁写的诗歌。就说:“大哥,你真成诗人了!”余来锁说:“自娱自乐吧。”范少山问:“发表过吗?”来锁摇摇头:“投过稿,泥牛入海了,人家看不上。”余来锁又没好气地问,“少山你啥意思,跟俺探讨起诗歌来啦?”他站起身,一本正经地打量着范少山:“咋的?你不是北京卖菜的吗?当编辑啦?老师快给俺指导指导。”范少山知道来锁拿自己个开涮,慌忙放下稿子:“来锁哥,俺哪敢啊?俺肚子里那点儿墨水,你还不知道?”来锁说:“那可不一定,反正你能吹。” 范少山脸红了,嘿嘿两声。 余来锁问:“你到底找俺啥事儿啊?” 少山顿了顿,说:“来锁哥,老德安死了,俺琢磨了很多。你是村民组长,得帮着乡亲们找个出路啊?” 余来锁说:“出路就是搬迁,上面号召了。” 范少山说:“听爷爷说,走的走了,留下来的都不想搬了。” 余来锁说:“那就等着领扶贫款,也饿不死,还能咋样?也就这样了。白羊峪几百年了,有几时富裕过?几辈辈人磕磕绊绊都走过来了,还能好吗?还能好吗?” 范少山说:“俺觉着咱白羊峪有文章做啊!山地多,森林多,还有长城呢!俺看你写了不少首诗歌呢,都是歌颂大山的。咱不守着,把它留给谁呀?” ( 重要提示:如果书友们打不开q i s u w a n g . c o m 老域名,可以通过访问q i s u w a n g .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。 ) 余来锁:“诗是诗,现实是现实。没人领着咱干啊。费大贵走了,就是不走,也干不动了,老了。咱白羊峪缺少有魄力的年轻人,就缺像你这样的!” 范少山说:“别扯了。俺哪行啊?” 余来锁说:“你走南闯北学了本事,有眼光,还有钱,就能回村创业呀!” 范少山和余来锁喝酒,唠嗑,说话都没了挡儿。 余来锁问:“这几年,你在北京赚了多少钱?” 范少山说:“你猜呗。反正俺是开着‘奔驰’回来的。” 余来锁说:“你别跟俺吹牛。‘奔驰’在哪儿呢?” 范少山往东一指:“就在镇兽医站院里头放着呢!俺能蒙你吗?” 余来锁说:“开上大奔了,一年起码赚两百万吧?” “两百万?”范少山拍拍胸脯,“五百万都不止!” 余来锁放下酒杯,掰着指头算起来:“哎呀,一年五百万,三年多,就算一千五百万吧!”又问,“买房没有?” 酒精着了,把范少山的眉毛燎开了花:“俺对象有房,两百多平。” 余来锁跟范少山掰着指头算:“除去买车,各种生活开销,你咋也得剩一千万吧?范少山,千万富翁啊!” 范少山摆摆手:“小意思,不值一提。做人嘛,要低调儿。” 余来锁笑出了声,笑得有点儿怪。范少山不知他葫芦里卖的啥药,问:“笑啥?” 余来锁突然一板脸:“范少山,你不吹牛会死啊?” 范少山嘿嘿笑:“……习惯了。反正就咱哥俩,吹吹牛,觉得自己个瞬间就高大上了。” 余来锁用筷子点着范少山说:“俺说你点儿啥好呢?” 范少山说:“你总得让俺保留点儿缺点吧?” 余来锁说:“不管咋样,你在北京也混出点名堂来了!多大的北京啊,能容下你这山里人,没点真本事中吗?” 范少山说:“窝在这白羊峪,更不容易啊!” 余来锁搂住范少山的脖子,也感慨:“都不容易啊!” 范少山问:“来锁哥,你为啥不走啊?听说是为了‘白腿儿’?” 余来锁的眼里蒙了一层泪,喊出了声:“天底下,还有俺这样痴情的男人吗?” 范少山和余来锁喝多了。范少山走路打晃儿,一迈门槛就摔了一跤。来锁扶范少山起来,又把他扶上炕,范少山倒头就睡了。半夜,一只老鼠爬上桌子,那些剩菜成了它的夜宵。这只老鼠讲究,吃饱喝足,就跑到范少山旁边在衣袖上擦嘴。整条尾巴和屁股都压在范少山的手上,老鼠的嘴在衣袖上蹭来蹭去。睡梦里,范少山突然感到了毛茸茸的东西,惊得一身冷汗,他啊的一声,起身跑出屋去。余来锁没醒。老鼠淡定,又在余来锁的衣服上擦起嘴来。余来锁打着粗鼾,拍拍老鼠脊背,老鼠就躺在来锁身边,睡了。 后来,余来锁说:“俺就这一个伴儿了。” 大年二十八夜里,又下了一场雪,是小雪,又在厚厚的积雪上撒了一层,只有一指厚。 这薄薄的一层雪,就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。有两户人家的房子被压塌了。 白羊峪虽是石头房子,但房顶的料大多不结实。它守着大片山林,自古却有个规矩:无论谁家盖房,不得砍掉大树,只能选伐死树或是间伐的弱树做檩条。这样祖祖辈辈下来,才有了白羊峪的绿水青山。 一大早,范德忠就上了自家房顶,用铁锹铲雪。他是咋上去的?这还用问?上梯子呗!不是,他是蹬着李国芳的肩膀,上了房顶。那时候,李国芳站在房檐下,范德忠一只拿着铁锹的拳头按着她的肩膀,身子往上一蹿,双脚就稳稳落在了李国芳的双肩上。在丈夫的脚下,这个女人站成了一座山,挺成了一棵树,这副肩膀,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,而他的那条胳膊,也成了女人身体的一部分。他们一个都不能少。“神雕侠侣”可不是浪得虚名啊!点颗烟的工夫,范德忠把铁锹歘地扔上房顶,房顶腾起一股雪烟,接着,他一只手攀着房檐又跳上了房顶。双脚落下,雪已经没了范德忠的膝盖。只见他抄起铁锹,插进雪里,用锹柄抵住肚子,推起雪来。 范德忠冲下面喊了一声:“落雪了,闪开!” 李国芳朝房顶看了一眼,目光里满是爱慕。当瀑布似的白雪从房顶砸下时,李国芳咯咯笑着,像个小姑娘一样跑开了。 打扫完自家房顶,“神雕侠侣”热心肠,又去孤寡老人家帮忙了。 范少山走出家,和余来锁去救灾了。 先是救了五奶奶家。五奶奶老了,不省心,还带着一个傻儿子过日子。儿子大刚整天睡了吃,吃了睡,见人就知道乐,挺懂礼貌。天蒙蒙亮的时候,还在被窝里的五奶奶就听房顶咔嚓一声,檩条断了!老人家拉起睡梦中的大刚就跑。刚刚跑出屋子,大刚说了一声:“裤子!”大刚发现自己个只穿条内裤,又往屋里跑。大刚是个体面人儿,平日穿得干干净净,在街上走一趟,生怕尘土脏了裤子,回到家总要两手拍打半天,没土也能拍出三两土来,这样一个讲究人,咋能不穿裤子呢?就这样,大刚跑进屋取裤子,五奶奶叫不住,也跟了进去,待往外跑时,外屋的房梁塌了,娘俩都被 埋了。 五奶奶埋得浅,自己个钻了出来,就在街上哭喊:“来人啊。救救俺儿子大刚啊!”范少山和余来锁来了,来锁走在前面,范少山有点害怕,腿肚子往后别。有件事儿,范少山谁都没说。当初看见老德安上吊那一幕,他都尿了,裤裆里热乎乎的。范少山怕大刚扒出来后是一具死尸,两眼瞪着,浑身是血。余来锁对范少山说:“走啊?”范少山答应着,心里头却打鼓。来到门口,五奶奶哭着拉住他的手:“少山啊,你快救救大刚吧,大刚总念叨你。”一听这话,范少山不知打哪儿来的一股子血性劲儿,二话不说,从五奶奶手中抽出自己个的手,撒腿就往屋子里跑。房子的檩条还在嘎吱嘎吱响,房顶上的泥块夹着雪还在往下漏。范少山喊着:“大刚,大刚,你在哪儿?”听到那边一堆雪土有声音,他冲了过去弯腰就扒,额头上的汗水一滴一滴落在了雪泥上。很快,露出了大刚的脊背。他和余来锁把大刚拽了出来,范少山为大刚擦擦脖子上的血,问:“大刚,你没事吧?”大刚笑了:“没事儿,没事儿。少山,你救救俺的裤子。”范少山笑着从废墟里扒出大刚的棉裤,帮他穿上。大刚站在院子把自己个拍打半天,在范少山和余来锁面前笔挺站立,举起右手,大喊一声:“敬礼!” 房子塌的时候,田新仓正在睡觉。他睡在炕头,炕的另一头檩条塌了,泥灰夹杂着雪块掉了下来。田新仓睡得死,梦见了娶“白腿儿”,笑出了声。直到一个枕头大的灰土块掉下来,砸破了炕洞。田新仓醒了,跑到院子里捂着棉被一个劲儿打哆嗦。见到范少山和余来锁,他哇的一声哭了起来。范少山劝他:“你又没缺胳膊少腿,哭啥?”田新仓哭出了鼻涕泡,他说:“冰天雪地的,俺去哪儿住啊?”余来锁说:“少山已经把五奶奶和大刚安置在他家了,你就住俺那儿吧。反正俩光棍,还有个照应。等雪化一化,俺去镇上,申请救济金,帮你修房子。”听了这话,田新仓笑出声来,鼻涕啦啦多长。范少山提醒:“鼻涕!”田新仓一吸气,把鼻涕抽了回去。 天晴了,就有了暖阳了,白云也在白羊峪的银杏树上头飘来飘去了。大年三十过得还算有滋有味儿。早上,范少山来到银杏树下,在树下点香跪拜。嘴里念念有词:“树太爷爷、树太奶奶,少山在这里给您二老拜年了!祝二老洪福齐天,长命百岁,不不,您二老都一千三百多岁了!祝二老万寿无疆!二老,白羊峪这一辈辈,你们二老都看着呢!现如今俺们白羊峪遇到难处了,求您二老,保佑白羊峪有好光景,乡亲们有好前程。”说完,范少山朝着银杏树磕了三个响头。往回走时,范少山想到大过年的还没洗个澡,走到被雪深埋的田野,脱掉棉衣棉裤,只剩一条裤衩。日头照在范少山的身上,古铜色皮肤闪着光泽。范少山禁不住说:“这帅哥好有型啊!”范少山胳膊上有腱子肉疙里疙瘩的,看样子一刀都劈不开。菜摊儿底下有俩杠铃,他一没事儿就举几下。这时候,范少山像站在泳池边的游泳健将,身子一跃,跳进雪里。范少山在雪里打了两下“狗刨儿”,雪野上就翻腾起一波波的雪浪花,他像个夏天里玩水的孩子,咯咯笑起来。在雪里扑腾一阵儿,范少山站起身,两手搓着身上的雪渣,又猫腰抓起雪块往身上揉搓,直到全身搓得通红,身上的雪化成水,冒着白腾腾的热气。 过了“破五”,余来锁就带人帮五奶奶、田新仓修房子。房梁换了政府发的彩钢保温面板,又结实,又暖和。范少山懂安装,北京昌平菜市场的房顶就是这个材料。五奶奶说:“没想到俺快入土的人了,还能住上洋房子。”范少山说:“五奶奶,这算啥呀?您老就好好活着,奔好日子吧!”五奶奶问:“有指望?”范少山顿了顿说:“有指望!”范少山也不知哪儿来的底气。看见自家房子换了新模样,田新仓乐得合不上嘴了。他对余来锁说:“这回你赶不上俺了吧!”余来锁阴阳怪气地说:“可人家‘白腿儿’住不惯啊!”田新仓追打余来锁,余来锁撒腿就跑,惹得众人大笑。 ------------ 第一章?雪疯了似的下呀!(4) 四 雪一点点化了,天也还不见暖和。范少山想杏儿了,手机还是打不通,他能不着急吗?想到杏儿一个人看着菜摊儿,真够她忙活的。范少山想回北京了,范老井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,说:“你这一走,就不知啥时候回来,爷爷也没个准信儿,一闭眼,两腿一蹬,你就再也看不到了……”爷爷这是想让自己个在家多住几天啊!范少山心里一热,鼻子有点酸。 范老井扛着猎枪,守着鹿场。鹿场里头有十八头鹿,那可是范家的“嚼谷”。全家人熬日子哪儿不得花钱?再说了,鹿也不是那么好养的,喂青草,喂饲料,得精心伺候。指不定哪会儿就躺倒一头。这不,前几天冻死的那头包了饺子了嘛! 爷爷当年是个猎人。白羊峪的这片森林里流窜着野兔、山鸡、狍子、野猪,当然还有梅花鹿。那些年,爷爷把打的猎物拿下山去买,换来布匹和家什,还盖了新房,帮儿子范德忠娶了媳妇。后来,上面就禁止打野物了。爷爷就琢磨着养野物。养啥呢?爷爷熟悉梅花鹿的脾气秉性,就从山上抓了一对,正好是公母,养了起来。梅花鹿看着温顺,也有发脾气的时候。雄兽在发情期间性情凶猛,为争夺母鹿会发生角斗。就是用两只犄角撞击情敌,当犄角们撞在一块时,发出咚咚的响声,有的挺不住了,撒腿就跑;有的犄角被撞断,鲜血淋漓地退下阵来,躲到犄角旮旯自我疗伤去了。爷爷养的这一对就好得多,没有竞争,雄鹿和母鹿可以天天洞房。这样一来,就有了小鹿。小鹿长大了,又洞房,就又有了小鹿。慢慢地,爷爷养鹿的圈子,也就成了鹿场。 上面禁止狩猎,也就收了猎枪,后来狼就来了。好一阵听不到枪声,狼的胆子越来越肥。它们就大摇大摆地进了村,猪啊羊啊遭了殃。狼口味儿重,专吃家畜的下水,掏空就走。那一回,鹿场里的鹿就惨死过半,老井爷爷一个劲地叹息。半夜里,他听见鹿叫,知道狼来了。自己个出门也没用,就又睡了。乡亲们见了自家活蹦乱跳的牲口,如今横七竖八地躺着,不由恨狼恨得牙根痒痒。这还了得?万一哪一天伤了人咋办?乡亲们联名上书镇上,要求返还范老井的猎枪。就这样,范老井的猎枪又回来了。自打爷爷重又扛起猎枪十几年了,狼就没敢进过村。有人说:“范老井在村口咳嗽两声,狼就打哆嗦哩。” 可立春后的这天夜里,狼来了。狼没有进村,它们去了离村几百米远的鹿场,那里,除了一群鹿,还有范老井和范少山爷孙俩。 狼没动大鹿,只是叼走了两头小鹿。爷爷火冒三丈,扛起猎枪就顺着狼的脚印去追,范少山紧紧跟在后边。昨晚上,在鹿场边上的一间房子里,炉火正旺,炉子上的水壶哇哇响着,壶盖儿缝儿和壶嘴冒着白气,范少山和爷爷坐在炕上举盅对饮,说不尽的话是最好的下酒菜,爷俩喝多了,躺在炕上一觉到天亮。谁想到,鹿遭 了殃。 在雪地里走着,爷爷说:“这狼精着呢!隔着窗子它都能闻到你喝醉了,听到你睡着了,这才下手呢!”爷爷走得急,范少山脚步有点跟不上。心想在京城里的日子久了,都撵不上爷爷的步点了。顺着狼的爪印追到山林,想到离狼窝越来越近了,范少山有点儿怕,开始后悔没有拦住爷爷。反正小鹿已经死了,你追它干啥?就算一枪把狼崩了,还能咋样?狼是狠角色,是会报复的……想想后怕呀!这也为自己个的全身哆嗦找到了理由。范少山说:“爷爷,咱算了吧?”爷爷哼了一声:“算了?那可是小鹿啊?它们正长着身子呢。可怜见的!”范少山追了两步:“爷爷,可它咋也活不了啊?”爷爷说:“不中!” 范少山和爷爷进了林子。走着走着,爷爷不动了。范少山看到前面不远处有三只狼,两只大狼,一只小狼。两只大狼像是两口子,小狼是它们的孩子。大狼站在小狼身边,一边一个。小狼在吃着啥东西,对,就是那头小鹿。范少山和爷爷看着狼,两只大狼也在看着范少山和爷爷,而小狼依然埋头吃着。四周是森林,一片雪国,安静得连一棵松针落下都能听到。爷爷举起了枪,两只狼看着他,没有动。小狼还在吃着。霎时,范少山的呼吸停止了,心提到了嗓子眼儿。只听“砰”的一声巨响,松树上的冰凌和雪片被震得哗哗落下,范少山的眼前只有白茫茫一片,飞舞着,盘旋着,啥也看不清了,像坠入了一个梦里。待范少山醒过来时,一片白雪铺开的森林真干净啊!狼呢?没了。 爷爷朝天空开了一枪。回家的时候,他走得慢了,步子沉沉的。他说:“冰天雪地的,到哪儿去找吃的啊?”他好像对自己个说话。又说,“为了孩子吃上饭,大人连命都不要了。你还能咋样?只能吓唬吓唬吧!”爷爷只顾自言自语,也不看范少山。 在范少山的印象里,爷爷是个刚正的倔老头,说一不二,平日里村人都有点怕他。今儿个这举动,范少山打心眼里服了。想美言爷爷两句,却没说出来。只是说了句:“我来吧!”范少山从爷爷手里接过了猎枪,往前走。呼出的白色雾气,往后飘着。 爷爷老胃病犯了,肚子不舒服。范少山这两年在北京打拼,总是饥一顿饱一顿,对胃有了亏欠,口袋里老装着胃药。他把胃药拿出来给爷爷,爷爷不吃。他说:“那洋玩意不顶用,还是土的灵。”范少山帮爷爷抓药,去哪儿?余来锁家。余来锁是个“土秀才”,肚子里有墨水,吹拉弹唱样样拿得下,还会写诗。这还不算,人家还是个村医,村里谁家有个头疼脑热,都去余来锁家抓药。草药是他从山上采的,便宜又管用。余来锁常说:“山里人,靠着山活着,靠着山治病,死了,还要埋在山上。这生生死死,都跟山连在一 块了。” 余来锁院子里有几口大灶。大灶经常烧柴草,烧热水。热水不花钱,谁家都可以拿来暖壶灌满就走。沏茶、洗脸、泡脚,随便。烧火的人不是余来锁,柴草也不是他家的。谁用“伏龙肝”,谁抱柴草,谁来烧。“伏龙肝”是个啥?这是大号。说白了就是灶心土。大灶烧到一些日子,余来锁就将灶台拆掉,他把将灶心烧结成的月牙形土块取下,就是灶心土了。用它做啥?入药。还要除去四周焦黑的灶炭,取出中心红黄色的灶心,这就是药材了。每回收拾好这块灶心土,余来锁都要用门牙磕下一绺,在嘴里吧嗒吧嗒,自己个点点头,也没人问过他是啥味道,灶心土嘛,又不是巧克力。余来锁这一点头,接下来就做伏龙肝了。他把灶心土用小石磨研细,用滑石水漂过,杂质沉淀,漂上来的就是药粉了。余来锁把药粉用细笊篱捞出来,啪嗒啪嗒倒在白布上,再把白布包好,放回拆走灶心土的窝窝里,过一天一夜取出,再打开白布包时就是伏龙肝的成药了。伏龙肝看似是个土方子,不就是灶心土吗?可在余来锁那里,讲究大,有文化。这灶火只能烧柴草,不能跟生炉子似的烧煤。有一回田新仓嫌麻烦,搁了两铲子煤块,这下烧了几个月的灶全毁了,余来锁气得打了他一扁担。说了半天,这伏龙肝到底治啥病?多了。呕吐反胃、腹痛泄泻、吐血、衄血、便血、尿血,妇女妊娠恶阻、崩漏等等,在余来锁那儿,方子能开一大溜儿。 提到伏龙肝,余来锁浑身上下都来劲,说话也跟扣动了机关枪扳机似的。余来锁说:“少山,你知道为啥叫伏龙肝不?这都是老祖宗的智慧啊!古人一向以食为天,对烧饭的灶台十二分敬重啊!他们相信每家的灶台都有神灵庇佑,此神即伏龙也。我爷爷和爹都是村医,都做伏龙肝,但他们没啥文化,不知它的来由。到了俺余来锁这辈儿,就从李时珍那儿弄清楚了。”余来锁的话语充满自豪感。 余来锁话锋一转,问范少山有啥新项目没有。“啥新项目?”范少山挺佩服余来锁这点的,他的思维跟过山车似的。余来锁说:“少山,你说得对。白羊峪也不能这么老死气沉沉没着没落的,总得有点动静吧?你在北京卖菜,接触人不老少,有啥适合咱白羊峪发展的项目没?”他这一说,倒把范少山问住了。其实范少山也想过,只是没合适的。白羊峪种菜不中吧?运不出去呀!范少山说:“起早卖菜,贪黑回家。这事儿还真没想过。”余来锁一个劲儿埋怨范少山:“爱国爱家乡,你对家乡的感情不深啊。你是不是觉着离开白羊峪就一了百了啦?”范少山挠挠头:“看你这话说的,俺爷爷、爹娘都在这儿呢!再说了,你前几天还和俺说白羊峪搬迁啊,没指望啊,转得咋这快啊?你真是转轴脑袋呀!”余来锁嘿嘿笑了:“镇上要咱白羊峪今年的工作计划呢?”范少山看出余来锁的笑别有味道,就问:“是不是‘白腿儿’跟你说啥啦?”余来锁说:“她不愿意搬走,心里头还恋着这山,想在白羊峪过好日子。俺觉着吧,她是不想离连生太远喽。” 连生是谁?高连生,“白腿儿”的丈夫。用“白腿儿”的话说就是“俺那死鬼”。连生就埋在后山坡,离村子就十几丈远。“白腿儿”时不时地过去看看,把心里话跟连生念叨念叨。连生死了好几年了,“白腿儿”已没了眼泪。那情形就像连生还活着,和他面对面一呼一吸唠嗑一样。有人说,有一回她和连生说:“俺想往前走一步……”往前走一步啥意思?就是改嫁。这句话刚还没说完,坟地就起了一阵旋风,呼啦啦卷起了的枯枝败草漫天飞扬。打那以后,“白腿儿”就再也不提这事儿了。高连生和“白腿儿”恩爱着呢!人家是白羊峪自由恋爱的头一对。自打结婚后,两口子就分不开了。下地并排走,回家前后脚。关起家门,两口子更是干柴烈火,恨不能一口将对方吞下去。在男女那事儿上,他们一天“三抢”。哪“三抢”呢?早起抢亮儿,就是在天亮之前要做一回;晌午抢晌儿,就是吃完晌午饭做一回;傍晚抢黑,吃完晚饭做一回。除了早午晚必保节目之外,夜里还有自由活动,做几回,随意。因为大白天要做,被串门的人撞上了。那人就对村上人传开了:“连生媳妇的腿忒白,就跟那雪花膏似的。”这样就有了“白腿儿”的外号。“白腿儿”不介意。她说:“两口子想啥时候做就啥时候做,天经地义,又不是偷人养汉。”“白腿儿”看似妩媚,但却是个正派女人。在她眼里,连生是燕山最高峰,别的男人不过是山脚下的石头子儿。连生不光懂得过日子,更懂得爱女人。记得有一回“白腿儿”下地薅草,把发箍丢了,找不到,连生急得团团转,恨不得把地翻一遍。啥发箍啊?就是有机玻璃的,上面刻着朵牡丹花,女人常戴的,柱子、大山媳妇头上都箍着一个,也不值几个钱。“白腿儿”的发箍有啥特别的吗?那是!人家连生从集市上买来后,用针锥子在上面刻上了三个字:“我爱你”。那三个字就在牡丹花下。这可是两人的定情之物啊!丢了!一个发箍,丢了就丢了呗!大不了再买一个。连生可不这么想,他觉着这发箍是他和“白腿儿”爱情的见证,他一定要找到。就这样,对那块地进行了地毯式搜索。时间是黑夜,没有月亮,没有星星,下着雨呀!他打着手电筒找啊找……他在这块地里找出了七根缝衣针。后来,天亮了在小河边找到了那个发箍。原来“白腿儿”是去小河边洗脸发箍掉了。就这样,浑身泥水的连生回到家,两眼深情地把发箍戴在“白腿儿”头上。白羊峪最懂浪漫的高连生,也死在了一件浪漫的事儿上。那年开春,山头的香椿树发了芽儿,连生三蹿两蹿爬上树。自打恋爱那会儿起,连生每年都要到这棵树上摘香椿芽儿,让“白腿儿”在白羊峪头一个吃上香椿芽儿炒鸡蛋。这年儿子高辉都十来岁了,连生又来了。就在他采了一把香椿芽往兜里装时,树杈咔嚓一声折了,连生从两丈多高的香椿树上摔了下来。连生死后,“白腿儿”心里头念着他,这些年一直有人说媒,但“白腿儿”不动心,就这么守着。村里头的余来锁和田新仓都对她动了心思,特别是余来锁,对“白腿儿”掏心掏肺的。因为连生在“白腿儿”的心里没挪走,就只能等着。余来锁在诗里写道:“最好的爱情,经得起等待,哪怕等到俺们都两眼昏花,已经看不清你的模样。” 为了爱情,余来锁总要为心上人做点啥。他跟范少山走,他要找范老井聊聊,范老井过去当过村干部,如今还是村民代表。余来锁叫他三爷。“镇上要咱白羊峪明年的工作总结呢,想听听您老的意见。”范老井说:“上面不是让搬迁吗?这大片的山林山地留给谁呀?”余来锁说:“三爷,您老是咱白羊峪的百科全书,您老提提意见。”范老井不乐意了:“啥?百科全输?你是说我干啥啥输啊?干啥啥不中呗?”一旁的范少山笑了:“爷爷,不是那个意思。是说呢,您老在白羊峪这些事儿都在您心里头装着呢,这人这山这水这一草一木,你都明白。”范老井笑了:“来锁啊,整天写那个湿啊干的让人搞不懂了,不会说白羊峪话了,你看我孙子,在京城里待了三年,从嘴里蹦出来的还是山顶子味儿。” 范老井说:“要干就干点为子孙后代积德的事儿。”范老井说起十几年前的事儿。那时候费大贵刚当村支书,上头要求“村村建厂,户户冒烟”。邻村黑羊峪先走一步,开了铁矿厂,弄得机声隆隆响,粉尘漫天飞。范老井去了,耳朵震聋了,嗓子呛哑了。听黑羊峪的人说,人在家里说话都听不见声儿,只能像哑巴一样比画。家家不敢开窗户,一开窗子就满屋子烟尘,家具、被子一层土。可你总不能老在家待着吧?一介山民,你要讨生活啊!种的玉米棒子上面凝结了一层,像混凝土,要砸一砸才能掉壳;种的菜上面也像蒙了一层混凝土,去集市卖,没人要,只能洗洗自己个家里吃。十几个工人得了矽肺,在家里等死;五六个村民得了肺癌,还没咋等就死了。费大贵没看到这些,他只看到了铁矿财务室用蛇皮袋子装的鼓鼓囊囊的钱。费大贵在村民代表会上说:“他们用蛇皮袋子装,咱们用麻袋装!俺就不信,整不过他们黑羊峪。矿若是建成了,到时候每家分半麻袋,花去呗!”会场喜笑颜开,村民代表都拍巴掌。只有范老井一个人吧唧烟袋。刚要举手表决的时候,爷爷在鞋底儿磕磕烟袋锅儿站了起来,他说:“大伙别忙着举手。依俺看,这半麻袋钱到了到不了咱们手先甭说,就算到了咱的手,依俺看也没那个命花呀!你们去黑羊峪看看吧!好好的青山绿水都糟蹋了!老百姓还能顺顺畅畅地吸口气不?人都死了要钱还有个毛用啊?”范老井的一席话,把会场搅了,人们散了。费大贵把鼻子都气歪了。爷爷拍拍费大贵的肩膀说:“支书,记住喽,没了绿水青山就啥都没了。” 范老井对余来锁说:“你要脱了白羊峪这层穷皮,就甭想着糟蹋这山这水的。”余来锁连连点头。又和范老井谋划了种植业的事儿,连夜起草了工作计划。 第二天,余来锁去镇上,干啥?找费大贵。人家是支书啊,有啥想法得跟人家汇报汇报。范少山就伴跟了去,拎了两瓶酒,顺便给费大贵拜个年。论辈分,范少山得叫费大贵表叔。费大贵住在镇上开发的别墅区,门口不大,却放俩狮子,石头的,搞得跟衙门似的。费大贵在家里也不闲着,每天坐在办公桌前,看文件,看报纸,跟在机关上班差不多。别看人家在闹市,对白羊峪的大大小小事情了如指掌。一见余来锁和范少山就说:“老喽,老胳膊老腿上不了山了。这场大雪让乡亲们受难了,俺虽然身在城镇,但俺的心和白羊峪人民同在……”听语气不是村官儿,是大官儿。说着说着,费大贵哽咽了,说不下去了,费大贵的眼里闪着泪光。范少山立马肃然起敬:费大贵是认真的,他说的是掏心窝子的话。费大贵连夸几句范少山:“后生可畏!能在京城创业,是白羊峪的光荣!”余来锁向费大贵汇报了今年的工作计划,等费大贵点头通过,就可以报镇上了。费大贵听着,还做了笔记。末了说:“很有想法,很有想法。但是——”这一“但是,但是,但是”,费大贵连用了三个“但是”。“白羊峪山高路险,生存条件恶劣,已经不适合新农村建设的要求了。县上镇上都发了文件,就是全村整体搬迁。明年的主要工作任务就是搬迁,没别的。”范少山说:“表叔,我看白羊峪还有潜力可挖呀!再说了,这些村民都不愿下山。”费大贵把手一挥,像首长面对即将出征的将士,好像接下去就会说:“同志们,出发!”费大贵说:“不要怕打烂坛坛罐罐,离开它,俺们要建设一个新家园!”临别的时候,费大贵拿出两万块钱,让余来锁捐给村里的困难户,说了一句:“白羊峪的乡亲,都是俺的亲人啊!” 范少山要走了。临走前,他又做了一件事儿,爷爷范老井派他去了趟黑羊峪,去看看泰奶奶。有白羊峪还有黑羊峪呀?那可不?有北京就有南京,有山东就有山西。那泰奶奶又是谁?别着急,这里面故事多着呢! 先说白羊峪和黑羊峪村名的由来,相传古时候一拨人反官府,就和官军打了起来。反官府这拨人势单力薄,败了。这残兵败将就退到燕山,在这险要地带安营扎寨。山下都是官军啊,眼看粮草都没了,咋办?总不能等死吧?这拨的头头有心眼儿。废话,缺心眼的敢反官府吗?用说评书的词叫“心生一计”,他让人将两面鼓和两只羊挂在了绝壁的松树上。两只羊生无可恋,四蹄乱蹬,踢得鼓咚咚响。官兵听了,不知深浅,还以为这一拨要冲将下来,赶紧后退百丈。这一拨趁这工夫,用绳索从另一边的山沟转移了。这两只羊折腾了两天两夜,死了,鼓声也没了,官军这才知道上了当,晚了。这两只羊是一只白羊,一只黑羊,牺牲得壮烈呀!附近两个村子本来没名字,为了纪念羊,就有名字了。白羊峪,黑羊峪。再后来,就有了历史故事,说反官府这拨是农民起义军,设计羊擂鼓的是起义领袖,还出版了小人书。就是个传说,谁知道真的假的。 白羊峪、黑羊峪山连着山,没多远。开矿的早就走了,村里人也跑了差不多了。村里头破破烂烂,跟刚闹过地震似的。这当口,村里头就剩三四户人家了。其中一户一个老人,一个孩子。老人是泰奶奶,孩子是泰奶奶的重孙女,六七岁的小丫头,一双大眼睛,长得黑黢黢的,小名黑桃。泰奶奶人都九十岁了,还拉扯重孙女,一老一小,日子过得苦啊。老人见了范少山,脸笑成了一朵菊花。范少山带来了油和米面,挑水装满了水缸,扫了院子里的积雪。后来,又把一包东西送给泰奶奶。说:“这是我爷爷让我捎给你的。” 范老井为啥放心不下泰奶奶呢?话一说就远了。早年,范老井在地主泰满囤家扛活,就是做长工。那时候范老井才十七岁,眼瞅着泰奶奶坐着大花轿嫁进泰家门儿。泰奶奶刚刚二十来岁,在唐山上女高,和泰山松自由恋爱。泰山松是泰满囤的儿子,泰奶奶的同学。新婚不久,泰山松就闹革命去了,留下了泰奶奶独守空房。泰奶奶是个美人胚子,她穿着旗袍,风摆杨柳般在大院里走来走去,这让范老井一颗少年的心烈马般狂奔。泰奶奶从收拾院子的范老井身边走过,高跟鞋嘎嗒嘎嗒响,像踩在范老井的心上,按摩般舒服。有一回看得入神,忘了手里的活儿,还被泰满囤踹了一脚。几年后,天地变了,泰满囤被押上了土台子,批斗。群众让范老井揭发被泰满囤踹了一脚的事儿,范老井却说没这事儿。这是后话。在这座地主家的大院,范老井的青春像决了堤的洪水泛滥了,淹了泰家大院,淹了泰满囤,淹了泰奶奶也淹了他自己个。他头一次想女人,头一次想一个漂亮女人,头一次想一个漂亮女人时带了动作。每到黑夜范老井的手就替代了泰奶奶,每回即将收工的时候总是低喊一声:“我的泰奶奶啊——”范老井在被窝里喘着粗气,大汗淋漓。这样一个女人范老井能忘记吗?他惦记了她一生。多年后,范老井向泰奶奶提起在泰家扛活的事儿,泰奶奶已经不记得他。但他没有懊恼,没有后悔。他想,一个穿旗袍的漂亮女人从你身边经过,都是你的福分啊!这回叫范少山去见泰奶奶,范老井还让他带去了一沓发纂儿罩儿。这是啥?如今全天下可能都没有这物件儿了。发纂儿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中国农村老太太的发型,梳好发纂儿,再戴上发纂儿罩儿,既好看,又防止发纂儿散开。再说一句你就懂了。就是现如今白羊峪一带的人骂淘气孩子,还是那一句:“你奶奶那个纂儿!”纂儿上都是戴着罩儿的。发纂儿罩儿是范老井早年买下的,他就想着总有一天会派上用场。 泰奶奶打开纸包,看到黑色的发纂儿罩儿时,浑浊的眼睛登时亮了。她立马坐在镜子前,拿起梳子,为自己个梳头。泰奶奶梳着,范少山和黑桃就在边上看着,不说话。泰奶奶将白发卷成发纂儿,戴上纂儿罩儿,再侧着脸照照镜子,泰奶奶笑了。泰奶奶说:“你爷爷有心了。”说完,眼角有了泪光。 回到家,范少山跟爷爷说了这件事儿。爷爷只是咳嗽,不说话。那咳声像是掩盖了许多故事。范少山想,爷爷都八十多岁了,还有啥不能说啊?他不知道,有时候,爱,是到死都无法说出来的。 搬迁是头等大事。常言道“人挪活,树挪死”,搬呗。余来锁做了民意测验,每家每户发了张《民意测验表》,打钩。收回来时,全是打钩的:不搬。不搬?范老井说:“留下的就留下了,在这白羊峪都生了根了。生了根还咋走?连根挖掉?死了!”镇党委徐书记也来过,开了全村会,还是搬迁的事儿。见村里人都是“一根筋”,就对余来锁说:“你是小组长,你先搬。”余来锁说:“让我想想吧。”田新仓来了,也鼓动余来锁搬迁。田新仓说:“来锁,你搬吧!俺那个清朝大碗给你添宅。”余来锁说:“扯淡,谁不知道你那个碗是酱油汤泡出来的。你安的啥心?俺走了,你好打‘白腿儿’的主意啊?”余来锁和田新仓当着徐书记的面吵了起来。白羊峪人不怕官,你书记咋啦?长着三头六臂?还不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?徐书记不爱听乡间八卦,烦着呢!范老井插话说:“俺们生在白羊峪,长在白羊峪,对白羊峪有感情啊!这大片的山林、果树、山地俺舍不得。”范少山人虽在京城做生意,户口还在白羊峪呢,他也参加了村民会。徐书记问他:“你是在北京做生意的范少山吧,说说你的想法。”范少山没想到徐书记点了他的名,站起来说:“徐书记,如今村民的日子苦,看不到指望。俺想白羊峪还没到全部搬迁的地步,还有文章可做。比如发展种植业,具体的,我也没想好。”其实,范少山大学落榜后就外出打工,做买卖,东奔西跑的。如今在北京混了个菜摊儿,他懂啥种植业呀?徐书记琢磨了一阵儿,说:“这样吧,搬迁的事儿不能一蹴而就,知道白羊峪困难,国家有扶贫资金,镇上发给你们,先把群众的生产生活安排好。” 就这样,白羊峪还留着口热乎气。 过了正月十五,范少山要回北京了。下了山,来到兽医站。他见李站长正跪着趴着鼓捣那辆车,原来凹下去的马蹄印,经他一鼓捣凸了出来。李站长说:“是俺站上的马惹的祸,俺得负责任不是?”范少山说:“你还甭说,经你这一美容,车好看多了。”李站长说:“过几年从这儿退下来,俺就去小舅子的汽修厂打工。先练练手。”范少山气得说不出话来。马厩里的那匹公马得意地叫了一声,范少山横了它一眼。 李站长修完车就去负责配马,一脸庄严,站在一旁,看骑上去的公马心急火燎,找不到靶子,李站长说:“别着急,别着急,心急吃不了热豆腐。”李站长拿起公马的物件,对准骒马靶心;公马入港后,显得不够给力,李站长说:“干这事都不给力,你还想留着劲儿去耕地拉车呀?”又拍拍公马的屁股,为它加油的样子。经李站长一番调教,公马出色地完成了任务。李站长拍拍公马的脖颈儿,牵着去了马厩拴好,又端来一笸箩精料,倒进马槽,看着公马咯嘣咯嘣吃起来,李站长才舒了口长气。 范少山脱口而出:“李站长,业界良心啊!” 李站长洗完手说:“干啥务啥。这么多年也没当过先进,都是凭良心做事呗。就像你,在北京好好卖菜,不也混出点名堂了吗?”又问范少山,“你咋还不走?” 李站长除了配马,还要配猪,配牛。还有一摊子事儿呢。哪有工夫陪你扯闲篇?李站长刚要走,门口就闯进个姑娘,姑娘穿着大红羽绒服,脸红得像个刚摘来的苹果,透着新鲜。李站长想这个院多少年没进过女人了,更别说姑娘,穿红挂绿的都躲着走。李站长就问:“姑娘,你找谁?” 姑娘发现了汽车。问:“大叔,这不是范少山的汽车吗?他在哪儿?”李站长一指。姑娘就冲了过去—— 闫杏儿打开车门,把范少山拽了下来。范少山已经发动车了,刚要拐弯,被闫杏儿这一拽,蒙了,定睛一看,叫了起来:“杏儿?杏儿!”在车外,两人紧紧抱住了。李站长平常看惯了牲口亲热,看见男人女人黏黏糊糊就不好意思。走了。 范少山一个劲儿地问:“杏儿,你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?” ------------ 第二章?在城里讨生活容易吗?(1) 五 闫杏儿守着北京昌平的菜摊,忙得脚不沾地,大过年的,谁家不准备几样菜呀!杏儿没有回老家贵州过年,就是给父母在电话里把年拜了。由于第二场大雪压断了通讯设施,少山的电话打不出去,杏儿的电话打不进来。少山能料想杏儿在北京平安卖菜,杏儿呢?微信收到过范少山发的白羊峪的雪景,她送上了三只辣椒,只发出一只就没音信了。一直等到了正月十五,范少山还没回城,杏儿就急得跺脚了。她搭了一辆车,赶到了白羊峪山脚下,闯进了布谷镇兽医站,她本想打听打听去白羊峪的路,没想到范少山就在这儿。 范少山初次见到杏儿的时候,是在他的岗位上。正是晌午,没几个顾客,正在吃饭的时候一个女孩过来了,买了二斤辣椒,到手就往嘴里搁。辣椒是朝天椒,辣呀!范少山不稀罕辣,看着有点揪心。他觉着一个挺好看的女孩子和辣椒总有点不搭调儿。范少山说:“妹子,吃多了伤胃呀!”顺手递给她一个馒头。女孩没接,说:“大哥,不吃伤心啊!” 范少山不知女孩为啥伤心,吃辣椒能治伤心?没听说过。范少山挺好奇,想问问,女孩走了。 后来过了几天,晚上收了摊儿,范少山开车回家。拐进一条胡同,少山就看见两个女人在吵架。一个***在一旁,无奈地抽着烟。汽车被围观的人群挡住了,范少山只得下车,本想让人群散了,自己个好开车过去,却不想看到其中一个吵架的女孩他认识,就是那个吃辣椒的姑娘。他们吵啥呢?听吃辣椒的女孩骂:“你抢了我的男朋友不要脸!”“你就是小三狐狸精!”还有比这难听的。范少山想,能吃辣椒的女孩了不得,能吵又能骂,再不劝住,接下来非动手开撕不可。范少山对那个男子说:“兄弟,都是你惹下的吧?赶紧劝劝啊?”男子说:“管不了,管不了!男人就是他妈的弱势群体!”那个女孩突然不吵了,走过来朝着那男人就是一耳光!走了!她没一个人走,是拽着范少山走的。 那天在小酒馆,范少山和杏儿坐了半宿,喝酒。酒是个啥?钥匙。能打开话匣子的钥匙。贵州女孩能吃辣,能喝酒,她打小就是在茅台镇的椿树村长大的。范少山点了两个炒菜,辣椒炒土豆丝,辣椒炒肉。少山不吃辣,专捡不辣的东西吃,还是辣得不住哈气。 “真是防火防盗防闺蜜呀。”杏儿说。她告诉范少山:那个男的是她的男朋友,被那个女生,她的闺蜜瞄上了,两人打得火热。今天正好碰上,她要和闺蜜评评理。后来范少山去劝,听了男朋友的话,她就给了那个男的一耳光。什么玩意?你反倒成了弱势群体了?渣男!范少山说:“你别把俺拉上啊?”杏儿嘿嘿一乐:“我下不了台了呀!” 范少山说:“原来俺成了你垫脚的台阶了。” 杏儿有点高了:“谢谢台阶……不,谢谢大哥。” 两人都笑。 杏儿说:“说说你吧!” 范少山说:“没啥说的。” 杏儿说:“你保密局的吧?” 又喝了一杯。范少山的嘴也没把门儿的了。就说了白羊峪,说了爷爷,说了爹娘,又说了自己个离了婚,还有个女儿叫小雪。 范少山把杏儿送回家时,天快亮了。喝了酒,不敢开车,两人就走在空荡荡的街上。酒气还没消,杏儿情绪上来了,收不住。杏儿说:“少山哥,我给你唱首歌吧,我们贵州的山歌: 太阳出来照半坡 金花银花多相爱 金花银花俺不爱 只爱情哥好人才 太阳出来照白岩 金花银花多相爱 金花银花俺不爱 只爱情妹好人才 …… 杏儿的歌声透亮,如山涧中的潺潺流水叮咚响,那旋律幻成一只只小鸟,呼啦啦在范少山的眼前飞呀飞。自打离婚后,范少山就没有像今天这样开心过。他感觉那歌声如同一缕灿烂的阳光,照亮了他的心坎;如同一阵微微的春风,拂去了他的悲伤。这一刻,他真真切切感到了幸福就像水一样,把他的心溢满了。 他动了喜欢杏儿的念头,想去牵杏儿的手,没敢。人家是大学毕业,年轻漂亮。你是打山沟里滚出来的,虽是高中毕业,但这几年做买卖,那点墨水差不多干了,三十大几了,人又老相,一个卖菜的,又是二婚头,凭啥?范少山觉着自己个的想法没天理。没想到,杏儿把他的手牵住了,是十指相扣。杏儿说:“做我男朋 友吧!” 范少山心里一暖。但说话还是逆着:“你喝多了吧?” 范少山把杏儿送到出租房门口:“好好睡一觉,俺去卖菜了。” 到了中午,范少山正在从车上卸辣椒,杏儿的电话打来了,一字一顿地说:“我酒醒了,不会说酒话了。做我男朋友吧!” 就这样,范少山和闫杏儿成了对象。闫杏儿辞了工作,和范少山一起卖菜。有了杏儿,范少山的菜摊延长了几米,青菜的花色也多了,生意也红火了不少。 这时候,站在兽医站的院子里,范少山紧紧抱着杏儿,眼里噙满了泪花。他是打心眼儿里想念杏儿了。他说:“杏儿,咱这就回北京,回家。” 杏儿说:“先别说了。回北京的事儿等两天。到了白羊峪了,我怎么也得见见未来的公爹和婆婆吧!” 范少山没想到杏儿这样懂事理,拉上杏儿的手:“走,咱回家。” 拉着拽着,杏儿总算到了白羊峪村口。杏儿说:“少山,你家怎么住在这儿啊?这一路也太艰苦卓绝了!” 范少山说:“这里风景美呀!感觉这里有宝藏,挖掘不尽啊!” 没想到,范少山刚出了白羊峪又回家了,还带来了一个俊俏姑娘。杏儿大方,有点“自来熟”,一进门就和范老井、李国芳唠得热乎。范老井眉开眼笑:“你看俺孙媳妇,多懂事儿啊!”李国芳也说:“也不知儿子哪世修来的福,摊上一个真俊俏的媳妇。”范少山说:“爷爷,娘,刚处对象,叫得有点儿早了。”一句话,杏儿也害羞了。杏儿一直搂着小雪,亲亲热热的样子。小雪只是叫了一声“姨”,看样子有点不情愿。 住了一宿,范少山和杏儿回了北京昌平。在人世间讨生活没容易的,在哪儿一猫腰能捡块金子啊?范少山和闫杏儿继续天还没亮就去卖菜、天擦黑儿回家。过了元宵节,这年也就算过完了。菜生意淡了,闫杏儿就提议撤掉一部分“大路菜”,专营高档蔬菜和水果卖卖:芝麻菜、薄荷叶、紫苏、法香、菌菇、青蛇果、美国提子、猫山王榴莲。高档水果娇气,还要有保鲜柜。置办这高档摊儿,摊费高啊。这两年,范少山每年都往家里寄钱,过年回家,他又撂下一万块,闫杏儿的老家过的也是穷日子,过年给家里打钱断是不能少的。咋办?范少山不乐意。他说:“甭想着一口吃个胖子,先守住这菜摊儿吧,等有了钱再扩大经营也不迟。”闫杏儿说:“你这是小富即安。不投入哪儿来的发展啊?”两人争得口干舌燥。后来,范少山服软了:“上吧,我去找钱。”到哪儿去找? 钱可是这世上最不好找的东西了。 范少山初到北京,在饭店当过厨师,练了点儿刀工。梁老板也是燕山地区的,算是老乡。还没到饭点儿,梁老板正在后厨训斥员工,骂他们不讲卫生,把厨房搞得像猪圈:“你们这样搞,顾客吃得咋能放心?这不是砸俺饭店的牌子吗?”范少山在一旁听着,心想梁老板还是一身正气啊!梁老板说着就拿起抹布擦灶台,员工们见了,赶紧过去抢过抹布收拾起来。梁老板拎起门旮旯的一个大塑料桶,像是食用油,让员工分装在印有名牌花生油标签的小桶里:“记住喽,这可是名牌花生油。俺们一定要让顾客吃得健康,吃得放心啊!”几个员工看看范少山,有点儿迟疑,梁老板说:“这是俺老乡,好好干你们的。”梁老板的老家离白羊峪四十多里地,也是从山上下来的。过去开过钢厂,赚了些钱。梁老板曾说小时候唱的头一首歌就是《我爱北京天安门》,那时候做梦都想到北京去,活到三十几岁才来了趟北京,他说自己个这大半生赚钱就是为了圆一个北京梦。梁老板把范少山带进办公室,问:“少山,找俺啥事儿?”梁老板不改乡音,一口一个“俺”的。见范少山有点儿迟疑,梁老板说:“是不是借钱啊?”范少山想说“是”,没说出口,不知咋的想到了厨房那桶油,就说:“厨房那油……”梁老板说:“那是家乡本地花生榨的油,香啊!有合格证。家乡人来推销,俺能不帮吗?俺不帮还有人味儿吗?唉!北京人讲究,就得吃个名牌。”梁老板忽地犯了琢磨,“范少山你咋回事儿啊?借钱就借钱,咋说到花生油啦?你还想讹俺啊?”范少山连连摆手:“老板,俺不是那意思。”梁老板问:“你啥意思?缺钱直说,犯得着这么拐弯抹角的吗?”梁老板拉开抽屉,甩出几捆钞票,啪地落在桌子上:“拿着吧,不用还了!”范少山脸红了:“俺真不是那意思,真的不是。”梁老板还不依不饶:“范少山,你说你还有良心吗?你当初到北京在工地搬砖,累得跟死狗似的,老板拖欠工资,人家工友爬上塔吊,你吓得不敢爬。后来工资发了,你被工友打了一顿。若不是俺收留你,你说不定还在立交桥下要饭呢!” 梁老板说得没错,范少山胆小、窝囊,塔吊三四十米呢!他不敢爬呀!后来工头领来工资,发给他的时候踹了他几脚,有两个工人揍了他几拳。为了缓和关系,他又拿出工资请人家喝酒。他喝多了,跌倒在马路上,差点儿让车轧死。身无分文的范少山来到立交桥底下,蜷缩在桥柱子旁睡觉,在四周捡拾废品。范少山想过回家,但一想到离开白羊峪爹对他说的那句:“不混出个人样儿别回来!”他咬牙也要撑下去。就在这时候,他遇到了燕山那疙瘩的老乡梁老板。梁老板仗义啊,带他去了饭店,给了他一份工作。范少山知恩图报,把刀工做精了。他学会了雕花,用萝卜、胡萝卜、水萝卜雕玫瑰花、牡丹、小鸟、熊猫。这些成了饭店的招牌菜。顾客一进门,就点萝卜花,人家当然不光点萝卜花啊,还搭配着别的菜呢!这钱不就来了吗?后来,梁老板也不知咋想的,将饭店改成了夜总会,范少山由后厨改成了服务生,整天和露大腿的服务小姐混杂在一起,向那些嘴上牛逼哄哄的男人们点头哈腰,隆隆震的音响戗得他脑瓜仁疼。他待不下去了,和梁老板告别,离开了夜总会。 这时候,范少山浑身都是嘴,再装上几个高音喇叭,也说不 清了。 没借到钱,还得罪了人。范少山满嘴起了燎泡,火上大了。眼看着货都进来了,有的水果卖不完,很快就烂了,保鲜柜连个踪影儿都没有,为难招窄啊。也就在这时,杏儿借到了一笔钱,开业了。这笔钱跟谁借的?杏儿没说,范少山也没问。杏儿有心思,人家是学过营销的。在摊子前竖起了广告牌:“蔬菜吃得多,药就吃得少”,这年头,谁不吃药啊?谁想吃药啊?这广告有吸引力!杏儿还设计了二维码扫描,微信支付,生意有了起色。 范少山和闫杏儿的日子就这样过。生意不过是添了点高档蔬菜,钱不过多赚了点儿,菜市场还是那个菜市场,住的房子还是范少山买的那个二手房。每晚回家,范少山就抓两把顾客挑剩下的蔬菜带回来,亲自下厨炒几个拿手菜端上桌,和杏儿一块吃。两人还要喝点酒,碰杯。边喝边说点什么,酒能解乏,让人睡个踏实觉。自打处了对象,两人没多日子就住在一块了。现如今不都这样吗?没打结婚证就在一起睡,每天出双入对的。再说了,范少山和杏儿每天赶去菜市场卖菜,东一个,西一个也不方便。他们没啥特别之处,就像很多在北京讨生活的外地人一样,起早贪晚,苦巴苦业,赚的每张钞票都浸了汗水。把范少山和杏儿撒到人堆里,不显眼儿,找不到。 两人正在吃饭,有人敲门。范少山起身去开,愣住了:“梁老板?!你咋找到这儿来了?”梁老板说:“俩肩膀上扛着一个脑袋,打听呗!”范少山吃惊不小,他咋来了?他那饭店离这儿远着呢!再说了,他也不知道俺住哪儿啊。他这葫芦里卖的啥药啊?范少山和杏儿赶紧请梁老板入座,一块喝点儿。梁老板也不客套,坐下就喝。敬了两杯酒,范少山问:“老板,您这回来是……”梁老板说:“咋啦?你这儿我还不能来啦?”范少山赶忙摆手。梁老板说:“混得不错呀,有房有车,还有了对象,长得不赖。”杏儿说:“谢谢大哥。听少山说过,您是他的救命恩人。”梁老板说:“啥恩人啊?这年头谁讲这些个呀?忘恩负义的多啦!背后不捅你两刀就不错了。”梁老板又赶忙解释,“少山,我不是说你啊,别多心。你是大好人,谁不知道啊?”范少山知道梁老板的话里头有东西,只能听着。梁老板说:“范老板,是这样啊。前几天我说你不对,俺也做了思想斗争,把花生油从贴名牌的塑料桶里又倒了回去,就是咱本地‘燕山’牌的花生油,又香又便宜。咋啦?俺还有啥想不开的!俺呢?是怕给范老板留下个坏印象,指不定哪天说出去,顾客都跑了。这还不算,工商局还要查俺。溜须一个人难,伤一个人就一句话的事儿。也省得哪天有了事儿,我疑心那个,疑心这个的。范老板,记住了,在这北京混,在这商场上混,最忌讳啥?就是对立面。多好的生意,你树了对立面,也得让人家搞黄喽。”梁老板从提包里掏出一沓钱,放在桌子上:“范老板,哥这脾气不好,原谅哥啊!”范少山赶忙把钱往提包里塞:“这咋好意思?”梁老板说:“知道你有难处,先用着吧。不够再找我。”梁老板走了。 走就走吧。范少山不想跟梁老板解释啥了,他也解释不清了。 范少山和杏儿看着这十万块钱,发呆,足足有半个时辰。 杏儿:“这梁老板是什么意思?” 范少山说:“有钱人都多疑吧。原来总叫少山的,如今改范老板了。我一个卖菜的,啥老板啊?” 杏儿说:“我觉着怪怪的。明天给他还回去吧。” 范少山说:“那可不中啊。你不用他的钱,他心里头不踏实,觉得你会伤害他。俺不是他的真正朋友,俺是他提防的人。不管咋样,他是俺的恩人啊!” 范少山想到了上次杏儿借的钱,说:“先用这笔钱把你上回借的钱还上。等咱手头宽绰了,再还给梁老板。对了,你上回借的 谁的?” 杏儿淡淡地说:“我过去一个同事的,你就别管了。” 附近有高档小区,高档菜有销路。高档小区住着商人和知识分子,有钱,吃的讲究。看着生意红火,范少山打心眼儿里服杏儿,若不是她的主意,能有这样的局面吗?有了高档菜,范少山也接触了一些有身份的人。孙纯英是一位。他是干啥的?人家是农业大学退休的教授,专家呀!对各种蔬菜的身份了如指掌,就跟他家后院种的似的。孙教授当年在燕山岭子地区搞过科研,种了一片苹果,对燕山的苹果改良有贡献啊。岭子跟白羊峪山连山,一听范少山的口音,孙教授就有了亲切感。孙教授的儿女都在美国,老伴儿是工业大学的教授,也退休了。孙教授笑着说:“我们是工农相结合。”教授每天出来遛弯儿,顺便买点高档菜回去。孙教授说:“小范啊,你这是‘卖世界’啊,有魄力。”说得范少山心花怒放。他想,自己个卖点蔬菜,就跟世界联系上了。有两天,孙教授没出来,范少山心里头挺惦记。老夫妻快七十的人了,身边也没人照顾,不会出啥事儿吧?杏儿也不踏实,让少山去看看。少山拿了几样教授平日爱买的菜,去了。高档小区,保安守着呢,你能进得去?少山说自己个是孙纯英教授的外甥,来串亲戚的,这才放行。听说过孙教授住几号楼,但不知几楼啊,三打听两打听,总算敲响了教授的家门。开门的是孙教授的老伴儿,也是孙教授。要找的孙教授在床上躺着呢,病了,听说范少山来了,一下坐了起来。孙教授说:“犯老病了。没事儿没事儿。还劳烦你惦记。”范少山说:“教授对俺们家乡有感情,俺咋能忘了教授呢!”范少山下厨了,用带去的蔬菜做了几样,还把过去的刀工用上了,雕了几朵萝卜花,端上餐桌,孙教授马上有了食欲,非要和范少山喝几杯。范少山推说有事,回到了菜市场。后来,孙教授一来到菜市场,就直奔范少山的菜摊儿,和范少山亲亲热热地聊上几句。 这个夜里,闫杏儿忽地坐了起来,她打开台灯,说:“不对啊!”范少山醒了,问:“咋回事儿?”杏儿说:“我刚才做了个梦,菜市场的房顶塌了。这梦不好吧?”范少山困得不行,说:“梦有啥准儿,睡吧。” 第二天,真的出事儿了。不是菜市场的房顶塌了,是范少山的高档菜里发现了一只死耗子!当时,有人来买菜,挑着挑着,死耗子就出现了。那人啊的一声惊叫,惊动了半个菜市场。咋回事儿?怎么会有死耗子的?范少山报警了,警察正在追查,一时半会儿没头绪。你的蔬菜里出了死耗子,谁还买你的菜呀?工商所的来了,封了菜摊儿,停业整顿。范少山像有人当头给了他一闷棍,蒙了,傻了,天旋地转的。杏儿第一感觉就是同行使的坏,看你生意好,眼红了。这女子得理不饶人啊!当即就骂开了:“缺了八辈子德的!这死耗子是你们家人啊?都上了户口了吧?怎么不好好伺候着呀?到我家串门来是啥意思啊?告诉你,死耗子的家属,你不会有好下场的!我闫杏儿一定让你付出代价!走着瞧!”杏儿在菜摊前骂了半个时辰,范少山嫌丢人,拉着她走了。 出了菜市场,范少山开车想拉杏儿回家。杏儿说:“难得轻松,回家干啥,咱玩儿去!”范少山说:“出了这么大事儿,你还玩得下去?”杏儿说:“回家发愁管用啊?”你永远不要低估女人的抗击打能力,女人的韧劲儿就像藤条,宁弯不折。杏儿带着范少山去了游乐场,坐了趟过山车,还爬了八达岭长城。杏儿玩儿得开心,范少山却一直想着菜摊儿的事儿,走不出来。晚上回到家,杏儿早早睡了,范少山想了一宿,还是菜摊儿。男人和女人是两种生物吗? ------------ 第二章?在城里讨生活容易吗?(2) 六 范少山想起家乡白羊峪的山,蓝天,那么单纯的乡亲关系,哪有城里这么多事儿啊!他有点儿想家了。 第二天,有人给了信儿,范少山和杏儿又去了菜市场。派出所调看了菜市场的摄像头资料,发现死耗子是有人故意投放的。谁呀?高大姐。高大姐是个苦命人,家里上有老,下有小,老公还是个残疾人,儿子正在上高中,家人全靠她卖菜为生。高大姐在他们对面卖菜,平日里亲热着呢,家里头蒸了大馅饺子,都要拿一饭盒送给少山和杏儿尝尝,她摊上有的菜卖完了,就到这边来取,范少山也一样,两家有情有义的。咋会是高大姐呢?那么好的一个人!范少山问:“会不会搞错了?”警察让范少山看了视频。视频里高大姐去了他的菜摊儿取了几根黄瓜,顺便把什么东西埋在了高档蔬菜下。“就是死耗子。”范少山不愿相信这一事实,他不想让高大姐受到处罚,高大姐进去了,一家人可咋活啊!警察来了,千万双眼睛齐刷刷盯着高大姐,高大姐将要被带走之时,范少山走上前问:“高大姐,你这是为啥呀?”高大姐说:“我糊涂啊——”高大姐哇的一声哭了。杏儿来了,冲着高大姐冷冷说了句:“没想到是你。 活该!” 范少山的菜摊儿重新开业。高大姐的婆婆来了,老泪纵横,颤颤巍巍从衣袋里掏出一万块钱,算是赔补损失。范少山不想要这钱,一万块,高大姐得卖多少天菜呀!这不是往人家伤口上撒盐吗?说到底,不就是一只死耗子吗?又没造成啥严重后果,人啊,哪没有一时糊涂的时候。范少山说:“大娘,这钱您老拿回去吧!俺不能要。”大娘千恩万谢,抹着泪走了。 杏儿觉得这事儿范少山办得不对。“为什么不能要,这钱本来就是我们的!她姓高的伤害了我们,就该赔补我的经济损失和精神损失。一万块多吗?”回到家,杏儿的话像热锅炒豆子。范少山说:“高大姐家忒困难,她已经认错了就算了吧!总不能得理不让人啊。人得有同情心不是?咱收了一万也富不了,不收那一万也穷不到哪儿去。你想,是不是这个理儿。” 杏儿说:“好像就你有同情心似的,好人都让你当了。”杏儿的语气明显软了。杏儿不是没有同情心的姑娘,她只是气不过,慈眉善目的高大姐怎么能害她呢?范少山叹口气:“人啊,指不定啥时候脑袋里就冒出个鬼来。”杏儿点点头,气也消了。范少山亲了一下杏儿,起身要去做饭。杏儿说:“亲一下就算啦?”范少山说:“那就再干点儿别的。”范少山把杏儿抱到床上,杏儿说:“就知道干这个。”范少山说:“那我还是先做饭去,吃饱了有力气。”杏儿说:“你就这样把人家放在半路啊?”范少山笑了,刚要动作。杏儿说:“戴套!”之后,床上就惊起了一阵风雷。 高大姐被行政拘留十天。出来后,市场方面给她调换了菜摊儿,搬走了。人总得活着,养着一大家子人呢!只是,再见到高大姐都没话了,双方都像不认识。一段好好的友情就这样生生断了。 日子就这么过着,不咸不淡,不冷不热的。范少山和杏儿的恋情也被日子磨得不温不火。在日子面前,有谁还能逞强啊? 一天,范少山看到了雷小军,他领着两辆大货车,给菜市场送菜来了。雷小军前年还在这个市场卖菜,如今变成种菜的了。雷小军是大学毕业生,一心想着留在北京,哪都不去。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就卖菜,哪怕捡破烂也要留在北京。这是啥心情?雷小军卖菜卖出了门道,营生干得风生水起的。可有一天他就不做了,回到了家乡河北乐亭创业,种菜。范少山问过他:“这是为啥呀?”他说:“这几年卖菜,也攒了些钱,再回去种菜,把家乡菜打进来,自己个干点事业,还能回报家乡。”雷小军当然不是拍着脑袋做的决定,他是做了深入考察的。家乡是平原,一马平川,还是个蔬菜大县,各方条件都有啊!可大学毕业,好不容易留在了北京,为啥非得回家乡呢?雷小军说:“人需要更大的舞台,哪里更适合,就在哪里唱戏。”如今,雷小军在县上成立了蔬菜协会,对农户实行产、供、销各个环节的服务。范少山说:“看你西装革履的,哪像种菜的?”雷小军说:“大哥,这你就不懂了。我是经纪人,我不种地。”范少山挠挠头,笑笑。雷小军说:“政府惠农补贴多啊,就像我们买车,政府送加油卡,我干得有劲儿。”范少山对雷小军由衷地羡慕,说:“你年轻有为啊!俺不中,就只能在北京混日子了。”雷小军说:“大哥,你咋不中?我看你脑瓜活泛,能成事儿。”范少山说:“唉!也就这样了。”雷小军说:“大不了回老家从零做起,咱们都是穷人家的孩子,大不了过穷日子,还怕啥?” 范少山发呆。他想想白羊峪,想想死去的老德安,想想爷爷和爹娘。又想起了苦苦支撑的村民组长余来锁……想着想着,眼角沁了一颗泪珠。世间万般事,唯有乡愁挡不住。 杏儿看出了范少山的心事儿。杏儿说:“想都别想。好不容易在北京立足了脚跟,还想回去?你是雷小军吗?人家是研究生啊,人家多大资本啊?人家老家本来就是种菜的地方。天时地利人和啊。白羊峪有那条件吗?你能带着钱回去吗?” 范少山说:“我知道我就是回去啥都做不了,也就是想想罢了。” 杏儿说:“那就好好卖菜。” 卖个菜也不是容易的。范少山身处的光明路菜市场,就在街道旁,每天人流车流出出进进,每到上下班高峰,能馇成一锅粥。政府定了决策,要将小菜市场合并到大菜市场。去哪儿?离这里还有十来里路。说是即将建好,叫四季青菜市场。下了通知,一个月内搬清。这下还真应了杏儿做的梦了:菜市场房顶塌了。范少山和杏儿不能在光明路卖菜了。光明路离家近,人情熟,范少山和商户都不愿搬,附近的居民也不乐意,原来早上遛个弯儿就把菜买了,这回去超市买去,价钱贵不说,也没菜市场的新鲜啊!不情愿归不情愿,但大伙都知道胳膊扭不过大腿,也都表示理解。北京这么拥堵,总得有人做出牺牲。况且政府对商户的补偿也合理;市场拆了,这里建一座幼儿园,附近居民都受益。好事儿啊!可开发商熬不住了。过了十来天,开发商就往外驱赶商户。你让商户去哪儿啊?新市场还没建好呢!有的商户与开发商的代表吵了起来,范少山站在人群中,也随着喊了几句。代表说:“你们也推举个代表吧?”一说这个,没人吱声了。这年头谁愿意出这头啊?炒了豆子大伙吃,炸了锅可是自己个的。人家开发商是五百强企业,整你个卖菜的还不是小菜一碟?代表对范少山说:“你是代表啊?”范少山愣了,再看周围,没人了。范少山要走。代表说:“代表别走啊?”这时候商户围了过来,都支持范少山当代表,跟开发商谈判,不少人竖起大拇指:“范老板,我信你!” 范少山稳住慌乱的心,说:“这都不是事儿。大伙推举俺当代表,俺就当了。”范少山后悔自己个反应慢,没能躲开。眼下知道自己个不当这个代表也不中了,当就当呗,你开发商就是不占理,政府说好的搬迁期限一个月,你咋不执行呢?这光天化日的,你还想耍浑啊?代表说:“从今天起,我就跟你这代表谈。你叫啥名字?”范少山一字一顿:“范、少、山,记住喽。”不少商户们心里想:这范少山平常不显山不露水,关键时刻能挺得出来,是条汉子!代表说:“范代表,我们找个地方谈吧!”范少山忽地心里有了根:“俺不想跟你谈。”代表问:“想跟谁谈?”范少山说:“跟你们老总谈!”范少山的话一出口,引起了商户一阵惊呼。人们想:这招高啊!跟一个小混混能谈出啥道理?要谈就找一把手。范少山这个代表我们选对了。代表说:“你以为你是谁?”范少山脸上没表情:“光明路菜市场商户代表范少山。你和你们老总约个时间,俺去见他。在俺们约谈出结果之前,你来这个菜市场,只能买菜。”代表灰溜溜走了。商户一阵欢呼。 自始至终,杏儿都在人群中看着范少山的一举一动,开始的时候,她也为少山捏把汗,没想到少山不卑不亢,把这个雷抛给了对方,占据了主动。杏儿打心眼里喜欢有智慧、有担当的男人。看来范少山这个男朋友爱对了。 范少山去见了开发商老总。老兄很准时,秘书把他领进门。老总的办公室大,装上球筐就可以打篮球了。老总和他握握手,请他坐在对面。这个中年男人开门见山:“范先生,你知道一家私立幼儿园提前一周开学,是多少利润?”范少山说:“老总,俺不知道,那是你公司的账本。俺们只知道俺们要卖菜,俺们要生存。眼下离开光明路,俺们没出路,家家一大摊子呢。一家老小都指望着它呢!你让俺们去哪儿,俺们还能去哪儿?就是去了新市场,也得俺们把菜卖完吧?再说了,新市场还得十几天才能用呢!”老总说:“你带个头,我给你增加补偿,行吧?”范少山一笑:“老总,你这不是让俺当叛徒吗?”老总说:“那俺用推土机咋办?”范少山说:“商户联手,护卫市场。还有,俺报警。”老总哈哈笑了。他说:“你一口一个‘俺’的,俺受不了了。不瞒你说,我是山西人,从大山里出来的,如今那里还住着俺爹俺娘呢!过去也是一口一个俺的。做了生意,就改了。俺俺的,人家就瞧不起你,说你老土。在我这办公室里,第一次听有人说俺,我就知道我输了,俺们山里人,最难对付。”最后,范少山答应,只要新菜市场达到营业条件,他会动员商户提前搬离。范少山回到菜市场,商户们都拥来,问他事情咋样了。范少山不急不慌,拿起电喇叭,一下跳到板凳上,先对着喇叭吹了两下,喇叭发出呼呼声。范少山脸上溢出迷人的光亮,就像涂上了一层油彩。范少山说:“各位商户,各位亲人,就在刚才,本市场商户代表范少山,也就是俺,与开发商法人代表进行了友好而亲切的会晤。为维护光明路菜市场广大商户的权益,范代表表现得有理有利有节,圆满完成了广大商户交给俺这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,双方均满意会谈结果。最后,开发商把俺送到了大门口。”一眨眼工夫,掌声就把菜市场灌满了。人们把范少山抬了起来,抛向了空中,一只只有力的臂膀,又把他接住了。 事情进展挺顺利。范少山帮着做工作,商户踏踏实实卖完了最后一棵菜,陆陆续续搬到了新场地,最晚的,也提前三天离开了。搬走了,有的业主回过味儿来,为啥提前搬?这里头是不是有猫腻啊?有人怀疑范少山拿了开发商的好处,要不他跑前跑后,这么积极?无利不起早啊!这三天,为开发商赢得了多么宝贵的时间啊!时间就是金钱啊!有人算了一下,起码几十万。开发商再抠搜,也得给他几万吧?没想到啊,范少山当了商户代表,捞了这么多好处,说到底,这钱可都是从商户身上搜刮的。他还有人味儿吗?商户们在范少山背后指指戳戳,见了他,都背过脸去,爱理不理的。有商户在网上发帖质疑,虽没用范少山的真名,但卖菜群的都能看得出来。有人留言,骂范少山“狗腿子”。 杏儿气不过,在网上发帖,骂商户是“一群没良心的”。还有天理吗?代表是你们“设计”逼他当的,他提出见老总,你们齐声叫好,见了老总,你们生意安稳,平稳过渡了。提前搬迁是你们答应的,何况你们早就做好了,谁也没把你们的菜摊儿扔出去啊?这好人还能当吗?杏儿有一大帮网友,力挺范少山。范少山的心比冰还凉,从里往外冒凉气。他每天在四季青菜市场卖菜,只和顾客说话,对左邻右舍的商户不理不睬的。到了新市场,商户们各自忙各自的生意,那些捕风捉影的事儿也就随风飘散了。毕竟,赚钱比啥都重要。 晚上,只有端起酒杯,范少山和杏儿才最放松,也是他俩唠唠体己话的时候。杏儿说:“少山哥,你常说‘这都不是事儿’,又说自己个挺窝囊的。有意思。”范少山说:“就是吹牛壮胆,说到底还是窝囊。”杏儿说:“为市场搬迁的事儿,人家怀疑这儿怀疑那儿,你后悔吗?”范少山说:“不后悔。人只要办的事儿问心无愧,没啥后悔的。再说,后悔也没用。如今想想,俺不光没后悔,还觉得自己个挺本事的。反正中国五百强的老总,俺见了,事儿成了。想想,这可是俺有生以来办的最大的事儿了。”杏儿说:“少山哥,你临危不乱,有勇有谋啊。我都崇拜你了。”范少山心头一热:“杏儿啊,俺总觉着对不住你,我年岁比你大,还有个闺女,你还这么对俺好。俺就一句话,你啥时候觉着俺不合你的意了,你随时都可以离开俺。俺没二话。”杏儿喝了一口酒,顿了顿说:“有件事儿我没跟你说……”范少山口里说:“你有心事,想说就说,不想说就不说。”心里却一沉:听杏儿口气,这件事儿扔起来就不是块土坷垃,是块砖头。杏儿说:“那我就不说了。”范少山又后悔刚才多嘴了。杏儿说:“还是说吧。咱们进高档蔬菜那会儿,不是缺钱吗?那笔钱,我是从他那里借的。”他?范少山明白了——杏儿的前男友。范少山的心感觉刺溜一下,剌了口子,流的不是血,是醋。但他心里说:许你有前妻,就不许人家有前男友?杏儿说:“那天他打电话问我干什么,我就说了高档蔬菜的事儿,他就让人把钱送过来了。前些天,这笔钱我已经还他了。打他的账号,我们没见面。”范少山说:“你还有他电话?”杏儿说:“我没他电话,是他打给我的。”范少山说:“没事儿,俺理解。俺还能不信你吗?”杏儿说:“我已跟他没任何联系了。” 杏儿的前男友,前面提到过。那天他站在乱糟糟的街头,看自己个的两个女朋友撕架,然后说了一句名言:“男人都是弱势群体啊!”这个男人生得白净,长得斯文。他叫啥名字?思文。姓思,百家姓里有。思文干啥的?北漂。杏儿的贵州老乡,初中同学。人家没上高中,早就到北京了。干啥?街头卖艺,给人画像。那时候照相机都普及了,画像没啥生意,有时候连饭都吃不起,他就饿着肚子画。地下室的墙上、走廊都画满了。这里不用花纸钱。这人一根筋,就是要当个画家。画着画着就画到了宋庄。如今都在宋庄开了画廊了。搞艺术的嘛,就像花需要水分一样,需要激情,没了激情,作品的色彩都淡了。到了思文这儿,激情已经不够了,需要刺激。他的女朋友就像走马灯似的,还时常脚踩两只船、三只船的。杏儿与他相处不到两年,先后和三个“小三儿”掐过架,你说,这样的恋爱还有结果吗?范少山知道,杏儿不会和前男友和好。但他弄不明白,为啥跟思文借钱,要是提早跟俺说一声,就是不卖这高档菜,也不求他。还有,若是思文的新女友知道这事儿,能不闹误会吗?能不找杏儿掐架吗? 范少山感到日子越发平淡了,有点儿心不在焉的。那天卖菜,他收到了两张一百元的假钞,让杏儿好一阵埋怨。范少山也不知自己个咋回事儿,那种假钞一眼就认出来的,自己个咋就这么糊 涂呢? 雷小军又来了,和市场签订单,说话带着标志性的“乐亭腔”,好听啊。如今他的蔬菜占据了北京各大市场。范少山看到他就眼睛发亮,凑上前去和他唠嗑。范少山问:“兄弟,如今你不在北京生活了,心里头有没有不自在?”雷小军说:“刚大学毕业那阵子,我一心想着留在北京,哪怕睡桥洞,捡破烂儿。为啥呢?就为的让父母脸上有光,儿子是在北京工作啊!父母把我拉扯大不容易,我没钱孝敬他们,总得让他们自己个脸上有光吧?人啊,就是个虚荣心。不过,在北京卖菜,现在看来也是正确的,我起码收获了经营经验,知道北京人爱吃啥菜。如今家乡环境好,我回去干事业,还能孝敬父母,重要的是乡亲们拥戴呀!父母脸上更有光了。连我的大学女友,也跟我回了家乡,成了农村人儿。” 聊了一阵,雷小军坐着奥迪走了,去了下一个菜市场。如今雷小军北京有房子,乡下有事业,要风有风,要雨得雨,范少山打心眼儿里羡慕:这才是男人范儿啊! 杏儿看出了范少山的心思。她说:“我知道,你心里还是惦记着白羊峪。你看到人家雷小军眼红啦?你能跟雷小军比吗?人家有多少钱?你有多少钱?人家的家乡是平原,蔬菜大县;你的家乡是山村,一穷二白,这怎么比呀?”范少山说:“正是因为白羊峪穷,俺才应该回去。俺想啊,事业做成了,乡亲们能脱贫,俺也有收入。俺都三十的人了,再不干就老了,想干也干不动了。”杏儿说:“你想把我和菜摊儿全抛下?你真是大义灭亲啊?你就不怕我把菜摊儿卖了,卷着钱找个帅哥跑了?”范少山说:“杏儿,俺还信不过你吗?你就真跑了,俺也认了。俺是这样想的。先干一年试试,看有没有起色。俺在农闲的时候回来看你,帮着卖菜。可就是苦了你了,若是忙不开,就撤俩摊位,能租就租出去吧!省得把你累坏了。”杏儿含着泪说:“范少山,你硬生生把我俩分开了。”范少山心头一热,说:“好像生离死别似的。北京跟河北,山连山,水连水的,我想回来,当天坐火车就赶回来了。”话说到这个份儿上,杏儿也知道留不住。就说:“少山哥,等春暖花开了,我去看你。”两人紧紧抱在一起,好一阵儿没有松开。 ------------ 第二章?在城里讨生活容易吗?(3) 七 范少山觉着自己个在北京就像一滴油花,漂在水面,看似光亮,却总也溶不进水里。而一滴油花能做什么?反而将水弄脏了。范少山是个啥人?城里人认为他是乡下人,乡下人认为他是城里人。他就像画好油彩扮上妆的演员,一登台,却被观众轰了下来。 范少山坐火车回了老家,到了县城又倒汽车,下了汽车又爬山,这一趟折腾,身子像散了架。他把汽车留给了杏儿,北京卖菜,没个车行吗? 他没跟家人通信儿,反正回来了,暂且也不走了。他还生怕通了信儿,家里人不让他回来,倒不如先斩后奏的好。 他知道自己个几斤几两,像雷小军那样风风光光他做不到啊!他觉着自己个是来还债的。爷爷、爹娘、乡亲们过苦日子,他心里头也不得安生。他总怕有一天他正在卖菜,有人捎信儿给他:爷爷快不行了。等他赶回家时,也没能看到爷爷最后一眼。 走进家门之前,范少山去看了老德安的坟头。大地回春了,松软的泥土像刚刚出炉的面包,松软又芳香。他捧起一抔,撒在老德安的坟头。又起身望望不远处的白羊峪,他心意已决:留下来!和乡亲们一块奔白羊峪的好日子。 范家人对范少山的到来有点意外。出啥事儿啦?该不是和杏儿闹矛盾了吧?还是生意赔本儿啦?“都不是。”范少山把话儿挑 明了。 “你算老几呀你?!” 吃着饭,刚说了自己个的想法,范德忠就把碗往桌上一蹾。母亲李国芳说:“让孩子把话说完嘛!”“说啥说呀?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!人家费大贵是村书记,都撇下白羊峪进城了。要不是惦记着白寡妇,余来锁也早走了!你还想留下?这穷山恶水,神仙也救不了,你还能搞出啥名堂来?”范少山说:“爹,咱也不能就这样没指望地活着呀?德安叔不就是个例子吗?”范德忠说:“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过来的,还能咋样?” 儿子在北京做生意,一直是范德忠脸上有光的事儿。范家人自打少山离婚后,有些日子,范家不是下雨,就是阴天。少山在北京做上了生意,范家才有了拨云见日的光景,在人前可以仰着脸走路了。说实在的,范德忠也没指望儿子挣啥大钱,搬进城里,一家人跟着穿金戴银,山里人没福消受。人活着,不就图个名声吗? 范老井说:“年轻人自有年轻人的想法。俺都土埋到脖颈的人了,就听孙子的。留下来也好,万一俺哪天不中了,还能见上孙子一面呢!” 李国芳不说话。她自然支持儿子留下来,可又怕老公生气。这一家人,老的老,残废的残废,是得有个人支撑着呀! 小雪乐了,她听不懂大人们争来争去,觉着爸爸能守在身边,每天的日子都像蜡笔画。 夜里,范少山和爷爷躺在一条炕上,都睡不着,索性坐起来,披着棉被唠嗑。爷爷又吧唧起了老烟袋,说:“少山,我琢磨了半晌,你真的想留下来?” 范少山转过身:“爷爷,您常说一句话,开弓没有回头箭。您老不是挺支持我吗?” 爷爷说:“爷爷老了,考虑问题多了。孙子成了北京城里人了,咱老范家光宗耀祖啊!我和你爹腰杆子也挺得硬了。” 范少山说:“爷爷,俺哪是北京人啊?没北京户口,却吸着北京雾霾,有间房子还是二手的。再说了,你孙子堂堂正正做人,您老有啥在人前矮半截的?我留下来了,和大伙一块奔好日子,有啥 不好?” 范老井笑了:“道理是这道理呀!你爹那一关我就帮不了你了。你自己个想办法。” 范少山想:反正俺就留下来,爹你还能赶我走? 咋就不能呢?第二天早上,范少山走到银杏树下,范德忠就在村口迎着他,手上拖着那个拉杆箱,那是范少山的几件衣服。 范德忠说:“小子,回去吧!你爹不会让你走窟窿桥。” 爷爷范老井在少山身后。少山想求助爷爷,爷爷却装作没看见,头也不回地进了村。 范少山问:“爹,俺娘知道不?” 范德忠说:“她知道不知道,你都得走。” 范少山说:“爹,俺怎么也得见俺娘一面吧?” 范德忠把包裹一递,说:“走吧,天不错,早赶路。” 范少山接过包裹,说:“爹,你就这么不想俺留下来?” 范德忠说:“哪个当爹的不愿儿子有个好前程?啥都不说了,走!” 范少山接过拉杆箱,说:“俺走了。爹和娘多保重。” 范少山仰头看看银杏树,鞠了个躬,从它的身边走了过去。范少山的眼睛模糊了。 事情来得太突然了。范少山知道爹的脾气,他不可能拗得过爹。他本不想和爹当面锣对面鼓,能混过去,等村里有点起色,老爹也就默许了。范少山没想到爹这么执拗,二话不说,就让他走人。范德忠是个倔柄头,在白羊峪是出了名的。 记得范少山小时候爹和娘怄气,爹不吃饭,娘把盛满米饭的碗递到他手里都不吃,爹饿了三天,后来就晕了过去。 范少山走了,他没有回头。他没想着爹会叫住他,咋可能呢?他走出老远,回过头,看见村口空荡荡的,爹已经走了,范少山委屈的泪水呼啦啦往外淌。范少山心里说:“还能咋样?也只能这 样了。” 说实在的,范德忠进了村子没走多远,又折了回来。他琢磨着儿子不会走远,他若是往回返了,他也就不说啥了,留下就留下,等天暖和了再走也不迟。还有让他最不踏实的,就是咋跟老婆交代。儿子让他赶走了,连娘的面都没照,连句热乎话也没说,老婆李国芳能饶过他?她不能用手打你,用脚也能把你摞翻哩。 一阵春风吹过,大地冒起了白腾腾的地气,范少山消失了。范德忠嘟哝着骂了儿子几句,回村了,没敢回家,去田新仓家串 门了。 再说这范家。爷爷范老井看到儿子要逼孙子走,装作没看见,他是没办法。他想孙子能留在身边,多个知冷知热的人还不好吗?可范家就指着少山光宗耀祖呢!你范老井土埋到脖颈的人了,能断了孙子的前程?回到家,范老井一个劲地吧嗒烟袋嘴儿,抽了一袋又一袋。儿媳李国芳问他少山咋没回来,范老井说:“国芳啊!你知道,少山打算留在白羊峪,这里穷山恶水,没年轻人的天地,他是要奔前程的人。” 李国芳说:“他走啦?这个没良心的,咋就不吱一声呢?” 范老井说:“走就走了,吱一声不也得走吗?” 李国芳忽然想到了什么,说:“爹,不对呀!是不是德忠赶走的?他爹半晌没照面,一准是怕见我,躲出去了。这死鬼,看回来我不收拾他!” 李国芳抹起了眼泪:“少山……我儿子……” 范老井烟抽得更凶了。 小雪在边上听得明白,不说话,只是流眼泪。 范德忠躲了出去,在田新仓家一待就是半天。春耕还没开犁,正没啥事儿,田新仓召集一帮人玩牌。大伙没啥钱,说是赌场,更不如说是玩游戏。范德忠兜里头装着五块钱,输干了,就在人家后边看热闹。范德忠不敢回家,怕老婆闹。晌午饭也是在田新仓家吃的。光棍儿田新仓没啥好吃食,散白酒有一大塑料桶。两人就喝起来。喝着喝着,范德忠就说了逼走儿子范少山的事儿。田新仓竟然哭了,他说:“少山跟我说过,要我勤快点儿,别做懒汉。你看我这屋子收拾得是不是干净多了?他来了,我就有指望了。德忠叔,你这事儿办得不地道。” 范德忠没想到儿子范少山竟然把田新仓的心给暖了,不易呀。一块石头能焐热吗?范少山就焐热了。他心里头挺佩服儿子的,毕竟是能在京城闯天下的人啊!越是这样想,他就觉着自己个“逼”走儿子这招棋高明,能唱大戏的人,就得有大戏台,不是白羊峪石头蛋蛋垒的台子,是北京描金画银的大戏台啊! 想到这儿,范德忠说:“咱有咱的活法。北京也不是一猫腰就捡块金子,都难都难。” 再说范少山。走到半路,范少山越琢磨心里头越不是滋味。这一腔热血,咋被爹泼了一盆冷水就浇回来了?范少山,你不是说“这都不是事儿”吗?你咋啦? 范少山知道,自己个长这么大,最怕爹。从小到大,因为淘气,因为考试分数低,因为没考上大学,因为做生意赔本,因为离婚……一个字:打!通通地打!根据情节轻重,时而大打,时而小打,时而真打,时而假打。一旦惹范德忠生了气,他除了对儿子动拳头,抄棍子,也想不出啥法子来。如今老了,打不动了,还能动脑子,设计把儿子逼走,还有呢?吹胡子瞪眼。 话说回来,范少山就是要留在白羊峪干事业的,也不能说走就走不是?他心里头有小九九,先在村外转个圈儿,再到爷爷的鹿场落脚。虽说这也不是长久之计,可也算吹喇叭的跌倒——缓口气儿。 他躲在一棵树后,坐在拉杆箱上歇一会儿。他瞅着爹在村头朝这边瞄,他有意躲好,让爹看不见。爹看那干啥?看俺是不是真走了? 就在范少山想往鹿场去的时候,遇见了一个人,这个人可来得忒是时候,他好像就是来帮范少山解围的。谁?白羊峪身兼多职、大名鼎鼎的余来锁。余来锁下山去了镇上开会,啥会?搬迁会。余来锁对徐胜利书记说:“俺都挨家挨户走访调查了,没一户愿意搬的。热土难离啊!再说了,安置房盖得四不着天,也没人愿意住。反正,俺们白羊峪也就这样了,保持现状吧。”徐书记说:“怎么保持现状?就这么穷下去?吃救济?”余来锁说:“白羊峪人少,可山地呀不是没指望。那里还有好多棵果树呢!现在都荒了,得开发开发。”徐书记说:“白羊峪不能这么不死不活的,一点儿生机都没有。如果你能干出一片生机来,我就给你留着,否则,今年不搬,明年也得搬,早早晚晚得搬!” 回来的路上,余来锁心里乱得像蚂蚁搬家。他想自己个搬下山算了,不管“白腿儿”了,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娘们儿,有啥可爱的?而且还是个不好追的老娘们儿,还有情敌田新仓呢。人家年轻啊,谁不喜欢小鲜肉啊?余来锁想,离开了白羊峪,自己个下了山,在镇上开个诊所,写写诗,说不定还能找一个文艺女青年呢!俺离开了,也就没人熬制伏龙肝了,也就没人上山采药了,也就没有村医了。这会出啥事儿?事儿大了!白羊峪生病没人会看,就得小病挺着,大病挨着,重病躺着。总不能等死吧?这下乡亲们就下山了。对了,这就一了百了了。就这么干! 还是我余来锁聪明啊!余来锁想着,边上山边朗诵诗: 你的白腿儿,俺在梦里枕过 你的小脸儿,俺在梦里摸过 你的小手儿,俺在梦里攥紧 你的腰肢儿,俺在梦里搂过 啊!那个俊俏的寡妇 俺梦里醒里都是你 人间最苦是相思 打明儿起,俺要离开你 离开生俺养俺的白羊峪 寻找世上的甜蜜果 唱一出人生新本戏 咚咚锵,开锣—— 一“开锣”,余来锁就登上了上顶,与范少山迎面撞上。 范少山问:“来锁哥,你这是要唱哪一出啊?” 余来锁愣了愣:“少山?你咋回来了?” 范少山说:“回来听你唱戏呀?” 余来锁脸一红,赶紧说:“这不刚从镇上回来嘛,走累了,闲得没事儿,作点儿破诗。” 范少山说:“俺昨天就到了,想留在白羊峪跟你干,被我爹轰出来了。” 余来锁脑子有点儿不够使,上上下下打量着范少山。范少山被他看得心里头有点儿发毛。 余来锁问:“范少山,你疯啦?” 范少山问:“你说俺的药不能停吧?来锁哥,俺是真的想留下来,和乡亲一块,给白羊峪找指望。你也不留俺?” 余来锁说:“刚才镇上开会,还是动员白羊峪搬迁的事儿。俺说了,搬不动。俺这单枪匹马的能干啥?白羊峪还能添点彩儿吗?俺就想着俺自己个搬下去,光棍一人,一了百了。我不想为那个女人活了,我要为自己个活。” 范少山说:“来锁哥,连你都下山了,我还留个啥劲儿啊?俺爹是赶俺走的,正好。” 范少山想试探试探余来锁的底,他走是不是真的打算走。余来锁问:“你玩儿真的?” 范少山问:“你玩儿假的?” 余来锁梗了一下脖子:“这还有假?明天就搬。我那点儿家当,就一担行李的事儿。” 范少山问:“你舍得下‘白腿儿’?” 余来锁顿了顿:“就是一段盲肠,割了更健康。我要奔新生活了,就凭我余来锁多才多艺,还讨不上一个女人?” 范少山说:“女人跟女人能一样吗?你爱‘白腿儿’这么多年,为了她在白羊峪生了根,这一走,连根都拔了,你不疼啊?” 余来锁果然是诗人,感情动物。范少山知道他的心底起了褶皱,没有“白腿儿”的手是抚不平的。诗人一想到心爱的女人,疼到眼泪飞迸:“我的相思装满了白羊峪,打算把她卖给你,你不收啊!我就让相思开出漫山遍野的花朵,把你熏倒在相思里——我既要你的身,也要你的心。” 范少山和余来锁说好,两人一块回村,一块去范少山家。这会儿,天都快黑了,范德忠见实在躲不过,只得硬着头皮回到家。李国芳冲他瞪眼睛:“范德忠,你把我儿子弄到哪儿去了?”范德忠支支吾吾:“我是为他好。”李国芳说:“咋的也让俺们娘俩告个别吧?你这算哪门子?你是亲爹,我是后娘啊?”范德忠说:“少山是城里人,不能老窝在这白羊峪,当爹娘的,哪有坑儿害女的心啊?”老两口正掰扯着,范少山和余来锁进了屋。范德忠和李国芳都愣了。李国芳白了范德忠一眼,说:“俺说嘛,俺儿子哪能说走就走啊?咋也得在家多待几天吧?”范德忠看见范少山回来了,心里头反倒踏实了,这下可以和老婆有个交代了。可他又一想,这事儿不能这么拖着,铁定让这小子死了这份心,白羊峪留不得!紧溜儿给俺回北京去。想到这儿,他对着范少山一阵劈头盖脸,叭叭叭打出一梭子子弹:“你小子疯啦?这白羊峪有啥盼头?老老实实种地能发财吗?!你爷爷、俺和你娘都老了,死就死了。你光棍一条,小雪长大了要嫁人,你老了咋办?也跟老德安那样上吊啊?”范德忠唾沫星子乱飞,飘飘洒洒,装满了一屋子,湿漉漉的。 余来锁帮着做范德忠的工作。进了家门儿,这当口儿,他却故意不搭话,他就是要看看范少山踢头三脚,实在不中了,他再接着。再说范少山,进屋还没说上半句话,就被老爹一顿劈头盖脸整蒙了,这可咋好?范少山笑了,给老爹倒了杯水,端了过去。范德忠能喝吗?不把水杯打翻就不赖啦。范少山说:“爹,您老喝点水,润润嗓子再接着骂!”范德忠只是气得哼哼。李国芳不怕儿子留下来,就怕儿子的对象吹了。她埋怨:“少山啊,俺们替你看着小雪,回城里跟闫杏儿卖菜去吧!多好的对象啊,要不然杏儿也跑啦!”范少山说:“俺跟杏儿都商量好啦,先干一年,蹚蹚道儿,实在不中,就回去了。她连一年都等不了,俺还能指望地久天长吗?再说了,俺不信她,就不配和她在一块儿。” 范老井抽烟袋,一锅接一锅,将屋子抽得云山雾罩,还时不时地吭两声,就是不发表意见,他知道少山犯了倔脾气,十头牛拉不回,说了也不顶用。 范德忠依旧不依不饶:“你干一年,就是糟蹋三百六十五天!” 眼看着车往后倒,余来锁觉得倒该推一把了。他说:“大叔,婶子,俺问问你们老公母俩,眼下咱白羊峪最缺啥?”范德忠抢答了:“这还用问?钱呗!”余来锁说:“钱是缺。可这不是最突出的。”李国芳问:“还有啥比钱还突出?”余来锁说:“最突出的就是缺人,缺能人!没有能人,就算有了钱,钱也是无源之水,不经花呀。你们看,俺白羊峪这些年,前前后后哩哩啦啦走了多少人,那些个有点儿本事的,早把白羊峪给甩了,谁还在这儿扯哩格啷啊。我觉着吧,这些人走了不是坏事儿,人家在城里头摔打,就跟经了风雨的树苗似的,长得越来越壮实,他们一旦回到白羊峪,带着乡亲们干,白羊峪就拨云见日啦,乡亲们就有奔头啦。这不,少山就是这样的人,他回来了!少山可不是脑子进水了,他心里头自有打算,他的脾气秉性你们都懂,他要不是铁了心能回来吗?咱白羊峪是得有道闪电劈开这死气沉沉的天空了。俺觉着应该给少山一个机会。”范德忠已经盐油不进了:“余来锁,你小子站着说话不腰疼。俺家少山在北京做买卖好好的,咋就非得回家呢?是不是你小子鼓捣的?你在背地里没做好豆腐吧?” 范少山说:“爹,是俺的主意,俺觉着人活着就要有梦,我的梦就走白羊峪;人得越活越明白,稀里糊涂不中啊!”范少山动了感情,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。他从老德安的死说到白羊峪家家户户的苦处,又从范氏祖先范仲淹的“先天下之忧而忧,后天下之乐而乐”说到了自己个的小小抱负。范少山说:“祖先范仲淹心里头装着全天下,那叫大胸怀啊!我范少山心里头装个白羊峪,我想有点小胸怀中不?我先发个誓,就干一年,干完一年,有变化没变化我都走。”范德忠说:“看你能的!你一个人就是浑身是铁,能碾几个钉?”范德忠气儿没消,但语气明显软了些。 范少山说得有点狠:“我就是碾成一颗钉,也要钉在这白羊峪!” 爷俩话都说到这份儿上,范德忠还能咋样呢?余来锁买来了酒,晚上和这一老一少喝了半宿。范德忠醉了,用筷子点着范少山的脑袋说:“小子,这辈子,我就拿你没辙呀!” ------------ 第三章?山野里的春天才叫春天啊(1) 八 小雪的心里头乐开了花,春天还没到,她就像只在花丛里飘来飘去的花蝴蝶,每天蹦蹦跳跳的。这还用问吗?范少山留在了白羊峪,她就可以整天看见爹了,可以听见爹憨厚的笑声,呵呵的像老牛没打出来的喷嚏;她可以伏在爹的背上,在山岭上看奇石,看大树,看长城;她可以听爹讲北京故事,北京那些事儿好听啊,她总是忽闪着大眼睛,听不够。 小雪该读书了,去哪儿读?白羊峪巴掌块地方,没学校;布谷镇倒是有,不能住校,那“鬼难登”上上下下的,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能走吗?每天接送,大人还能干营生吗?眼瞅着小雪噌噌拔节,范家人也跟着长心事儿。范老井想到了一个人,泰奶奶。靠谱吗?泰奶奶都八十多了,老眼昏花,还能上课吗?再说了,就算能上课,能教孩子新知识吗?泰奶奶读书那阵儿是啥年代啊?就算都合适,老太太愿意来吗?范少山想来想去觉着有点儿悬。爷爷范老井说:“老太太带着个重孙女,过得不易啊!”范少山懂爷爷的心思,爷爷这辈子就放不下这个女人了。爷爷是想把泰奶奶和黑桃接过来,在跟前有个照应,也少份牵挂。这不应该吗?范少山跟余来锁商量,村里头除了小雪,还有四五个一般大的孩子,得让孩子们读书啊!余来锁同意把泰奶奶接过来:“就让泰奶奶当校长吧!暂且先教孩子识字,总比满山乱跑强。听说当年扫盲,泰奶奶在布谷镇编过识字课本呢!” 范少山约爷爷去请泰奶奶,爷爷却说:“俺就等你的好信儿!”爷爷脸洗得干净,刮了胡子,换了件新衣裳。这当口,他正在学校转悠。课堂都收拾好了,白墙贼白净,黑板黑透了。范老井看着,一个劲儿夸好。他站在讲桌前,清清嗓子:“啊——这个啊,娃娃们,你们可得跟着校长好好学啊!校长教哪儿,你们就学哪儿,校长指哪儿,你们就打哪儿。”去了隔壁的校长室,也是泰奶奶的房子,看房子收拾得干净,炕上铺的新炕席,做的新被子,范老井伸手摸摸,满意地不住点头。范少山和余来锁去了黑羊峪。这里剩下的人家越来越少了,泰奶奶家变得孤天孤地儿。走进泰奶奶家,泰奶奶正在教重孙女黑桃写毛笔字,“山石田土、日月水火”写得端端正正。范少山见了,一个劲儿竖大拇哥。范少山说:“泰奶奶,您和黑桃就跟俺们走吧!到了白羊峪,俺们养着您,敬着您。”余来锁说:“泰奶奶,从今儿起,您老就是俺们白羊峪小学校的校长了。校长,俺们是来请您老回学校的。”泰奶奶笑了:“你们不是拿俺老婆子开玩笑吧?”范少山说:“泰奶奶,俺们哪儿敢呢?俺们是真心请您老人家出山的。俺们把老学校的房子都修好了,还有您老住的地方,您去了,俺们都孝敬您。对了,黑桃也一块去,入学当学生。”黑桃一听,高兴地蹦起来,嚷嚷着泰奶奶快收拾东西。泰奶奶眼睛里的光亮,像熬干的油灯渐渐暗了,火苗跳了一下,熄了,说:“老了,不敢误人子弟呀。再说了,多少年了,我只会写繁体字。这咋行呢?”范少山说:“泰奶奶,孩子认繁体字,也比不识字强啊!”余来锁说:“您老先教着,等有了合适的再说。不管咋着,这校长您得当。”泰奶奶说:“教书育人是一百年的事儿,哪敢凑合。”泰奶奶不依,两人只得回到了白羊峪。 得知泰奶奶没来,范老井叹口气,撅的撅的回鹿场了。 山野的春天也不是说来就来的,咋的也得冷几天热几天,热几天再冷几天,人们穿几天棉袄再穿几天毛衣,穿几天毛衣再穿几天棉袄,等到一连热上半个月,春天就来了。春天来了,地气上升。野草野菜先露出头,探头探脑看看这个山里的世界,就像躲在幕布缝隙看戏的孩子,总想着拉开大幕看个够。春天一旦来了,她就不管不顾了,直接蹿了出来,跑上台唱戏。就这样,野草野菜先开场预热,那些个柳树就绿了,桃树就开花了,山地里的花儿都像施了粉黛,在台上舞起了腰肢儿。春天的白羊峪比春天的城里正宗,接地气,有味道啊! 范老井说:“春天是个妖怪。” 一年之计在于春。范少山要在白羊峪站住脚,就得先从这块春天的画布画起。说实在的,范少山自打拿定主意留下来就没少折腾,一门心思想着在白羊峪的山地里抛出一块“狗头金”来。过去那些个老玉米啊,大高粱啊,土豆啊,他都不想种了,不赚钱啊!他要引进经济作物,给乡亲们家家户户发一把搂钱的耙子。种啥呢?范少山和余来锁去了布谷镇的农业技术推广站,刁站长说:“要说经济作物,还是种药材合适。你想啊,人吃五谷杂粮,哪有不生病的?药这东西,谁也离不了。白羊峪这样的山区土质,适宜中药材生长。”刁站长还掰着指头算了一笔账,他说,“就拿板蓝根来说吧,一亩地能产六百斤,现在的市场价是每斤七八块钱,就是四千七八呀!你若是种玉米,撑死也赚不了一千块。”刁站长的话,说得范少山心里百爪挠心,他一把抓住刁站长的手:“俺白羊峪打算种,帮俺们指导指导。”刁站长吸溜吸溜鼻子:“咱布谷镇没有种植药材的传统,站上暂且也没有这方面的推广技术。俺自己个也是从报纸上看的。”余来锁不乐意了:“老刁你这不扯淡吗?”刁站长说:“眼下还没有种植、销售的门路。只要你们找得到,到时候俺们推广站一定帮你们。”人家刁站长说得没错,你光种不中,还得有人收。若是没人收,你卖给谁去?总不能家家户户上顿下顿熬药 材吧! 余来锁在中药材上有点门道。他知道白羊峪山上长的几种药材,能治常见病。但要想换成钱,那可不中,都是些野花野草的。他说要种就得种点儿名贵的,赚钱多啊!刁站长来了,看了准备种药材的梯田,又抓一把山土,看看土质。说了一套山地土壤形成的环境特征,范少山听得云里雾里。余来锁不耐烦了:“老刁,别整那没用的,你就说种药材吗?”刁站长说:“你们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吧!你们成功了,俺们就向全镇推广。干吧,俺帮你们申请农业 补贴。” 种药材得先有种子,种子发芽、出苗还要拾掇,等结了果实还要有人收购,这就齐了,缺了哪一环都不中。范少山在北京卖菜尽在市场里混了,他明白着呢。可就是隔行如隔山,种药材这事儿谁懂啊?爷爷范老井说:“没听说过。咱这山上树啊草啊,能入药的多了,还用得着专门开园子?”范少山说:“爷爷,咱种名贵药材,赚钱啊!”范德忠说:“你得干你懂行的呀!种药材,中吗?可也是,你都没种过地,种啥你都不懂。”范少山说:“爹,不懂就学嘛!种药材也不是非得三头六臂才中啊?”李国芳说:“儿子,这年头骗子多,可别让人给骗喽。”范少山说:“这都不叫事儿!”他知道,这年头的骗子比夏天山沟里的蚊子还多,自己早已百毒不侵了。“俺不把他们骗了就不赖了。” 先得找门路啊!两眼一抹黑咋成?范少山想到了二槐。二槐也是白羊峪人,姓余,是余来锁的亲叔伯兄弟。如今也在北京呢!干啥?穿一身制服,脑袋上顶着大盖帽儿,警察?税官?吃官饭的?都不是,就是个保安。二槐是个练家子,当年村头扔着个石锁,传说是古时候哪个将领留下来的,将领每天带头操练,举起这百八十斤重的石锁轻飘飘的,胳膊上的腱子肉刀砍不动。二槐看见石锁着了迷,也练,石锁沉,开始就两手搬,渐渐地就两手举,后来就改一条胳膊了,从左胳膊到右胳膊,也能举个三四下。二槐身体壮实,也能有饭吃。这不,人家医院专招壮汉,能对付“医闹”啊!二槐一到北京就找到了份称心的活儿。有一回来俩“医闹”,二槐一不骂二不打,两条胳膊一边夹一个,送出了院外,还没忘给人家鞠了一躬,说了一番道理,俩“医闹”就这样闹不下去了。当然,现实中可没这样好糊弄。这是二槐自导自演的,他请了俩民工,后来给了人家出场费。不过,这一场景把副院长给镇住了。副院长看见一粗壮的保安两臂夹着“医闹”走出医院,像老鹰夹小鸡一样,不,没有那样的杀气腾腾,就像一个大人夹着两个淘气的孩子。保安不失温柔,不仅鞠躬致歉,说起话来还春风化雨,有勇有谋啊!二槐的形象在副院长那里眨眼的工夫就高大了。副院长是主抓医院保卫的,觉得二槐是个稀缺型人才。那些个学历高的不顶用,关键时刻站不出来呀!没几天,二槐就当上了保安部的副队长。二槐说:“这年头,越是当官的越好糊弄,认假不认真啊。”范少山问:“你就不怕让人家知道啦?”二槐说:“在医院,都知道俺是个憨厚人。说是我做的假,鬼都不信。你要想在北京城站住脚跟儿,光靠蛮力不中,还得用巧劲儿。不管啥年头,胳膊粗力气大都有用,但光这还不够,得有搭配,啥?脑子。没脑子,你能挖山也干不过挖掘机。”二槐不是虚漂儿的,人家知道自己个的身心往哪儿投奔。与二槐比起来,范少山显得自己个矮了半截。他说:“俺这些年小有收成,半个菜市场是俺的,不算个事儿,不就有俩糟钱嘛!”二槐说:“吹牛逼,遭雷劈。人啊,就是再聪明也不能外露,你得装傻。你装傻,人家都信你。这年头啥最贵?信任。”二槐不会吹牛,只会装傻充愣。副院长是握手术刀的,不知咋的,让他抓了后勤。二槐很快和副院长成了拍肩膀的,有事儿没事儿常去副院长的办公室,沏茶倒水擦桌子。副院长的办公室有清洁工打扫,本用不着他,可他每回去副院长都眉开眼笑。见办公室没别人,二槐就脱了上衣躺在沙发上,让副院长“动刀”。有日子没动手术了,副院长手痒痒,就在二槐身上比比划划。嘴里还念念叨叨:“今天我要做的这台手术是胆囊切除。”副院长的指甲在二槐的肚皮上划了一下,二槐激灵一下,好像手术刀真的在上面开了口子。副院长在二槐的肚皮上时而划来划去,时而指指戳戳。过半个时辰,“手术”完成了,二槐坐了起来,二槐看到副院长额头上沁着一层密密麻麻的汗珠。副院长说:“手术很成功,安心静养吧!一周后出院!”每次“手术”后,副院长总是紧紧握握二槐的手,说:“在你身上,我才找到了做医生的感觉啊!”副院长给二槐做了多少回“手术”?二槐记不清了,数数自己的五脏六腑都挨过刀子了。二槐挺满足,他想,副院长这样器重自己,自己就是“死”在手术台上也心甘情愿。 范少山要去见二槐。这事儿因为牵扯到全村每家每户,他不能单枪匹马地去,得带着余来锁,有了余来锁,他就有了“主心骨”了。找二槐也不是那么好找的,找了好几家医院。都天黑了,还没找到。为了省钱,他们找了家最便宜的地下室小旅馆住下。这让范少山想起了《创业史》中买稻种的梁生宝。他敬重梁生宝,那是他心目中的英雄。当他决定离开北京,回到白羊峪时,《创业史》更是成了他的口袋书,时常揣在怀里,特别是梁生宝买稻种的章节,已经被他翻烂了。梁生宝艰苦奋斗的精神,始终鼓舞着他。这时候,夜深了,隔着一层薄板,外间的呼噜声响成一片。范少山睡不着了,他从包里拿出《创业史》,读起来:“现在离家几百里的生宝,心里明白:他带来了多少钱,要买多少稻种,还要运费和他自己来回的车票。他怎能贪图睡得舒服,多花一角钱呢?……‘不!我哪怕就在房檐底下蹲一夜哩,也要节省下这两角钱!’生宝站在席棚底下对自己说,嗅惯了汤河上亲切的烧稻草根的炊烟,很不习惯这车站小街上呛人的煤气味。做出这个决定,生宝心里一高兴,连煤气味也就不是那么使他发呕了。度过了讨饭的童年生活,在财东马房里睡觉的少年,青年时代又在秦岭荒山里混日子,他不知道世界上有什么可以叫做‘困难’!他觉得:照党的指示给群众办事,‘受苦’就是享乐。只有那些时刻盼望领赏的人,才念念不忘自己为群众吃过苦。而当他想起上火车的时候,看见有人在票房的脚地睡觉的印象,他更高兴了——他这一夜要享福了,不需要在房檐底下蹲下。嘻嘻……”两人找了几家,最终找到了二槐,提到种药材的事儿,二槐说:“你们就算找对人了。”余来锁问:“医院里种药材呀?”二槐说:“医院里不种药材,可用药材呀!中药房里抽屉连着抽屉,你数得过来吗?药材海了。”二槐自打成了副院长眼里的红人儿,人人都对他高看一眼。立马带两人去了中药房。中药房的主任也是热心肠,介绍了一个种药材提供商。主任说:“这个孙前原先给医院供过货,听说现在大发了,从美国引进一批西洋人参,正发展客户呢!”一听这话,范少山和余来锁兴奋地直蹦高。主任翻了半天名片,给了范少山:“你们联系吧,我就不横插一杠子了,免得有人怀疑我拿了回扣。”二槐也懂:“那也没俺啥事了。”孙前穿着睡衣,一副懒洋洋的模样,头发却是油光水滑,亮晶晶的。坐下来就打开一个厚厚的文件夹,里面是啥?照片。全是孙前跟当官的、有钱的还有明星们的合影。孙前不说话,就看着他俩翻相册,不用解说,照片下都有文字说明。范少山说:“孙总,这里都是人,药材呢?”孙前开口了:“要做生意,先得了解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。你买方对卖方不了解行吗?万一对方是个骗子怎么办?你们可得擦亮眼睛啊!”余来锁说:“老板,俺们信你。你要是骗子,这么多名人能跟你合影吗?”孙前说:“那倒不一定。这年头,拉大旗作虎皮的多了,指不定哪步都迈坑里头。这些年我的奋斗史,就是被骗子骗来骗去的血泪史啊!直到我去了一趟美国——”孙前两眼放光,拿出一张彩色广告纸,上面的红色大字像电闪般劈进了范少山的眼里,他禁不住喊出了声:“美国西洋参一号!”孙前的声音像在砸石头:“对!美国西洋参一号!” 孙前拿出了工商经营许可证、种子证书,还告诉范少山和余来锁,美国西洋参一号是他和专家从美国考察引进的新品种,是高端的***,最适合中国北方地区生长。这些都在广告上写着呢,范少山不想多花心思。最想知道种子多少钱一斤,一亩地能赚多少钱。孙前不急,他说种子金贵,少了不卖,他只供代理商。余来锁问他咋代理,孙前说:“五千斤种子起,起码种它五百亩吧。”范少山倒吸了一口凉气:“一斤多少钱啊?”孙前拿出了计算器,按得哔哔响,嘴里念叨着:“每斤种子八十块,每亩用种四十斤就是三千二百块,加上化肥、人工每亩成本不超过五千块……”余来锁有点急:“等等,孙总,一亩地光成本五千块,这是种金子?”孙前微微一笑,提高了嗓门儿:“一亩地产多少西洋参呢?稳保三百斤!晒干之后呢,就算二十斤吧!一斤西洋参多少钱呢?三千八百八十块!多少钱?”余来锁脑子快:“七万七千六百块?”孙前又拿出一个厚一点的资料:“上面都有。你们可以看一下,不是代理商,我们不送。”余来锁被数字吓住了,两眼不时地看范少山,范少山心里头只冒泡,都是一个一个问号。他说:“孙总,这么大的利润?那不比贩毒还快啊?”孙前说:“我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,经销商说话哪个不是云山雾罩?理想总是很丰满,现实呢,很骨感啊!事实上,我们收购的时候人参还要分等级,一等品才是三千八百八十八块,其他的价格低一些。每亩平均也就三四万块。我这话实诚吧?”范少山听孙前的话说得实在,可不就这样吗?孙前说:“对于客户,我们是保姆式服务,包技术,包收购。只要你们有五千斤的购买量,我们马上签合同。”孙前去了卫生间,洗澡去了。像是有意留了空当儿,让范少山和余来锁商量商量。余来锁说:“俺看中,一亩地起码能赚两万块。咱不懂技术,人家全包了,还包销路,好事啊!”范少山说:“五千斤种子,咱买得起吗?咱砸锅卖铁才带来多少钱啊?”说话间,孙前洗漱出来了,换上了西装革履。孙前问:“两位商量得怎么样了?”范少山说:“这项目不赖。说实话,俺们是个穷山村,祖祖辈辈种玉米红薯和土豆,只能填饱肚子,当不了钱花,俺们就想着靠药材打个翻身仗。可俺们当不了代理商啊,没那么多钱!”孙前问:“你带了多少钱?” 临来前,余来锁主持开了村民会,动员村民入股,种药材。听说有钱赚,村民们五百、一千、两千的都交给了余来锁。余来锁在白羊峪人缘好,乡亲们都信他。加上村上的扶贫救济款项,也就两万块钱,这些钱都带在余来锁身上呢!这能买多少种子啊?这可不是种两畦韭菜呀!范少山随身带了银行卡,卡里还有一万多点儿,两人加在一起也就三万块。“开玩笑。这怎么行?我可不是小卖部卖棒棒糖的。这样吧,等你们筹集到了钱,再联系我。对了,明天我去西安,你们到那里去找我。”余来锁急出了哭腔:“乡亲们不容易啊,就想着通过药材过上好日子,他们正苦巴苦业盼着呢!”孙前摆摆手,忽然落下两行泪:“不瞒你们说,我也是从山沟里出来的,对大山有感情啊!这样吧,我就破破例,卖给你们五万块钱的种子,不能再少了。你们现在就筹钱,马上签合同。”范少山和余来锁一听,就像黑暗里看到了光亮。范少山马上给杏儿打电话,让她立马往自己银行卡里打两万块钱,急等买药材种子。杏儿知道范少山打算种药材的事儿,前几天还通过电话。这会儿,杏儿急急忙忙离开菜摊儿,朝着附近的银行去了。 带着一蛇皮袋美国西洋参一号种子,带着一文件袋种植资料合同书,范少山和余来锁回家了。两人像接回了新娘子,一路上范少山抿着嘴乐,余来锁即兴朗诵诗: 它来自西方 名字叫西洋参一号 它将扎根在白羊峪的山冈 就在这个春天,一个中国的小山村 有了美国亲戚 洋亲戚 俺把你捧在手心 待你像亲人 …… 到了白羊峪,余来锁把西洋参种子扛回了家,放在地上怕冻了,搁在炕上怕热了,就在屋子里搭了个架子,悬空放在上面。余来锁夜里睡不着,就摸一把种子一粒一粒数,从左手数到右手,又从右手数到左手,边数边嘿嘿笑,就像数金豆子。范少山也睡不着,半夜爬起来和爷爷说西洋参的事儿。范少山说:“爷爷,等西洋参长成了,就给您老炖一碗,看着您老悠悠然然喝下去,老病没了,身板壮了,返老还童了。”爷爷呵呵笑:“还返老还童呢!那俺不成妖怪啦?”范老井支持孙子种药材,拿出了两千块的体己钱,交给了余来锁。老爷子是头一个拿的钱。范老井明白,说是村民组长余来锁组织种药材的事儿,可说白了还是孙子范少山顶着呢。你孙子干大事儿,你都不帮钱场儿,谁还信这件事儿啊!老爷子带了头,有十来户都拿出了压箱底儿的钱。老爷子不指望能分多少红,就指望孙子能在白羊峪搞出点儿名堂来。范老井没听说过啥子西洋参,就知道金贵,他说:“俗话说,新官上任三把火。头一把火必得烧旺。你虽不是啥子官儿,可乡亲们都看着你呢!可得好生拾掇,赚了钱,让乡亲们稀罕稀罕。” 这一说,范少山更睡不着了。听见爷爷的呼噜声,就起身穿衣服。他悄悄走出门,眼前一团漆黑。他看看满天星斗,再看看四周,世界就有了灰色的轮廓。他要去找余来锁,再看一眼西洋参种子,和余来锁商量商量何时开犁下种。春天到了,总得选个红彤彤的日子。想着想着,范少山的步子就加快了,快到了村口,路过老德安家,范少山跑起来。吓的。范少山胆小,想起老德安吊死的那一幕,范少山的头发根根竖成了钢丝刷。范少山一口气跑到余来锁家门口,啪啪拍门。等在屋子里平了喘息,范少山说:“人注定是怕黑的。俺白天从老德安家门口过,从没胆突儿过。”余来锁说:“咋不说你胆小。”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药材的事儿,商定开犁的时候,请镇农技站的刁站长给把把关。天亮的时候,下起了小雨,两人一头倒在炕上,睡了。 刁站长来了。药材还没下种,没人请他,他不请自到。刁站长曾推荐白羊峪种药材,后来就没了消息。后来听说范少山和余来锁从北京淘换到了西洋参种子,就来看稀奇。这玩意儿若是能成,说不定有推广价值。刁站长是正经八百的老农大毕业生,是个肚子里有墨水的“庄稼把式”。一进余来锁家的院门,见范少山和余来锁都在,就说:“听说白羊峪来了洋种子?俺开开眼。”余来锁问:“你咋消息这灵通呢?不瞒你说,这回俺们白羊峪要唱新戏,唱大戏。”范少山说:“站长,你帮着看看,这西洋参种子发芽率有多少?”进了屋,余来锁把口袋里的种子捧了一捧放在桌子上,就见刁站长的眼睛直了。余来锁说:开眼了吧?没见过吧?范少山见了刁站长的神情,有点不对劲儿,心一沉就没了底儿:难道错啦?刁站长问:“这是西洋参种子?”余来锁说:“你光见高粱玉米了,哪见过这个?”范少山的心像被攥了一下。心想,是啊,闹了半天,俺俩谁也没见过西洋参种子?难道真的被人家宰了一刀?他赶紧拿出广告资料:“站长,你看看,这种子不和照片上的一样吗?是假的?”刁站长不说话,仔细看看种子,再看看资料。余来锁见气氛不对,蔫了,看看刁站长,又看看范少山。屋子里只有彩色铜版纸摩擦的声音。一会儿,屋外飞来两只麻雀,落在了窗台上,啄着散落在窗台上的麦粒儿,不时发出啾啾声。 刁站长放下种子,撇了资料。说:“联系卖家。”范少山马上掏出手机,按照已经保存的号码给孙前拨了过去,很快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:“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……” 刁站长说:“假种子。” 余来锁说:“有资料啊!” 刁站长说:“假资料。” 范少山说:“有合同啊!” 刁站长说:“假合同。” 余来锁说:“有……” 刁站长说:“一切一切都是假的!” 范少山又急赤白脸地拨打手机,都是:“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……”他一下瘫坐在椅子上。 余来锁问:“这是啥种子?” 刁站长说:“先不告诉你。反正不是西洋参。没吃过猪肉,还没见过猪跑吗?” 余来锁问:“老刁,照你说我们上当啦?” 刁站长像家长教训淘气的孩子:“你们能不上当吗?我问问你俩,你俩谁懂啊?一个出了校门就去外面闯荡,没种过地,认得几样庄稼?后来到了北京,也只认识萝卜白菜;一个乡村医生,就见过山里几味野药,认得正经药材吗?就你们俩,见过西洋参长的啥样吗?都敢买西洋参种子?幸亏你们带的钱不多,要是钱多,我看你们敢买它一百万的,还以为捡到狗头金了!俺问问你们,你俩是二还是傻?”刁站长越说越来气。昨晚上,他因为买了注水猪肉被老婆臭骂一顿,心里头正窝着火呢!正好在这儿撒撒,挺解气。 范少山耷拉了脑袋:“都怨我,脑袋一热。”余来锁也像霜打了的茄子,他说:“若是受骗,我也有份。我咋看那人也不像骗子,说到山里人,都掉眼泪了。说不定哪天人家就把电话打过来了。”刁站长说:“眼珠子盼蓝喽,也没那事儿。”范少山前思后想,感觉孙前是一步步引你上钩的。他和官员、名人的合影,起一个让人一惊一乍的名字“美国西洋参一号”,帮你算经济账,能赚钱,对里面的水分人家认账,真骗子能承认吗?咬定非代理商不卖,而且,明儿个就去西安推销了,你要买就得今儿个买,你总不能明天追到西安去吧?何况人家还没说卖你呢,你还得求人家。知道你没啥油水,人家就借机多诓你俩钱,不薄不厚,五万块。人家对山里人有感情啊!都流泪了,你还不得感恩戴德吗? 范少山的心有点慌,手有点凉。问:“这到底是啥呀?”刁站长说:“图片是西洋参,种子不是西洋参种子。”余来锁来了兴致:“啥种子?咱就种呗。说不定比西洋参还值钱呢?”刁站长说:“你买瓦块,人家给你金条,那还是骗子吗?那是你看花眼啦。告诉你们,这是高丹草,一种牧草,用高粱和苏丹草杂交的,就是喂牲口的。”余来锁问:“多少钱一斤?”刁站长说:“不超过十块吧!”说着,刁站长像想起什么,就搬起口袋,哗地把种子倒在了炕上。范少山和余来锁一块“啊”了一声。口袋下半截的种子都长毛了。整口袋种子,只有三四斤是好的。五万块钱,就这样打了水漂,倒是听见响儿了,倒口袋“哗”的一声。刁站长能看透骗子的把戏,就是看不透注水猪肉。 愤怒出诗人。余来锁来了激情,挡不住: 此时,俺的胸膛点燃了愤怒的火焰 此刻,俺的怒吼化作了复仇的利剑 骗子,你别跑,俺追你追到天涯海角 骗子,你别猫,俺找遍犄角旮旯 骗子,俺先问候你一声: 操你八辈祖宗! 骂完骗子,余来锁又对着刁站长瞪眼睛:“老刁,当初不是你向我们推荐种药材的吗?你也没说跟我们出去买药材呀?” 刁站长向上翻了翻白眼,没说出话来。 ------------ 第三章?山野里的春天才叫春天啊(2) 九 月牙挂在银杏树上,像爹磨快了的镰刀,范少山越看越像。爹常常磨镰刀,磨刀石旁放着水盆,爹边磨边不时地往磨刀石上撩水。随着歘歘的响声,镰刀研磨的石粉又让清水变成了泥浆,顺着磨刀石一溜一溜下淌。一袋烟工夫,爹用大拇指肚蹭蹭刀刃,快了。他把镰刀往水盆里一泡,一会儿又拿了出来,洗去污浊的镰刀锃亮,一闪一闪冒着寒光。一个人有啥样的心情,天上就有啥样的月亮。心情好的时候,看月亮温柔可人,恨不能抱一抱,亲一亲;看月亮就像波板糖,甜甜的,恨不能舔一舔,咬一口。今儿晚上,再看月亮就像镰刀了,是爹磨好的镰刀,在他头顶悬着,指不定哪会儿就会掉下来。买了假种子,他还瞒着爹娘和爷爷,爹知道了会咋样?谁叫你不好好在北京卖菜,非得回家乡的?爹就算不用镰刀砍他,也得抡他两镰刀柄。娘呢?少不得埋怨,爷爷也要多吧嗒两袋烟。 明儿早起他要去北京报警。这个黑天里,他来到了银杏树下,和雄树雌树老公母俩说说话。范少山说:“都怪俺,有点立功心切。恨不能一夜之间就把药材种上,让乡亲们搂上聚宝盆儿,骗子把俺的心理摸透了。俺知道,这是二老在考验我哩。干成事儿哪有那么容易的。就这点沟沟坎坎,不算个事儿,我能扛得住。就是这心里头觉着对不住乡亲们。乡亲们都是穷苦人,劳碌命,口挪肚攒,他们图个啥?不就是能赚点儿钱吗?这下可好,乡亲们的集资款也打了水漂,我肠子都悔青了。明儿个俺就去北京报案,您二老保佑,早点儿抓住骗子,把骗走的钱给俺们吐出来,让他遭报应!” 范少山去了北京。他要先找二槐问个明白。二槐和中药房的主任与那个卖假种子的孙前是不是伙穿一条裤子?三人联起手来坑人?范少山越想越不地道。去了医院,一进门就大骂二槐:“你他妈的连兔子都不如,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!俺问你,你还是吃白羊峪饭,喝白羊峪水长大的吗?你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,啥事儿都敢办,啥钱都敢花,那里面有父老乡亲们的集资款啊!你个混蛋王八蛋!”二槐被骂蒙了,站不稳,身子大脑缺氧般晃了两晃。二槐好半天才搞明白,范少山挨骗了。二槐拍着胸脯说:“你范少山屈枉好人!俺二槐要是跟这件事儿有联手,天打五雷劈!”二槐带范少山去找中药房主任,主任也是一脸委屈:“过去挺好的,好几年都没联系了,谁知道他干起行骗这行儿啦?都说世界变化快,还是不如人快!”主任要和范少山一块去报案。到了派出所,警察说:“已经有好几起报案了,都是这个美国西洋参一号惹的祸。有五百万的,五十万的,就你这个少;有张前的,郑前的,李前的,就你这个孙前,估计都是一个人干的。等五百万的破了,你这个五万也就水落石出了。”范少山问:“和他们比起来,五万虽不多,可那是乡亲们的救命钱啊!能追回来不?”警察说:“这个不好说,万一他都挥霍了呢?” 走在街道上,汽车嘀嘀响着喇叭从他身边过。满大街的车,满大街的喇叭声,雾霾来了,眼光放不远,车开不动,后车催着前车,前车催着头车。人们心里头都急,都拿世界没法子。人们像密密麻麻的蚂蚁在爬,谁都不知道哪一会儿会降下瓢泼大雨。范少山走在人行道上,看着那些个车流一点一点地往前淌,他就像一个咣当从天上掉下来的人,不知道自己的身子落在了哪儿。他恍恍惚惚走着,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自己和杏儿住的小区。这时候,天已经 黑了。 少山和杏儿搭伙做生意,虽说处了对象,人住在一块,可毕竟还没领证儿,不是两口子。秋末冬初,范少山偷偷炒股搭进去不少,他不想花杏儿的钱,就说钱还是各管各的。年根前,他过年回家,回北京折腾些日子又回家,都需要钱,这回买种子,他是提前吹过风的,说要向杏儿借钱。杏儿痛快答应了:“花呗,还分得那么清?”杏儿在北京有年景了,过去在厂子入过股,分红没指望上,闹了几年,前些日子才返还了本金。有多少?范少山没问过,他也不想知道。你个男子汉帮不上姑娘的忙也就算了,还花人家的钱,有脸吗?这会儿,范少山站在家门口想:绝不能让杏儿知道自己买种子受骗的事儿,也不能再跟人家张口要钱了。因为,他要把一万块钱带回去,还给乡亲们,他们还等着种药材呢!可这事儿就像秋后的蒲公英,让一阵风吹得无影无踪了。 站在杏儿面前的范少山一身疲惫,杏儿一声声埋怨:“你怎么不事先打个电话啊?我好开车去接你啊!看你累的,先洗个澡吧!” 吃晚饭的时候,杏儿问起这些天范少山在白羊峪的情况,又问药材啥时候下种。范少山一一作答,说得顺风顺水。范少山能说大话,说假话嘴皮子也溜。杏儿说:“你不是前天回白羊峪了吗?怎么又回来了?”范少山说:“就是想跟你说,俺们村上财力有点吃紧,这回买药材种子借了你的钱,一时半会儿还不上,别着急啊!”杏儿说:“就为这事儿?你打个电话不就结了?咱俩谁跟谁呀,你说这个不就远了吗?告诉你,你是我男朋友,我们就不分彼此。你用钱就跟我说,我没有给你借去。哪一天你如果背叛了我,我们分手了,就是一分钱也不行!欠一分钱要用钢镚儿还。”闫杏儿就这个性,敢爱敢恨,说得出,做得到。范少山嘿嘿笑:“你这是说的啥话呀?”杏儿越看越觉得范少山哪不对劲儿。说:“是不是出啥事儿啦?”范少山说:“没有。就是想你了。”杏儿说:“你看我眼睛。”范少山看了一眼:“你眼睛挺好看。”就又把头低下去了。杏儿一字一顿地说:“我希望从今后我们就是一个人。” 瞒不住了。范少山把买种子挨骗和回来报案的事儿从头至尾说了一遍,又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:“杏儿,还得用两万,俺想把乡亲们凑的钱和救济款还回去。”杏儿说:“我领到的股金卡里还有十万,咱俩一人一半。还了钱,剩下的留着你用。明天我去银行取。”范少山鼻子一酸,差点儿落泪。他紧紧抱着杏儿:“杏儿,你真好。”杏儿说:“咱俩一对傻子。” 范少山只拿了两万。他知道杏儿进菜还要钱,紧日子自己个能过。范少山没把钱放进公文包里,忒招摇,怕摩托车抢夺,他干脆就把钱直接装衣兜。想着不能鸡蛋放到一个篮子里,搞不好让小偷一锅端了。他把钱分开放在两个衣兜,一个揣在袄上兜;一个装进袄下兜。说实在的,衣兜小,一个装下两万块钱鼓绷绷的,容易露馅儿。范少山街上走,打算搭班车去火车站。他边走边摸摸衣兜,一会儿摸摸这个一万,一会儿摸摸那个一万,生怕钱长了翅膀飞了。快上班车的时候,人多,乌泱乌泱的。他提心吊胆,不摸了,干脆用只手捂住了上口袋。然而,就在他一只脚刚踏上车门的时候,有人挤了一下,范少山一个趔趄,手不听使唤,松开了。就在身子站稳,他重又把手捂住衣兜时,衣兜已经瘪了!他脑子嗡的一下,赶紧去掏,空的;他又去摸另一个衣兜,钱还在。狗日的小偷!俺用手把钱捂住都防不住你呀!又一想,范少山犯“二”了:幸亏把钱装两个兜里了,不然就一锅端了。俺范少山智商不低吧?在派出所,警察说:“就你这智商?捂着口袋就等于告诉小偷了,人家不偷你偷谁?你带卡不就安全了吗?”范少山说:“俺住在山村。没有柜员机呀!”警察说:“农村的就更好办了。你拎个蛇皮袋,装点破烂儿,把钱藏在里面,小偷想都想不到,保你安全。”案子也不是说破就破,得等着。范少山留了电话,走出了派出所。 故事说到这儿,咱得再捋巴捋巴。范少山来了一趟北京昌平,两天报了俩案子,一个挨骗,一个被偷。被骗的种子钱是五万块,其中两万是乡亲们的钱和扶贫款,其余的有他自己个一万,借杏儿两万块。杏儿两万块没还,又跟人家要了两万,这两万让小偷拿走一万,就剩下一万了。也就是说拢共有七万块,最后就剩下兜里的一万了。一万不够还饥荒啊?再回去管杏儿要?没脸啦!就这样回村子?咋跟余来锁和乡亲们交代呀?范少山想:俺这回乡算哪门子?人家雷小军卖菜赚到盆满钵满,带着钱回乡创业的。你一个穷光蛋,能为乡亲们做个啥?不光没帮上忙,还添乱了。人就是这样,得意的时候觉着能玩儿转地球,就差个撬杠了;低落的时候感到啥都不是,连一片风中的树叶都不如。人家树叶多自由啊。 硬着头皮,范少山去找饭店梁老板。自打上回还上十万块钱后,范少山还没跟梁老板联系过,平常连个短信也没有,范少山也觉着自己个不地道。梁老板有点儿想歪了,从上回“花生油事件”起,就再也信不过范少山了。他觉得范少山是拿自己开涮:“一万块?你堂堂范大老板向我借一万块?开国际玩笑吧!”范少山说了事情的前因后果。梁老板有点动容:“没想到,你志存高远,令我感动啊!现如今经济不景气,饭店冷清,也没多少进项,为了表达对你创业的支持,我捐助五千块。”范少山表示要还,梁老板连连摆手。梁老板送走范少山,气哼哼对副总说:“这人有病!下次再来给我拦住,我不见!” 开口借一万,人家给你五千,不用还了!啥意思?一是担心借你一万,不还了,还不如干脆给你五千省钱;二是就是不想再和你打交道了,就此掰了,倒也体面。范少山就是再缺心眼儿也悟得出。范少山想,不管咋说,账总是要还的。眼下最要紧的,再去找五千块钱。范少山的一根筋越抻越长,就像遇到了山西拉面师傅。他认定,没有两万断断是不能回白羊峪的。这不是跟自己个过不去吗?先拿一万五回去呗!剩下的慢慢再还,也是人之常情啊!若是你,也就这么做了,可他不是你,他是范少山。 前面一座楼前围了好多人,再往楼上一看,楼顶站着个小伙子,不对啊!这是要自杀呀!范少山赶紧跑去。刚到跟前,那人就从楼上落了下来。范少山吓得啊了一声。那人落在了气垫上。还好,没受伤。一个男人却站了起来,大声说:“跳得不行!副导演,赶紧换人!”明白了,人家是剧组,拍电视剧呢。副导演也喊:“制片,赶紧找一个会跳的,加钱。”制片说:“换了仨了,都不行啊?”副导演说:“必须找。这样吧,这一跳,八千!有人没有?”跳楼,八千块?下面还铺着气垫呢!这不等于中彩票吗?范少山举起手:“俺来!”他赶紧挤过去,对副导演说:“俺能跳。”副导演上下打量一下范少山,又拍拍他的肩膀:“像,有点意思。”又问,“你能跳?你是干什么的?”范少山说:“俺是燕山那疙瘩的农民。跳一回是不是真的给八千?”一句话,把剧组人员和围观群众都逗乐了。副导演说:“你跳过水吗?”范少山说:“你不是让俺跳楼吗?”人们又笑了。副导演说:“我给你讲讲这场戏啊。剧中男主人公是个跳水运动员,因感情问题自杀,最终从楼顶跳下了他生命中最完美的一跳。就是说,你不能直上直下地跳,得跳出花样来。”范少山说:“俺的感情戏还拍不拍?”现场又是一片笑声。副导演说:“你就是男主人公的替身。其他戏没你事儿。你行不行?”范少山说:“真的给八千块?”副导演说:“如果导演喊OK,现场就发现金。”范少山说:“我们村边上有个小瀑布,下面的水清亮着呢……”副导演不耐烦了,打断他:“我不想听你的家乡美。你到底能不能跳?”范少山说:“俺中!” 范少山上了楼,站在楼的边缘。每到夏天,他和小伙伴们在小瀑布下的清潭里洗澡。从小洗到大。那个悬崖有二十米高,孩子们总是爬上峭壁,从上面往下跳。范少山胆小,不敢。有个熊孩子把他拽上峭壁,说了一声:“谁不跳,烂鸡鸡。”说完,自己个先跳了下去。范少山不想烂鸡鸡,奓着胆子,伸出双臂,像一口袋玉米从高处掉下来,折下去了。范少山水性好,落入水里就成了一尾鱼儿。后来,小伙伴们变着花样地跳,跳出了三四种姿势。眼下,范少山站在了六楼楼顶的边缘,他就要从这里跳下去。听到导演的“预备——”他头朝下,面朝里,用两条胳膊撑起了身体,两条腿慢慢向上,形成了一副“拿大顶”的模样。现场人员都惊呆了!导演愣了三秒,沉沉地喊了一声:“开始!”范少山两腿向前一屈,飞身落下!导演大喊一声:“OK!”现场响起一片掌声。 范少山落在了气垫上,没砸到中心,起身时滚到了垫下,额头磕了个包。导演走了过来,握住他的手,说:“太精彩了,这才是跳水运动员的最后一跳!”范少山说:“一想到跳水,俺就敢跳了。跳楼谁敢啊?钱呢?”导演说:“没想到你还真是跳水运动员。选你选对了!”范少山又问:“钱呢?” 去副导演那里领钱,就不那么顺了。副导演说:“还不够理想。你应该加上旋转的动作,什么一周半,两周半的,最好三周半。既然你完成得不够圆满,我就只能给你一半了。”范少山急眼了:“啥?还旋转动作?俺是老鹰呀?俺是超人啊?俺是天外飞仙啊?人家导演喊OK了,你就得给钱,一个子都不能少!”范少山冲着围观群众喊:“大伙评评理,刚才这位同志是不是说的八千块!”观众看热闹不嫌事儿大,起哄:“是!我们都听见了!”范少山说:“俺跳完了,导演都喊OK了,他却说给俺四千,中不中?”大伙儿都喊:“不中!”范少山就想着咋凑齐两万块钱的事儿,说好的八千,你给五千也好啊,合计是一万九千,剩下那一千块钱俺哪儿找去?这时候,人群中有人喊:“大家一起喊!八千!八千!”这个声音熟悉而亲切,那是杏儿。范少山心头一热,眼睛湿润了。不敢顺着声音的方向看,只听得喊声一片:“八千!八千!八千!八千!” 范少山拿到了足额的酬劳。他不敢见杏儿,见了咋说?这前前后后的折腾,说出来就像编的,连他自己个都觉得不像真的。这年头,真实发生的事儿像假的,胡编乱造的事儿倒像真的。他要赶紧去车站,回白羊峪。怀里揣的二万三千块钱,足够了。有人拦着了他,是杏儿。 再说闫杏儿。自打范少山回了村,杏儿就忙得脚不沾地儿。又卖菜,又进菜,恨自己不能七十二变。她正忙着,就有人来到菜摊儿前。一阵言来去语,她接了单生意,给剧组送菜。剧组的后勤说:“导演吃盒饭闹肚子了,非要剧组自己开伙。”杏儿一口答应。送就送呗!有钱赚就行。按照约定好的钟点儿,杏儿开车拉着菜,去了剧组。卸完菜,她就刚看见有人站在了楼顶上。再仔细瞧,是范少山。咋回事儿?一不留神儿,多了个演艺圈儿的男朋友? “大明星,别走啊?签个名吧!”杏儿点着了火锅,对范少山开涮了,“你行啊?拿着大顶跳楼的,我没听说过,这次不仅听说了,还亲眼见了。艺高人胆大啊!”范少山挠着后脑勺,嘿嘿笑:“你咋来了?”杏儿:“来看你跳楼呗!”说完,杏儿给了范少山一拳,扑哧笑了。听了事情经过,杏儿气不打一处来:“拿我当外人?找别人去借钱?还跳楼玩命?你这办的都是什么事儿啊?丢人不丢人啊?”杏儿的火大了,一连串的问号。范少山也不解释,他知道杏儿是为自己好。末了,杏儿带上钱,两人换着开车,去了白羊峪。 白羊峪这几天不消停。乡亲们听说要种药材,都忙着收拾梯田。药材那是个金贵物儿,不是萝卜土豆,胡乱往地里一扔,就结果生崽儿,咋也得拾掇得精细些。乡亲们知道余来锁和范少山从北京买药种回来了,下种也就几天了。听说还是美国种儿,有赚头。田新仓人虽懒,没啥钱,平常还是省吃俭用的。不能老打光棍啊?他惦记人家“白腿儿”,娶媳妇过日子没钱咋中?别看田新仓平日里吊儿郎当的,说实话,人挺有心眼儿。听说种药材能赚钱,他拿了一千块钱给余来锁,入股买药材。这天,田新仓收拾完梯田,就来找余来锁,干啥?看药材种子。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,余来锁能让看?范少山进京报案,带了点儿样品,剩下的都让他搁在厢房的大缸里了。余来锁嘴紧,他和范少山买了假种子这事儿,被他瞒得密不透风。看着乡亲们整理梯田,等着下种,他都没敢声张。怎么也得等范少山回来再说。反正拾掇田地不吃亏,种啥都受益。你一个庄稼人,不拾掇地拾掇啥?人误地一时,地误人一年哩。田新仓不依,非要看看:“听说是美国药材,种子长的啥模样啊?让俺开开眼。”余来锁说:“种子正在休眠,不能打开。”田新仓说:“扯啥淡啊?还休眠呢?没听说过。”余来锁说:“这是名贵药材种子,你哪听说过呀?”田新仓说:“那我看看包装啥样?”余来锁说:“包装有啥看头啊,就跟你家装玉米的袋子差不多。”田新仓的好奇心就像冬天的茅草地,遇到火星,腾的一下着了:“俺就看看包装就不中?用得着这么神神秘秘的吗?”田新仓闯进里屋,翻箱倒柜,找来找去,眨眼间,余来锁像是被抄了家。余来锁火了,上去就给了田新仓一耳光:“王八蛋!到俺这儿耍光棍来了!滚出去!” 田新仓可不是省油的灯啊!他这人连死猫烂狗都吃,就是不吃亏。他走出余来锁院子嚷嚷开了:“余来锁打人啦!余来锁骗大伙的救命钱,根本没买药材种子,都让他祸祸了!乡亲们,都上余来锁家要钱啊——”田新仓是啥嗓子?站在崖前冲着山谷喊两声,再躺在青石板上眯一会儿,醒来还能听到回音儿呢!这一喊,把村子里干家务活儿的娘们儿喊来了,把山上修梯田的爷们儿喊来了。人们都聚在了余来锁的家门口。 这是要出事啊! ------------ 第三章?山野里的春天才叫春天啊(3) 十 余来锁家热闹了。院子里是人,门口也是人。人挤人,人挨人,白羊峪就那几十口子人,差不多都来了。 范老井和儿子范德忠、儿媳李国芳来得早。说起药材种子的事儿,那可是范家少山和余来锁一块干的,如今,乡亲们都奔着这事儿来了,少山能脱得了干系吗?一家人知道少山上了北京,干啥?少山说去看杏儿,没说药材的事儿。你刚从北京回来,又折回去看杏儿?如今想来说不通啊!少山到底干啥去了?是不是药材的事儿啊?药材种子到底咋回事儿啊?咋见不到了呢?围着余来锁,范老井问咋回事儿,范德忠问咋回事儿,李国芳问咋回事儿,“白腿儿”问咋回事儿,那么多人都问咋回事儿。余来锁只说:“咋回事儿?没咋回事儿。”人家问:“种子呢?种子在哪儿?”余来锁说:“被镇上农技站的刁站长拿去化验了。”田新仓说:“他胡说!昨个儿俺见到刁站长了,他出村的时候啥都没带。”这下炸了锅了:“俺们辛辛苦苦把攒下的棺材本钱都给你了,他把它祸祸哪啦?”田新仓说:“指不定到哪个足疗店找小姐了。这半截子光棍憋了多年了,见到小姐能不撒欢儿吗?”一听这话,余来锁的心火嗖地蹿到了脑瓜顶儿,差点儿把头发烧着了。余来锁扑向田新仓,那架势要把田新仓撕个粉碎。“白腿儿”吃不住劲儿了,说:“余来锁不是那样的人,俺信得过他。再说了,这事儿他也做不得主。”“白腿儿”的意思这不明了嘛,根子在范少山。这一点拨,人们都拥向了范老井、范德忠和李国芳。见不到种子,他们要把钱讨回来。余来锁大喊一声:“钱是俺收的,跟范少山没关系。你们冲我来!”人们就又转向了余来锁。余来锁有点儿扛不住了。他说:“这回去北京,俺把乡亲们集资款丢了,没能买成药材种子。最多三天,俺会一分不少地还给大伙!对不住乡亲们了!”余来锁说完,人们愣住了,现场静了。田新仓气没消,还得再踩余来锁两脚:“就算你说的这事儿是真的,你拿啥还账啊?你个穷光棍拿啥还?对了,还有一块是村里的扶贫款呢?你还不上就是贪污!俺要去告你!”范老井咳了两声,田新仓不说话了。范老井说:“买药材种子这事儿,我孙子少山也有份。钱丢了,俺们家和来锁一块担着。看乡亲们急,就不三天了,明儿个吧!乡亲们的钱是汗珠子摔八瓣换来的,欠了谁的俺都不落忍啊!”范老井边说边心里盘算,哪头鹿还能变钞票。范老井吐口唾沫是个钉儿,他的话信得过。这药材种子的事儿,余来锁自己个一直瞒着,一直扛着。他答应过少山,先守着秘密,他就不能说破;他比少山年岁大,做大哥的,就得护着小兄弟。范少山是白羊峪的指望啊,他一心要留下来,俺就得让他留得住啊,受点委屈算个啥? 就在人们打算散去时,这个节骨眼上,范少山来了,他身后还跟着杏儿。范少山说:“乡亲们,俺一进村就朝这儿来了。这儿人多。人奔群儿,钱奔堆儿嘛。正好,有件事儿是俺对不起大伙儿,俺买的药材种子,受骗了,是假的。是俺先不让来锁大哥告诉乡亲们的,没别的,就是怕乡亲们着急。这事儿是俺的主意,责任在俺,俺来负。”余来锁说:“俺也有份啊。”范少山说:“来锁大哥,让你受委屈了。我这趟进京,一是去报案,要抓住骗子;二是取钱,把乡亲们的集资款和村里的扶贫款还清。俺在这儿,向乡亲们赔不是了!”余来锁打开厢房,从大缸里找出那袋假种子,歘地把种子倒在了院子空地上:“大伙儿不是要看药材种子吗?这就是!”范少山说:“就当买个教训吧!俺娘还嘱咐俺小心骗子,俺还想俺这脑瓜灵光,一不留神儿就被骗子骗了。结果呢?不说了。来锁大哥,拿出账本,把钱还给大伙儿!下回找准好项目,再请大伙集资。”范少山回头看看跟娘在唠嗑的杏儿,说:“这是俺的对象闫杏儿。这件事儿得到了她的大力支持!”大伙儿一听都拍起了巴掌。这场闹腾,田新仓是针对余来锁的,看到余来锁这几天跟“白腿儿”有点儿黏糊,他气都顶到嗓子眼儿了,有点儿存心找茬。他跟范少山心里头没梗儿,如今咋下台阶啊?他就把目标转到了杏儿身上。他说:“依俺看,在发钱之前,先请来自京城的美女、我未来的少山嫂子讲话!大家欢迎!”杏儿不怯场,人家在城里大街上跟男友的“小三”唇枪舌剑,那多少观众啊?杏儿说:“乡亲们,你们可能不知道,这次买药材种子被骗走了五万元,其中三万元是少山自己的。”这一说,乡亲们都挺意外,和范少山的心挨得近了。杏儿又把少山遭了小偷、拍戏跳楼的事儿说了一遍。乡亲们都不住唏嘘。杏儿这趟来白羊峪,除了带钱,还要把范少山的“先进事迹”说出来。这事儿,范少山自己好意思说吗?就得别人说,你不说谁知道啊?谁念你的好啊?人可以吃亏,但得吃在明处;人可以不图财,但得图个名声。杏儿认定了这个理儿。 就在余来锁家的院子里,杏儿把钱给了余来锁,余来锁又按着账目发给了集资人。最后,范少山又把富余的三千块钱发给了乡亲们,算作大伙修筑梯田的务工补偿。人们自然眉开眼笑,回家了。 杏儿没有留下,范少山送她到银杏树下。杏儿对范少山说:“少山哥,这事儿我帮你,其实也是帮我。你在家里好好陪陪爷爷,陪陪爹和娘,过两天就回昌平吧!你不是在农村干大事儿的料儿。你如果真放心不下乡亲们,等咱挣了钱,多给乡亲们贴补贴补。”杏儿背过脸去,流泪了。 看着杏儿走远,范少山一屁股坐在银杏树下,靠着银杏树,发起呆来。心里头不住地骂自己个:“废物!废物!” 天擦黑儿的时候,范少山回到家里。范老井吃完饭去了鹿场,范德忠因儿子被骗走了钱生闷气,不想见儿子,也出去溜达了。李国芳正在油灯下用双脚织毛衣。李国芳说:“儿子,锅里热着饭呢,端来吃吧。”她没有抬头看儿子,也没有看正在织的毛衣,她像是在想啥。范少山悄悄坐在炕沿儿上,看着娘的熟练动作。娘的左脚右脚各握着一根毛衣针,两脚相互配合,一会儿向上挑一针,一会儿向下挑一针,毛衣针在娘的脚趾间轻盈跳舞,就像游龙戏水。毛线团呢?在娘的身边跳跃着,滚动着,就像一只乖巧的小猫陪着娘戏耍儿。忽地,范少山看见了娘映在墙上的佝偻背影,他鼻子一酸,流下泪来。俺那苦命的娘啊!俺少山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! 李国芳抬起头,看着少山一笑:“儿子,饭凉了,俺再给你添把火。”李国芳要下炕,被少山拦住了。他去了外屋端来饭菜,吃起来。李国芳继续织毛衣。她说:“还乡亲们的钱,都是人家杏儿的吧?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闺女啊!人家一个人回去了,她心里头多难受啊!这白羊峪啊,在你的心里头真的比杏儿的分量还重吗?” 范少山不知说啥好。他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啊! 白羊峪都是山地,贫瘠。但地多。因为好多人家搬走了,地带不走,只能抛下,撂荒了。剩下的村民也不愿多种地,打点粮食,收点儿土豆,能吃饱肚子就中。就凭这山地,还能种出金子来?搬走的人家,都签了字,这些个“责任田”自愿放弃。要那破地干啥?躲还躲不及呢! 范少山觉着地多是宝。他和余来锁商量,这些个地连成片,拾掇拾掇,种试验田。试验成功了,全村推广,大伙都沾光。说干就干,范少山和七八个壮劳力一起出工,很快,几大块试验田就像画儿一样描出来了。“春雷响,万物长”,眼瞅着惊蛰就要到了,该春播了。范少山和余来锁去了镇上,要来了种子和肥料,发到了村民家里。往年村民都是用自家留的种子。有的人家粮食不够,就吃种子,开春时剩多少就种多少,一年下来稀里糊涂。“会哭的孩子有奶吃。”有的事儿就是这样,你不提不道,人家能想着你?范少山向余来锁提到了向上面要种子的事儿,去了,也没费多少口舌,人家就给了。一些村民老弱病残,种不了地,范少山和余来锁就组织人去帮工。五奶奶家的玉米和土豆,都是少山和来锁种的。大军从家里拿来了热茶,给少山和来锁倒上。蹲下身,笑嘻嘻看着两人喝。又噌地站了起来,歘地立正,大喊一声:“敬礼!”把一个标准的军礼送给了帮助他家的好心人。 种子埋进土里,就等年景了。长了庄稼,能让白羊峪人吃饱肚子,最好还能换点零花。 庄稼人,土里刨食,还能咋样? ------------ 该章节已被锁定 ------------ 第四章?梦里的金谷子,你在哪儿(2) 十二 种了土豆,还有田空着。范少山牵挂金谷子,缠着爷爷范老井回忆金谷子的事儿。范老井叼着烟袋,一口接一口抽,后来就吧唧得欢了。范少山知道,这是爷爷想起啥事儿来了。爷爷就这习惯,一激动,抽烟的速度就加快了。范老井说:“当年你老姑奶奶出门子,带走了十来斤金谷子,那是嫁妆。”范少山忙问:“老姑奶奶嫁到哪儿啦?”范老井说:“虎头村,对,虎头村。”“虎头村在哪儿啊?”范老井又说:“涉县,对,涉县。”涉县?那是太行山区啊?一个燕山,一个太行山,远啦!老姑奶奶出嫁后就没走动了,也没个音信,是死是活都不知道,更不知道那金谷子能不能传下来。老姑奶奶嫁的也是穷人家,或许早就熬了小米粥喝了呢? 范少山就这邪性劲儿,要去虎头村。余来锁心情不好,那边说是给他出诗集,寄了诗稿,汇了两千块钱,这事儿就没影儿了。打那边电话是空号,气得他把那破手机摔了。得知自己个上了当,余来锁的嘴唇起了一圈儿燎泡,不敢出门。他本想跟范少山一块去,这下倒好,见不得人了。范少山从镇上买了个新手机,给了他。眼下,余来锁是白羊峪的“定盘星”,没手机咋和他联系?范少山宽慰了几句,出门了。 范德忠又跟来了。范少山不想再劳烦老爹,可也不好说啥。你范少山没爹成吗?俄罗斯的土豆能种在白羊峪的地里吗?爷俩坐火车去了涉县。火车上,范少山问爹:“老姑奶奶咋嫁得这老远啊?”范德忠说:“当年咱村的山下驻着军营,你老姑奶奶年轻,水灵,长得俊,也爱打扮,常常下山去买个针头线脑,买个胭脂雪花膏啥的,那些个兵蛋子看到她眼都直了。后来,老姑奶奶就跟一个当兵的好上了。再后来,当兵的复员回家,就把你老姑奶奶带走了,去了涉县。”范少山说:“那是哪年?”范德忠说:“***那年份吧?对,军营里头也炼过钢铁。老姑奶奶没有嫁妆,是拎着半口袋金谷子走的。”范少山说:“爹,您老说这金谷子还在不?”范德忠说:“难说!有也烂了。俺就是看你咋死了这份心!”范少山知道爹对他找金谷子的事儿不乐意,可爹还是陪他来了,他能理解当爹的一片苦心。 虎头村不难找。范少山从网上搜了,就在山脚下,好像涉县的村庄都在山脚下。这里四面环山,随便抬头看一眼就是石头。老姑奶奶还在,身板硬朗,都快八十岁了,说话弦儿还高,还是白羊峪口音,还认得范德忠,叫他小名“忠头”。范少山买了糖炒板栗,送给老姑奶奶,老姑奶奶牙口好,一个没掉,一连吃了好几个,一个劲儿地说好吃。范少山对老姑奶奶毕恭毕敬,看着老人一张菊花盛开的脸,想着当年那个白羊峪的姑娘,死死活活爱上了一个军人,不惜和他远走他乡。老姑奶奶最懂爱情,白羊峪人最懂爱情。可老姑爷爷呢?却没能陪她走完一生,八年前被埋在了山冈上。说起丈夫,老人说:“老了,谁先走谁享福。”老人指着挂在墙上镜子里的照片说,“你老姑爷爷,年轻时挺精神的吧?”照片上的老姑爷爷穿着军装,手握***,望着远方。老姑奶奶摸了一下老姑爷爷的脸,笑眯眯地说:“你在那边孤零零的,不知道过得好不好,啥时想我了,叫我一声。” 金谷子呢?有!范少山的心怦怦乱跳,像被老鹰追着的兔子。老姑爷爷也是个多情人。媳妇过门,唯一的嫁妆就是半袋子金谷子,他能舍得吃吗?那可是他和老姑奶奶的爱情信物啊!他就把这金谷子种在了自家院子里,把院子染得金黄金黄的。每年留下种子,一家人吃小米,做小米粥,小米南瓜粥,小米红薯粥,小米干饭。第二年又种下了一院子的金谷子。就这样,种了一年又一年,金谷子只有一院子。有乡亲要种子,老姑爷爷只给小米。种子自己留着。那是他和媳妇的定情物件儿,能随便给别人吗?就这样自己种,几十年都没跑到别人家的地里去。乡亲们也习惯了,反正能吃到小米,谁还种地呀?老姑爷爷和老姑奶奶恩爱,当金谷子长起来的时候,两人坐在谷子地前,拉着手听谷子的拔节声儿,看风吹过摇晃的谷穗,听着看着,这日子过得舒坦。有了儿女,又有了孙子外孙子,老姑爷爷老了,头发白了,背驼了,他还在种金谷子。儿女不懂,孙子不解。好好的院子种点黄瓜、茄子、西红柿多好,能吃个新鲜,谷子有啥用?能值几个钱?有两年他不种了,院子交给了蔬菜。老姑爷爷睡得不安生,时常半夜醒来,坐在门口,看着院子里的景儿,他看到了一片沉甸甸的谷穗,走过去摸摸,却是一根黄瓜。老姑爷爷种金谷子,就是经营爱情,就是经营幸福。后来,老姑奶奶对儿孙发话了:“俺的院子俺做主,种金谷子!”就这样,老姑爷爷种了一辈子金谷子,金谷子也一辈子没离开他家院子。后来,老姑爷爷种不动了,死了。老姑奶奶把金谷子都给老姑爷爷带了去,埋在了坟地里。老姑奶奶说:“他稀罕了一辈子金谷子,就随他去吧!俺不想见了,也不想吃了。” 这么说,金谷子成了老姑爷爷的陪葬品?这可咋好?牛成是老姑奶奶的儿子,有点憨,三杠子轧不出一个屁来。牛成说:“还有一点小米,你们要不?”老姑奶奶说:“都拿去,眼不见心不烦。”范少山偷着问牛成:“就没剩下金谷子?”牛成说:“都给俺爹了。俺娘不让留。”“金谷子是咋埋的?”“装进瓦罐里了。”范少山想种子刚埋了八年,而且在瓦罐里,一准儿没有腐烂,还能发芽。范少山想干啥?开棺取种?听了这主意,早就不耐烦的范德忠急了:“王八蛋!你疯啦?那是人干的事儿吗?自古挖人家坟就是缺德冒烟儿的事儿,你想让你爷爷、俺和你娘不得好死啊?”范德忠一把拽过范少山,要他滚回家:“别在你老姑奶奶跟前丢人!” 范少山掉泪了,对老姑奶奶说:“老姑奶奶,俺不是为了自己个,俺是为了咱白羊峪的父老乡亲。俺知道,老姑爷爷爱了一辈子金谷子,他爱的是您老人家。让金谷子回到家乡,回到你们相爱开始的地方,他在九泉之下也会点头的。”老姑奶奶挺平静,看不出心里头有啥波澜,她对儿子牛成说:“牛成,你爹死的时候,陪着你爹去的是小米不是?那可不是种子,种子带着皮儿呢,多槽啊?你爹没牙少口的嚼得动吗?为了你爹吃着香,我还把小米放进锅里炒了。记得不?”牛成的脑子不会转弯儿,不懂娘的意思,说:“不是小米吧?”见娘冲他使眼色,忙说:“对,是小米,还炒了。”范少山明白,这是老姑奶奶拿话给他听呢。用金谷子陪葬,让老爷子带上天堂,是老姑奶奶的主意,她要让金谷子从此在人世间绝种,只留给一个爱了她一生的人,这是多大的情分啊!你范少山能拿得 走吗? “趁早死了这份心!”回来的时候,范德忠数落儿子一路。范少山一个劲儿地跟爹解释:“爹,俺跟你提起过农业大学的孙教授,他跟我说,外国种子祸害人,还是我们中国人自己的老种子好,绿色、环保。今儿个俺们白羊峪人要吃饱,明儿个有钱了要吃好!绿色环保的东西最金贵,祖宗留下的金谷子更金贵。” 范德忠说:“吃好环保是人家城里有钱人的事儿,俺们白羊峪人吃啥不行,能护住心口就念佛啦!”范少山说:“凭啥俺们白羊峪人就低人一等?俺们不仅吃好的,还要把粮食高价卖给城里人!爹,跟你这么说吧,若是金谷子能重新生长在白羊峪,那就是一项重大发现,说不定能上报纸呢!”范德忠说:“你就吹吧!不就是谷子吗?又不是金矿。”范少山说:“就是金矿。” 春天走得慢,夏天来得急。夏天就像个物件儿,咣当一声掉下来了。老天爷眷顾白羊峪,夏天一来,雨水不断。地里的俄罗斯土豆秧喝得欢实,玉米苗也都解了渴。范少山站在雨中,看着俄罗斯土豆秧的绿叶被雨水淋得油光油光的,想着地下的土豆一圈圈长大,嘴里禁不住哼起了歌。他用手机拍了照,发给杏儿。杏儿回复他一篮子辣椒。 自打那场梦之后,范少山就再也没放下金谷子。心里头老想着虎头村,想着老姑奶奶,总想着再去一趟。夏天田里活儿多,要锄草,要施肥,爹娘老了,只有一只手,你当儿子得为他们分担不是?况且俄罗斯土豆来得不易呀,你得看着它长啊。还有五奶奶和大军的地,他也要伸手,不然就荒了。对了,白羊峪还有果园,每家都有几棵果树,就是结的果蔫巴巴的,人们也不愿意拾掇,反正也卖不了几个钱。今年不同了,范少山找来刁站长,帮着管理,树上结了不少果儿,乡亲们笑得嘴都合不拢了。顺便插一句,刁站长也看了试验田里的俄罗斯土豆,前头说过,这事儿是瞒了他的。他说:“当初你们没找我就对了,我只能给你们外国种子的。”又说,“少山你有心了,俺不如你。” 一立秋,风就凉了。凉风一吹,催着庄稼熟。白羊峪是山地,石头满地跑,庄稼有的地块好,有的地块赖,就跟人的脑袋长了斑秃似的。好在今年种得多,加上雨水好,看样子能吃饱饭。范少山按捺不住,先挖了两个俄罗斯土豆,还带着泥土呢,就装进口袋往家跑,他要给爹看看。这老毛子的东西能在白羊峪生根,毕竟是老爷子的功劳。老爷子在俄罗斯餐厅熬了七天,容易吗? 秋雨沥沥。阴雨天爹娘都遭罪,丢掉了的三条胳膊这老天还对老公母俩不依不饶,膀子隐隐作痛。咯噔一下,膀子和胳膊断了血肉联系,它们是亲人,能不疼吗?爹是条“死”胳膊,疼劲儿小,但两条腿有风湿,也不轻松。娘呢?她得强忍着,忍着忍着,多少年头过去了,也习惯了,坐在热炕上,照样做活儿。这当口儿,娘正靠着叠好的被织毛衣呢。范少山问:“娘,俺爹呢?”娘说:“在西屋呢。那屋炕热。爆着老寒腿呢!”娘看到少山高兴地捂着口袋,说:“捡到金镶玉啦?”小雪跑过来,缠着范少山,要看口袋里有啥好玩的。少山两手从口袋里掏出两只泥乎乎的东西,小雪吓得躲到了一边:“这是啥呀?真脏。”娘说:“这就是俄罗斯土豆啊?怎么长得跟泥似的?”范少山把土豆洗干净,露出了一张老毛子的脸。他要去给爹看看。娘说:“让你爹消停会儿吧。”范少山一愣:“娘,咋啦?”娘说:“听见你爹喘粗气了,正疼着呢。”范少山没说话,出了门去了余来锁家,抓药。余来锁说:“你爹是老风湿了,知道不好治,也不用药,硬扛着。庄稼人,哪像城里人得个伤风感冒都去打吊针?小病拖,大病扛,危病等着见阎王。”余来锁拿出了自制的膏药,让范少山回去给爹贴上,能缓解疼痛。范少山掏出土豆让余来锁看,余来锁不好意思了:“这都是你们爷俩干的,我这村民小组长也没帮上忙,惭愧呀!” 帮着爹贴膏药,爹有点难为情:“真是老了,哪块儿都得用人。”范少山说:“爹,你这是啥话?这不是俺分内的吗?”安顿好爹,范少山就把口袋里的土豆掏了出来:“爹,这是您弄来的俄罗斯土豆,长了一地,天儿一放晴,咱就收了。”范德忠伸出一条胳膊,一把抓住土豆,喃喃说:“一模一样,一模一样。”范德忠一准是想起了当初在俄罗斯餐厅削的土豆,他紧紧攥住土豆,放在鼻子下闻了闻,闻着闻着,范德忠眼里闪了泪光,他忍住泪水,不能在儿子面前流下来。范德忠说:“谢天谢地,谢天谢地!让白羊峪安康吧!”范德忠把土豆放回范少山的手里,土豆已经热了,上面一层汗水。范德忠问:“这土豆打算咋处置?”范少山说:“给乡亲们分一部分,留足种子明年扩大种植,把这非外国种子土豆打到市场上去。下一步,俺想接着种非外国种子的庄稼,关键是找老种子……”范少山赶忙收住话,差一点儿把金谷子三个字秃噜出去。老爹膀子疼腿疼,你还能让他再心疼吗?反正范少山心里头已打定主意,再去一趟虎头村,这事儿不能让爹知道。 这阵子,范少山常常抽空下山,到山下的几个村打听金谷子的事儿,连个影子都没有。都说毁了,绝了。收了秋,就是寒露。没几天,早起就见了霜。这转眼就进了冬天的门儿。冬天能干啥?闲了,串门,猫冬。范少山说是进城看看杏儿,看看生意咋样,走了。到了昌平,直接奔菜市场。天一冷,城里人也不愿出门,菜都备下几天的。杏儿的菜摊前没啥人,她坐着看书,《神雕侠侣》。杏儿喜欢武侠作品,小说、影视都爱看,这本关于杨过和小龙女的故事,她看了十来遍了,看不够。有一回,生意上的事儿搅得杏儿心事不宁,对范少山说:“咱俩闯江湖,走天涯吧,就像杨过小龙女那样。”范少山说:“哪都好。就是杨过一条胳膊,俺家又得多个残疾人。”杏儿被逗笑了。在北京,杏儿一有烦心事儿,范少山就说话逗她,杏儿一笑,烦恼就没了。过日子不就是这样吗?哪有那么顺风顺水的。每天都有烦心事儿,你得想开喽,一笑解千愁。女孩有一个逗你笑的男朋友,运气差不到哪儿去。 杏儿一愣:“吓我一跳,跟从天上掉下来的。”范少山嘿嘿笑:“想你了呗。”杏儿说:“我正看到小龙女等杨过回家呢,你就到了。也不打个电话,搞突击,你是来查岗的吧?看我身边有没有高富帅?”范少山又笑:“哪儿?手机没电了。”这可是实情。白羊峪没电,咋用手机?范少山带了十个充电宝,平常关机,有事儿才敢打开,和杏儿通话也不敢超过三分钟。有时下山,就在畜牧站把充电宝充满。在电都到不了的白羊峪,享受点儿现代文明容易吗? 收了摊儿,回家。天还没黑透,两人就亲热了一番。完事儿了,杏儿才闻着有味儿,踹了范少山一脚,催他去洗澡。范少山说:“刚才你咋不嫌?”杏儿羞答答地说:“刚才哪顾得上啊……这都好几个月没见面了。”范少山带来了家乡产的俄罗斯土豆,带来了一小袋金谷子小米,那是从虎头村带过来的。回来的第二天,全家人吃了一顿小米干饭,香气飘满了屋子。范老井连说:“多少年的老味道,找回来了。你这老姑爷爷真是个好人啊,走了,可惜了的。”剩下的小米,李国芳让少山带到北京给杏儿尝尝。杏儿抓了一把米,看看,又放在鼻子尖,闻闻。说:“奇了,这就是当年皇上吃的?我们吃了不成皇上了?”范少山说:“你是皇后。”杏儿说:“你是皇上啊?看把你美的。”杏儿舍不得吃。后来她给远在贵州的父母寄去了。她说:“吃了又不能多块肉。”范少山说:“你就怕多块肉,还得减肥。” 范少山回昌平看杏儿,正处对象,亲热亲热,唠点嗑儿,这都不是正事儿。正事儿是啥?他要从这儿去涉县的虎头村,去看老姑奶奶,去找金谷子。这事儿不能让爹知道,他还想着你进了北京城呢!哪知道哧溜儿一转身去了太行山了。范少山要一个人去,杏儿要跟着。反正这几天生意寡淡,正好出去看看,顺便也能照应照应少山。反正范少山在跟前,杏儿心里头踏实。范少山给老姑奶奶带了白羊峪苹果和北京烤鸭,城乡结合。当然,还有别的。 这一趟,能找到金谷子吗?那是开棺啊!老姑奶奶能答应? ------------ 第四章?梦里的金谷子,你在哪儿(3) 十三 范少山想好了。这回去不演苦情戏了,就是哄老姑奶奶开心,啥都顺着老太太,只要她高兴。她高兴了,兴许就答应开棺取种的事儿了。 老姑奶奶稀罕啥?看驴皮影,听大鼓书。这些,难不住范少山。燕山一带谁没看过唐山的驴皮影啊?谁没听过乐亭大鼓书啊?这都是山乡古老的文艺活动。范少山小时候还去布谷镇看过、听过,他稀罕,记住了。这些年,唱皮影的,说鼓书的没了,都干了赚钱的营生。少山在小时候记住的几段,还没丢。范少山带来了几个皮影人儿,借着灯光,在白墙上耍来耍去,嘴里还冒出几句皮影道白。围了一屋子的人看热闹,逗得老姑奶奶前仰后合。范少山带来了一副铁板,那是乐亭大鼓的道具,打起来当当响,他敲着老柜板唱了一段《双锁山》: 陈桥兵变炎宋兴,南唐北宋起战争 赵匡胤兵伐寿州地,就与南唐大交锋 两军阵前打了一仗,南唐败阵北宋赢 不料想中了南唐的空城计,只困得里无粮草外无救兵 有一位东床驸马高怀德,匹马单枪苦战争 寡不敌众难取胜,失机败阵退回城 …… 老姑奶奶听得如痴如醉,一个劲儿抹眼泪儿。 第二天,老姑奶奶对牛成说:“挖坟开棺!” 老姑奶奶发话,一家人谁敢说个不是。儿子儿媳、孙子孙女都点头。 挖坟开棺,这讲就大了。死者入土为安,哪是坟头说挖就挖,棺材说开就开的?范少山说:“老姑奶奶,一切按咱这儿的风俗来。花项俺们出。”按照虎头村一带的风俗,要出一头活羊祭奠亡灵,要在坟前高搭灵棚,要亲属戴孝,要吹鼓手吹吹打打。 老姑爷爷的坟在山上。山上有棵老槐树,坟头就在树下。这天,喇叭响起,先是一头山羊被尖刀刺穿了脖子,山羊咩的一声,倒在了老姑爷爷的坟前,一股子鲜血喷在坟上。喇叭骤然停了。老姑奶奶喊了一句:“老头子,今儿个惊动你啦!你种了一辈子金谷子,走了,我都让你带去了。本来就让它随你去,一了百了。可我娘家白羊峪的孙子、孙媳妇来了,他们要帮你接着把金谷子种下去。就答应吧。今儿个他们都来看你啦!”穿着孝衣的范少山、杏儿和牛成一大家子人齐刷刷跪倒,哭声一片。喇叭吹得更烈了。在喇叭的如泣如诉声中,雪花飘落下来。 来的时候,北京天还不怎么冷,毕竟还没数九呢!范少山和杏儿穿得都不多,却赶上了太行山的第一场雪。范少山能撑着,杏儿顶不住了,身子不住发抖。但她咬紧牙关,跪着,哭着。老姑奶奶看到杏儿一个劲儿抹泪儿,动心了。赶紧让人找来大棉袄给杏儿穿上,老太太说:“孙媳妇,号两句就中了,你还真掉泪了。”杏儿眼泪又下来。先是跪着,膝盖疼,后是下雪,冻得她打哆嗦,一个姑娘家,哪儿受得了啊?能不哭吗?范少山也没干号,眼泪哗哗的。他想着金谷子,想着一个男人为了爱情种了一辈子金谷子,这才没让这金贵的老种子绝迹,这动人的中国故事,让范少山感动了,在这样的氛围里,范少山一哭就收不住。哭声震动了虎头村,咋回事儿?乡亲们还以为牛成的老娘死了,都往山上拥。人死了也不停尸?咋的也得让乡亲们吊唁吊唁哭两声儿啊?有人边走边念叨:“老太太好人啊,死了也不想给人添乱。” 村里的白事儿大操不嫌事儿大。之前说是大闹三天,先热闹两天,等到第三天再挖坟、开棺、取种。眼下雪越下越大,这帮人多是老人孩子妇女,还不把他们熬个好歹的?就是哭到明年开春,死人也听不见,咋也活不了了,活人还得接着活呢!老姑奶奶是个明事理儿的人。她跟大操说:“别等了,立马开棺!” 喇叭响起,几个拿着钢镐和铁锹的人喝下了一碗白酒,嘴里呼呼冒着白气,抡起家伙就要动土。这当口儿,有人大喊一声:“慢着!”这叫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啊!谁呀?老姑爷爷的弟弟,老姑奶奶的小叔子。小叔子鼻子不好,常年流着两行鼻涕。范少山一眼看去,那人的鼻涕都快流进嘴里了,上面还沾着两朵雪花,不 难看。 老姑奶奶扛得硬:“柱子,是你说了算,还是我说了算?”这个叫柱子的抹了一把鼻涕,说:“嫂子,俺哥的魂儿不能惊动啊!”一句话,鼻涕又流下来了。老姑奶奶说:“柱子,昨儿个夜里,你哥给我托梦了,说金谷子还得有人种下去,让种子还乡。这么大场面,都是我娘家人出的钱,你哥他又风光了一回,值了。俺们老公母俩过了大半辈子,俺懂他,他懂俺。这事儿,他不怪罪谁。”柱子说:“他是俺哥,一奶同胞,俺不同意。埋得好好的,不能说挖就挖呀。嫂子,有人刨你家房你乐意吗?”范少山躲不过去了,这事儿都是你引起的嘛!他对柱子说:“这位长辈,让金谷子传下去,对俺白羊峪,对咱们虎头村,乃至对国家都有好处……”柱子说:“俺不管破谷子的事儿,俺就知道不能惊动俺哥。”老姑奶奶急了:“老牛家的事儿,还轮不到你做主!”眼看叔嫂就要吵起来,范少山赶忙解劝。范少山问柱子:“您看这喇叭也吹了,丧也哭了,也算把老姑爷爷惊动了。只要让俺取出金谷子,您老提啥条件,俺都答应。”柱子用衣袖擦了擦鼻涕,说:“那好,领牲!” 领牲?这是哪一出啊?说来可话长啦。这可是太行山一带老辈子祭奠死者的习俗,到了新社会,移风易俗,没那讲究了。谁想到这几年出了一帮有钱人,牛鬼蛇神跑出了笼子,这习俗又回来啦。要不咋有“三十年河东,三十年河西”这话呢!咋领牲?就是向死者献上猪羊。孝子献全猪,孝女献全羊。要选一等一的肥猪肥羊,让死者受领,也就是把猪羊的魂给亡者。一般是把猪羊赶在院里死者灵前,点上香纸,孝子跪在灵前向亡灵念叨几句。宰杀前,在猪羊脑门、脊梁上洒凉水,牲畜本能地就把洒在身上的水抖落了,对于这带毛的动物来说,不挺正常的事儿吗?不,这里有讲究。猪羊若是全身抖动,就代表死者对献上的牲灵满意,这叫“浑身大领”;若是牲畜只是先甩头,再甩腰,后甩尾,或是按别的次序来,或是只甩了一部分,这问题就大了,说明啥?死者对祭品不满意,这时候孝子就要连声祷告了,祈求死者的亡灵来受领。这都哪儿跟哪儿啊?迷信这玩意还跟你讲道理吗? 范少山答应了。重重吐出俩字:“领牲!”像两块石头,咣当咣当,砸在了坟地里。 第二天,虎头村大集。大操、牛成带着范少山和杏儿去买猪和羊。大操当家,说牛家有儿有女,猪羊也要双全。花钱这事儿当然落在了少山和杏儿的身上。少山带的钱少,哪知道这么大动静啊?杏儿的钱也花得差不多了。杏儿的手机绑着银行卡呢,卡上有钱。卖猪的是个小伙子,用的手机是苹果,杏儿把钱打到他手机里去了。范少山想,这虎头村一带,一边享受现代文明,一边还热衷封建迷信,这话咋说呀?牛成开着小拖拉机,直接把猪羊运到了山下,一帮小伙子揪着踩着把俩畜生拎到了坟跟前。一群人就把猪羊围了,它们成了真正的主角。猪羊哪儿见过这阵势啊?它们哪儿知道自己个是带着使命来的?猪慌了,四处乱窜,若不是被人围着,早掉山谷里去了。两个小伙子上来,一个按住猪头,一个踩住尾巴,总算把猪制服。猪就剩下哭号的份儿了。羊呢?吓傻了,像个见了陌生人的小姑娘,傻愣愣地站着,连咩咩的叫都不会了。 喇叭停了,人不哭了,猪不叫了,万物静了,雪停了,日头出来了。猪好像有了感应,不用人按着,就乖乖地站在那里,和羊站成一排。两个牲畜,就这样站成了标本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,傻傻看着它们。范少山也愣了,难道,老姑爷爷显灵了?猪羊成了老姑爷爷的化身了? 一瞬间,范少山、杏儿和一帮孝子贤孙扑通一声跪在了坟前,跪在了猪和羊跟前。老姑奶奶在他们的身后站着,说:“老头子,你可都看到了。俺本不想打扰你,但俺思来想去,答应了俺娘家孙子,把金谷子给他。这灵棚是咱孙子搭的,吹鼓手是咱孙子请的,祭品也是咱孙子买的。咱孙子、孙子媳妇儿都哭成了泪人儿,你可满意不?” 羊不动,没出声;猪哼哼了两声,哼得惬意。老姑奶奶说:“你俩不管谁出声,就算答应啦。”猪不哼了,羊还是没动。 老姑奶奶走到坟前,跪下抚摸着坟头,叨叨着:“你走了这几年,家里都挺好,你就放心吧。你哪天想让我陪你了,你就给我托个梦,我就来找你个老东西。” 猪没哼,羊这回动了,两前蹄子扬了扬,朝前扑了两步。 老姑奶奶让牛成说两句。 牛成憨憨地说:“爹,俺们都想你。今年山上那果园子也结了不少果,老母猪下了一窝小猪仔……” 老姑奶奶瞪了儿子一眼,插话说:“你这孩子,跟你爹一样憨,说话老跑题儿,今天求他不就是为那两罐谷种吗?” 猪和羊都不吭声了。 柱子用袖子擦了两行鼻涕,他的袖口让鼻涕抹得更亮了。他说:“哥,给你领牲,老嫂子问你话呢,赶紧说话啊!” 猪和羊还是不吭声。老姑奶奶说:“这老东西答应啦。俺听 见了。” 老姑奶奶挥了一下手,这是要给猪羊泼水呀!两桶水早就备好了,天冷,水面都起了冰花。两个小伙子各拎起一桶水,走过去,哗的一声就泼在两头牲畜身上。这大冷天,冰凉的水浇一身,搁谁受得了啊?猪羊全身的毛都奓了,跳了起来,全身抖动,水珠飞溅。猪哼哼,羊打喷嚏,四处乱窜。 全身抖水,这是老姑爷爷满意啊!老姑奶奶一挥手:“起——” “坟”字还没有下,停住了。老姑奶奶的眼睛落在了那只羊的屁股后边,愣住了。这当口儿,屠夫的尖刀已经对准猪的脖子了,就等老姑奶奶一声令下,就下刀子了。老姑奶奶一个“起”字,有点凄厉,赛过猪的号叫声。猪好像有了预感,叫也是白费力气,不如省口唾沫。干脆就不叫了,闭上眼睛等那一刀。紧接着,老姑奶奶喊了一声:“停!停下!”出啥岔子啦?老姑奶奶忽然就看到那只羊不对劲儿,咋回事儿?是头母羊。老姑奶奶眼神不赖吧?这要在平常,隔着三五步远,分不清是牛成还是儿媳,常常把烧火棍当成自己个的拐杖,拄着出了门。今儿个给老姑爷爷起坟,不知咋的,眼亮了,隔着十来米呢,羊都分清公母了。老姑奶奶炸了:“这羊谁挑的?谁挑买的?”原来,为男死者领牲,得用公牲口,为女死者领牲才用母牲口呢!你看,两码事儿。范少山不知这乡俗,猪羊都是他和杏儿花钱买的,可不是他俩挑选的。谁选的?牛成。牛成也不知这里头有啥讲究,就挑肥的壮的。得知是牛成,姑奶奶气更大了:“牛成,咋回事儿?你打算把你爹领到女儿国去呀?你个不孝的东西,你想给你爹找小三儿啊,啊?”一听说这样,大伙都笑了,连范少山和杏儿都止不住地乐。老姑奶奶的孙子牛小山凑过来说:“奶奶,我看我爹做对了,给我爷爷多找几个女人伺候着,才是真孝顺呢!”老姑奶奶骂了一句:“王八犊子!”当下,大操赶紧找人把母羊装上车,送回集市,再换回一只公羊。母羊懂了,咩咩地叫,像唱歌。猪以为羊被释放了,自己个也快了,睁开眼睛,看着蓝天,就想,多好的天啊,兴许往后还能看得见。它不知道自己个是公的,等到公羊一到,还得先拿它开刀。 公羊来了。这公羊像是知道了自己个的使命,小宇宙爆发了。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。公羊发挥羊角的威力,自打往坟前一放,就拉开架势,低了脑袋,扬了犄角,顶人!先是把屠夫顶了个跟头,后来又冲着老姑奶奶去了,范少山一看,赶紧挡住,老姑奶奶折身撵着小脚就跑,范少山被顶了个踉跄,场面乱了。生命的力量在于不顺从啊!牛成问老姑奶奶:“娘,这可咋好?要不再换一只?”老姑奶奶说:“不!就这只了!我看这只羊像你爹,平日里老实,挨欺负了他不干,脾气大!”老姑奶奶喊了一声:“浇水!”大操拎了一桶晃着冰碴儿的水,追着公羊就泼。哗的,冰水一上身,公羊没脾气了。公羊也纳闷,要杀要剐随你们,这大冷天,你泼我一身凉水干啥,比较好杀呀?公羊悲壮,成了一尊塑像。顶人的力气都没有了,你得抖一抖啊!大操上去就踢了公羊一脚,报一“角”之仇。公羊这才抖了抖身上的冰碴儿。大操推着公羊的屁股,将它推到坟前,和猪站成一排。羊抬头看看蓝天,想想,这么好的蓝天,再也见不到了,用尽全身力气,咩咩地叫了两声。 这回,老姑奶奶喊了一声:“起坟——”话音一落,屠夫就拎着刀把猪羊宰了,猪血喷在坟土上,红了一片,很快就冻成了血冰溜。接着,宰羊了,这就有讲究了。柱子把事先带来的脸盆放在了羊脖子下,柱子兜里头掏出一把盐,哗的,撒进脸盆里。这啥意思?有了这把盐,羊血眨眼间就凝成一块了。携带回家,下锅做菜都方便。屠夫照准了脖子一捅,羊血就汩汩流进了脸盆里了。这当口儿,人们就往跟前凑,眼睛放着光。想看看羊是咋死的?不是,都是奔着那盆羊血去的。自古留下令儿,说是被领了牲的羊血能驱灾治病。前头,为啥柱子提出为大哥领牲呢?多半不是为了告慰大哥的灵魂,而是想到了羊血的用处。他家小孙子得了肺结核,听说吃了领牲的羊血,一准儿能好。听听,这都哪儿跟哪儿啊!你柱子知道这令儿,村里人能不知道?你家有病人,谁家还没有个头疼脑热的?就算没病人,那还不是能驱灾避邪呢嘛!反正这羊血没坏处。这不,羊血刚流进脸盆里,人们就拥过来了,有拿着碗的,有拿着杯的。柱子一看,大事不好,端起羊血就要跑。人们哪里容得,上去就抢。有没拿家什的,用手抓了就往嘴里填。脸盆从那个人手里夺走,又从这个人手里夺去,羊血洒洒丢丢,很快就被几双鞋子踩了。有人不怕埋汰,在地上捡起就吃。这当口儿,羊虽说流尽了最后一滴血,可还没咽气呢!就两眼直直地看着人们抢来抢去,那是它的血。争抢中,有一小块血溅到了羊的脸上,羊闻着自己个的血腥,闭上了眼。 抢夺半天,脸盆翻了,羊血洒了,柱子哭了。老姑奶奶骂:“这是唐僧肉啊?抢啥抢?你们就这点儿出息!都过来,起坟!” 在小伙子们抡起镐头之时,老姑奶奶一撅一撅地走了。她老人家是不想看到这一幕啊!看到老姑奶奶的背影,范少山热泪扑簌簌往下流,身子不由得跪了下去。 坟开了。家族人跪地一片,大哭起来。范少山俯下身去,双手轻轻地扒拉棺盖上的浮土。就在这当口,只听咔嚓一声,一根大树枝唰地落了下来。这边,范少山正猫着腰一只手拨着棺材板上的浮土呢,树枝就落了下来!正好盖住坟口,把范少山盖住了。只觉得一个黑影黑压压盖了下来,眨眼间啥都看不见了。范少山不知出了啥事儿,吓得一阵腿软,呀地瘫在了棺材板上。外边的杏儿也乱了,大声呼喊着少山名字,跑过去就拽树枝。牛成等人过来,一起把树枝拽开了,又伸手把范少山拽了上来。这树枝落下来,还带着雪呢!呼啦啦,扬起一阵雪雾。范少山上来了,两腿还在打战。这下,人们有点后怕了,纷纷闪开,往后退。范少山定定神儿,紧紧拉住杏儿的手。杏儿也怕,死死盯着那根老槐树的树枝,树枝就像刚刚被拨动过的琴弦,还在打战,还有余音。这可咋好?这几天,为了取出坟里的金谷子,闹出多少事儿啊!范少山咬咬牙,豁出去了。他走过去,看看树枝,说:“没事儿没事儿,是大树跟俺开玩笑,也想跟俺抢金谷子呢!”说完,就要往坟口里跳。就是火坑也得跳啊!谁再出个啥主意,金谷子就取不出来了!就在刚跳没跳这工夫,柱子说:“亲戚,别动别动。”柱子将范少山拽到一旁。老姑奶奶走了,柱子说了算,发话了:“大伙都看到了吧,大哥显灵了!他不想让人动他的房顶,打扰他的日子。俺大哥一个人过,一个人睡,容易吗?咱们打扰他,他能干吗?咱活着的人得将心比心啊!这事儿,老天爷都看不公了!啥都别说了,天意不可违。填坟!”几个小伙子过去,就往坟里填土。范少山急了,大喊一声:“慢着!都给俺慢着!你们是俺老姑奶奶请来的工,但钱是俺花的,饭是俺管的!这事儿没办完,俺咋管饭管酒啊!”铁锹停了,人们都看着范少山。范少山说:“刚才俺看了这棵树,树枝上有很厚的积雪。这根树枝落下来,一是被大雪压的,二是树枝已经被虫咬过,早已腐烂了。”范少山拿起树枝,让大伙看着折断的树茬儿,果然糟透了。范少山说:“俺老姑奶奶答应了,已经领了牲了,钱都花了,就不能说填了就填了,必须开棺!俺们白羊峪也有说法,叫做‘领牲不开棺,日子过不欢’。咱能让这事儿影响后人的日子吗?在场的乡亲们,有谁不想过好日子啊?” 牛成过去对柱子说:“叔,咱不能不讲信用啊!开棺吧!”柱子说: “兴许是那头公羊脾气太硬,起坟不顺当,依我看再买一只羊去。”你看柱子这心眼儿,还想着他孙子的肺炎呢!牛成拧劲儿上来了:“叔,你听说谁家领牲杀两只羊的?这不成笑话啦?”柱子再也想不出啥理由来了,可就是不发话。牛成说:“大伙都听着,坟里埋的是我爹,我当家,开棺!” 范少山扑通跳进了坟口,心里说着:“金谷子,俺来了!” 原来金谷子没有在棺里,而是在椁里。就是说,老姑爷爷的身边,还有小棺材,这里面就是陪葬品。在椁里,范少山先是看到了一个大瓷罐,上面用一层油纸封着,范少山按捺不住,小心翼翼解开油纸,黄灿灿的谷种唰地映入眼帘,他捧起金谷子,放在鼻尖闻着,放在嘴边亲着,哽咽了:“金谷子,俺可找到你了!”这金谷子就像刚收割的,才脱粒的,谷壳金黄。不光它存在瓷罐里,还在老姑爷爷的坟头哩!山冈上,干燥,大树枝繁叶茂,阴凉,遮风挡雨啊!金谷子埋在土里,就是个恒温恒湿,金谷子还是那个金谷子。范少山查过资料,人家从千年古墓挖掘出来的种子还没烂,种在地里还能开花呢!老姑爷爷的小棺材里,除了金谷子瓷罐,还有一个瓷罐,还是金谷子?不是,是黄豆、绿豆、玉米、高粱和豆角种,这可都是好东西啊!范少山和杏儿把金谷子装箱,自己个的心立马安稳了。他和杏儿拿过铁锹,一锹一锹,给老姑爷爷的棺材填土。填完土,两人又在坟头磕了三个响头。 猪羊祭奠了老姑爷爷,自然是人要吃肉。老姑奶奶院子里搭起了大灶,流水席猪肉炖粉条,满满一大锅,一群人开吃。柱子把羊藏了起来,众人嚷嚷着要吃羊肉,找不到。找柱子要,柱子说跑了。你听听,这叫啥话?羊死了还能跑吗?有人向老姑奶奶告状,说柱子把羊藏了想吃独食。老姑奶奶知道小叔子爱占便宜,睁一只眼,闭一只眼,随他去。就说:“一头整猪还不够你吃的?扒开肚皮可劲造!”柱子吃了三碗猪肉炖粉条,外加四个大馒头。他问范少山:“亲戚,‘领牲不开棺,日子过不欢’真是你们白羊峪一带的说法?”范少山说:“俺们白羊峪一带,根本就没有领牲的习俗。”柱子说:“那就说你是随口编的?”范少山说:“不编,金谷子能取出来吗?”柱子嘿嘿笑了两声。鼻涕下来了,赶紧把鼻涕吸了回去。酒足饭饱,柱子走出门口,从草垛里翻出那只羊,扛在肩上,回 家了。 杏儿自己个回了北京,范少山带着种子回了白羊峪。得知少山把金谷子种子带回来了,范老井笑得合不拢嘴:“看这样子,金谷子又能在白羊峪生根了。往后俺隔三岔五就能吃上小米饭啦。”听儿子说了事情原委,又是披麻戴孝,又是领牲,范德忠觉得尽了礼数,也就没说啥。听说金谷子回来了,乡亲们都来看新鲜。范少山早有准备,让他们看放在桌上的几个水碗,里面泡着种子呢!两个碗是谷子,两个碗是大豆,一个是非外国种子,一个是外国种子。非外国种子的谷种是暗黄色的,谷粒不那么规整,外国种子的谷种是浅黄色,米粒圆润规整,就像一个模子刻的。再看大豆,非外国种子大豆有点扁,是浅褐色;而外国种子大豆滴溜滚圆,是黄褐色的。非外国种子大豆水泡三天就发芽了,外国种子大豆却没发芽。范少山顺便说了外国种子的坏处,有乡亲说:“这玩意那么玍古,咱吃它做啥?”范少山说:“咱把老种子种在地里,往后咱都用自己的种子,不吃那害人的东西!”范德忠捶了范少山一拳:“儿子,真有你的!”李国芳咯咯笑了。 来年春天,金谷子下种了。那天,乡亲都来了。地头摆上了供桌,有各家各户端来的苹果、花生、红薯,还有玉米棒子。范老井点了三炷香,高声说:“土地神,您老好吧!俺白羊峪失散多年的金谷子又回来了,它就像俺们的亲人!今儿个,俺们要把它种在这片土地里,敬请您老保佑它生根发芽,拔节抽穗,有个好收成!”朝着土地拜了三拜,开犁了。范少山给黑牛的头上戴上了大红花,田新仓牵牲口,喊了一声:“驾!”牛就慢条斯理地往前走,范德忠“一把手”扶犁,一片片沃土慢慢地翻了过来……范老井挎着斗子,攥起一把金谷子,匀匀溜溜地撒在地沟里。范少山、余来锁和乡亲们都忙活,施肥的,掩土的。“白腿儿”送茶来了,倒了一碗又一碗,送给耕种的人。田新仓牵牲口,岗位重要,比余来锁先喝到了茶,他边喝边看干活儿的余来锁:“这茶,真香啊!”余来锁看看他:“撑死你!”“白腿儿”见了,抿着嘴儿乐。大伙都笑。种下了,范少山每天都往地里头跑,看看钻出苗来没有。暖阳照着土壤,种子就像躺在被窝里,舒服,一伸懒腰就发芽。种地时墒情不赖,就怕老天不下雨,白羊峪可是靠天吃饭啊!范老井也惦记着金谷子的事儿,来得不容易啊。他是老庄稼把式,年轻的时候就种过金谷子。老爷子来了,从田埂抓把土,看看天,不见云彩。对范少山说:“眼下还中,还能挺上三天,三天后再不下雨,就悬了。”范老井每天听收音机,听气象预报,总是晴。范少山急哭了:“爷爷,咋办?”范老井说:“担水抗旱!”范少山带头挑水,一桶一桶地倒进地垄里,余来锁、田新仓也来了,人们把金谷子地透透地浇了一遍。范少山没干过农活儿,肩膀让扁担压肿了,像发面馒头。 金谷子发芽了,绿苗苗蹿出了土!发芽率达到了百分之八十。范少山乐得一蹦老高,谷子长出了秧苗,他就在地头搭了棚子,没事儿就在这儿歇歇脚,坐在棚子里看着秧苗,也怕猪啊羊啊闯进地里,糟蹋了金谷子。他拿金谷子当心尖儿,当成了命根子。 怕啥来啥。这天,范少山正在地里头除草,一头猪跑进了谷子地,范少山一见,急眼了!赶忙轰赶,这当口儿,有人也来追猪,谁呀?大虎。大虎也是白羊峪的,二十啷当岁,是个愣头青,虎头虎脑的。这猪是他养的,本来放养在山林里,跑出来了。甭看大虎有点儿愣,可心里头有道道。他把家猪放进山林,当野猪来养,野猪的价格高,他将猪圈里的猪养到八十斤左右,就放到山林里。山林里的野猪长大了,杀了,卖给山下的野餐馆。你说,这小子还有点儿经营头脑吧!你把家猪当成野猪养,范少山早就看不惯了,也没理他,这回你的猪跑到金谷子地里来了,咱可得另说说了。少山当即就和大虎吵起来了,让大虎赔补青苗损失。大虎脖子一梗:“不就是破谷子吗?值几个钱?你惊了俺的猪损失就大了,俺这是纯种野猪,卖三十多块一斤呢!这头猪就四千多块,你赔得起吗?”范少山气得脑瓜顶冒烟了。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大虎用绳子牵了猪, 走了。 范少山回头扶起被猪踩倒了的谷子秧,越想越气。回村去找余来锁。余来锁说:“这小子俺能管,可他娘俺管不了。大虎说了,不让放野猪就去城里打工,大虎娘舍不得儿子,又放儿子走啊!” 范少山说:“我管!他的猪糟蹋俺们的金谷子就不中!” 范少山来到了大虎家,说他非法经营,欺骗顾客。大虎不紧不慢,拿出了生猛野餐馆签订的合同。范少山接过合同看都没看,就把那张纸撕了个粉碎,纸片扔在地上。 大虎气得说不出话来:“你,你!” 大虎娘也急了眼:“少山,你咋能砸我家大虎的饭碗呢?” 大虎吼:“人家来锁都不管,你是组长,还是村长啊?再说,村里这么干的不仅是我,还有田新仓啊!” 范少山早就打定主意,今儿个不提金谷子的事儿了,就从根子上来,让你野猪养不成!金谷子地紧挨着林子,今儿个跑出一头,明个儿跑出两头,这谷子受得了吗?他说:“田新仓也没有长三头六臂,都得停。你们得把放进山林里的猪抓回猪圈来!”说完,甩手走了。就这么走啦?虎子不干啦,你把合同撕了,俺还咋做生 意啊? 话说范少山走出大虎家院子,一出溜儿就是田新仓的家。门口,田新仓吃饱喝足正在晒阳儿。范少山让他把猪抓回来,田新仓只是不好意思地嘿嘿笑。田新仓对范少山有几分敬畏之心,不跟他顶牛儿,也不表态。大虎追了过来,冲着范少山就吼开了:“姓范的,你凭啥把我的合同撕了?告诉你,俺的猪,俺做主,就在林子里养着!” 范少山也高了嗓门:“你这是犯法的事儿,别给白羊峪丢人!” 大虎说:“白羊峪人咋啦?还不是照样受穷啊?你要是把俺们的猪卖个野猪价,我们还往树林里撒个屁呀?如果叫狼叼了,还得赔钱呢!” 范少山说:“少扯淡。赶紧把猪抓回来。” 大虎瞪着眼睛吼:“俺就不抓,俺就当野猪卖,不就是影响了你那破谷子吗?” 范少山火了:“王八蛋!” 大虎指着自己个耳朵:“你小子不是外号范大胆吗,能把俺咋样?有本事拿你爷的枪把我耳朵也崩喽!” 范少山脑袋“嗡”的一响,一种无言愤怒冲上头顶,他走过去一拳就把大虎打趴在地了,大虎嘴角流着血,颧骨也青了。 大虎爬起来,抽冷子给了范少山一拳,范少山扑来用腿压住大虎的脑袋,大虎吓得像杀猪般号叫起来。 招来一群人看热闹,人们哄笑。大虎这小子平日里霸道,遭人恨,看他挨打,解气。田新仓也跟着笑。 大虎伸着脖子骂:“田新仓,你小子还看老子热闹,快上啊!制服不了他,往后我们的财路就断啦!” 田新仓不动,嘿嘿笑着:“好,平常你没少欺负我,俺正愁没人收拾你呢。”范少山喊:“你小子服不服?还卖假野猪不?” 大虎垂下了那颗光光的脑袋,咧嘴喊:“不啦,不啦……” 人们又是一阵哄笑。 整治大虎,制止了售卖假野猪,也保护了金谷子,范少山在村里脚跟站得更稳了,但他却开心不起来。田新仓看到这几天“白腿儿”和余来锁走得有点儿近,想想自己的爱情没啥指望了,他就卖了猪,整天把自己睡成了猪。范少山劝他:“新仓,你也不能老这样啊,咱白羊峪有的是事儿干呢!”田新仓伤心,下山打工去了。大虎呢,自己养猪清闲,没多少事儿,他也不愿种地,心就收不住了。跟娘打了声招呼,也进城了。大虎从小娇生惯养,长这么大没离过娘的身边,这一走,娘受不了了。整天不吃不喝,哭哭啼啼。少山打了大虎,李国芳和范德忠都没责怪儿子,觉着就该有人治治那混账小子。李国芳想到大虎娘,心里头觉着对不住她,就拿了东西去看望,连声宽慰:“嫂子,都怪少山这兔崽子,我已经打他了,骂他了。依俺看,大虎大了,闯一闯不是坏事儿。我家少山不也是从城里回来吗?”大虎娘哭着说:“大虎有少山那两下子吗?他在城里能活吗?他要有个三长两短,我依靠谁呀?”大虎是个愣头青,当娘的怕他在城里惹事儿。在小小的白羊峪,乡里乡亲的,人家不说啥,到了外边,谁吃你这一套啊?李国芳让范少山把大虎找回来,范少山不乐意。范德忠骂了儿子一句,自己个去了。他知道大虎去了天津,范德忠在天津打过工,那地方熟悉,有一条街上的打工者都是白羊峪一带的,大虎肯定奔着老乡去。在天津,范德忠很快找到了大虎,正和工友们运水泥呢,乐乐呵呵的。范德忠说了大虎娘的情况,让大虎回家。大虎不回,说:“这儿不错,工资不少。您老回去跟俺娘说,让她放心,我不惹事儿,外面没人惯着俺。俺就窝里横。”范德忠给了他一拳:“你小子倒有个自知之明。”范德忠让他把电话打在范少山的手机上,这边正在帮大虎娘喂猪的范少山,赶忙把电话给了大虎娘,大虎娘听到了儿子的声音,得知儿子安好,安心了。大虎还说,再回家时给娘买一件人造貂皮大衣,暖和。和儿子说完话,大虎娘抹了一下眼泪,把李国芳端上来的一碗热汤面吃了个精光。范德忠从天津回来了,给大虎娘买了一盒子十八街大麻花。大虎娘不好意思了,说:“俺和那没出息的儿子,给你们一家添麻烦啦!” 林子里没人养猪了,没有牲畜蹿进谷子地,金谷子安静悠然地长身子,越长越高,越发让人怜爱了。 ------------ 第五章?生活,会把人心磨成茧子(1) 十四 比起心累,这身子累,不算个啥。这一阵子,范少山脚不沾地儿找金谷子,种金谷子,拾掇金谷子,护着金谷子,累不?累!年轻人,睡上一觉就歇过来了,第二天照样接着干。可这一回,要操心了,要累心了。你躲得了吗? 这天,迟春英来了。前面说过,她是范少山的初恋,她是前妻,小雪的亲娘。迟春英是从深圳来的,来干啥?要带女儿走! 女人有了钱就得捯饬自己个,美美容,做做头发,买点儿新衣服、新鞋子。迟春英嫁给了有钱人,出落得又年轻,又漂亮,小脸白嫩白嫩的。范少山忍不住多看了两眼,心想:跟了马玉刚就是比跟俺强啊!迟春英给女儿带来了新衣服,又给了一沓钱,大张的,不老少。要带小雪走,去深圳上学。范少山梗脖子,范德忠和李国芳舍不得。小雪呢?更是脑袋摇得像拨浪鼓。迟春英打开手机,让小雪看深圳小学校的图片,被绿树鲜花包围的校舍,孩子们花一样的笑脸,漂亮!迟春英说:“想不想到那里去上学?”小雪说:“俺不能离开爷爷奶奶。”任迟春英说破了嘴皮子,小雪还是没松口。迟春英急了:“范少山,小雪判给你抚养,算是把孩子给耽误了!你抚养什么啦?你以为养孩子就是吃饭穿衣啊?小雪长大了,她要受教育!知道不?这村里有啥教育设施?有块黑板吗?有张课桌吗?有支粉笔吗?你说你,在北京卖菜好好的,本来有了钱可以把小雪接过去读书。这下可好,小雪愣是窝在这儿了,每天在山上瞎跑,有你这样当爹的吗?”范少山没想到迟春英嘴皮子这么厉害,以前可是没说话先脸红的女人啊!有钱人就是底气足啊!话说回来,人家迟春英话重了点,句句可在理儿上啊,范少山能不羞得慌吗?这三年,小雪都是爷爷奶奶照顾着,你又做了点儿啥?还像亲爹吗? 心里有愧,说话就软。范少山说:“春英,你说得对。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。请放心。我一定让小雪读书,受到好的教育!” 晚上,迟春英在范家住下,和李国芳住一屋。她拍着女儿睡了,就和李国芳唠嗑,一口一个娘。这让李国芳有了错觉,那个温柔贤惠的儿媳妇又回来了。迟春英说了许多歉意的话儿,又感谢前公婆照管小雪。话说得真切,李国芳也打心眼里原谅了迟春英。女人啊!谁知道走到哪一步啊!迟春英放下一万块钱,算是小雪的生活费。左推右推,李国芳还是收下了。迟春英搂着小雪睡下,到了半夜,小雪醒了,她找了一根红辫绳儿。天快亮的时候,迟春英起身,发现自己的胳膊已和女儿的胳膊被红绳儿捆在了一起。这会儿,小雪睡得很香。她明白了,这是女儿不想她离开。忽地,迟春英的泪水扑簌簌掉了下来。迟春英悄悄解开红绳儿,含着泪走了。范少山送迟春英到村口,两人望望银杏树,这是他们当年爱开始的地方。春英把孩子用红绳缠胳膊的事说了,范少山没吭声,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。 小姑娘发脾气了。小雪嘴噘得能拴住驴,眼泪哗哗流。哭着哭着,冲着范少山蹦出一句:“你为啥要跟俺娘离婚啊?”范少山一时说不出话来,为啥?俺跟你讲了,你小孩子能懂吗?俺能跟你说你娘的坏话吗?奶奶李国芳赶紧打圆场:“雪儿,你娘是好娘,爹也是好爹,就是性格不合,过不下去的。”小雪梗着脖子:“不,我爹有了杏儿,才不喜欢我娘了。”范德忠生气了:“这孩子,你听谁说的?”小雪说:“那北京的阿姨不是追到山上来了吗?”李国芳说:“你可记好了啊,你娘离了,你爹才认识杏儿的。”范少山一把将小雪搂在怀里,哽咽了:“孩子,都是爹对不住你,爹从今往后,一定当个好爹。” 一家人就商量孩子上学的事。如果让小雪在布谷镇读小学,只能走读,每天来来回回,上山下山,小孩子家受得了吗?商量来,商量去,还是把本村那所已经修缮的小学校用起来。前头说了,为了请泰奶奶当校长,把学校修了,但泰奶奶不来。这回谁当老师?余来锁中不?能写诗,肚子里有墨水啊!去找余来锁,余来锁说:“不中不中,俺写的诗歌不少错别字,别把孩子耽误喽。再说了,俺又当村民小组长,又当村医,又当兽医哪儿顾得过来呀!”范老井说:“还是去请泰奶奶,一来,人家当年就当过老师,底子厚。二来,她和重孙女孤苦伶仃的,到了白羊峪,也有个照应。”这回,范老井要亲自去,他要把这个一辈子没从自己梦中走开的女人请到白羊峪,他能每天看见她,空闲的时候还能唠唠嗑,偷着数数她脸上的皱纹。范少山说:“加上泰奶奶的重孙女黑桃,村里就有六个孩子了,都让他们入学。能成。” 两人去了,泰奶奶正发愁。黑桃跟太奶奶赌气,故意在雨中淋着,发烧了。这是为啥?黑桃想爹娘了。爹娘说是在南方打工呢,把一个几岁的孩子丢给奶奶,两三年没照面了,连个音信都没有,还有比这心狠的吗?黑桃烧得烫手,躺在炕上昏迷了。还顾得上说请泰奶奶的事儿吗?赶紧救人呀!范少山打电话给余来锁,余来锁下山去了县城,开农村工作会。上百里呢?指望不上。咋办?这当口,黑桃抽搐了!泰奶奶哇地哭出了声。 范少山要送黑桃去布谷镇医院。咋去?山后有座简易桥,去年发洪水,冲垮了,再也没人修了。连接河对岸,有道溜索。就是根钢丝绳,人能顺着绳索滑到对岸的村庄,从那里去医院,就近多了。可这索道他还是小时候和小伙伴滑过一回,当时看着脚下的滚滚河水,吓得要死。再说,这索道已经十多年没用了,还能用吗?顾不得那么多了,救人要紧。范老井对索道熟,帮着少山将绳索紧紧捆在腰上,又把黑桃固定在范少山的怀里头。范老井喊了一声:“少山,抓紧!放!”范少山闭上眼睛,只听索溜子滑动钢丝绳的声音,咔咔作响,还有耳边呼呼的风声,掺和在一起,也不知过了几分种,索溜儿停下了。范少山睁开眼,已经到了山冈上,跟前下地的农民跑过来,把范少山和黑桃解了下来。听说是为了救人,村民忙开了,发动了小拖拉机把范少山和黑桃送到了镇医院。俺白羊峪一带,生活着一群群厚道人啊! 这边送走了少山和黑桃,这边泰奶奶又躺下了,重孙女有病,急的。泰奶奶手脚冰凉,浑身打战。范老井赶紧回去放了鹿血,让泰奶奶喝下去。一袋烟工夫,泰奶奶的手脚暖和了,身子也不抖了。范老井说:“泰奶奶,放心,我是眼瞅着少山抱着黑桃滑到对面的,这会儿早就到了医院了。黑桃一准没事儿,过两天就给你送个硬硬朗朗的重孙女来。泰奶奶,您就放心吧!”泰奶奶缓过劲儿来,说:“老井啊,你咋还管我叫泰奶奶呀?你说你,旧社会叫,新社会叫,俺年轻叫,俺老了,土都埋到脖颈了,你还叫,你就不兴叫俺老姐姐呀?”土改那阵子,斗地主,分浮财。范老井十八九,过去给泰奶奶家扛活儿,这回翻身了,斗争会上,工作队让老井控诉泰奶奶,人家都是一口一个地主婆,他却一口一个泰奶奶,被工作队长赶下了台。后来泰奶奶的丈夫泰山松回来了,人家是当了解放军的副团长。那泰奶奶为啥不说呢?多年没音信了,她哪敢说啊?万一投错了国民党呢?她这地主婆不算,还得扣上顶反动家属的帽子,这不罪上加罪了吗?工作队这才知道,泰奶奶斗错了,不是地主婆,是光荣军属,你说这事儿整的。工作队又登门给泰奶奶道歉,又夸那个小青年有政治觉悟。小青年呢,回到老家白羊峪了。副团长泰山松呢?转业到了地方,当了副县长,工作忙,常年不回家,搞上了办公室的小姑娘,和泰奶奶离了婚。泰奶奶在镇上教书,拉扯着一双儿女,苦巴苦业,日子难熬啊!后来就走了一家,男的是公社修造站工人,有一回焊接钢梁,从上面掉了下来,死了。后来,泰奶奶就再也没找。一晃两晃,也就老了。老了,需要人的时候,身边却没人了,大女儿远嫁他乡,前几年得了癌症,也死了;儿子儿媳外出打工了,还把年幼的孙女甩给了她。有时候,泰奶奶也想,也幸亏身边有个孙女做伴,要不也孤独死了。因为当过民办老师,泰奶奶每月还能拿几百块的退休金,和孙女黑桃过活。范老井知道泰奶奶的情况,这么多年常常跟人打听,时常一个人叹气:“泰奶奶,咋这命呢?”范老井吧嗒着烟袋,对泰奶奶说:“老了老了,就不改口了,还是叫泰奶奶吧!” 黑桃病好了,回家了。小雪也去看她,两个小姑娘投缘,很快成了好伙伴儿。这回再请泰奶奶当校长,就顺当多了。说实在的,可不是泰奶奶端着,难伺候;是老人家担心给白羊峪添麻烦。啥麻烦?这不,她跟范少山提了俩条件。泰奶奶说:一个呢,俺把黑桃托付给你们。他爹娘是死是活都不知道,就是活着也指望不上了,我哪天闭眼了,这孩子咋弄啊? 范少山抢嘴说:“您老放一百个心,下了山,黑桃就是我们范家的人了,就是我的亲闺女,是小雪的亲妹妹。” 泰奶奶说:“这二呢,你得给俺备一口大棺材,等我死了,还想埋在黑羊峪青山关的古长城垛下,俺爹娘就在那儿等我哪。” 范老井说:“泰奶奶啊,您身子骨这么硬朗,别老说不吉利的话。” 泰奶奶说:“老井啊,你别说俺,你也算着,哪天睡觉第二天都不保准能不能睁开眼。” 范少山说:“棺材的事好办,俺请好木匠打好,天天让您瞅得见。” 泰奶奶微笑地说:“中哩,中哩!瞅着棺材教书,俺就踏实啦!” 选了好日子,清爽天儿。白羊峪人用轿子去接泰奶奶,泰奶奶的头梳得油亮油亮,一丝不乱,寡寡净净。朝范老井笑了一下,悠悠地上了轿。这让范老井想起了当年泰奶奶走下大花轿的那一刻。范老井喊了一声:“起轿——”余来锁和田新仓就抬起了轿子,轿子吱扭吱扭响,范少山跟在后面,扛着泰奶奶的行李。再后边,有人扛着椅子,有人端着铜盆,有人背着书。反正,泰奶奶那点儿家当,都捣动得差不多了,留下一间孤零零的破石头房子。范德忠和李国芳不能搬东西,干啥呢?金谷子吐穗了,招鸟儿,一群鸟呼啦啦飞过来,落在谷穗上就啄,连鸟也知道金谷子香啊!这还了得?老两口扎了几个稻草人,扛到地里头,隔那么远就插上一个,鸟们一见,呼啦啦飞进林子吃草籽了。忙活了地里,范德忠忽地想起来,还有事儿呢!他昨晚上做了个小滑轮,要固定在杆子上,对,旗杆,眼看要开学了,孩子们得升国旗啊!耽误不得。旗杆子早就有,还是当年建校时立的。二三十年了,随着村民的流失,前些年学校也撤了。如今那白桦树做的旗杆还硬朗朗地戳着,就是光秃秃的。范德忠要在旗杆顶上拴上滑轮,再穿上绳子,让国旗顺着滑轮升上去。这滑轮咋固定啊?把旗杆放倒?不中,根部是筑在水泥台子上的,不能动。“神雕侠侣”有办法,李国芳牢牢站在水泥台子上,范德忠拿着滑轮的手扶住旗杆,往上一蹿,两脚就站在了李国芳的肩膀上。范德忠的一只手慢慢蹭,直到蹭到旗杆顶端,把固定滑轮的铁丝套在旗杆上,又用头抵住旗杆,从口袋里掏出钳子,身子贴住旗杆,仰起脸,对着铁丝拧起来,一下,两下,三下……拧紧了。范德忠屈下身,从李国芳身上跳了下来。范德忠心思细,绳子早就穿在滑轮里了。国旗呢?范少山早就从镇上买来了。这当口,范德忠从包里拿出五星红旗,日头照着,红得耀眼。他把事先准备好的短木条穿进国旗的边布内,用细绳儿一圈一圈缠紧,这下,国旗就平展展的了。最后,把短木条用细绳儿绑在穿过滑轮的长绳子上,再把长绳子的一端在旗杆根部固定好,全部工序就完成了。范德忠大声说:“同学们,升旗仪式,现在开始!”空荡荡的操场上,只站着白羊峪的女人李国芳,她的双肩拽着空荡荡的袖管,哼着国歌,安静地看着国旗徐徐上升。升旗的是只有一只手的范德忠,女人的丈夫。他用一只手升旗,便拉动绳子,边唱国歌,当唱完“前进,进!”的时候,他把国旗升到了旗杆顶上。范德安把绳子拴紧。国旗在旗杆上呼啦啦飘扬。范德忠朝着台下的李国芳望了一眼,笑了。李国芳也笑了。 小雪和黑桃上学了,除了她俩,还有四个孩子。白羊峪小学,六个学生,开学了!泰奶奶是校长、老师还是班主任。泰奶奶是老教师,离开讲桌多年了,一看教科书,就激动。开学前,老人还备了三天课。孩子们小的七岁,大的十一,由于没上过学,都得从一年级学起。课本、书包、作业本、铅笔,都是范少山从镇上买来的。这帮孩子平常也有调皮捣蛋的,但一背上书包,都变成了温温顺顺的小羊羔,老老实实听泰奶奶讲课。别看学生少,又是一年级,泰奶奶也不轻闲,又教语文,又教数学,还教音乐、美术、体育。每天早上,学校头一件事就是升国旗,小雪成了升旗手,高兴地跟爹说,跟爷爷说,跟奶奶说,跟太爷爷说,在全家人吃饭的时候,又跟大家说。全家人都跟着高兴。升旗的时候,泰奶奶也直溜溜站着,看着国旗,和孩子们一起唱国歌。有一回,歌声亮了,是范少山来了,他嗓门响,震得教室玻璃直忽闪。 过了几天,范少山抽空去了趟布谷镇,去找徐木匠,要订两口棺材。咋两口啊?不是答应的泰奶奶吗?前面说了,老德安死的时候,用的是范老井的棺材,范少山也答应爷爷了,送他一口好棺材。正好,一块做了。他跟徐木匠说,用上等的好料,一口,雕龙,一口,画凤。又过了几天,徐木匠派人送来了两口棺材,雕龙的,放进范老井的鹿场。描凤的,搁在小学校。两位老人,都看着棺材笑了,这料儿实诚,活儿细,看着遂心。 金谷子正在灌浆,三顾茅庐,请来了泰奶奶,学校也响起了读书声,范少山该吹喇叭的跌跟头,缓口气了吧?偏不,这不,田新仓和余来锁撕巴起来了。咋着?田新仓不是因为养假野猪事儿,外出打工去了吗?是去了,可没几天又回来了。为啥?想寡妇“白腿儿”。在村子里倒不觉得,因为天天能看到,觉着“白腿儿”就在身边,跑不了。这一出门,心里就悬了,想得夜里睡不着,老梦见余来锁搂着“白腿儿”睡呢!就这样,第二天也没个力气上班了。后来,因为打瞌睡,让老板骂了一回。田新仓火了,干脆不干了,回家!这天,“白腿儿”的儿子回来了,儿子叫高辉,还带来了儿媳妇小兰。人家是在北京打工认识的,两人在城里落了脚,有房有车,成亲了。结了婚,总得回老家吧!对了,高辉是带着新媳妇认门儿来了。也就是说,就如今这风俗,你在城里头办完了婚礼,到了家乡,还要办一回。范少山和余来锁帮着,“白腿儿”办了几桌,乡亲们都来了。在这酒桌上,田新仓酒喝高了,酒高了,胆儿就肥了,眼睛就离不开“白腿儿”了,一个劲儿地朝“白腿儿”乐。余来锁见了,醋坛子打翻了,就用酒灌。“白腿儿”来敬酒,田新仓干了,说:“俺在外边想你想得苦啊!想你想得睡不着觉啊!”说着说着,就哭了。儿子结婚,“白腿儿”也不好说啥,只是劝他少喝点儿。余来锁早就醋着他呢,腾的一下火了,冲上去,一把抓住田新仓的脖领子就往外拽,田新仓的身子不听使唤,跌跌撞撞跟着往外走,到了院子里,刮来一阵风,田新仓酒醒了一半儿,一见余来锁抓着自己个,能干吗?立马就抓住了余来锁的头发。这打架的,一个抓脖领子,一个抓着头发,是大老爷们吗?这都啥画面啊!两人都喝多了,可能是回到小时候打架的时候了。范少山过来,好一阵才把两人松开。田新仓还嚷嚷:“余来锁,你小子没安好心!哪个女人也不会往火坑里跳!”余来锁内心脆弱,自卑,也没还嘴,走了。范少山送田新仓回家,一路对他连呲带数落。从田新仓家回来,少山又去了余来锁家。余来锁正坐在炕沿上抽烟,脸色铁青。范少山给他倒杯水,让他醒醒酒。余来锁不喝。他眼睛直愣愣看着屋地,说:“田新仓说对了,没有哪个女人跳我这火坑。一个二婚头,当小组长,糊弄;当村医,不精;写诗歌,被骗。你说我这一大把年纪了,还能干啥呀?哪个女人能看得上我呀?”范少山知道田新仓的话,戳疼余来锁的小心脏了,这疼,三天去不了。范少山说:“田新仓的醉话你还往心里去?那是故意气你的!你往心里去了,就上了他的当了,他正巴不得呢!连句话都扛不住,‘白腿儿’能稀罕你这样的吗?”余来锁想想,也对。想开了。问:“你说俺跟‘白腿儿’有戏吗?”范少山说:“有戏,这不刚敲锣鼓点儿吗?” ------------ 第五章?生活,会把人心磨成茧子(2) 十五 一转眼,范少山和杏儿好些日子没见面了。电话里杏儿跟他算了一笔账。从买假种子到找到金谷子,范少山花去了四万多块,这样下去,菜摊儿也没法支撑了。杏儿口气挺硬。她说:“我真的撑不住了。我能做的,都已经做了。”范少山听到了杏儿的哭声,刚想安慰几句,对方挂了电话。再说杏儿,在虎头村,为了金谷子,杏儿在冰天雪地里跪着,花光了身上的钱,这是一心一意地为了自己个爱的男人啊!回到北京卖菜,到了月底,人家供菜户来结账,杏儿傻啦。没钱,还不上。还不上账,人家还能让你进新菜吗?进不了新菜你还卖啥呀?为了不打扰范少山忙金谷子的事儿,杏儿只得向人借钱堵窟窿。虽说不是两口子,可也是生活在一块的恋人啊?你说,这日子可咋过啊? 范少山本想回北京,可走不了,眼瞅着谷子都熟了,他得天天在地里守着。谷子一黄,插在地里的稻草人就不管用了。鸟不傻,慢慢就知道了那是假的,就飞进地里啄谷粒,这还了得?咋办?范老井说:“鸟儿怕声响儿。”就翻出一面锣,抡起锣锤敲了一下,满屋子的声音,震得少山的耳朵嗡嗡响。这锣还是当年村上演样板戏时留下的,范老井负责敲锣,喊社员看戏。走进谷子地,范少山当当敲了起来,吓得鸟儿四散而逃。不过一会儿工夫,鸟儿又飞来一拨,范少山又敲,敲着锣,在地里从南走到北,从东走到西。这么折腾,谁受得了啊!范德忠、李国芳干着急,一个拿了锣,拿不了锤;一个,连锣都没法拿。范少山叫来了余来锁、田新仓三班倒,这才喘口气。这鸟就这么难对付?谷子是鸟的美食啊!吃惯了草籽的鸟,肚子里没油水,乍冷儿闻到谷子的香味儿,能不向前冲吗?就在这当口,刁站长来了。真是及时雨啊!刁站长带来了防鸟的农药。农药,等等,有毒不?刁站长说:“低毒。”范少山说:“那可不中,俺的金谷子是无公害的。没别的法子?”刁站长说:“只能敲锣打鼓放鞭炮。对了,还有防鸟网,就是造价高点儿。”打听了价儿,想想自己兜里钱,再想想杏儿电话里的哭声,范少山心凉了。听说不用农药,刁站长也不急,人家不是做买卖的,这农药是支农专项,免费的。刁站长拍了金谷子几张照片,带着农药走了。锣还得这么敲下去,反正还有个十天半月,金谷子也就收割了。一天,范少山换衣裳,柜子里放了樟脑球,味儿冲。他忽地想到,人都硌硬这味儿,小鸟受得了吗?范少山找出柜子里的两只樟脑球,用纱布包好,拴在木棍上,插在谷子地里。果不其然,那块儿几步方圆,成了无鸟区,有的小鸟,刚想落在谷子上,忽地折身飞走了。范少山一看,乐得直蹦,这法子好啊,既不污染谷子,又能赶走小鸟。他立马下山去了布谷镇,买了几袋樟脑球,没几个钱。回来后,带着余来锁、田新仓把包好的樟脑球插进了谷子地。一亩来的地方,插了三十多个樟脑袋。这下清静了,鸟没影了。偶尔飞来俩胆大的,喊一声,也就飞了。治了鸟,还要防人偷,晚上,范少山就住在棚子里,半夜起来,在谷子地里走一趟。每回都躺在谷子地里,想杏儿。他给杏儿发了微信,向她说了对不住。还说,眼下亏了点儿,将来会是有收益的。等乡亲们温饱了,他会跟村委会签订协议,是按比例提成还是承包啊,再商量。那时候,损失不就补回来了吗?做事要看长远。杏儿没有理他,范少山的心乱了。 那天晚上,他回了一趟家。娘还在织毛衣,织了爷爷的,织老伴儿的。织了儿子的,眼下织谁的呢?看儿子有心事,李国芳说:“你这么多日子没见杏儿了,她又为咱白羊峪花了不少钱,杏儿能乐意呀?杏儿是个好闺女,依俺看,你配不上人家。你要想留在白羊峪,就别耽误杏儿了。”范少山说:“这些日子,人家赚的钱都让俺花了。还能让人家打心眼里头乐啊?说实话,她是真心对俺好,俺要是对不起她,那不成畜生啦?”李国芳不乐意了:“你是俺生的,俺是啥?猪啊?羊啊?”李国芳瞪了少山一眼,少山挠挠脑袋,嘿嘿笑了。李国芳说:“你要真的想对得起杏儿,你就回城里去。要不,俺就托人给你在十里八村的找一个。”范少山说:“那不中,爱一场是那么容易的吗?说散了就散了?”李国芳叹口气:“爱啊情的,俺不懂,俺就知道男人女人相中了,都得想着对方,好好处。”李国芳的双脚熟练地扭来扭去,两支毛衣针也在轻盈舞蹈。李国芳说:“孩啊,你在北京,三年没回来,娘这心啊,天天悬着,知道你在外边闯荡不易,生怕你有个好歹儿的。如今你回来了,当娘的还是放心不下,又怕你在白羊峪的事儿干不成,回城了;又怕你把事儿干成了,不走了。还有呢,还惦记着杏儿,一个闺女家做买卖多难啊,怕她吃不好,睡不安;又生怕那么好的一个闺女,被别的好男人抢了去。你说,当娘的,哪天不操心啊?哪天不操心了,也就躺棺材里了。”说着说着,李国芳的眼圈儿红了。范少山见了,心里头不好受。他说:“娘,儿子大了,您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!俺在北京干得不赖,还买了二手房,一辆便宜车。这阵子,没俺帮衬着,卖菜的生意是不忒好,加上俺又花了几万,杏儿手里头也没钱了。可生意还在呢!做买卖借钱是常事儿,俺都劝杏儿了。俺在白羊峪,生意没丢,丢了,哪儿有钱干事儿啊?您老也瞅见了,乡亲们庄稼长得不赖,金谷子大穗像猫尾巴。今年,白羊峪人不愁吃了,你儿子露脸了。甘蔗哪有两头甜啊?城里受点儿损失,村里头得了实惠了。再过两三年,乡亲们吃好了,穿好了,住好了,用好了。俺就得挣钱了。你儿子也不是活菩萨,也不是活雷锋。俺爷爷、俺爹娘俺得养啊!俺得让亲人们过好日子啊!还有杏儿,俺也不能苦了她,俺要娶她,俺要让她爱得值得呀!”范少山说完这番话,娘俩都抹泪儿。范少山催儿子赶快去北京,好好对杏儿说些宽慰的话,陪陪人家。 范少山还是走不了。谷子熟了,要开镰了。就在家家户户磨镰刀,要进地收割的当口儿,刁站长来了。前头说过,刁站长送农药,范少山没用,临走的时候不是用手机拍了几张金谷子的照片吗?是啊。人家把照片发到了报社,还写了篇文章《昔日御膳金谷子,今朝重现白羊峪》。市报、省报都登了,互联网上也转发了。范少山猫在山里,哪知道啊?这回,刁站长不光带来了报纸,还带来了一帮电视台记者采访。记者扛着长枪短炮,还没顾上采访呢,就被金黄色的谷子吸引住了,忽地跑进地掐谷穗,往包里装。一旁的田新仓急了!让记者把谷穗掏出来,又喊乡亲们围住地头,谁也不准进。范少山也生气了:这么点儿金谷子,多金贵啊?是你想掐就掐的?还记者呢?啥素质啊!俺要全部留种子的!明年俺要大面积种植!你们懂不懂?啊?范少山压住心底的火,没把心里话说出来,人家好歹是客人,能不和气点儿嘛!范少山说:“各位记者,实在对不起!这金谷子忒少,全部留种还不够呢!等明年大面积种植了,金谷子就多了,到那时候,俺把脱去谷壳的小米给各位送到家里去!”几句话,化解了一场尴尬。记者们也觉得不好意思了。记者对着金谷子地拍了一阵,又采访了范少山、余来锁,田新仓也跑过来,说了几句。他说:“在轰鸟的关键时刻,俺把锣敲得震天响,鸟儿吓得屁滚尿流。俺是金谷子保卫战的功臣啊!”余来锁把田新仓拉到一边,气哼哼地说:“就你功臣?别人啥也没干啊?”田新仓嘿嘿一乐:“气死你。” 记者走了。范少山说:“赶紧收割!要不再来一拨记者,咱的金谷子就遭殃了。”半天就割了,先把谷穗藏在了支书费大贵家的空房里。费大贵家房子是铁门,玻璃上焊着铁栏杆呢!既安全,还能开窗透气,防潮,金谷子放在这里最保险了。范少山让换了新锁,钥匙交给了余来锁。 果不其然,第三天晚上,白羊峪就来了七八个人,不是记者,是山下不知哪个村的。都拿着镰刀,拎着袋子,直接扑向金谷子地。这是来偷金谷子的。到了地头,只看见了一地谷茬子,傻了。这当口儿,范老井正扛着猎枪出来,发现几个鬼鬼祟祟的黑影,大吼一声:“谁呀?”几个人唰唰地跑进了玉米地。范老井眼花,像是看见了啥怪物,从后边轰地放了一枪。那几个人跑下了山,累得躺下了。有人说:“看看空谷子地,就开枪啊?要是偷到谷子,那还不得扔炸弹啊?” 上了电视,白羊峪没电,谁也看不到,一场空欢喜。可人家山下有电,各村都能看得到。看到电视里金谷子熟了,还没收割,几个起了贪念的人,摸着黑儿到了白羊峪。 秋收忙完了,范少山去了北京昌平。在菜市场,范少山让杏儿在一边歇着,自己个卖菜,就是讨好人家哩。杏儿见了他脸子不是脸子的,范少山把白羊峪的苹果塞到杏儿的手里,杏儿把苹果放在一边,待他不冷不热的,不咸不淡的。坐了一会儿,杏儿就发现少山把几样菜都卖便宜了,他还当是去年的价呢!杏儿说:“你一边凉快去。照你这样做买卖,咱俩都得喝西北风!”回到家,范少山把金谷子种植成功的报纸给杏儿看,又打开电脑,从网上搜索金谷子的视频,果然有。如今都电视台一播放,就到网上了。范少山让杏儿看,杏儿说:“早就看到了,看到视频里的你,当农民有模有样的。”范少山说:“俺本来就是个农民嘛!”杏儿心里头佩服少山,嘴上不说。对一个爱情中的姑娘来说,这重要吗?范少山有点儿愣,不懂女人,他以为杏儿是因为钱的事儿。哪光是为了钱啊?在北京好好一场恋爱,肩膀挨着肩膀卖菜的,睡在一张床上,这就活生生给拆成异地恋啦!一开始还觉得没事儿,后来两三个月见不到人影儿,还不能经常通话,怕没电,范少山哪舍得开机啊?写信呢,邮递员不上白羊峪,白羊峪人只能到邮局问问:“有俺的信吗?”范少山去布谷镇的时候,顺便问过,接到过两封,都是杏儿写给他的。上山下山,忒不方便啊!杏儿也想到了,干脆不写了。这时候,钱还是事儿吗?杏儿就是想让范少山陪着自己。对!情深都不如陪伴啊!钱是借口,那回电话里说到钱的事儿,杏儿哭了,不是为钱哭,是为范少山不在自己个身边流的眼泪。越想少山,自己个就越孤独,心里头空落落的。这回,范少山回到了北京,回到了家。杏儿说:“我想结婚,你不向我求婚吗?”范少山愣了一下,说:“杏儿,咱不是说好了吗,结婚的事儿先放一放。”杏儿说:“你不向我求婚,我向你求婚行不?”说着,杏儿就要单腿跪地,范少山赶忙把她扶起来,说:“都老大人了,还耍小孩子脾气。好了好了,我答应。早晚是你的人。今儿个俺就以身相许成不?”范少山紧紧抱住杏儿,朝着她光滑的脸蛋儿强吻上去。杏儿挥着拳头捶范少山的后背,吃力地想挣脱开,后来,两人的嘴唇碰到了一块,亲吻起来。 两人亲热了好长时间。累了,躺在床上说说话,范少山说:“这事儿,比割谷子还累。”杏儿说:“那你还干。又没人逼你。”范少山说:“杏儿,这些天,真难为你了,就没找个帮手?”少山说“帮手”俩字的语气有点重,还拖了长音儿,杏儿一听,这是话里有话,她知道,范少山有点小心眼儿,就说:“有人喜欢我。”范少山差一点就猛地坐了起来,他克制住了,还躺在那儿淡淡地问:“谁?”杏儿也淡淡地说:“原来公司的一个同事。姓高,年轻,人也帅。如今也不在公司做了,自己干装修呢,到菜摊来了几回,有时赶上了,帮着卸菜,和我说说话。有一回晚上收摊了,走出去,他在门口站着呢……”杏儿装睡,故意不说话了,心想,急死你。范少山有点急,还是按捺不住了,问:“后来呢?”语气有点迫切。杏儿心里笑了,说:“后来,后来,我刚才说到哪儿了?”范少山赶紧提了个醒儿。杏儿说:“哦,想起来了。他在门口等我,请我吃饭。我去了。他有司机,喝多了。说喜欢我,让我做他女朋友。你说,我该怎么办?”范少山心里头醋海起了浪头,说:“你就答应人家呗。反正人家年轻,比俺帅,又比俺认识得早。”杏儿说:“你猜对了,我答应了。”范少山终究还是躺不住了,坐了起来:“答应啦?你可别骗人家,你有对象啊!”杏儿也坐了起来,说:“我答应他,我不喜欢你。”范少山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。笑了:“俺说嘛,俺说嘛……”杏儿说:“我就看看你怎么装!”范少山挠挠脑袋,嘿嘿笑。杏儿拧了一下少山的大腿,少山嗷地叫了一声。杏儿发狠地说:“范少山,你听好了!我闫杏儿是贵州姑娘,敢爱敢恨。如果哪一天我爱上了别人,我会第一时间告诉你,绝不藏着掖着。你也不能骗我。晚点儿结婚可以,但你要是敢把我半路抛下,去找别的女人,看我怎么收拾你!” 再说这边白羊峪。小学校那个十一岁的孩子叫栓子,人家原来上过两年学,在镇上大姨家读的,后来大姨死了,栓子没了着落,又回到了白羊峪奶奶家。泰奶奶了解情况后,觉得不能耽误孩子,应该直接让栓子读三年级。这样的话,泰奶奶的课堂就成了复式班。教了一年级,还得教三年级。啥都好,就是没有书,栓子有点不乐意。没书,泰奶奶讲课也摸不准。要去买书,就得去县城,范少山又不在,余来锁也感冒了,发烧。咋办?孩子读书的事儿,是大事儿,等不得。范德忠和李国芳一商量,两人一块去。就是买两本书,还用得着去两人?前头不是说了吗?人家两人才是一人,要么咋叫“神雕侠侣”呢!带上两百块钱,那是政府发的残疾人补助,两人上路了。课本是教科书,都是教育局定制,按着学生人头发下来的,书店买不着。上回的课本,范少山还是请县城的同学淘换来的,咋办?去了教育局,没有。老两口想到学校可能有富余的,就去了实验小学。等到放学,孩子们排着队出来,见范德忠和李国芳的模样,有孩子笑起来。领队的是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孩,好像是班长,呵斥道:“要讲文明礼貌,不许嘲笑残疾人!”孩子们走了,范德忠和李国芳要进学校,却关了电动门,想跟门卫打招呼,门卫理都不理,夹着饭盒打饭去了。天黑了,老两口买了两块烧饼,蹲在街头,吃了。想找小客栈住下,没有,都改成大宾馆了,一问价,吓了一跳,兜里有一百多块,不够啊!再说了,不就是睡一宿觉吗?这一百多块,俺们白羊峪人要活好多日子呢!干脆,就在街上蹲一宿。秋后了,天凉了。夜风刮来,透过了肉,扎进了骨头。顶不住了。老两口得找个背风的地儿,找来找去,找到了桥洞子里,背风是背风了,可臭烘烘的。里面还睡着俩乞丐呢!乞丐挺友好,给他俩挪了挪地方,还把头下枕的一条破毯子给了老两口,又睡了。边睡边叨咕:“又多俩战友,可以组团了……”在桥洞偎了一宿,天一亮,两人就猫腰走出桥洞,透透气。两人上了桥,商量着找书的事儿,就看见那边公园空地上有小孩放风筝。范德忠叹口气:“今儿个是礼拜六,孩子们不上学啊。这可咋好?”李国芳说:“还要等到礼拜一?还得两天啊?”范德忠说:“既来之,则安之。找个卖炸油饼豆腐脑的地方,先垫巴垫巴肚子。”走到桥对面的公园,老两口见到了一个放风筝的小姑娘,正是在校门口见的那个扎着羊角辫的。风筝呢?羊角辫一拽,线断了,风筝飘飘悠悠下来了,落在了树杈上。小姑娘跑过去,蹦着高,够不着。旁边的一个老人,是羊角辫的爷爷吧,也来帮着够,够不着。范德忠、李国芳来了。李国芳往地上一蹲,范德忠双脚踩着国芳的肩膀,国芳缓缓起身,范德忠的身体就起来了,他的一只胳膊就够着风筝了,风筝就被他取下来了。范德忠嘿了一声,国芳缓缓蹲下来,眨眼间,就从她的肩上蹦下来。范德忠将风筝递给羊角辫。羊角辫呆住了。她爷爷呆住了,公园里的游客也都看呆了。醒过味儿来,人们都拍巴掌。羊角辫一眼就认出了这对男女,正是昨天校门口被同学嘲笑的残疾人。爷爷和老两口唠嗑,得知两人是山村的,为了学生的课本而来,羊角辫和爷爷都感动了,爷俩立马回家,去找羊角辫用过的课本。一顿饭工夫,爷俩回来了,拿来了两套三年级课本,另一套是羊角辫找同学要的。范德忠和李国芳连声感谢。这下好了,泰奶奶一套,教书;栓子一套,读书。齐了。范德忠和李国芳乐乐呵呵地回了家。 秋后的白羊峪,地里空荡荡的,人们忙着玉米脱粒,装进大缸里,把它和土豆、白薯藏进窖里。还有点苹果,下山赶布谷镇大集,卖了,换点钱花,买衣裳,割点肉,置办点农具,也就这 样了。 ------------ 第五章?生活,会把人心磨成茧子(3) 十六 再说范少山的前妻迟春英。迟春英嫁给了有钱人马玉刚,见了世面,三年时间,从深圳到北京,干挣钱的事儿。啥生意啊?开始的时候,马玉刚在县城就是干些个粗活儿,卖建材,经营水泥、瓷砖啥的。后来就做了光伏发电板代理,业务从南方做到了北方。马玉刚有眼光,看得远。做生意,超前;做人,原始。啥叫原始呢?就是有点动物性。手臊,打老婆。一言不合就出拳头。马玉刚当初稀罕迟春英,不就是因为人家柔情似水吗?可迟春英想着自己个的闺女小雪还窝在白羊峪,那里山高皇帝远,兔子不拉屎,心里头就急,就躁。孩子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啊!迟春英能不惦记吗?马玉刚人干干巴巴,出手却重。那天迟春英在家里上网,看到了金谷子视频,高兴地喊马玉刚来看,马玉刚正好看到范少山接受记者采访,火了,上去就给了迟春英一拳,这一拳正好打在了迟春英的鼻梁上,血从鼻子里流了下来。马玉刚还有理了:“你心里头还放不下他,是不?你找他去呀?你说,你贱不贱啊?你自己个偷着看就得了,还拉着我看?这是你自找的!”马玉刚就像戴了绿帽子,气得呼呼喘气。迟春英捂着鼻子去了医院。鼻梁骨折了。 这事儿让范少山知道了。他咋知道的?真是无巧不成书。范少山不是在北京昌平吗?对呀!这天在菜市场搬菜,腰扭了一下,龇牙咧嘴,有点疼。医院就在跟前,杏儿催他去看看。扭个腰,就去医院?白羊峪人谁不扭腰啊?忍忍,就过去了。范少山不去。杏儿说:“那我陪你去!”范少山看杏儿心疼自己,又怕耽误生意,去了。医生给他开了点止痛膏、止痛药,走了。路过病房的时候,房门开着,看到一个女人在病床上躺着,鼻子上捂着纱布,打着吊针。谁呀?这么面熟?范少山想着,走了过去。忽地,他又折了回来,走进病房。这不是迟春英吗?你不是在深圳吗?咋到北京啦?就为住院来啦?不像病啊?是受伤了。咋回事儿啊?迟春英都说了,就是不说鼻子是被马玉刚打的,她说是不小心撞在墙上了。迟春英说得轻描淡写,范少山就觉着不对劲儿了。你编都编不圆,就算不小心,也没碰鼻子的,就算碰了,也不至于骨折呀!瞒不住了,迟春英说了实情。范少山气得肝疼,就你这家庭环境还想接小雪读书?你连自己个都保护不好啊!当初为了和俺离婚,你耍心眼儿,说俺家庭暴力,俺忍了,这回你尝到家暴的滋味了吧?范少山这样想着,嘴上没说。人家迟春英正疼着,你说这些,不是往人家伤口上撒盐吗?迟春英流下了眼泪。她能不悟到这一点吗?她说:“当年,是俺对不住你。” 马玉刚打完迟春英,后悔了。凡是家暴的,完事都说后悔,都求媳妇原谅,说是痛改前非,可没几天,还是抡拳头。家暴就像吸毒,说是不吸了,但扳不住。成瘾了。马玉刚买了一大抱玫瑰,来看望迟春英。走进病房,傻了。范少山坐在床边呢?这咋回事儿啊?范少山是从天上掉下来吗?不是,一准是迟春英打电话叫来的。马玉刚刚想发作,但忍住了。他把鲜花放在床头,说了一句:“老婆,你看你总是这么不小心。”咋回事儿?你那意思,鼻子是自己个碰的?范少山说:“马玉刚,我跟你在外边说句话。”马玉刚说:“背人没好话。有话就在这儿说。”范少山说:“别打扰人家病人。就两句。”马玉刚跟着范少山往外走。迟春英心里头打鼓:可别出啥事儿啊?来到医院外的一僻静处。范少山说:“男人做的最不像人的事儿,就是打老婆。”马玉刚说:“俺的老婆俺管教,碍着你啥事儿啦?你心疼啦?醒醒吧,迟春英不是你老婆了!”范少山骂了一句:“王八蛋!早知道你是这混账样儿,俺就死活不和春英离婚。”马玉刚说:“俺就知道,你是鞋子里的豆子,垫(惦)着呢!你放不下春英是不?可你没法子,他是我媳妇!”范少山一把抓住了马玉刚的脖领子,举起了拳头。马玉刚吓得闭上了眼睛。范少山喝道:“你要是再敢打春英,俺绝不饶你!”范少山一拳头打在了树上,树叶哗哗直落。 在北京待了十几天,范少山惦着金谷子的事儿,回了白羊峪。这金谷子先是用手工脱了粒儿,留了种子,又装了一袋,还有,脱去谷壳,成了小米,每户分了二斤,让乡亲尝尝鲜。又给孙教授寄了几斤,感谢他的帮助。还装了一面袋,那是给虎头村的老姑奶奶的。滴水之恩,涌泉相报啊! 范少山去了虎头村。老姑奶奶已经死了。看到墙上挂着的老姑奶奶遗像,范少山眼泪唰地流了下来,那么好的老姑奶奶,说没就没了,让人咋不想呢?没有老姑奶奶,就没有金谷子重见天日啊。给老姑奶奶上坟,供上金谷子,给老姑奶奶烧了纸,哭了一场。范少山提出给老姑奶奶领牲,牛成说:“不中不中,俺当了村主任了,不能搞封建迷信了。”牛成当了村主任了?范少山没想到。不是说牛成憨厚吗?还能当村主任?这你就不懂了。虎头村前头那村主任有点儿钱,是个村霸,贪财不说,还隔三岔五在大喇叭上骂人,操妈日娘,谁都不敢惹他。最终把村民们逼急了,把他罢免了。这回村民们改了主意,要选就选老实厚道人。有人推举牛成,加上牛家是虎头村大户,牛成就这样选上了。别看牛成憨厚,能干事儿,人家行得正,走得直,村民背后都竖大拇哥。范少山说了白羊峪种金谷子的情况。他说:“明年大面积种金谷子,还种大豆、蔬菜等非外国种子,打造中国北方的种子库。”牛成听了,打心眼儿里稀罕这个远来的亲戚,想得远啊!他说明年去白羊峪参观取经。范少山说:“咱这亲戚还得走啊,越走才越近啊!” 范少山和余来锁商量,每年种一点儿,也要打造“中国的种子库计划”。白羊峪山高地远,良种不会和别的种子杂交,还能防盗,这是天然优势。孙教授来信了,他夸赞金谷子小米味道好,还在信上说:“远离外国种子,多种些纯正的种子,把安全健康的种子传 下去。” 一晃儿冬天了。杏儿来了,她把菜摊儿交给表妹管着,来白羊峪看看。粮食进仓,大伙高兴。余来锁组织了一场庆丰收晚会。村小学操场,点燃了篝火。全村男女老少都来了,热热闹闹的。大伙先请泰奶奶表演个节目,泰奶奶唱了一首燕山民歌《捡棉花》: 年年都有七月二十八,姐妹二人去捡棉花。要问大姐怎么打扮,列位不知细听我来夸。大姐梳了一个油头小纂,小妹梳了一个辫子一把撒;大姐穿了一个白布小汗褂,小妹穿了一个刚改的小汗褟;大姐的裤子本是葱心绿,小妹的裤子赛如粉桃花;大姐拿着一个竹篮子,小妹手里把棉花兜子拿。先过了张家谷子地,后过李家一块好芝麻。大姐拾了棉花一大堆,小妹拾了一兜好棉花;大姐言说棉花拾完了,小妹言说咱们就回家。 虽说有的调调上不去,可泰奶奶都九十了,别说唱了,能说下来就不简单了。大伙把巴掌都拍红了。接下来,范少山和杏儿演出了男女对唱《兄妹开荒》,范德忠和李国芳唱了《夫妻双双把家还》,“白腿儿”唱了《谁不说俺家乡好》,轮到余来锁了,他五音不全,唱歌跑调,就拿出了最拿手的,朗诵自己个写的诗。《白羊峪,俺亲亲的白羊峪》。 白羊峪,俺亲亲的白羊峪 你的天那么蓝 云那么白 俺看不够啊!看不够! 你金谷子那么美,苹果那样甜 俺吃不够啊!吃不够! 你的女人是那样美 孩子是那样乖 俺疼不够啊!疼不够! …… 田新仓明眼看着呢!余来锁朗诵“你的女人是那样美”的时候,瞟了一眼“白腿儿”,眼睛贼亮。你啥意思?你还疼不够?还拿“孩子那样乖”作掩护,就差一句“你的腿是那样白”了。“白腿儿”过去说过,啥时候儿子结婚了,她再想改嫁的事儿。如今儿子早办了喜事儿了,也就是说眼下正是时候。想着想着,田新仓上场了,要唱一首歌。田新仓带着家伙什儿呢!人家在外打工,用工资买了个小放音机。打开了,挺响。是伴奏音乐,啥歌?《知心爱人》。白羊峪人大多在收音机里听到过,音乐一响都跟着哼哼。田新仓好嗓子,参加过布谷镇青年歌手大赛,得过亚军。 让我的爱伴着你直到永远 你有没有感觉到我为你担心 在相对的视线里你才发现什么是缘 你是否也在等待有一个知心爱人 …… 田新仓唱得情真意切,人们的心都化了。本来是男女声二重唱,人们知道“白腿儿”唱得好,就往场上推她,也有看热闹的,就想看看,余来锁有啥反应。人家“白腿儿”倒也大方,不就唱首歌吗?“白腿儿”跟着音乐,接下来就唱: 把你的情记到心里直到永远 漫漫长路拥有着不变的心 在风起的时候让你感受什么是暖 一生之中最难得有一个知心爱人 …… 田新仓和“白腿儿”深情对唱,不少人却盯着余来锁。这余来锁心里虽然醋火儿噌噌往上冒,但他心里明镜似的,不能耍脸子。这乡亲们都看着呢!依然坐在那儿,听着,乡亲们喊好,他也喊好,乡亲们拍手,他也拍手。心里头却恨不得冲上去踹田新仓两脚。俺朗诵“白羊峪的女人俺疼不够”,你就和“白腿儿”唱《知心爱人》,你这不是明摆了整俺吗?心里头另一个声音劝自己:不就唱首歌吗?“白腿儿”就嫁他啦?男人得有格局,得有气场,像你这小家子气,“白腿儿”跟了田新仓就对了。唱完了,余来锁站起来带头鼓掌,走过去,紧紧握住田新仓的手,说:“唱得忒好了,真是人才呀!”田新仓不知他葫芦里卖的啥药,愣愣说:“你还想打俺呀?”大伙都笑了。 山里人,一到冬天没了农活儿,就开始“猫冬”,这一“猫”就是三个多月。范少山觉着可惜了的。他脑子里琢磨着白羊峪一个大谋略。修路!这么多个年头了,白羊峪日子越过人越稀,日子过得冒穷气,为啥?就因为没有路!因为没有路,孩子们不能去镇上上学,要么搬走,要么上了中学才能下山;因为没有路,阻挡了人们和外界的交往。外面的姑娘不愿嫁到白羊峪,村里过去人多时,娶的都是本村姑娘,再往后就和黑羊峪“换亲”。白羊峪人多,黑羊峪人少,等到没亲可换,就只能打光棍,姑娘都嫁到山下去了,小伙子们有的搬走了,有的外出打工不回来了,活了上千年的村庄,就一点点的没了血色,没了精气神,没了筋骨,就差一口气了。紧挨着白羊峪的黑羊峪呢?连口气都没剩下,自打泰奶奶和黑桃搬下来,黑羊峪就没了。 前头说过,白羊峪与山外的通道,只在绝壁上几乎直上直下的几百个台阶,台阶最窄处只有半步宽,咋走?要不咋叫“鬼难登”呢?这天梯是一条高低不平、宽窄不一的石阶,有的是长城砖搭建的,在高高的悬崖峭壁边上蜿蜒曲折,两边没有栏杆,稍不留神就闪了,还能去哪?两边是悬崖啊!白羊峪人用的家什得肩背手提运上去,想卖点钱的苹果、土豆得肩背手提运下来。容易吗?不是上面动员搬迁吗?可故土难离啊!白羊峪不是没有生存条件,那么多土地,守着长城,茂密的树林。差在哪儿?就是没有一条走得舒心的路。范少山跟余来锁说了这件事,余来锁上来了诗人的激情:“这是历史给俺们白羊峪最后的机会,俺们一定把路修好,只有路通了,才能留住俺们的古长城,留住俺们的亲人,留住俺们的金谷 银山!” 听说要修路,泰奶奶激动了。她抹着眼泪说:“俺们黑羊峪和白羊峪祖祖辈辈都走这条“鬼难登”,多少人掉进山涧里丢了命,有的连尸首都没背回来,如今要修路了,俺老太太死也闭上眼啦!”范少山拉着泰奶奶手说:“您就是咱白羊峪东山顶上那棵不老松啊!您且活着呢!是咱村子由盛到衰,再由衰到盛的见证 人啊!” 范少山与余来锁一商量,得开个会。修路这么大的事儿,能一两个人说了算吗?余来锁说:“按理说,应该先开个党小组会。可咱村里就俺和你爷爷范老井了。你要是党员就好了,咱三人就能成立党小组了。”范少山说:“别拿俺开涮了。俺哪儿够格啊?”余来锁说:“少山,你干得不赖,比俺强得多。到时候,俺当你的介绍人。”范少山说:“等咱们村的路通了,村民富裕了,我就入党啊!”余来锁感觉到了范少山的真诚。他说:“是啊,咱先说修路的事儿。” 那就开村民会,听听乡亲们有啥想法。范少山主持会,余来锁讲话。听说修路,都说好是好,就是修不了。咋修不了?范德忠说:“这不明摆着吗?路早就该修,可祖祖辈辈哪代修好过?学大寨那年份,俺们也炸过山洞,不是也没修好吗?再说了,就凭咱们这几个人手,还不得修到猴年马月啊?”父子是天敌,范少山就知道爹不同意。他在饭桌上提起过修路的事儿,爹气得摔碗:“种个金谷子就不错了,你还想往里搭钱啊?人家杏儿是你的钱匣子啊?想拿就拿,想拿多少拿多少,有你这样的吗?”若不是当着杏儿的面儿,指不定巴掌扇过去了。杏儿呢?这会儿正在白羊峪呢!她也不同意修路的事儿。当初范少山承诺过,干一年,若是白羊峪没啥起色,就回城。一年下来了,金谷子还乡了,村里人吃饱了,你能说白羊峪没起色吗?还得由着他。他那性子,啥骑手能驯得服?杏儿也不跟他急赤白脸的。你有钱,你就干事儿,你没钱,就别再惦记着卖菜那点儿进项了。一句话:没钱!范少山,你有法子,使去呗!会上,范德忠打了头炮。在他这儿,就行不通了。儿子的主意,当爹的都不支持,谁还说话呀?范少山想:爹这招做得绝,俺不是他对手啊!范少山想了想,先是引导大伙说说走“鬼难登”的苦。这下打开闸门了,苦水哗哗流。有的说,俺二叔就是掉下悬崖摔死的。有的说,俺三爷爷,赶集掉了下去,摔断了腿。有的说,俺娘抱着弟弟下山,娘俩都掉下去了。说着说着,有人哭了,这一哭,人们就都抹眼泪。范德忠说:“说起这没路的苦啊,三天三夜也讲不完。记得俺小时候,俺全有叔带着俺去赶集,爷俩赶完集,在街上吃了碗饸饹面,回来了。上山的时候,全有叔背的东西多,大包小包的。走着走着,包袱让树杈刮住了,走不了,也放不下来。我个子小,够不着。咋办?全有叔就硬扯,树杈断了!脚下一擦冷,人啊的一声,掉下去了。全有叔就这样没了。打那以后,俺没吃过饸饹面,看到饸饹面就想起全有叔,难受……”范德忠眼里含了泪花,说不下去了。范老井不说话,只是吧唧吧唧抽烟。范德忠说的全有叔,那是他的亲弟弟,死的时候才十九。这一忆苦,大伙都同意修路。范德忠忽地想到,自己个不知不觉地就上了儿子的套儿了。狗日的,比他爹技高一筹啊!田新仓说:“国家给钱不?大伙上工有没有钱?就算没钱也得管顿饭吧?”余来锁说:“就你小子没觉悟。”范少山说:“田新仓说的是现实问题。这钱的事儿,积极争取政府资金。不能增加农民负担,决不让大伙花一分钱。如果有缺口,俺想办法。还有,参加上工的,吃顿晌午饭,猪肉炖 粉条!” 话音一落,会场响起了一片掌声。 ------------ 第五章?生活,会把人心磨成茧子(4) 十七 山里不比平原,人家那里一马平川,想咋修咋修,轧路机一过,铺上沥青,齐了。山里呢,你得跟石头较劲儿。一是不走直道,修盘山路,三里地远,你得走出十几里来。二是走直道,就是开山,凿通隧道过去。反正,哪个法子都不易。 修路要有图纸,要有人力,要有钱,要有炸药。你白羊峪有啥?一穷二白。余来锁的表弟是唐山政府部门工程师,请来了,围着村庄转了转。表弟说:“修路是大事儿,凭你们白羊峪完不成。我不能出图纸,出了事儿要负责任的。”表弟也不是一推六二五,表弟指着峭壁说:“不能修盘山道,曲里拐弯的,麻烦。不如从这儿凿开一条隧道,直接通往布谷镇的公路。齐了。不过,就算一支专业工程队,有凿岩机,也得干三年。你们白羊峪人干,十年也不一定。”范少山说:“那俺们就每年干一点儿,十年八年的,不就打通了?”表弟说:“如果那样干,你们真成了愚公了。打通隧道,可能是个神话。”表弟说了几句,走了。人家是公职人员,不往深里摊。你们一帮村里人,就想开山?笑话!出了事儿算谁的?表弟虽然没留让人有证据可抓的图纸,但毕竟人家给你指了条明路,那就是开凿打通外界的隧道,这也是范少山的想法。要说图纸,范少山和余来锁成了土专家,山前山后地走了走,简单的图纸画出来了。 政府的资金在哪儿?猪肉炖粉条好说,杀两头猪就齐了。没钱能开山吗?别的不说,安全帽、工作服、劳动鞋、钢钎、铁锤不都得添置吗?你就是一锤子一锤子砸,也得置办家什啊!再说了,没炸药,砸得动吗?炸药,也得花钱买呀! 余来锁心思细,连夜写了个方案。带着范少山去找支书费大贵汇报。费大贵还是主张搬迁,范少山和余来锁说了大伙的心情,都想留下啦,都想修路。费大贵说:“既然这样,咱就尊重民意。刚才你们说开山管饭,猪肉炖粉条,实实在在呀!这猪肉炖粉条俺出了。”费大贵拿了一万块钱,交给余来锁。又握住范少山的手说:“小伙子,好好干吧!你是白羊峪的未来和希望!”说到“希望”的时候,费书记握范少山的手用力顿了两下,另一只手又挥了一下。 去了镇上,徐胜利书记眼睛很眨了眨,接着,像是倒吸了一口凉气:“开山修路?”范少山和余来锁也跟着眨眼睛,听徐书记发话。徐书记说:“我问你们,白羊峪还有保留的必要吗?”余来锁都说有必要,都说有意义。金谷子不能没人种,古长城不能没人守,将来还要建成金谷银山呢!没人哪成?有人,有金谷银山,没路哪成?徐书记笑了:“理解你们对家乡的深厚感情。我家就是南山北岭村的,搬迁,谁都不愿意走,故土难离。大多数都搬下来了,至今还有两户在村里呢!人家说了,就守着村口那块石头过日子,石头上刻着北岭村呢,搬下山,就叫团结小区。北岭呢?没了,永远的没了。”徐书记有点伤感,摘下眼镜擦了擦。范少山说:“徐书记,俺们求你,把白羊峪保住吧!”徐书记说:“白羊峪开山修路的事儿,没法报上去,报上去,县里头也不会批。因为白羊峪已经纳入搬迁计划了,人家还批准你修路?还给你资金?这样吧,镇上给你们两万吧。对了,项目没县里的批文,公安部门就不批给炸药,你们只能靠人工了。也好,安全。” 这一趟,要了三万块钱。算是有了启动资金。这钱,不是每年都有,你开完山也就这么多了。范少山说:“钱先花着,就是炸药的事儿,难了。没有炸药,等路通了,我的胡子也白了。”杏儿听说有了一笔资金,心里头有了着落。正好菜摊需要人手,起身回北京了。范少山还是想炸药的事儿:“到哪儿去搞炸药啊?”余来锁说:“炸药这事儿紧着呢!听说好多地方开山都禁止使用炸药了,怕出事儿。你别老想这个,把自己个送进去。”范少山说:“没炸药那真成蚂蚁啃骨头了。有啥新法子没?”余来锁说:“表弟说了,有开山机,又没声响,又没污染,就是贵,一百多万呢!”范少山说:“去!就这么办吧!就算一锤一钎,也要把这个洞凿出来!” 山前,搭起了几间棚子,上面就挂了一个红底白字横幅“白羊峪修路指挥部”。范少山、余来锁买来了铁锤、钢钎、安全帽、手套、胶鞋、工作服,还有运石块的手推车。“白腿儿”和几个妇女负责伙食,杀猪,做饭。一帮男人上阵了。冬天,西北风刀子似的刮,割得人脸生疼。男人们端起了女人倒的壮行酒,一人一碗,一口干了。范少山喊了一声:“开凿!”抡起了第一锤。咣当打在了余来锁扶着的钢钎上,青石上,留下一个白点儿,第二锤下去,裂开一条缝儿。再抡两锤,一块石头裂开了,落在了地上。工地上,很快响起了一片叮叮当当的声音。 范德忠没来。大公鸡都开始打鸣了,范德忠还在被窝里。虽说在会上说了“鬼难登”的苦处,但那是让少山那臭小子勾引的。知道少山和余来锁搞来点钱,三万两万,哪儿够啊?还不得儿子掏?这可不是一年半载的事儿啊,得多少钱啊!那可是无底洞啊!再说了,就算你割舍得起钱,指不定哪一年,上面不让干了,留下个半拉子工程,乡亲们不戳你脊梁骨啊?败家子啊!就图自己个出名!拿乡亲们当劳工!这话都出来了。一句话,费力不讨好。大冬天的,在被窝躺着多好,受那罪去!李国芳不乐意了,她把范德忠喊了起来:“快去工地看看!少山带着大伙干呢!你当爹的在被窝里孵小鸡啊?快看看去!干不了活儿,帮个场面也好啊!你是他爹,你不帮他,谁帮他?” 范德忠去了。他想着自己当年开过山,懂行。别让少山那小子干瞎工,光费力,不出活儿,让人笑话。到了跟前,看到人们干得热火朝天,已经凿了一块鸡窝大小的地方。按照余来锁的图纸,要在山上凿出一条高5米、宽4米的石洞。那地方施展不开,只能由三四拨大锤,轮番上阵。窝工啊?这多耽误事儿啊?范德忠让大伙先歇歇,给他们端茶。田新仓掏出录音机,放歌曲《明明白白我的心》。田新仓拿着录音机就朝大灶走去,情歌唱得真切。“明明白白我的心,渴望一份真感情……”田新仓问“白腿儿”,猪肉粉条炖好没有,他说话的声儿却比歌声响。这会儿,范德忠正把余来锁拉到一边,问他开山的事儿呢,余来锁的眼睛往这边使劲儿,范德忠骂他:“狗日的!问你话呢,知道不?”余来锁打了个直愣儿,说:“知道知道。叔您老有啥高见?”范德忠说:“没炸药咋中啊?”这会儿,范少山也凑了过来。范德忠说:“你们真想愚公移山啊?子子孙孙无穷尽啊?”余来锁说:“上面不批炸药,也想不出啥办法来。这可是犯法的事儿啊!”范德忠说:“这跟蜗牛差不多啊!”范少山说:“爹,先这么干着吧。大伙的积极性上来了,这就好。说不定明年咱上开山机呢!”范德忠瞪了儿子一眼:“净吹牛!”起身帮厨 去了。 晌午饭了。猪肉炖粉条,白米饭,可劲儿造。“白腿儿”暖心,又给大伙放了一锅鸡蛋汤,喝了暖和。就在喝汤的时候,不远处传来了轰的一声爆炸声。那是黑羊峪后山的采石场,人家有正规手续,正常用炸药。白羊峪人都听惯了,该吃吃,该喝喝,该睡睡。范德忠觉得这里面有门道。啥门道?他放下饭碗,走了。范少山忽然一拍脑门儿,觉得这里面有门道,也放下了碗,去追爹了。余来锁和乡亲们都不知咋回事儿,笑着说:“这爷俩,搞啥名堂?”田新仓又盛了一碗米饭,让“白腿儿”盛了一勺子猪肉炖粉条,蹲在那儿,呼啦呼啦吃起来。余来锁过去踢了他一脚:“小心别撑死!” 范德忠和范少山爷俩去哪啦?八成你也猜到了。他俩去了黑羊峪后山的采石场。这还用问,是奔着炸药去的。一打听,场长姓杨,是黑羊峪人。认识?不认识。范德忠就提泰奶奶。泰奶奶人缘好,谁不认识。范德忠和范少山爷俩你一句,俺一句,夸泰奶奶好。场长一头雾水:“你俩啥意思?”范德忠说:“俺们白羊峪正开山呢,想从你这儿匀兑点炸药。”“炸药?”场长跳了起来,“你以为是白菜萝卜呀?啊?匀兑点儿炸药?听说过吗?那是危险品,知道不知道?匀兑给你们,出了事儿,我要吃牢饭,你们也别想在牢外边哼小曲儿。”范少山说:“白羊峪和黑羊峪祖上一家人,走的是一条路。那条路你肯定走过,坑人啊!如今俺们要凿通一条山道……”杨场长说:“俺知道。你就是那个种金谷子的范少山吧!俺在镇上住,看过电视。你们修路,县上不批,拿不到炸药,俺都知道。可我这炸药,都是定量来的。有规定啊,既不能外借,也不能外卖。”范德忠说:“俺们把炸下来的石头给你中不?”杨场长说:“你那地方连条道都没有,俺咋运出来呀?”范少山说:“大哥,俺知道,这不合规矩。可按规矩来,这隧道单靠一钢一钎能打得通吗?白羊峪和黑羊峪山连着山,树连着树,都是从一条羊肠小路上爬下来的。如今,你们黑羊峪人都搬下山了,泰奶奶搬到了白羊峪,她老人家给俺们村当校长呢!你说,咱俩村该有多亲啊!俺就想从你这里走个后门,帮帮俺们。出了事儿,你就说炸药是俺偷的,俺去坐牢!”杨场长不说话,在办公室里踱了两步,提出去工地看看。范德忠和范少山嘴都乐歪了。有门儿!走着走着,离老远就听见了咣当咣当砸钢钎的声儿。杨场长站住了,停下脚步,闭起眼睛听着咣当声儿。睁开眼睛,他加快了脚步,范德忠和范少山差点儿撵不上他。 杨场长看了施工现场。这里烧着冬天里的一把火。膀子甩开了,胳膊抡圆了,大锤稳稳砸在紧握的钢钎上,钢钎抖了抖,岩石扑扑掉下了碎片。杨场长就这样看着,耳边尽是钢铁的铿锵。看了一会儿,杨场长走了,没说话。这是咋回事啊?看热闹来了?范德忠也拿不准:“这杨场长葫芦里卖的啥药啊?”范少山说:“俺觉着,他不会就这么走了吧?” 晚上,范少山和余来锁住在了工棚里。棚外挂了盏马灯。工棚冷,范少山和余来锁就挤在了一个被窝里。没人咋中?工具、米面和猪肉都在这儿呢!半夜冻醒了。范少山和余来锁干脆守着火盆喝酒。说说修路的事儿,一天的进度还没两步远,越说越冷,越喝越冷;再说说女人。越说越暖和,越喝越暖和。余来锁提到“白腿 儿”,话密了,酒高了。范少山想杏儿了,就冲着北京的方向喊了两嗓子:“杏儿——俺想你——”余来锁问:“你小子,说实话,你和杏儿睡了没有?”范少山拍拍胸脯:“俺的,俺爱她,俺就睡她!”余来锁说:“你小子真流氓。”范少山说:“你和‘白腿儿’睡了没有?”余来锁说:“俺俩是纯洁的无产阶级感情。”范少山说:“要不要俺当一把媒人,给你俩牵牵红线?”余来锁说:“俺要自由恋爱,你能和杏儿自由恋爱,俺为啥不能?”范少山说:“人家田新仓表现不赖呀?年轻,会唱歌,更讨女人喜欢。”余来锁不乐意了,咣地把酒杯一蹾:“你就不会拿话哄哄俺?”两人说着说着,睡了。 醒了,好像是有人喊醒的,睁开眼,天刚亮,乡亲们还没上工呢!范少山的眼前站着一个人,看不清,揉揉眼睛,看清了。他从炕上跳了起来:“杨场长,咋这么早啊?”他的心怦怦跳,隐约感到,有好事了!杨场长说:“顺着日头升起,放第一声开山炮!”范少山连声道谢。杨场长没说话,他走出了屋子,直奔工地。这时候,修路队都上工了。杨场长指挥两个工人搬运炸药,工人把炸药放进洞内,很快长长的引线轮在转动,在延伸。杨场长晃着红旗,用电喇叭喊话:“所有人,马上撤离,马上撤离!这里很快就要爆破了,马上撤离一百米之外!”一听说爆破,人们早就躲起来了!杨场长撤到了树林里,还能听见他的读秒声“4、3、2、1,起爆!”轰的一声巨响,接着是哗哗碎石坠下的声音。白色的粉尘升腾而起!白羊峪的乡亲们蹦啊跳啊!能不激动吗? 送来了炸药,还帮着炸山。这位杨场长,可帮了白羊峪大忙了。范德忠和范少山登门感谢。村里分的几斤金谷子小米,没舍得吃,送给杨场长了。杨场长说:“这么多年,俺才知道了啥叫震撼。就是俺听了大锤砸钢钎的声音,叮当叮当!就是看了你们甩开膀子开山凿石的场面。数九寒天,热汗流淌呀!俺就想,这都啥年代了?还有这样一拨人,他们用一锤一钎,劈山修路。路能打通吗?他们信能打通。若是不信,连一锤都不会去砸。俺想,这还是有一种精神,能震撼俺心底的精神。说实话,俺是被感动了,才来帮你们的。”听了杨场长的夸赞,爷俩都不好意思。杨场长悄声说:“这事儿可不能声张,让村里人嘴紧点儿。”范德忠说:“俺想好了,外人问起,就说前几年开山的时候,剩下的炸药。”杨场长又说:“过年前,再给你放几炮。炸药和专业人员随时过去,这样安全。”提到钱的事儿。杨场长说:“再说吧。对了。你们说的泰奶奶,也是俺的亲人。俺出生的时候,是她接的生。如今白羊峪把她老人家当上宾敬待,俺也得报点儿恩不是?” 用上了炸药,大多工夫,是把洞里的碎石从小车推出来。炸药炸的洞口不齐溜,跟狗啃的似的。你就得一钎一钎,修成拱门的模样。修隧道看似粗活儿,有时候细的像绣花。余来锁要求严,一点不到位,就得返工重来。范少山也讲:“百年大计,质量第一。”说白了,还是不能一口吃个胖子,你得一点一点往前挪。这都不打紧。他们面前还横着头拦路虎呢!这眼瞅着,没钱了!原本还想着干他仨月,顶到年根儿,两个月不到,就剩不点儿了。三万块钱,买家什,备粮草,哪儿不用花项?为了省钱,猪肉粉条供不起了,换成了豆腐粉条。这哪儿成啊?干重活儿,不还吃肉哪来的力气?好几个人撂了挑子。凉锅贴饼子,蔫溜儿了。范少山觉着对不住乡亲们,当初猪肉炖粉条,那可是自己个夸下的海口啊!荤菜改成了素菜,这咋交代呀?说实在的,余来锁和他算过一笔账,这些钱,也就撑这么多天。可范少山觉得,离过年还早,还得再干个十天半月的。就算停工,也得吃顿散伙饭啊?范少山想,看来爹说对了,这开山修路真是个无底洞啊!还能到哪儿去找钱?政府这条道堵死了,要钱,人家就要你搬下山。和乡亲们凑?说好了不向乡亲们伸手的。就只有一条道了,向杏儿求援。范少山下山,去了兽医站,带了一大嘟噜充电宝,充电的时候,他打了电话,绕了老多弯子,才说到钱的事儿。杏儿说:“我就知道你缺钱了!你有钱的时候,连个电话都没有。”杏儿脸子不是脸子,发了一通火。是啊,人家卖菜赚钱你花,凭啥呀?就算有你的股份,你也得花到过日子上吧?你在北京卖了这么多年菜,你一家人的日子有啥起色啊?爷爷穷,爹穷,娘穷,你,还是那个穷光棍吧?李站长说:“要么这几个月俺站上电费高呢!都是你的充电宝惹的祸。”范少山说:“白羊峪要是有电,你请俺还不来呢!”范少山和李站长玩笑开惯了,说话都不介意。李站长说:“你啥愿许的?放着北京好好的日子不过,放着漂亮的姑娘不搂,偏要到这穷山沟来。”李站长嘴里啧啧两声。范少山说:“以你的能力,理解不了。”李站长说:“又没钱了吧?”范少山说:“没钱干事儿,干事就得手心向上,你说咋办?”李站长说:“毛主席说过一句话:落实资金再办事。没钱不如搬下来,住楼房,有电有水,有啥不好?你这不是新媳妇守寡,想不开吗?”范少山说:“李站长,俺让你想钱的事儿呢?”李站长说:“在媳妇那儿碰钉子了吧?人家谁不过日子,拿钱砸这无底洞?依俺看,只有纳入政府项目,就有资金了。不仅有资金,人啊,挖掘机啊,炸药啊都来了。”范少山叹一声:“难啊!”又问,“你兽医站得支持支持俺们啊?要饭的来了,你也得打发打发吧!”李站长想了想:“对了,俺就疼顾疼顾你们,昨儿个半夜一头牛跑了出来,撞倒了羊圈,把一头羊砸死了。你说啥仇啥恨?你把那头羊扛去吧!” 范少山乐得不要不要的。顾不上充电,一手拎着一嘟噜充电器,一手扶着肩上的死羊,就往山上走。早早赶回去杀羊,给乡亲们炖羊肉,煮羊杂汤。走着走着,手机响了,范少山边走边打开看,原来是银行短信,已经接收两万元!这是杏儿往自己卡里打的。杏儿是刀子嘴,豆腐心。关键时刻还是她帮你呀!这才是重情重义呢!范少山眼泪下来了。晌午,羊杀了,做了好几道菜,全是羊的零件儿。范少山让人把那几个走了的乡亲也叫了来,吃羊肉。吃完了,愿意走的走,愿意留下的留下。又放了话:“打明儿个起,天天猪肉炖粉条。”这句话一撂,哪还好意思走啊? 杏儿的两万块剩下七千,不能全抖搂了。眼看就要过年了,咋也得让乡亲们开开心心过个年啊!停工的时候,范少山给修路工人每人发了三百块钱,买年货。剩下几百自家留着过年。 工地都收拾停当,余来锁和范少山又去了一趟隧道。隧道里黑咕隆咚的。两人头戴矿灯,将隧道照得雪亮。余来锁用步子踱着,到了尽头,余来锁说:“102米。”余来锁步子有准儿,跟用皮尺差不多少。当初村里头分责任田的时候,都是他用脚量的。余来锁关了矿灯,躺在隧道里。范少山也关了矿灯,躺了下来。隧道里黑乎乎的,伸手不见五指。余来锁说:“少山,你咋想的?”范少山说:“高兴啊。掘进一百多米了,不容易啊!”余来锁笑了,笑得有点儿瘆人,笑声在隧道里嗡嗡响。余来锁说:“两三个月,二三十人,就干了这么点儿。这啥时才是个头啊?你知道,表弟跟俺咋说的吗?照你们这么干法,起码三十年,三十年啊!到那时,俺老得都走不动了,抡不起大锤了,握不住钢钎了。还干啥呀?俺无儿无女,谁能替俺接着干啊?你能,就忍心年年都把杏儿抛下,凿石头凿到老吗?俺不想干了,不干了。过了年,俺就下山,到布谷镇住去。一个人过个清清静静的日子。不干了,不干了。忒苦啊!”黑暗中,余来锁放声大哭。范少山心里头打翻了五味瓶,不是滋味儿,一个劲儿抹眼泪。他知道余来锁心里头苦,从来都是在人前乐呵呵的,好多苦楚都在心里头积压着呢?谁受得了啊?就让他在这黑灯瞎火的地方哭一场吧! 回到家,李国芳这个当娘的,都快认不出儿子了。破烂的军大衣,棉絮都出来了,一疙瘩一块的。范少山的脸被冷风吹得像树皮,一点光泽都没有,干裂的嘴唇,一道道小口子。再看他的手掌,虎口也裂开了,渗着血。范少山叫了一声娘。李国芳愣愣地端详着儿子,跟丢了魂儿似的说:“老天爷啊,你把俺儿子咋啦?”李国芳的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。她的身体紧紧贴着儿子,儿子用双臂抱着娘。娘喃喃说:“儿子,咱不干了,不干了。” ------------ 第六章?春天,你总是不让人省心啊!(1) 十八 又过年了,又是一个春天。大年初二,范少山回北京了。他要多陪陪杏儿,帮着卖卖菜,踏踏实实地过一个礼拜。想着村里的事儿,心不在焉的。杏儿也不留他,知道留不住,随他去。杏儿想,这场恋爱谈的,搞得像穿越剧似的。 这会儿的白羊峪,老范家正赶上一桩糟心的事儿。啥事儿?爷爷范老井的鹿场让狼围攻了。两头鹿死了,被咬断了脖子吸光了血,又被掏空了,只剩下了骨架。范老井眼里转泪。那几头鹿是他的命根子啊!看了梅花鹿的惨相,范老井心里头就点着了仇恨的火苗,噌噌往上蹿。这梅花鹿不光是家里的“土银行”,重要的是范老井跟它们的心近着呢。每天喂草的时候,都去摸摸它们的鹿角,跟它们唠唠嗑。鹿能听得懂,范老井讲开心的事儿,就站在那儿安静地听,跟小学生听老师讲课似的。末了,还用嘴亲亲范老井的脸。范老井讲糟心的事儿,鹿就用前蹄子刨土,鼻子里咴咴直叫。你说稀奇不?前一阵子,修路,范老井牵着梅花鹿往工地运水,从村上打两桶水,驮在鹿身上,牵着它走山路,稳稳当当的,水不洒不晃。那阵子,范少山住在工地,只有梅花鹿陪他,听他说话。这鹿,有灵性啊!在范老井的眼里,是朋友,是家人,是知己。你说,老爷子能不心疼吗?范老井仰脸朝天喊了一声:“天杀的!” 狼把鹿拆巴了。啥时候的事儿啊?早起。早起范老井有个习惯,遛弯儿。遛弯,扛着猎枪走了。狼正瞄着呢!这可是作案的最佳时机。就这样,三只狼跳进鹿圈,大开杀戒,吃饱喝足,走了。鹿也不是等着它吃,人家鹿角厉害,可吓住了。这可是大白天啊!狼都不像狼了!这也忒不把范老井放在眼里了,人家是猎人啊!反正,等范老井回来的时候,鹿死了,狼跑了。范老井肺都气炸了!你吃了我的朋友,也就算了,还要大白天来,抄我的后路,耍俺!那不中!告诉你,姓狼的,俺是一名猎人!范老井的脸色铁青,眼眶子抖了抖。他将短粗的枣木烟斗插进烟袋里,装满烟,叼在嘴上,发狠地抽一口,死死闭住两眼,肩胛就有了种被撕裂的感觉,像被狼爪狠狠抓了一下,疼。 范老井要去打狼。跌跌撞撞就扑进了林子里,林子里飘着雾气,一层一层的。小雪在后边跑:“爷爷——俺跟你去打狼。”范老井回过头,喊了一声:“小雪,快回家做寒假作业去!打狼,你以为是打球啊?回去——”看着李国芳把小雪带走,范老井又深一脚,浅一脚地走,让雾给蒙了。出来前,范德忠说:“爹,要是少山在就好了,和您老一块去打狼,也省得您这老胳膊老腿的不方便。”范老井说:“少山的枪法中吗?打哪儿指哪儿。当年还不是他把人家余来锁的耳朵打掉的?跟狼叫板,白羊峪还得是你爹,范老井!”这会儿,范老井走在林子里,踩得树叶歘歘响。范老井一想,乱了。这树叶响成这样,狼能听不见吗?它等着你的枪口啊?真是老了。心思疏了,忘性大了。想自己个年轻的时候,闭着眼睛,都能闻到狼的气味儿,脚踩在树叶上,一点儿声儿都没有,就跟脚没沾地儿似的。跟蜻蜓一样,在林子里飞,悄没声儿地,出现在了狼的身后。那啥成色?范老井扛着猎枪悄悄走着,踅摸狼的影子。前面出现了目标,范老井赶紧端起枪,刚想扣动扳机,却是一根半截木头。雾又大了。老眼昏花的,还能看几尺远啊?狼,狗日的。俺先让你嘚瑟两天,你的命,早晚是俺范老井的。哼! 小雪在村口等着太爷爷。黑桃也来了,两人一块等。在孩子的眼里,范老井就是老英雄。一个白胡子老头,大高个,整天扛着猎枪走,要多威风有多威风。英雄是谁?就是扛着枪的人嘛!太爷爷打猎去了,一准拽着死狼回来,雄赳赳,气昂昂的。小雪仰慕太爷爷。在她眼里,太爷爷就是个大英雄。等着太爷爷,看着小雪一脸的欢喜,黑桃想想自己个,有点眼红。黑桃说:“小雪,你看你多好,有太爷爷,有爷爷,有奶奶,有爹,有人疼,有人爱的。”小雪说:“你太奶奶也还好啊,那么大年岁了,给咱们当老师,晚上还戴着老花镜批改作业呢!”黑桃说:“可俺没爹没娘了。”一听这话,小雪吃了一惊:“黑桃,你咋这样说话呢?你爹娘活得好好的,不是在南方打工呢吗?你听谁瞎说的?”黑桃说:“俺做的梦,真真的。”小雪一听,打了黑桃一下:“吓俺一跳!”黑桃说:“是真的。要不哪个当娘的会丢下自己个的孩子呢?”黑桃这样一说,小雪不说话了。想到自己个说走了嘴,忙呸呸两声:“不说啦,接太爷爷去。” 泰奶奶老了,还给孩子们教书。乡亲们就不让老人动火,她和重孙女挨家挨户号饭。轮到谁家,不用说,都做好吃的。今儿个,轮到范德忠家了,早早就把泰奶奶接过来了。换了新炕席,烧了热炕头。虽说昨个儿闹了狼,丢了鹿,可也没影响饭桌的气氛。泰奶奶是贵客啊!昨个儿没腾下空,一大早,范老井就把死鹿埋了,又加高了鹿圈,添足了饲料,锁上了院门,扛着枪进了村。这会儿,李国芳和范德忠正做早饭,范德忠和小雪就去请泰奶奶和黑桃。小雪问:“太爷爷,昨个儿您把狼打死了吗?”范老井说:“先留它一口热乎气吧。”小雪问:“狼心狗肺是啥?”范老井呵呵笑了:“狼心狗肺,骂人的话。狼心黑乎乎,脏,太爷爷见过,吃不得,会中毒。人黑了心了,就被人家骂狼心狗肺。”小雪说:“人心黑了,就是坏蛋。”范老井说:“就是坏蛋。”小雪说:“俺要当好蛋。”范老井笑得胡子一撅一撅的。 吃了早饭,范老井就坐在炕上,陪泰奶奶唠嗑,说些过去的事儿。还没开学,小雪和黑桃在外面跳房子。日头射进窗户,洒在范老井和泰奶奶的身上,暖洋洋的。泰奶奶看着窗外的重孙女,入神了,像是在想啥。范老井叹一声:“这俩孩子,命都不甜啊!对了,黑桃的爹娘还是没个信儿?这打工就不要娘和闺女啦?就让钱毁了人性?”泰奶奶流泪了,眼泪顺着皱纹曲里拐弯地爬。范老井的心被戳了一下:“咋啦?”泰奶奶说:“黑桃至今还不知道呢,她娘死了,她爹活着,在牢里头。”范老井端烟袋的手哆嗦了,蓝色的烟气也颠簸了。咋回事啊?黑桃爹和娘不是外出打工了吗?是打工了,去了南方。两口子在一家公司上班,生产再生橡胶颗粒。老板是个啥人呢?小雪问的那句话对他最合适:狼心狗肺。处处刁难工人。一个字:罚!那天小雪娘闹肚子,在厕所多蹲了一会儿。罚!规定上厕所不能超过五分钟,你都十分钟了,罚五十。黑桃娘想解释,解释吗?再罚五十。因为上了趟厕所,让人家罚了一百,黑桃娘总在心里头憋着。时不时地嘴里念叨:“一百,一百……”黑桃娘念叨着,脚就在入料口生了根,不敢动了。废旧轮胎切割了,气味,呛人,缠头。黑桃娘每天总要咳嗽几阵。她请求经理调个岗位,经理不理。后来,黑桃娘的鼻子流血了。经理正在跟前,眼瞅她的鼻子淌出两道血,像蚯蚓在爬,刚要滴下来,被黑桃娘接在了手里,殷红殷红。这是病了!经理怕摊上事儿,当场就把黑桃娘开除了!黑桃娘去了医院。一检查,白血病。咋办?厂子不管,你不是厂里的人!有劳动合同吗?拿出来!黑桃娘拿不出,当初她找过经理,签合同。经理不乐意了:“你还信不过我吗?我还能亏待你?这厂里的东西,有你一半,你随便搬,拿走!”听这义气!谁还好意思找他签合同啊?这回可好,出了事儿了,甭说厂子有你一半了,人家都不认识你!黑桃娘不念叨“一百”了,念叨着“白血病”,爬上了厂房,跳了下去。媳妇死了,黑桃爹不说话。半夜起来,把厂房点了,救了,只烧了半个旧轮胎。黑桃爹呢?纵火罪,判了。因为切碎的破轮胎,儿媳妇病了,死了。因为半个破轮胎,孙子判了。三年半。在牢里,孙子也死了。咋回事儿?犯了心脏病。死的时候,手里头还握着黑桃的照片呢!你说,人世间的事儿,到哪儿讲理去。你说,人世间的人,还有比这命苦的泰奶奶吗? 范老井深深的眼窝里藏了颗泪珠儿,稳稳地,卧在那儿,流不下来了,就等风干了。老爷子有啥法子?多说些宽慰的话儿,多唠些暖心的嗑儿。泰奶奶问范少山啥时回来。范老井说:“快了。就这两天吧!白羊峪还有好多事儿等着他干呢!”泰奶奶为啥打听范少山呢?这小半天,打听两回了。范老井忽地想起了一件事儿,当初请泰奶奶到白羊峪,范少山答应泰奶奶收留黑桃做干女儿的。说实在的,范少山拿黑桃和小雪一样待。过年买新衣裳,都是两套,鞋子都是两双,啥都是一对一对的,就像双胞胎。泰奶奶就想有个仪式,看着范少山正式认黑桃干闺女,这样心里才踏实,死的时候,能合上眼。范老井说:“泰奶奶,黑桃的事儿,等少山回来,立马就办。反正,您和黑桃都是俺家人。”泰奶奶说:“老井啊,你有重孙女,不缺。给你们范家添麻烦了。”老井说:“这是啥话呀?别说让少山认个干闺女,就是亲的,他也答应。”范老井这一说,俩老人都愣了,你看着俺,俺看着你。是啊,这里头有事儿呢。泰奶奶说:“老井啊,你这话倒是提醒俺了。能不能把黑桃当作少山抱养的?就随你们范家姓,户口也落在这儿?……俺忒贪心啊。”范老井说:“那就更好啦!可就是咱不知上面啥政策啊?这样吧,能办抱养的,咱就办抱养的,不能办抱养的,咱就认干亲。”泰奶奶拍着手,笑了。 晚饭的时候,范老井和泰奶奶喝了点酒。范德忠给斟着。泰奶奶老说自己个不会喝酒。范老井说:“泰奶奶,当年你穿着旗袍,在泰家大院,走来走去。那时候,少爷投奔革命了,俺就看见你喝过酒,就花生仁,拿一颗放在嘴里,嘎嘣,脆,再抿一小口酒。就那个范儿。”泰奶奶笑着说:“你咋记得这清楚呢?俺都忘了。”范老井说:“记得记得,就像昨儿个。”泰奶奶喝得有点高,被范德忠留着住下了。黑桃和小雪做伴儿。范老井扛着猎枪,回了鹿场。 到了鹿场,范老井就找鹿。黑灯瞎火的,看得见吗?鹿看得见他。范老井走到鹿圈,鹿就伸出嘴巴舔他的手。那个亲啊!今儿个晚上,范老井撒草料的时候,就觉着缺了点儿啥。啥呢?少了两头鹿。范老井酒醒了,是啊,昨儿个一大早,狼来了,两头鹿没了。那两头鹿,跟范老井最亲了,通人性。狼啊,你专动俺的心尖儿啊!范老井气堵脖颈,一宿没睡好。 第二天,日头老高了,范老井才从被窝里拱出来。范老井想,这是老了,喝这么点儿酒,至于吗?想想还有大事儿等着呢,范老井喘了粗气。他洗了把脸,拿过前几天的烙饼,啃了一口,嚼不动,一看,牙粘在上面了。范老井赌气把烙饼扔了,扛起猎枪,出了门,打狼去! 范老井往林子里走,小雪和黑桃在后面跟。这俩小丫头咋来啦?小雪老想着看太爷爷打狼,放在心上,搁不下。打狼那是闹着玩的?丫头片子不是添乱吗?知道太爷爷轰,俩孩子悄悄跟着。小雪胆大,黑桃心里头胆突的,拉着小雪的衣袖,劝她回去。小雪说:“要不,你回去吧。”人都到了林子里了,黑桃迷路了,咋回去?黑桃只能跟在小雪后头走。黑桃人小鬼大,在太爷爷后面十几米跟着,人没事儿,太爷爷有猎枪啊!黑桃越胆小,越出事儿。不小心,被脚下的树桩绊了个跟头,摔了个四仰八叉。这下惹事儿了!只见范老井转过身,把枪口对准了这边!小雪吓得惊叫:“太爷爷——”范老井放下枪,叹口气:“你俩小丫头,不要命啦?”黑桃一抬头,正好看见范老井把枪口对准了这边儿,吓得不敢睁眼,更不敢起来。范老井走过来,把黑桃搀起来,帮她拍拍身上的草叶,说了一声:“走!别出声儿。”范老井往前走,俩丫头后面跟。小雪给太爷爷装了个馒头,还热乎着,悄没声地递给太爷爷。范老井的嗓子眼儿嘿嘿两声,咬了一小口,慢慢嚼着,嘴里找位置。刚才掉了一颗牙,不得劲儿。 身边是林子,脚下是山冈。沟沟坎坎,磕磕绊绊。范老井的腿灌了铅,走不动了。这一路,也没见到狼的影子。范老井坐了下来,小雪和黑桃也坐了。黑桃小声说:“太爷爷,可以说话吗?”范老井说:“说吧,反正也看不见狼。不是太爷爷不让说话,是狼不让说话呀!”小雪和黑桃都笑了起来。小雪说:“太爷爷,可以大声说吗?”范老井呵呵乐了,说:“你们把狼招来才好呢!”一听这话,小雪撒欢儿了,冲着山谷大喊:“狼——你在哪儿——”黑桃也喊:“你过来,俺保证打不死你——”范老井笑着,从腰间掏出了旱烟袋,又想,林子里不能抽烟。咽口唾沫,把烟袋锅放在鼻子上闻了闻,又别在了腰带上。 小雪和黑桃没见过狼。小雪问:“太爷爷,狼和狗长得差不多吧?”范老井说:“不一样,不一样。单看尾巴,狗的尾巴细,是向上卷的,会摇会摆。狼的尾巴短,往下垂,夹在两腿中间,不会摇,不会摆,蓬蓬松松。耳朵呢?狗耳朵平常老是耷拉着,狼的耳朵竖得直直的。再说嘴巴,狗的嘴巴又粗又短,狼的嘴巴又尖又长。”黑桃问:“狼怕啥?”范老井说:“狼怕火。点上一堆火,狼就不敢近前。狼怕响器,啥叫响器呢?可以敲敲打打的钢啊、铁啊、铜的东西。你这一敲,那家伙也怕。还有,狗怕猫腰,狼怕蹲。啥意思呢?就是说,遇见了狗,怕它咬你,你一猫腰,它以为你捡石头砸它,跑了。遇见了狼,你就唰地蹲下,两手平托,眯起一只眼睛。它会以为你举枪瞄准灭了它。狼,忒狡猾,不会轻易以身犯险。这时候,它就停止进攻了,再见机行事。”小雪说:“太爷爷,爷爷总说,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。狼叼小孩吗?”范老井说:“说这话几十年了,还是俺年轻的时候,白羊峪狼多啊!日头刚一落山,家家户户就赶紧关门闭院,更不能让小孩外出。记得一个六月天的晚上,村西头的老张家媳妇,抱着孩子在院子里乘凉儿。一只狼就悄没声儿地来了,忽地咬住孩子就跑,活生生把孩子从大人怀里掠走了!你说这狼,真是畜生!这狼啊,一般不敢对付大人,专门对付孩子,好欺负。你俩啊,真敢闯祸啊!记住喽,可不能离俺左右。明白不?” 范老井决定往回走,不打狼了。有两个累赘呢!等太阳落了山,就走不出林子了,那就麻烦了。一听太爷爷说回家,小雪觉着有点儿扫兴,一个劲儿喊:“狼,出来呀——”真的,狼来了!范老井打了一个冷战,赶紧把小雪和黑桃推到大树后,藏好。他趴在草地上,揉揉眼睛。心里一惊:四只狼!范老井想,还真是小雪的高喊把狼招来了。狼分辨得清大人孩子的声音,八成以为有孩子在林子里迷路了,在大声呼救。狼不会错过任何机会,就奔着声音来了。范老井死死盯着狼,狼也不动了。范老井想到那两头心爱的鹿,心里头发狠。心里说:今儿个你们就遭在俺手里了!狼东张张,西望望,心里头可能想,孩子呢?明明有小孩的呀?好像闻到了人的气味儿,四只狼来了,朝这里包抄过来。糟了!先打哪只?范老井想到了两个孩子,就在树后面呢!他不想把狼打死了,他要赶紧把它们吓唬走!保护孩子要紧!他的枪口瞄准了一头高大的灰狼。应该是领头的。顾不得多想,砰!范老井的枪口喷出一股火苗子!砰!砰!砰!范老井又接连开了几枪! 再说小雪和黑桃,躲在树后,缩成了一团,一个劲儿发抖。老人咋打的狼,没看见。只听见了几声枪响。大灰狼倒下了,死了。其他狼呢?没影儿了。一时间,林子出奇的安静。范老井从地上爬起来,从口袋里摸出扁扁的小酒瓶,拧开盖子,仰起脖子往嘴里灌了几口,一张老脸泛起猪肝色。真安静。世界就是咕咚咕咚灌酒的声音。忽地,范老井丢下酒瓶子,端着枪朝树后冲去!小雪和黑桃还在蜷缩着,不敢动。而就在距她们两三步远,另外三只狼正悄悄接近两个孩子!看到头狼死了,狼急红了眼,它们一定要报复!它们发现了树后的两个孩子,就悄悄地绕到了后面。正要对孩子发起攻击!狗日的!你吃了俺的鹿,还要伤俺的亲人啊!范老井枪响了!一股子火苗之后,蓝烟儿散了。狼不见了。 不能停!赶紧走!要赶在天黑前走出林子。更要紧的是,范老井知道,猎枪里已经没有子弹了!范老井越是着急,两腿越是不听使唤。两个孩子拽着他小跑。日头下山了。林子在范老井眼前转了一圈儿,就像电影镜头在晃。范老井知道迷路了。走不出去了!天黑了下来。范老井像是看见了几双幽蓝幽蓝的眼睛,他怕了。自己个一把老骨头,扔在这儿,就扔在这儿,一了百了。可有孩子呢!俩小丫头,正是长个儿的时候,那么招人稀罕。可不能就这么没了啊!俩孩子吓得躲进范老井的怀里,浑身抖个不停。范老井赶紧划拉一堆柴草,划了根火柴,点燃了。有了火光,孩子们才放松下来。刚才太爷爷说过,狼怕火。范老井把火堆周围扒拉干净,免得火苗引过去,烧了树林。他又捡来干树枝,添在火堆上。脱下老羊皮袄,披在小雪和黑桃的身上。坐下来,守着火堆,点了一袋烟,吧嗒着。范老井喘口气,对俩孩子说:“看来要在这儿过夜了。饿了,忍忍,睡觉倒成。放心,狼不敢过来。天一亮,咱就走。 熬吧。” 这夜,黑透黑透的,没有月亮,没有星星。长长一宿,该咋熬啊?小雪和黑桃又饿又怕,不敢哭,怕狼啊。连句话都不说了,只是猫在老羊皮袄里,偷偷抹眼泪儿。守着火堆,范老井心都焦了。后悔当初没把俩孩子送回家,打狼,报仇,有那么重要吗?像是老天爷存心刁难祖孙仨,下雨了!这下惨了,人挨浇事儿小,火堆可不能浇灭啊?怕啥来啥,雨越下越大,火冒了最后一股子青烟,灭了。世界一片黑暗,一片死寂。范老井听得见自己个的心咚咚地跳声。他拉两个孩子躲在树下,两个孩子嘤嘤哭。范老井压低声音,发狠地说:“别哭!”他两眼死死盯着前面,几双幽蓝幽蓝的眼睛似乎在移动,寒光逼人。范老井只有把枪口对准它们——但,已经没有子弹了。狼,似乎知道枪里没有子弹了,慢慢往前凑。范老井把两个孩子掩在身后,决计抡起枪杆,和狼拼了! “爷爷——小雪——黑桃——”远处传来了喊声,是范少山的声音。范老井眼前亮了,心头暖了,是孙子来找俺们了。小雪紧紧攥住黑桃的手:“是爹来了!”她高喊一声:“在这儿呢——”声音有点儿颤,因为狼更近了。一阵马达声传来,林子里出现了一道雪白的亮光。马达越来越响,亮光越来越近。范老井看得真切,亮光中,三只狼离他们只有三四步远。瞬间,狼跑了,消失在了黑夜里。 小雪喊了一声:“爹——” ------------ 第六章?春天,你总是不让人省心啊!(2) 十九 这个黑夜里,雨淅淅沥沥的,没完没了。范老井、小雪、黑桃回家了,他们坐在摩托车后座上,范老井的胳膊紧紧搂住两个孩子,看着车灯里密密实实的雨滴,晶亮亮的,范老井恍惚是在梦里。白羊峪何时有过这么亮的灯?一路颠簸一路雨,范少山的摩托车总算进了白羊峪。村口,雨里,站了全村的人,听说范老井进林子打狼去了,小雪和黑桃也不见了,范家上下找翻了江。范德忠去林子找,没找到。那时范老井领着俩孩子走远了。这会儿,正好范少山回家了。他坐车到了布谷镇,正赶上大集。想到以后在白羊峪出入方便,就买了一辆二手摩托车,呼哧呼哧推上了山。后来,就骑着摩托车冲进了树林。在车灯的照耀下,他是眼瞅着几只狼在往祖孙仨跟前凑,就想撞上去。狼怕光,眨眼间就跑了。村里人跟着摩托车走进了范家院子,对着范老井问情况。泰奶奶和李国芳则哭成了泪人,泰奶奶捧着黑桃的脸,边流泪边说:“俺的心尖尖啊!”李国芳则跪下了,用额头抵住小雪的额头:“宝贝啊,你跑哪儿去了?”哭得没腔调儿了。 范老井和小雪、黑桃都发烧了。余来锁给输液,泰奶奶和范家人都守着。范老井不住埋怨自己个:“当初把俩孩子送回来,也就没事儿了,谁能想会是这样。老了老了,净帮倒忙了。”范德忠话也冷:“爹,算了,别打狼了。都多大岁数了?若是没你孙子,你老命都丢了!还得把俩孩子搭进去。值吗?”这会儿,儿子说啥话,范老井也只能听着。要搁在平常,范老井早骂狗日的了。小雪说:“太爷爷,打狼一点都不好玩儿,俺再也不去了。”范老井说:“不去了,不去了……”范老井嘴上没说再打狼,可心里头放下了吗?就算他放下了,狼的心里头能放下他吗?毕竟,你一枪崩了人家的顶梁柱啊! 爷爷和小雪、黑桃三人退烧了,小雪、黑桃接着活蹦乱跳,范老井又继续拾掇鹿场。接下来,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儿,就是前头泰奶奶和范老井商量的,收养黑桃做女儿。饭桌上,范老井说起了黑桃可怜的身世,把真实情况跟范少山说了,范少山心头一颤,没想到会是这样。范老井把泰奶奶的想法说了,问几个人有啥意见。小雪抢着说:“俺没意见。”范家都是厚道人,都同意收养黑桃。李国芳有点顾虑,担心杏儿不同意。是啊,人家还没过门儿呢,知道你有一个闺女,也就算了,咋还又冒出个闺女来?人家一进门,就要当俩孩子的妈呀!范少山决定先去镇上,打听打听再说。民政所长认识范少山,当年他和迟春英的结婚证就是他给办的。听了情况,所长说:“孩子是可怜。可你不够格啊。你不是有个闺女吗?”所长随手从桌上拿起了一份文件,戴上老花镜,读着:“中华人民共和国收养法第六条规定,收养人应当同时具备下列条件:(一)无子女,(二)有抚养教育被收养人的能力,(三)未患有在医学上认为不应当收养子女的疾病,(四)年满三十周岁。”放下文件,摘掉老花镜,说:“你看你,哪条都合适,就是头一条不合适。咱别违反国家政策不是?”从镇上回来,范少山直接去了学校,眼瞅着开学了,泰奶奶戴着老花镜正备课呢!范少山说了情况,提出认黑桃做干闺女。范少山说:“干的,收养的,都是个形式。没真感情,就是亲的,也好不哪儿去。泰奶奶,你老要是信得过俺,俺就做黑桃的干爹,保证待她和小雪一样亲!”当天,范家做了一桌好吃的,黑桃给范少山跪了,叫了一声爹。泰奶奶和范家人笑得合不拢嘴。范老井一欢喜,又喝多了。打这以后,黑桃就一口一个爹叫,比小雪叫得还亲。有一天,她俩比赛谁叫得多。范少山吃不消了,不住地答应,嗓子冒烟儿了。 范老井接着养鹿。狼呢?老狼死了,它们的家人能善罢甘休吗?让你猜着了。狼已经对鹿不感兴趣了,它要报仇,仇家就是范老井。一连几天,范老井总觉着背后有几双蓝眼睛在盯着他。俺这都老腊肉了,又柴,又难啃,又塞牙,你们不嫌,俺这条老命就给了你们。可俺有孙子呢!他能干吗?他得灭了你们啊!范老井和鹿念叨,几头鹿凑过来舔他的手背,蚯蚓一样的青筋,湿亮湿亮的。这天晚上,嗖地吹来一股子夜风,范老井被吹醒了。咋回事儿?他坐起一看,吓得汗毛倒竖,黑暗里,狼趴在外窗台上,窗子是它用爪子挠开的!它想咋样?闯进屋子吃人?没错!一只狼跳进屋子,朝范老井扑上来。砰的一声,猎枪响了,狼倒下了。这时,窗口又蹿进来两只狼,朝范老井猛地扑了过去——春夜,风大,呼呼地刮,拍打着窗子,啪!啪!这天晚上,范少山和余来锁商量村里的事儿,喝了点酒。范少山的住处没准儿,陪爹娘几宿,陪爷爷几宿。想到这些天闹狼,就过来陪爷爷住了。一进院子,就听见爷爷屋子里闹腾,范少山脑子嗡的一下:狼来了!他抄起镐头就闯进了屋子。这当口儿,两只狼正扑到爷爷身上!爷爷的枪口咋也掉转不到狼身上,朝墙上开了一枪。少山抡起镐头,朝着狼头就砸!一下!两下!狼血四溅,满屋子腥臭腥臭的。砸死一只,另一只蹿出了门外。范少山问了声:“爷爷,您老没事儿吧?”爷爷低声地说:“活着。”范少山从地上捡起抢,朝门外扑去!那只狼朝着林子方向逃。范少山发了疯,两条腿像踩了风火轮,脚底下噌噌冒了火花。近了,范少山站定,朝着一条黑影,开了一枪,黑影栽了个跟头,又爬起来,消失在了林子里。范少山追不动了,坐在一块石头上,呼哧呼哧喘着粗气。想到爷爷,又赶紧跑回了鹿场。 黑咕隆咚,范少山叫着爷爷,顺手一摸,湿漉漉的,黏糊糊的,是血。范老井成了个血人儿,咴儿咴儿地喘气。范少山赶紧背起爷爷朝村子跑。爷爷,您老要挺住啊!都怪俺啊!俺回来晚了!俺不配当您孙子啊!范少山一路哭,一路说。范老井不说话,只是喘气。范少山直接来到余来锁家,咣咣敲门。门开了,范少山一只手抓住余来锁:“快救救俺爷爷!”进了屋,把范老井放在炕上。余来锁端过油灯,一看,啊的一声。只见范老井的衣服都让狼爪挠撕烂了,身上、胳膊和脸多处受伤,还在渗血,幸好是皮外伤。余来锁赶紧给老爷子包扎,又输了消炎液。老爷子晕晕乎乎,睡了。余来锁说:“老爷子没事儿。没伤筋动骨,得养几天。”范少山说了打狼的事儿,一个劲儿地说后悔,没早点儿回鹿场。余来锁说:“也怪俺。少唠会儿嗑,少喝点酒,你不就走了吗?俺有感冒药,止疼药,就是没有后悔药啊。老爷子命大,且活着呢!”范少山说:“你说这狼,光动爪子,没动嘴呀?”余来锁说:“狼狠着呢。慢慢折腾你,最后再吃了你。幸亏你到得及时。”范少山怕爹娘着急,要余来锁先留爷爷几天,不要把爷爷受伤的事儿说出去。余来锁说:“你爷爷留院治疗,放心吧!” 天蒙蒙亮,范少山见爷爷没事儿,回了鹿场。爷爷的小屋里,躺着两头死狼,狼血溅得墙上、炕上都是。几个时辰前,范少山正抡着镐头打狼,想想都后怕。自己个可是个胆小儿的人啊!当你和你的亲人身处险境时,你才会迸发出惊人的胆量,赶紧收拾,别让人看见。范少山把两只狼装进手推车,推到山崖边,把死狼扔了下去。又回来收拾屋子,把狼血擦净,打开窗子,散散血腥味儿。又找出一套衣裳,回到余来锁那儿,给爷爷换上。收拾停当,范少山抱着衣服刚要走,有人来了。谁?范德忠。范少山心里头咯噔一下,糟了!范德忠平日里很少来鹿场。他一条胳膊,干活儿要和***搭伴儿,缺一不可。鹿场就是给鹿喂喂草,喂喂料,不用登高,没有重活儿,就由老爹范老井包了。那今儿个他为啥来了?他和老婆做了早饭,都凉了,还没老爹和儿子的人影儿,不对劲儿啊!李国芳心里头犯了嘀咕,催着范德忠去鹿场去找。这不,一进院门,就看见儿子范少山抱着衣裳往外走。儿子脸上有血,衣裳上有血,抱的衣裳是他老爹穿的。范德忠像是有人从他背后给了一闷棍:“咋啦?出啥事儿啦?你爷爷呢?”范少山躲不过,只得道出实情。这下范德忠跳了,抓起棍子朝范少山就打:“狗日的!你是咋照顾你爷爷的?你爷爷若是有个三长两短,俺饶不了你!” 范德忠转身往外走,回村,去看老爹。范少山疼,龇牙咧嘴,跟在身后。范德忠一把夺过衣裳,说:“去屋子洗把脸,把衣裳换了!你想吓死人啊?”范德忠走了。范少山回了屋,照照镜子,这才发现自己个脸上、身上血赤糊拉的。赶紧洗了个凉水澡,换了衣裳。又抱了草喂鹿,回村看爷爷了。 听说范老井受了伤,全村人都来余来锁家看老爷子。有的带着鸡蛋,有的送来了大枣。老爷子恢复得挺好,能坐着说话,一顿能吃一个鸡腿。泰奶奶来了,看了一道道伤,泰奶奶一只手拉着范老井的手,一只手不住地抹眼泪。泰奶奶说:“你这把老骨头,就想喂狼啊?人家咬得动吗?俺还没走呢,你也别想走。得好好活几年。”范老井笑了:“这回不死,想死还就难了。少山俺这大孙子,天生就是来保佑俺的,救了俺两回命。”听这样一说,范德忠对儿子的气儿消了。泰奶奶说:“黑桃她爹好啊!是个勇敢的好男人啊!”范少山一听泰奶奶叫他“黑桃她爹”,心里暖暖的。他把身边的黑桃紧紧搂住。小雪吃醋了,也跑了过来。范少山干脆,一个胳膊搂一个。俩小姑娘嘴都合不拢了。 范老井养了几天,能走动了,又回到了鹿场。从狼吃鹿,到人打狼,再到狼吃人,再到人打狼。闲下来,范少山老想,狼的报复性咋这么强呢?人和狼算咋回事儿呢?想想那只受伤的狼,也可怜,也不知道它活得咋样。有一回,范少山去镇上,正赶上大集,买了几只鸡,几只兔子,开着摩托进了林子,把这些活物儿放了。这事儿,他是偷偷干的,谁也不知道。要是让爷爷知道了,会不会骂他呢! ------------ 第六章?春天,你总是不让人省心啊!(3) 二十 又冷了。倒春寒。既然按照季节,春天到了,就是因温度没到,这时候能干点啥?比冬天暖,比春天冷,不能种地,不能踏青,耍点儿钱吧,又觉着日子不对,早就没过年的气氛了,玩了也没劲,就像你平常放个炮仗,就是没有过年放的炮仗喜庆,有味道。这段日子,咋熬?得有爱情陪着。 春风没来,田新仓心上长了草。他找到范少山,请他保个媒。不用问,想娶“白腿儿”当媳妇。田新仓想来想去,怕自己个在“白腿儿”跟前碰钉子,你当面碰了钉子,再找媒人就不好说了。你先找媒人,没说成,自己个还可以追她,有退身步。爱情是大事儿,你不讲究个策略中吗?田新仓心眼不赖,说话有腔调,唱歌有嗓子。除了懒点,没啥别的毛病。就算懒点儿吧,人家日子也是过得中不溜的,种金谷子,开山运石,哪儿样活儿没他呀?再说了,没个媳妇,他整天忙前忙后个啥劲儿?最要紧的,是田新仓年轻,比“白腿儿”小六岁。年轻就是资本啊!这就对了,城里正时兴姐弟恋呢!说来说去,田新仓也不是没条件。他想,说啥也要比余来锁抢个先,晚了,黄瓜菜都凉了。其实,范少山心里的草也长疯了。他想杏儿了,想和她长长久久地厮守在一块,对,结婚。就结婚吧!为啥不呢?对了,就在秋后,金谷子丰收的时候。范少山想杏儿想得心里头苦,被黄连汤泡了。这是病,得治。药方就是结婚啊!这还是田新仓提的醒儿。田新仓说:“俺就不明白了,你有对象咋还不在一块?要是我早就形影不离了。大白天插上房门,也要睡觉。”范少山被田新仓说得心痒痒,想回北京。这当口儿,田新仓请他做媒。 论关系,范少山当然是和余来锁铁。你明明知道余来锁爱着“白腿儿”呢,却把“白腿儿”介绍给田新仓,这也忒不地道了吧?范少山得先把这话递给余来锁。若是余来锁恼了,这事儿就算了,那没办法。毕竟亲戚有远近,朋友有厚薄嘛!余来锁咋说的呢?他也恼了:“人家‘白腿儿’脑门上刻着余来锁仨字呢?一个光棍,一个寡妇,拉媒名正言顺。你问我干啥?”这一说,范少山倒不好意思了。范少山说:“要不,俺给你保媒。”余来锁说:“你这办事儿不厚道了。你先答应的人家,回头给我办事儿,还是你范少山吗?再者说了,我早说过,不找媒人,就想自由恋爱。活半辈子,还没尝过自由恋爱的滋味呢!”范少山听出余来锁的腔调,心里头还是不乐意。你把情敌介绍给俺的心上人,俺能开心吗?俺是没理由反驳呀!范少山想:谁让你整天装模作样,扭扭捏捏呢?你还以为十八呢?自由恋爱?你整天猫在屋子里想,还等着人家女人找你呀? 范少山去找“白腿儿”。“嫂子,大哥也走了这么多年了,高辉也结婚成家了,你也该往前走一步了,你是咋想的?”“白腿儿”脸有点红,白里透红,好看。这都快五十的人了,还有俩男人追呢!“白腿儿”问:“谁找你来的?”“你猜。”“俺猜不到,也不猜。”范少山看得出,她心里头是有数的。她说:“这都啥年代了,自己找俺说嘛!” 范少山说:“这事儿,他不好意思。” “白腿儿”停下针线:“谁?” 范少山说:“田新仓。” “白腿儿”没说话,把针线活儿放下了。 范少山说:“田新仓你也了解,人长得周正,爱好文艺,家境也不赖。” 白腿儿说:“就是岁数忒小,俺觉着跟个小弟弟似的,不稳重。算了吧。” “不中?” “不中。” 范少山去找田新仓,说了情况。“女人这是咋啦?有嫌人家岁数大的,还有嫌人家岁数小的?哪个岁数合适啊?俺小她五六岁不好?身强力壮啊!能养她啊!人家做美容往年轻里做,俺做丑容去中不?做的满脸褶子,老你十岁,你跟俺不?”田新仓说着说着就流泪了。他想,啥都能改变,就是年岁的差距改变不了。这下完了,一点余地都没了。田新仓一气之下,下了山,去找他老姑。老姑托人给他找了个姑娘,没几天就带上了山。姑娘后面还跟着娘家人,七大姑八大姨呢!这有谱吗?咋没谱呢?人家是老闺女,刚二十五,早就听说过白羊峪,稀罕这儿。这姑娘也奇葩,白羊峪有啥招稀罕的。媒人、娘家人都说田新仓长得一表人才,家境不错。姑娘找他就找对了。天上掉下个林妹妹!田新仓还有这样的艳福!白羊峪人都啧啧称奇。范少山也打听了情况,没发现啥问题。你想啊,骗婚的,能到这儿来吗?白羊峪,跑不出去啊!交了彩礼,三万。老姑给了一万。田新仓有点积蓄,没有拉饥荒。办喜事的时候,没钱了,范少山掏钱办了两桌,齐了。这下田新仓乐得嘴都咧到后脑勺去了。晌午的酒席,人都来凑份子。余来锁来了,“白腿儿”也来了。田新仓有意把新娘子领到“白腿儿”跟前,敬酒。“白腿儿”也一个劲儿地祝贺。散了席,日头还没落山,就插了门,入了洞房。三天后,田新仓打开门,摇摇晃晃,扶住了门前那棵柳树。说了三个字:“真累呀!”新媳妇也出了门,脸红扑扑的,看看鸡窝,有蛋没有,鸡就跑了出来。鸡憋久了,敞开门就往外跑,新媳妇就往外追。这当口儿,田新仓正哼着小曲收拾屋子,做饭呢! 鸡回来了,媳妇没回来。走了,没了。田新仓家在村东头,离山道不远,走了,下山了。田新仓找的时候,已经晚了。他找了村东找村西,不敢声张,丢人啊。到了天黑,一个人在院子里哭,边哭边说:“三天三万啊。”后来,有人来看新媳妇,才知道跑了。范少山直拍大腿,演得真真的,谁想到会是骗子啊?再说了,范少山那智商能识破骗子吗?让人家骗好几回了。余来锁也来了,说:“往宽处想。好歹你也破了处男之身了。三天三宿没出屋,你也值了。”田新仓说:“三万块,三天三宿,有这个价吗?”范少山陪着田新仓去镇派出所报了案。所长问:“结婚证呢?”田新仓说:“没办。”所长说:“那事儿办了吧?”田新仓说:“办了。”所长说:“这明显就是骗婚嘛!那些个扮演爹娘,扮演七大姑八大姨的都是骗子。”所长又问范少山,“你走南闯北的,这都看不出来?”范少山说:“俺智商低,俺也被骗过。” 春寒里,范少山去了趟北京昌平。公安局通知他假种子案破了。范少山到那儿后,就听人家介绍案情,那个孙前抓住了,孙前也不叫孙前,叫孙钱。啥意思?好像孙前更像真名儿啊。范少山不想听案情,就想知道被骗的钱哪儿去了。钱有。三千块。咋这么点儿啊。钱大部分被挥霍光了,剩下的给被骗者分了,就这点儿。好歹能补点损失。范少山又去了派出所,问案子破了没有。警察告诉他,破了。钱没有,都让小偷花光了。范少山不解:“一万块,挺厚的一摞。眨眼间就没啦?”警察说:“把他往看守所送的时候,他还把我的手机给顺走了。”去看杏儿。杏儿说:“住店的来了?”范少山说:“住套房,双人间。”杏儿说:“住几天啊?”亲热的时候,范少山说:“今年秋后,咱俩就结婚。”杏儿说:“真的假的?做完了别不算数啊?”范少山说着真的真的,就扑了上去。半夜,杏儿又问:“真的?”范少山说:“真真的!”杏儿说:“你原来可不是这么想的。”范少山就说了田新仓的事儿。人家想找一个女人那么难,可找到一个,跑了。咋把一个女人拴住,拴得牢牢的?就得结婚。婚姻就是那根绳子。杏儿不乐意了:“那感情呢?没感情的婚姻能维系吗?”范少山说:“感情是另一根绳子。两条绳子拴紧了,这叫双保险。”住了一宿,范少山就回来了。他得筹划金谷子的事儿了。 范少山要大张旗鼓地推金谷子,把这盘棋做大。范少山查了资料,粟,古人亦称稷,即谷子,是五谷之中最早为中国古人所熟识的庄稼和吃食,后来,人们就以“社稷”代指国家。“社”指土地神,而“稷”则指主管粮食的谷神,你看,粟对早期中国人来说,那是多重要啊!以至于有学者把夏代和商代称为“粟文化”。古代有“粟文化”,到了俺范少山这里,也讲个文化,就叫“金谷文化节”。 “金谷文化节”?这是哪一出啊?余来锁不懂。说:“咱种子多了,多种些地不就结了?”范少山说:“你不懂,金谷文化丰富着呢!咱得宣传出去。今年咱成片连田地种。金谷子多了,明年咱就找土地了,下山种去。”余来锁吓一跳,下山去种金谷子,他想都没想过。范少山这小伙子,你不服不中啊!范少山说:“来锁哥,咱种这么多金谷子,最终是为了啥?”余来锁说:“吃不了,就得卖钱。”范少山说:“对了,推向市场,卖大钱。推向市场靠啥?媒体啊!电视、报纸上呗!”余来锁说:“上回记者上山,你不是忒不高兴吗?”范少山说:“上回是偷着干,为了留种子。等谷子多了,咱还发啥愁啊?这不是活广告吗?” 说话苹果花开了,鲜艳艳的。一阵风吹来,花瓣飘飘洒洒,直往人们的头上落。这个时候,白羊峪又开犁了。这回播种金谷子,热闹。路边挂了红色横幅:“白羊峪金谷文化节——播种仪式”。还是范老井主持仪式,烧香祭拜后,秧歌扭了起来,鞭炮也跟着噼里啪啦响。全村人都来了。余来锁和田新仓扮成胖娃娃,拿着纸板画的谷穗,蹦蹦跳跳,在人群中,蹿来蹿去。范少山请来了电视台记者,扛着机子一个劲忙活。费大贵也来了,对着镜头说了话。费大贵知道这事儿跟他没啥关系,讲了两句白羊峪历史,就把话筒给了范少山。范少山激动了,有点收不住了。人家问到大学生回乡创业时,他没说自己个不是,也没说是,说了句:“反正都得干事业!”听那意思,他就是大学生了。为啥没否定自己是大学生呢?这有原因。前头说道,那回在北京菜市场,范少山遇到了乐亭县的雷小军,人家提到大学生贷款有优惠政策。范少山想啊,往后用钱的地方还多呢!能以大学生创业的名义,贷到款多好啊。说不定哪个头头脑脑看了电视,就给批了。这里,范少山留了点儿鬼心眼儿。最后,记者问起金谷子的未来时,他吹牛的劲儿上来了,说:“可以肯定的是,金谷子将从白羊峪走向世界!”走向世界?这不扯吗?毛孩子不知轻重啊!费大贵一赌气,饭没吃,没吱一声,走了。 白羊峪办了个“金谷文化节”,县电视台播了。县农业局的领导看了,有点儿蒙。咋回事儿?不是说好的搬迁吗?咋又种上谷子啦?领导到了布谷镇。徐胜利书记说了情况。一个北京做生意的小伙子回村创业了,还找到了失传多年的金谷子,乡亲们都愿意跟他干,不想下山,咱总不能往下赶吧?局领导说:“当然要尊重农民的意愿。不过,我当初都考察了,主要是出行问题,没有路啊,怎么生产生活?”徐胜利带着局领导去了白羊峪,看了金谷子,大片大片的,都长出绿苗苗了。看了苹果园,苹果花开得好看。最后,去了隧道口。范少山一直陪着。领导问:“这条隧道是怎么开的?”范少山不敢说用了采石市场的炸药只是说一锤一钎凿的。徐书记心里头明镜似的,也没说破。领导感叹一声:“活愚公啊!”又对徐书记说,“你们镇上得支持啊!这一锤一钎的,得干到啥年代啊?”徐书记说:“你们总嚷嚷搬迁,我们哪敢支持?这都是人家偷偷干的。”局领导对徐书记说:“搬迁的事儿,我们回去研究研究。若是决定白羊峪留下来,咱们共同给政府打个报告,尽早把隧道纳入支农项目,这样就有资金了,就有开山的炸药了。”徐书记说:“那当然好。”范少山在一旁听了,乐得蹦了起来。 范少山和余来锁把局领导的话说了,两人兴奋地喝了半宿酒。范少山说:“这会儿地里活儿少,干脆咱拉上乡亲们,到隧道里再炸它两炮,将来有了炸药,再还给杨场长。”两人一拍即合。第二天乡亲们就去了现场。这回方便多了,啥都是现成的。大锤、钢钎、手推车等工具都在山洞里藏着呢!采石场那里有电,矿灯也充好了。杀了猪,接着猪肉炖粉条。人们冬天干的啥,眼下还干啥。跟冬天不一样,如今春暖花开了,干活爽快,利索。 杏儿来了。杏儿想着范少山答应跟自己结婚的事儿,就越来越想少山,整天心里头惦着,想着自己个秋天就是白羊峪的媳妇了,总得帮着婆家做点啥。来了,正赶上开山,她就分到了后勤组,和“白腿儿”她们做饭。杏儿干活儿麻利,和人儿,和女人们有说有笑的,就是当女人们说起男人们时,不插话,偷偷听着,脸一红一赤的。这天放炮,杏儿出事儿了。杏儿不是做饭呢吗?离现场远着呢。对啊。这回药量大了,飞迸的石头落在了离灶台一丈远的地方,把一棵松树砸折了,松树哗地倒了下来,杏儿也倒下了。 送到了医院,大夫给输液。乡镇医院,一有病就输液。杏儿的头让树梢扫了一下,后脑勺磕了个包,范少山后悔,让人家管理员多加了炸药,险些出大事儿。范老井、范德忠、李国芳都来了,看着杏儿抹眼泪。范德忠狠狠瞪了儿子一眼:“都是你惹的。”这当口儿,杏儿醒了。大夫说:“主要是吓的。”一听杏儿没事儿,人们走了,各忙各的,开山的事儿不能停。慢,不能走。杏儿不对劲儿啊?死死拽住范少山的衣袖,不让走。心有余悸啊?范少山带她到镇上公园转转,两人在排椅上坐着说话。杏儿好像只记得她和少山卖菜的事儿,对这两天事儿不记得了。失忆了?范少山要送杏儿回北京,到大医院看看。杏儿还是死死拽住他的衣袖,让少山陪她说说过去的故事。少山就说了两人认识的经过,说相爱的故事,受的那些累,尝的那些苦。说自己个回到白羊峪干的那些个事儿。范少山说:“俺虽然身在白羊峪,可哪天不想你啊?俺心里装着你,就有了奋斗的动力。俺要让乡亲们过上好日子,俺要让自己个成为值得杏儿爱的男人。”范少山动了感情,眼泪就像打开了阀门儿,说:“你可千万不能失忆啊。好好想想俺俩那些开心的事儿。”杏儿扑哧一声笑了,说:“谁失忆啦?范少山,化成灰我都认得你。”范少山笑了:“你骗俺啊?”杏儿说:“就你好骗。要不然你会陪着我散步?你会陪我说话?早跑到工地去了。说实话,你陪我说话,我真幸福。”说到最后,杏儿也流泪了。 ------------ 第七章?这人生啊,就是一场奔跑(1) 二十一 今年的白羊峪,不光种了金谷子,还种了不少蔬菜。青椒、西红柿、黄瓜、萝卜,都是范少山四处淘换的种子。这些个菜,不光让乡亲们吃新鲜,还能赚钱的啊,比土豆、玉米强多了。 再说孙教授。就是范少山卖菜时认识的那位。人家一直惦记着白羊峪呢!范少山也经常和孙教授通电话,两人唠唠嗑儿。白羊峪的金谷子、苹果、蔬菜,孙教授都尝了个遍。连声夸白羊峪好山好水,种出来的果实就是好吃。孙教授要范少山搞订单农业。范少山在互联网上开了网页:“中国白羊峪”。很快招来了一批客商,下了金谷子订单。范少山够狠,别的谷子最多四块钱一斤,金谷子一斤二十块,还要交定金。签协议的是做粮食贸易的沈老板,他走高端路线,把金谷子推到五星级酒店和富人区,还想请一位专演皇上的明星代言。就这样,白羊峪有了第一笔进项,三十万块。看到白羊峪没电,沈老板赞助了一台发电机,能供着全村照明用。沈老板也不是完全慈善,人家安排了代表常驻了白羊峪,监督金谷子生长。代表的手机要随时通话吧,没电咋中?不能老是下山去充电吧?发电机不赖,起码白羊峪把油灯、蜡烛甩了,就是不稳定,一闪一闪的。总好过油灯了。范少山不是没想过电的事儿。他知道,一没电,二没路,白羊峪还有存在的必要吗?跑过几趟电力局,人家说地形条件恶劣,电杆架不上去。如今有了发电机,他知道也不是长久之计,还得想万全之策。起码,他手机充电不用去兽医站了,晚上可以和杏儿煲电话粥了。呵呵。 今年,金谷子是白羊峪的头等大事。范少山盖了个简易房,把铺盖卷搬到了地里。你都签了协议,收了定金了,能不把金灿灿的谷子交给人家吗?前头提到过,镇农业技术推广站的刁站长,范少山请他作指导。刁站长人不赖,就是怕老婆。老婆凶,容不得他做错一点事儿,隔三岔五地骂他,正好,他把行李卷也搬到了白羊峪,和范少山住一块儿,躲个清净。谷子从小到大,从矮到高,从绿到黄,范少山一天天看着长。 这中间发生了一件事儿,为了谋划将来,范少山下山选地。地点就是布谷镇的大王庄。这里没山,是平原,是种地的好地方。只是他选的地段不中,是个废弃的土地,过去是企业的料场,三百亩。企业倒闭了,这儿就大片大片地撂荒了。眼下土地流转,土地是香饽饽啊,这土地咋没人要啊?为啥?这土地看着心窄,石头乱砖,坑坑洼洼,能种地吗?按国家规定,工矿废弃后,得复耕,恢复成基本农田。大王庄村有土地所有权,是复耕单位。村里头吵吵嚷嚷,没人动。就算复耕成功了,三五年也不能种地啊!土壤都污染了。按照政策,个体复耕,可以优先使用,这钱,要所有权单位出。范少山找国土局化验了土质,人家给了化验报告,说里面含有害物质,不适合种粮食。范少山把报告寄给了孙教授,孙教授看了,寄了一份翻译的日本资料过来,是咋改造工业用地的。范少山一看,心里头有了底。 范少山和余来锁商量,以村集体的名义做。这件事儿可不能只看眼前那丁点儿利益,要看长远啊。三百亩土地,短时间不能种地,咱得让它休养生息,承包它三十年,那得收获多少金谷子啊!这道理,得跟村民讲清楚。村民呢?祖祖辈辈在山里面住惯了,眼光望不到山外去。能吃饱了,还有零花,知足了。还到山外边折腾个啥呀?如今守着金谷子,过几年山洞也通了,出来进去都方便,知足吧。范德忠说:“咱村里没家底儿,你范少山有多少钱,俺当爹的能不知道?几百亩的地方,先撂几年再种,拖得起吗?那得多少钱啊?你小子开银行啦?”提到钱的事儿,范少山不是没想过。复耕,对方答应给三十万,测算了,不够,还得有七八万的缺口。能省则省吧。找推土机、旋耕机等设备,花钱先由他们自己个垫着。拆破墙、清石块等整理费用,一律请当地村民,按人头给钱。这事儿,比不得凿山洞,地段集中,路又近,村里人干中。到了大王庄,大片的地,一眼望不到头,白羊峪人放进去,看不见啊,咋干活?再说了,有几个壮劳力啊?这不是“愚公移山”的事儿。凿山洞,那是逼得咱们没法子。这回,咱可以变着法子使,得算好经济账。等耕地修复好了,再种地的时候也不用咱白羊峪人。白羊峪人来这儿下地,还没到地边,天都黑了。咱还用白羊峪的名字,叫白羊峪农场。一水儿的机械化作业,聘当地的农民上岗。范少山掰着指头跟村民讲。村民们听明白了:不用从自己个兜里头拿钱,就能等个好前程。好事啊!都举手。范老井也举手。李国芳没手,说了声:“俺同意。”范德忠有一只手,可以举,但他没举。对范少山冷冷地说:“你就败家吧!”范德忠走了。他怕儿子搞砸了,往里头白搭钱啊!范德忠边走边说:“狗日的!上辈子你欠了白羊峪多少债啊?今生今世你还得上不?”村民大会通过,范少山就和余来锁去找费大贵,汇报情况。费大贵觉着形势发展忒快,自己个虽然每天看报,还是觉着跟不上趟了。小小的白羊峪,刚种下金谷子,就要到山下开新地了。范少山这小子,厉害。虽说对范少山有时看不上眼,但费大贵不挡年轻人的路,心里头明白,干吧,你们腿跑细了,还不是给我书记干吗?费大贵不能让别人看出自己落伍,得让人家觉着,你做的事儿都在他的掌控之中。费大贵说:“好好好!这事儿我早就想到了。干得好。抓紧办吧!机会不能等人啊!” 折腾了一个月,和大王庄办了各项手续。白羊峪农场的复耕开始了。机器撒着欢儿地跑,隆隆叫。余来锁和田新仓是监工。范少山留在了白羊峪,因为,金谷子就要熟了。这个季节,白羊峪一片金黄。收割,脱粒,晾晒,装袋,过磅,都是传统做法。一袋袋扛下山,一袋袋装上车,一车一车,贸易商拉走了。“白腿儿”有文化,范少山跟费大贵通了话,让“白腿儿”当会计,管账。“白腿儿”不收沈老板的钱,她跟着沈老板来到布谷镇储蓄所,眼瞅着他把钱存到了本本里,放心了。她拿着本本回到了白羊峪。这是范少山的主意。收了钱放在哪儿啊?不安全。进了存折里就放心了。 这会儿,大王庄那边的土地复耕好了,翻耕的新鲜土壤正等着呢!种个啥?范少山下令把收来的草籽撒上,就跟种菜似的,匀匀溜溜地撒上一层。草籽是从当地村民那里买的,早就在村里大喇叭上广播了。买啥的都有,就是没听说过还有买草籽的。村民觉得新鲜。买草籽?这不败家吗?两块钱一口袋!草籽撒上了,很快就齐刷刷长出来了。土地这东西就是怪,能长草的地方,长不好庄稼;能长庄稼的地方,长不好草。草长出来了,村里的牲口就往那里跑。主任慌了,就赶。人家花钱种的草,你想吃就吃啊?没想到白羊峪来人了,在村大喇叭上又喊:欢迎到地里放牧!不收费,牲口随便吃。这下就像洪水泛滥了。牛啊、羊啊都来了。大王庄的来了,小王庄的也来了。这些个牲口就像进了自家厨房,可劲儿地造。大王庄、小王庄的人就想,还有比这稀奇的吗?花钱耕了地,不种粮食,种草,种了草,“请”邻村的牛羊来吃,天下还有这样的傻瓜吗?这到底是咋回事呢?范少山看了孙教授寄来的资料上说,深耕土地后,撒上草籽,让荒草自然生长,然后放牧。牛羊吃草,留下粪便营养土壤,慢慢地,土壤就苏醒了,散去了有害物质,增加了地力。三五年后,就可以种粮食了。 在村民会上,范德忠走了。他压根儿就不同意承包土地的事儿。那天,他想了想,去了大王庄,他要看看儿子复耕的土地是啥样子。啥样子?大片大片的土地,长满了荒草,上面牛呀羊呀正在啃青呢!这咋回事儿啊?问了一个放羊的,放羊的说:“人家故意种的草,就是给俺们养殖户搭建个平台,好人啊!听说姓范,你认 识不?” 气堵脖颈,回了家。范德忠干豆角,炸了。抄起棍子就追打范少山,范少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,俺咋又惹你啦?范德忠大骂:“败家不等天亮的玩意儿。那么多土地,一眼望不到边啊,你他娘的给种上草了!看俺不打死你!”一听是这事儿,范少山心里头有了底,谁让你村民会没开完就走了?会上俺都说的明白的。不容解释,范德忠就是用棍子说话。范少山挨了两下,扛不住,跑到了余来锁家。 余来锁来找范德忠,范少山也跟了回来。余来锁跟范德忠说了缘由,又怪范少山没跟老爹把事儿说清楚。范少山也觉着自己个不对,平常和爹说的话忒少了。这个晚上,范少山和爹范德忠喝酒说话,范德忠话不多,酒多。这就是理解了。你让范德忠这样老实巴交的山里人,当面跟儿子认错,做不到;当面夸儿子,也难。他的表达方式,你不懂。 金谷子熟了,满地金黄,遍野飘香。这回又办了“金谷文化节——收割仪式”比前面的播种仪式场面大,热闹多了。这回由贸易商和白羊峪共同主办。报纸电视都来了,四邻八村的来了,县里的篓子秧歌队也来了。镇书记徐胜利讲了话,挺高兴,还拿起篓子扭了起来。接下来,就要办大事儿,喜事儿!范少山说好了,等丰收了,和杏儿结婚啊!不能再拖了。范少山和杏儿定了婚期,去了一趟贵州。范少山登门拜见岳父、岳母,请他们到北京参加婚礼。在那儿,待了三天,顿顿有酒,吃辣。范少山有点儿吃不消。杏儿跟他说:“入乡随俗。你是贵州女婿,别丢份儿。”贵州茅台镇,人家这边发达,在北京的时候,范少山就和杏儿的爹娘微信视频,早就熟络了。风水先生和杏儿商量好,办两场婚礼,北京这边一场,白羊峪一场。先办北京昌平这边,范少山和杏儿的朋友们都来了。两人在这儿打拼了好几年,人脉不薄。杏儿披上了婚纱,幸福的泪水把妆都冲花了。在北京昌平这一场,是副场,啥叫副场呢?就是说不是主要的。都是朋友,除了朋友情分儿,还有就是钱的事儿了。你结婚的时候,我去了,花了钱的,这回我结婚了,你得来,你得花钱,这都正常。杏儿把过去公司的同事都叫来了,有的三五年都没联系了,也没啥情分儿可以延续了。花了钱,喝了酒,就断了。城市就是这样,有的人孩子结婚,能叫的人都叫来了,等喜事儿办完了,手机号码换了。反正自己个也没大事儿了,你的孩子结婚,再找我,找不到了。说白了,在北京昌平这边办个仪式,就是“要账”。请的人,都是来还债的。 白羊峪这边,那个喜庆的味儿,把全村淹了。先是收拾房子。原本范少山和迟春英是有三间新房的,也是石头砌的,独门独院。自打范少山去了北京,就再也没进过屋子。他和迟春英在那儿过了段日子,那是他的伤心地啊!回到白羊峪,他在爹娘房子睡,在爷爷鹿场睡,就是没踏进过这个院子半步。这回,余来锁带着人收拾得干干净净,修缮得漂漂亮亮。房子粉刷了一遍,地面新铺了地板砖。“白腿儿”带着几个女人擦得窗明几净。新褥子新被早就准备好了,被角里还藏了大枣和栗子。这房子,都快认不出来了。 这天,范少山和杏儿来了,车停在了兽医站。李站长得知范少山带着新娘子来了,自是要讨杯喜酒。范少山从后备箱拿了两瓶酒、一袋糖给了李站长。李站长有心,送一对新人送子观音,他自己个用牛角雕的。两新人往山上走,穿的中式婚礼服装,都是大红色的,抢眼。忽地就看见一队花轿下山来,是余来锁带队的迎亲队伍。花轿到来了,队伍高唱《九九艳阳天》。到了近前,余来锁高喊一声:“请新娘子坐轿——”杏儿不依:“使不得,使不得。我自己走。”范少山也把杏儿的红盖头放在轿子里,轿子就抬着往前走。听明白了吧?抬轿子就是个形式,走在山路上,轿子是斜的,新娘子根本就坐不住。为啥还要抬轿子呢?讨个喜气。自古白羊峪娶媳妇,新娘子都是跟着轿子走上山的。这就是白羊峪的最高礼仪了。余来锁和田新仓抬着红盖头,唱着《大花轿》,上山了。 按着白羊峪的令儿,婚礼定在了黄昏。为啥在黄昏呢?黄昏是吉时,所以就在黄昏行娶妻之礼。老辈子管娶媳妇叫“昏礼”,后来,就演化为婚礼了。婚礼上最重要的是程序,那就是拜堂:又叫“拜天地”,经过“拜堂”,女方就正式成为男家的一员了。余来锁是主持婚礼的司仪,他大声地说:“一拜天地,二拜高堂,夫妻对拜,齐入洞房。”这里面有讲究。拜天地呢,代表对天地神明的敬奉;拜高堂呢,就是体现孝道;夫妻对拜,那是代表夫妻相敬如宾。 这婚礼还有个插曲儿。迟春英来了。啥意思?前夫举办婚礼,前妻凑啥热闹啊?她是咋知道信儿的呢?原来是小雪给娘写了一封信。信上说爹又给她找了个后娘,定的啥日子办喜事儿。小雪的眼泪把信纸打湿了。爹娶了杏儿,就表示和娘再也不可能在一起了。当娘的,能不理解孩子的心吗?就赶在婚礼这天来了。人家说来看闺女,赶巧了。还祝福了范少山和杏儿。这事儿,乍一看,没毛病。实际上,暗里较着劲儿呢!迟春英这女人心思密啊,你范少山不是又娶了新媳妇吗?你可不能忘了俺闺女,你两口子得对小雪好。俺来了,就是给你俩提个醒儿。还有,你范少山办喜事儿,别想心里头干净,就是给你添点儿脏儿。再有呢?自打上回马玉刚打了她,范少山帮她出了气,让她又念起了范少山的许多好,她看见杏儿穿着大红的喜服,不舒服,硌眼睛。你说,这女人,到底是咋想的呢?她连自己个也说不清楚了。 反正,范家人觉得迟春英来的不是时候。你这不搅局吗?你忘了你当初是咋离开范家的?看着文文静静的,脸皮咋这厚呢?大喜事儿,不能闹翻。反正范老井、范德忠、李国芳都没咋搭理她。“白腿儿”把她领到了自家,安顿好。小雪也来了,守着娘,有了笑脸。刚才婚礼上,她可是老板着脸的。司仪余来锁让她管杏儿叫娘,这孩子咧开了嘴,乐乐呵呵地叫了一声阿姨。 洞房里,范少山和杏儿累了一天了,没心思干该干的事儿,主要是谈了另外两人,迟春英和小雪。迟春英,一个不该来的人,来了。小雪,该叫杏儿娘的人,叫了阿姨。对小雪,杏儿理解,孩子嘛,乍冷的,管一个半生不熟的人叫娘,谁乐意啊?你得培养感情,感情到了,自然水到渠成。对迟春英的到来,范少山能想到的,是小雪写了信。可写信让你来,你就来?这让范少山有点儿脑瓜仁疼。杏儿是个爽快人,没心思琢磨这个。她说:“我把话放这儿,她要敢打你的注意,我掌她的嘴。”范少山说:“你想啥呢?”杏儿说:“你要是敢打她的主意,我打断你的腿!”说着,朝范少山的大腿踹了一脚,睡了。 白羊峪种了金谷子,年景不错,能糊住心口了,就有人回来了。谁呢?费来运。支书费大贵的本家。俩儿子搬下了山,老头就跟下去了。到了城里,费来运不能种地,赚不来钱,就不得烟抽了。在儿子眼里,老爹成了累赘。小儿子不养他,大儿子也往外推。有一回,儿媳骂了公公,还把他的行李被窝从楼上扔了下去。费来运都七十啦,老了老了,没人养了。想到白羊峪还有自己个的地,又听说,范少山回来了,白羊峪这两年的日子挺滋润,就回来了。范少山给老人安置好了住处,又开了个欢迎会。他觉着这是个好兆头,添人进口,白羊峪的日子才有奔头。 婚后三天,杏儿回了北京。范少山还有大事儿跟着他呢,走得开吗?在农村,百姓心里头最惦着的事儿,就是村级财务,也就是村集体的钱。白羊峪村子都快没有了,集体还有钱吗?过去,白羊峪的账本是空的,账本就睡在村委会的抽屉里。这会儿,金谷子不是有收入了吗?“白腿儿”还成了村会计。白羊峪干的这些个事儿,都是范少山征得村民同意,以村集体的名义干的。比如种金谷子,开凿山洞,复耕。前头也提到,好多钱都是范少山自掏腰包。要说收入,只有一项,金谷子。金谷子收入二十来万,一块,给村民分了红;另一块,办“金谷文化节”花了些;还有一块,给了采石场的杨场长,你不能白使人家炸药吧!这五支六兑,就剩十来万了。这是白羊峪的第一笔积累,范少山和余来锁商量,不到万不得已,不能动。有了这笔钱,白羊峪就等于有了“主心骨”。复耕呢?大王庄给了二十万的复耕费,没钱了,不够,再要就没有了。这还欠着拖拉机手的柴油钱呢!这十多万根本不够。接下来,还有冬天的开山,哪儿不花钱啊?范少山想起了雷小军,决定去银行贷款。 银行的钱是那么好动的?你想跟雷小军一样,要大学生创业贷款?想得美!拿证明来,起码你得有毕业证书吧?你连高中毕业证书都弄丢了。就算你有文凭,还得七八个部门审核盖章呢!想起那回接受采访,想蒙混过关,承认自己是大学生,范少山就觉得臊得慌,脸热。那么普通贷款呢?得抵押。白羊峪一件值钱的东西也没有,拿啥抵?破石头房子?人家不要啊。这几天,白羊峪总有人上山来,要账。俺的推土机自己个加着柴油,把地都给你耕了,你种的草籽,草都老高了,虽说俺不知道你们搞啥名堂,可活儿给你做了,你得把油钱给俺吧?啥?大王庄欠你的,那俺管人家要不上,俺给谁耕地,俺向谁要钱。十几个开拖拉机、旋耕机的都来了,要钱。使横不中,就装可怜;装可怜不中,又使横。人家垫着钱干活儿,也不容易啊!范少山跑贷款的事儿,跑不来。他干脆去了北京,要拿自己的房子作抵押,打算贷款五十万。在杏儿跟前,不好张口。咋办?万一贷款还不上,你和杏儿连个住的地方都没了,你得睡在大马路上了。可眼下要还账,要修路,没钱就挪不了窝儿啊!末了,还是跟杏儿说了。杏儿的眼泪唰地涌了出来:“你干脆把我也卖了吧。”你说杏儿图你个啥?你花人家卖菜的钱还少啊?还能说啥?范少山灰溜溜回来了。这边,余来锁顶不住了。拿出钱,把机手的大部分账结了。账上也空了,范少山的心也空了,就像舍不得花压岁钱的孩子。余来锁说:“村集体账上没钱了,你也是为村上干事儿啦!村民秋后还分了红呢。一户三千块钱,那是大风刮来的?往后,走一步,看一步吧。” 冷风下来的时候,范少山和余来锁又去找徐胜利书记,问修路的事儿,纳入政府计划没有,上回农业局长和你说话,俺全听见了。徐书记告诉他,没纳入。报告打了,没批。“你也知道。上面要你白羊峪搬迁的精神没变,政府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,都有考量。实在没办法,你们就搬下来。”余来锁说:“徐书记,你这样说的话,俺们金谷子白种了,山也白开了。俺们不甘心啊!徐书记,你最体恤民情了,最懂白羊峪百姓的苦处。冬天不能闲,俺们还想着开山。”余来锁软磨硬泡,就是要钱。“去年给了两万,哪够用啊?镇政府修个大门,也得十几万吧!”这一说,徐书记一个劲儿嘿嘿,赶紧批钱,给了三万。你还能说啥?你凿山洞,上面不批,人家徐书记暗地里顶你,够意思了。 ------------ 第七章?这人生啊,就是一场奔跑(2) 二十二 “白腿儿”当了奶奶。进了城,看孙子。孙子小,才十个月,丢了。丢了?在哪儿丢的?在网吧。咋回事儿啊?十个月的孩子去了网吧?别着急,事情是这样的。 “白腿儿”的儿子叫高辉。前面提到过,结婚了,媳妇叫小兰,住在北京顺义,有房有车。房是有,二手的;车呢?电动的。为了攒钱,他把二手房租出去了,住网吧的房子。再说这二手房,咋来的?你一个在网吧打工的,能在北京买二手房?人家在工地搬着砖,躲到网吧玩一玩,一玩儿,收不住了。网吧老板就发现了这个网游天才,电玩高手,人家还拿过金奖呢。这顺义的二手房就是奖金买的。要不人家能在网吧当陪练?网吧老板还给你提供宿舍?电玩玩的是青春。到了二十多岁,手指头不灵了,玩不动了,就剩经验了,陪练的活儿就是给你准备的。说白了,除了六十平方米的二手房,高辉啥都没有。两口子回白羊峪,光鲜着呢!这都正常。没点虚荣心,你咋在城里混啊?还敢回来家吗?高辉年岁不大,在北京打拼,家里还有个守寡的娘呢,这么早结婚干吗呀?早结婚也就算了,还早早生了孩子,还不让生活给拖累煞呀?男女之恋是不能计划的。爱情来了挡不住,孩子来了呢,也挡不住。高辉和小兰同是工友,好上了,结婚了,有孩子了。就这么简单。可生活不简单啊!小两口在网吧打工,高辉当电玩陪练,小兰当勤杂工,能有多少进项?网吧老板心肠热,给了小两口一间宿舍。有了孩子,谁照看啊?自然是当奶奶的“白腿儿”。 “白腿儿”来了。还指望着能看到天安门呢?老远了。就是住的吧,还不如白羊峪。白羊峪地方差,可房子宽绰啊,可以打着滚儿地住。这儿就一间房子,儿子给她在大床旁边加了个小床,四口人就挤在一块中间隔道布帘儿。儿子儿媳年轻,半夜回来,就干那事儿,床铺嘎吱嘎吱响,布帘儿呼达呼达生风。“白腿儿”守寡多年,哪儿受得了啊?这还不算,每天夜里起三四回,哄孩子,喂奶粉。小兰也不是不管,可她产后焦虑、烦躁,奶水没下来。加上年轻人觉多,照看孩子这事儿基本上就“白腿儿”担着,能不累吗?这天夜里,两口子网吧值班,“白腿儿”把孙子哄睡了,自己个也上来了瞌睡,倒头就睡了。等醒来一看,糟了!孩子没有了!孩子咋就没有了呢?赶紧找。高辉和小兰知道了,网吧上下都找翻了,没有。“白腿儿”瘫坐在地上,哇哇大哭。这事儿让范少山知道了,他咋知道的?这当口儿,他正在北京昌平呢!“白腿儿”急得哭,就想起了范少山。电话里跟范少山哭诉,孩子丢了。这时候,除了警察,她觉着范少山还能帮她,他对白羊峪人贴心啊!警察来了。还好,网吧最多的就是摄像头,这还有跑吗?调了半晌,没有。孩子住的地方在后院,偷孩子的抱着孩子从大厅路过,人家傻呀?再说了,大厅还有高辉和小兰值班呢!警察一看,后院墙不高,嫌疑人是翻墙过去的。这案子,就是拐骗儿童。赶紧封锁车站,以防嫌疑人外逃。后院墙外是一条胡同,有摄像头,不太清晰,半夜一辆车停在网吧的后院墙根儿,一个男人下车,翻墙跳过去,一会儿,又翻墙跳过来,怀里抱着个孩子。上车,车开走了。让高辉和小兰认人,都摇头,不认识。以车找人,查车牌,号是假的。沿着嫌疑车辆行驶的方向,调看监控,找到了。就在这天,警察把孩子送回来了,把陶姐带走了。咋回事儿?这不明摆着吗?嫌疑人能那么快从墙内把孩子抱出来,肯定有内应啊!内应是谁?陶姐,他俩的工友,平时处得近乎,陶姐热心肠,有时看“白腿儿”忙,还帮着给孩子喂奶,换褯子。孩子丢了,她着急啊,帮着四处找,还一个劲儿地劝“白腿儿”,劝高辉和小兰别着急,孩子会回来的。又骂偷孩子的狼心狗肺,挨千刀的。这回弄清楚了,敢情人家是最佳女主角啊!她对高辉一家的底细了如指掌,看到“白腿儿”睡了,就把孩子抱出来,交给了跳墙过来的男人。男人是谁呢?她的弟弟。弟弟和弟媳不生养,全家上下都着急。想来想去,陶姐想出来这个法子。风险小啊。她进了屋子,若是“白腿儿”醒了,人家说看看孩子。她要是抱到外面,“白腿儿”追出来,人家可以说抱孩子看看月亮。危险不到一分钟,就是弟弟跳墙翻墙的那会儿。 范少山来了。天天跑公安局,一直到孩子找回来。孩子找到了,高辉病倒了。在网吧做游戏陪练,熬夜。困了咋办?不能睡呀?一招儿,掐大腿。激灵一下,瞌睡虫吓跑了。卷起裤管儿,高辉的腿上青一块,紫一块的。该睡觉的时候呢?睡不着,得靠安眠药催着。这谁受得了啊?加上孩子差点丢了,又看清了陶姐的另一面,高辉寒心了。范少山打算请高辉回村,先帮忙照顾着农场。别看当下一片荒草,等个三年两年,那里可是果园、菜园、金谷子啊!高辉懂电脑,可以发展电商啊!高辉想想,这几年自己个过的啥日子?干脆回去。他喊了一声:“城市套路深,俺要回农村!” 小兰呢?人家本来就是从大山里出来的,还跟你回山沟?再说了,不是还有一套二手房呢吗?北京这边得有人。小兰留了下来,回到二手房,把自己个的爹娘接了过来,照顾孩子。“白腿儿”后怕,再也不敢照看孙子了,回了白羊峪。小兰给杏儿打工,卖菜。这样一来,范少山和高辉就差不多了。都在北京有房子,媳妇都卖菜,两人都挺超脱,都能在村里头干一阵儿,在城里头待一段儿。两头跑着。 这两天,范德忠犯了琢磨。老头每天听广播,听到鼓励农民进城,推进城镇化的事儿,有点儿闹心。为啥呢?推进城镇化了,你白羊峪就得下山了。下山了,你种的金谷子,就没了。你开到半截的山洞,白做了。这可都是汗水泡出来的,心血喂养大的。儿子少山为了白羊峪,把北京的生意都抛下了,图个啥呀?你不能瞎干啊。瞎干等于白干,白干不如不干。范德忠不同意儿子的一些做法,但儿子是他的儿子,他的种儿,能不为他着想吗?范德忠去找余来锁,想听听他的说法。余来锁看他心里头有事儿,就问:“德忠叔,你找俺有事啊?”范德忠说:“咱村支书费大贵,那是聋子的耳朵,配搭儿。也没主任。你是组长,还是党员,就是最大官了,所以俺有话只能找你说,你的话管用。”余来锁笑了:“有些事儿你就问少山,一样。”范德忠说:“那不一样,俺问他,是私对私。俺问你,就是跟公家说话了。”余来锁说:“你这讲究还不少。说吧。”范德忠说:“来锁,你叔俺也是去过大城市的,也在外面打过工的。”余来锁说:“知道,你这一条胳膊不就是个记号嘛。”范德忠说:“今儿个俺没跟你说胳膊的事儿,俺说的是大事儿,别打岔。俺虽说在外打过工,眼下这两脚站在这白羊峪,就得按庄稼人心思说话。眼下,搞城镇化,提倡农民进城买房。俺们待在村里的人好像过时了,少山你们这通折腾,上头让这么搞吗?”余来锁嘿嘿笑了:“大叔,是这样。按照上面的指示精神,没有生产生活条件的地方,搬迁。按计划,俺白羊峪也属于搬迁村。可咱们不是种出金谷子了吗?还凿了半条山洞,乡亲们都能活了。上头也就不嚷嚷着搬迁了。俺和少山也找了徐书记,徐书记答应维持现状,还派了工作队驻村。人家都把行李卷搬到村委会去了。大叔,你看,少山这路子走对了吧。”范德忠嘴角挂着一抹笑,不作声。余来锁又说,“少山说了,路和电是白羊峪的两只拦路虎,不把这两只虎除掉,白羊峪就没有生存的理由。如今,路的问题已在半路了,电靠发电机,还是人家买金谷子的老板赞助的,只能照个亮儿。要想把咱白羊峪建设好,路还长着呢!少山说了,咱们的目标,就是让别村人羡慕。就是眼热,甚至眼红。”范德忠一听,嘿嘿笑了,他觉得来锁说话挺受听。范德忠说:“来锁,俺是担忧啊,搞农业经营,也是做生意,商场如战场。战场就得有生有死的。自古以来,个人只为个人担风险,不为旁人担风险。个人出了什么事,出了啥事都好了结。”余来锁明白了:“少山的计划大,目标远。他的脚步想迈出白羊峪,你心中就没底了,是这意思吧?”范德忠说:“你也知道。少山回来了,干的事儿都是为了乡亲们。他说过,赚了是乡亲们的,赔了俺担着。这事儿,他也做了不少。多多少少的往里搭点儿,还中,俺就怕他捅出个大窟窿来,到时候给白羊峪添乱。你比他年岁大,多吃了几年咸盐,可得替他把好方向盘啊。”余来锁说:“大叔,少山有思路。就拿三百亩农场这事儿吧,要是换了俺,连想都不敢想。这要不在城里闯几年,谁敢啊?俺觉着,人家那才叫魄力。人家哪件事儿不是摆在桌面上,开会研究通过啊?没一件事儿是蛮干的。就是你时常拖人家的后腿。”范德忠不好意思,像少山那样,挠挠后脑勺。李国芳老说,少山一举一动随他爹。范德忠说:“随俺就对了,说明没差种儿。”余来锁说:“有件事儿俺没跟别人说,少山也不知道。少山这两年为村民办事儿,往里搭的钱俺都偷偷记上账了。等白羊峪彻底翻身了,得把这些钱还给少山。俺白羊峪人懂得感恩啊!” 一席话,把两人的心都说热了。余来锁拿出酒来,这就喝上了。白羊峪三大家族,姓余的,姓费的,姓范的。姓余的和姓费的吵来吵去,争斗不断,搞得几十年不通婚。姓范的不争不斗,和和气气,和姓余的好,和姓费的也不赖。余来锁说:“大叔,你看如今,白羊峪还得是你们老范家。老井爷德高望重,你范德忠宅心忠厚,国芳婶子乐善好施,范少山呢,俺就想把好的成语都给他搁上:光明磊落、一身正气、有勇有谋、有胆有识、斗志昂扬、壮志凌云、为民除害……”余来锁掰着指头算,范德忠嘿嘿乐,灌了一口酒,说:“你把字典都给他了。对了,这咋还有为民除害呢?”余来锁是随口秃噜出来的,赶紧给自己个找辙,啊了几声说:“这为民除害呢,明白了吧?对,是这样,在咱白羊峪,穷就是大害!铲掉穷根,就是为民除害。明白了吧?” 白羊峪的秋天,凉爽的风在山野撒欢儿,时而奔跑,时而打 滚儿。 这个时候,孙教授来了。孙教授来到了白羊峪,这可能是历史上来的第一位教授,最高学历的人。孙教授为金谷子而来,为红苹果而来,更为白羊峪的乡亲们而来。孙教授啥人物,农业专家啊,能到你这小小的白羊峪来?对了,不光来,还要住上一段日子,好好地接接这里的地气。前几天,范少山和杏儿去看孙教授,带去了结婚喜糖。孙教授高兴,道喜。孙教授含了块糖,脸一沉:“少山,你这是看不起我呀?结婚为什么不通知我?”范少山说:“孙教授,您老年岁大了,没敢劳烦您。”孙教授跟一般知识分子不一样,不虚头巴脑。人家纯,像个孩子。当即拿出一对花瓶送给少山和杏儿。这可是晚清的,起码十来万啊。这哪儿使得?两人像烫了手一样,不收。孙教授打定的主意,能改吗?老人急了,最终少山他们还是收下了。这礼物一收,你还咋好意思说事儿啊?范少山还想着请孙教授去白羊峪呢!孙教授说话了:“少山啊,你师母去了美国儿子那儿,我正好离得开。我有个课题,是金谷子的。打算去白羊峪考察考察,欢迎不欢迎啊?”这孙教授,总是你想啥,他说啥。孙教授喜欢秋天。他说一年四季,有三季身体有恙,就是秋天舒服,像躺在浴盆里洗澡的婴儿。孙教授登上“鬼难登”,到了山上,万千景色,尽收眼底。醉了。孙教授奔放啊,唱歌,就对着山野、森林、长城亮开了嗓子。 《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》。孙教授这一唱,也让范少山吓了一跳,谁听过孙教授唱歌啊!还扬着胳膊,那么有范儿。教授唱了一段儿,连说不行啦,年轻的时候,本来是要考音乐学院的,上面号召支援祖国建设,就认为唱唱跳跳的没劲,就考了农业。 孙教授来了,一块来的还有欧阳春兰,孙教授的学生。这天晚上,村里举行了欢迎晚会。田新仓添了件新物件儿,吉他。边弹边唱,还时不时地跳来蹦去。欧阳春兰唱了两首流行歌曲,范少山唱了乐亭大鼓,余来锁朗诵了诗歌,连范老井都演唱了评剧《夺印》。这会儿,大伙儿欢迎孙教授来一个。孙教授也带着家伙什儿呢,啥?二胡。孙教授来了一段《赛马》,好听啊,教授拉得如痴如醉,人们听得目光迷离,都骑上骏马,跑到大草原去了。最后的节目,狂欢。全体扭秧歌,一闹就闹到深夜。 孙教授住进了范少山的房子。范少山和孙教授住东屋,欧阳春兰住西屋,对面屋,方便。反正这阵子,杏儿也不回来。回来了也好,让她陪着欧阳春兰。一大早,孙教授和欧阳春兰就去了村外,看金谷子,看苹果园。回来的时候,去了小学校,看了升旗仪式。孙教授和欧阳春兰都被震撼了!一个破旧的校园,一位满脸皱纹的老太太,一帮高高矮矮的孩子。他们面对升起的国旗,唱着国歌,眼睛里迸发出的神采,亮晶晶的。欧阳春兰拿着手机拍照,直播,激动得眼泪都下来了。走进教室,欧阳春兰看到了一口棺材,不时有调皮的孩子爬进爬出。欧阳春兰猜到了,那一定是这位老奶奶给自己准备的,老奶奶上课的时候,看着学生们,看着教室后边的棺材,是个啥心情?带着学生们朗读课文的时候,老奶奶是要在课桌间走的,走到后面,伸手摸摸棺材,像是随意的,两眼一直看着课本呢。老奶奶伸出手去,就像摸摸孩子的头。欧阳春兰的眼泪流得稀里哗啦的。她跟孙教授说:“老师,我想帮帮老奶奶,给孩子们上课。”孙教授也感动了,深深地点点头。 孙教授认识了泰奶奶。两人聊起了读过的书,话题挺多。孙教授比泰奶奶小二十来岁,还能聊到一起。孙教授感叹:“您老这么大年岁了,还在教学生,我自愧不如啊!”孙教授年轻时下过乡,在燕山地区做过种子研究,对白羊峪、黑羊峪一带不陌生。他还聊到了当时的县长泰山松,正值中年,英姿勃勃的。为啥记住了他呢?因为这个名字印象深刻。见了他,有人就唱京剧《沙家浜》“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啊——”满满的正能量啊!泰奶奶说了句:“不认识。”把话岔开了。她没说那人是他丈夫,一个负心人,早就死了。这都多少年了?不提也罢。 白羊峪的小学除了外表破烂点儿,还是有个学校的样子的。金谷子赚钱后,范少山给学校安了篮球筐,买了不少教具,还有手风琴呢!泰奶奶年轻的时候拉过,如今拉不动了,就挂在教室里,这个孩子按一下,那个孩子摸一把。听听响声。孙教授见了,稀罕得不行,抱在身上,就拉了一段。孩子们都拍巴掌。孙教授跟泰奶奶商量,每周开一节音乐课,由他来上。泰奶奶乐了,巴不得呢!这回,泰奶奶真的当上校长了。欧阳春兰当班主任,孙教授当音乐老师。可问题是,你们师生俩干啥来了?不是农业调研来了吗?孙教授说:“我告诉你,无论是在白羊峪,还是在中国,教育第一!” 孙教授每周一节音乐课,大部分时间就在田间地头,重点研究金谷子。孙教授要写论文,要写金谷子起死回生的传奇,要写金谷子的养生价值。再说做粮食贸易的沈老板,把金谷子推向市场后,精品小包装,一斤、两斤一袋,装礼盒。专供五星级酒店,做鲍鱼小米粥。你用麻袋装,跟装沙子似的,谁要啊?人家皇上专业户,明星啊!龙袍一穿,端起小米粥一喝:“金谷子做的小米粥,我的最爱!”又冲着太监喊了一声,“再来一碗——”在电视上轮番播啊,能不火吗?市场上金谷子小米都炒到天价了,沈老板能不赚吗?白羊峪和沈老板订了三年的合同,这三年都是同一个价格收购,而且不能卖给别人。范少山觉得亏大了。孙教授说:“按照市场规律,有涨就有落。这样下去,指不定哪天,金谷子就不值钱了。”范少山问:“那咋办啊?”孙教授说:“找商机啊!趁着现在火,赶紧抓机会。不光金谷子能赚钱,开发副产品能赚钱,点子也能赚钱。比如说,金谷子白酒就不错。”范少山说:“好是好。可没钱办厂啊?”孙教授说:“没让你掏钱啊?”在孙教授的点化下,范少山开窍了。他跑去了北京,一口气注册了好几个“金谷子”品牌。金谷子酒,不用说啦,小米酿酒嘛!还有金谷子粉,就是把金谷子小米磨成粉,冲着喝,能降血糖。还有金谷子小米油,也对健康有益啊。有些东西,范少山只听说,没见过,这不耽误注册商标。注册完了,沈老板就找上门来了。对范少山说:“范老板,你也太精明了!我本想开发金谷子酒,没想到商标被你注册了。你这白羊峪,也没条件建酒厂啊?”范少山说:“俺没条件建酒厂,俺就倒腾倒腾商标。谁敢用,俺就跟他打官司。”说完,坏坏地笑了。沈老板说:“厉害了,范老板。我想着想着还是让你抢了先了。”范少山说:“没事儿。你可以注册红高粱、黄玉米嘛!”沈老板说:“那哪儿成啊?我这酒设计都想好了,就叫‘金谷子’,酒瓶是金色的,瓶盖是金色的,连标签也是金色的。高大上啊!”范少山说:“听起来不错。抓紧干吧!”沈老板说:“我没有商标,怎么办?范老板,你得帮我啊!”范少山一笑:“这个忙好帮,从俺这儿买。”沈老板说:“我还能去哪儿买呀?看在我是你的第一个客户的情分上,能不能便宜?” 正式谈判的时候,是在县城酒店,双方都是三人。白羊峪这边是范少山、余来锁和孙教授。买的想多省钱,卖的想多赚钱,就看那个平衡点在哪儿。争来论去,沈老板拿了二十万,交易成功。这二十万,全是孙教授的功劳啊!范少山和余来锁商量,拿出五万奖励孙教授。孙教授不要,他说把钱用在教育上,那是白羊峪的未来啊!范少山就用孙教授的名义,设了个奖励基金,奖励白羊峪的大学生。 再说泰奶奶。欧阳春兰不是搞了个网络直播吗?火了!泰奶奶教书、带着孩子们升国旗、教室后边还有一口棺材……这图像都上了网,点击率几百万了。人们称泰奶奶为“中国最美老奶奶”“中国最美乡村教师”……反正还几个最美。范老井听说了,去看望泰奶奶,说:“听说网上说你最美?好事儿啊。”泰奶奶说:“一老脸褶子,走路颤颤巍巍,有啥美的?老了老了,都成丑八怪喽。”范老井说:“年轻的时候,你长得那叫美,十里八庄挑不出来。俺知道,他们没见过。人家不是说你长得美,而是说你这儿美。”范老井指指心口。泰奶奶笑着说:“老井啊,你也拿俺打趣儿。老没正形儿的。”这几天,每天有人上山来,三三两两的,唐山的,天津的,东北的,哪儿的都有,都是小青年。他们来到白羊峪,就是为了见泰奶奶。来了,带来了当地土特产,和泰奶奶合几张影,发朋友圈儿。 这当口儿,白羊峪出了件新鲜事儿,你想都想不到。啥事儿?田新仓上学了!他不光上学,他管打扫操场,给学校挑水……反正,凡是有关学校的事儿,田新仓都热心,凡是有关老师的事儿,田新仓都关心。凡是……等等,学校就一位老师啊,对呀。欧阳春兰。过去,也没听他咋关心泰奶奶呀?他光棍一条,没孩子,对学校也是有一搭,没一搭。没见他这么上心过。咋关心老师呢?就是人家欧阳春兰女孩子,肯定就爱吃个零食啥的,田新仓就跑到山下去买,一买一大包,巧克力啊,饼干啊,蛋糕啊,都有。欧阳春兰给他钱,不要,跑了。欧阳春兰想,白羊峪的村民真好啊!不能欠人家的啊,就给了他一支钢笔,新的。欧阳老师送了钢笔,让田新仓兴奋得一宿没睡好。第二天,欧阳老师上课,一进教室,吓了一跳:田新仓端端正正坐在教室里,就差一条红领巾了。学生们都笑了。田新仓没有书包,就拎个公文包,里面放着作业本,崭新的。田新仓听得认真,还不时记下来。动脑筋的时候,歪着头,皱着眉。如果不看他的年龄,完全就是个小学生,认真听讲的小学生。欧阳春兰也是该咋上课,还是咋上课。欧阳老师把田新仓上学的事儿跟泰奶奶说了。泰奶奶说:“这是好事儿啊。谁学习,咱都欢迎。”谁也不傻,田新仓到底啥意思,还看不出来吗? 余来锁找到范少山,跟他说田新仓的事儿。范少山说:“田新仓人不赖,就是稀罕女人。”余来锁说:“瞧你这话说的,谁不稀罕女人啊?你得管管,千万别出事儿。”范少山笑了:“你咋不管?”余来锁说:“那小子跟俺对着干,你又不是不知道。”说实话,范少山每天都挂记着学校的事儿,田新仓上学的事儿他能不知道?反正田新仓也没咋上过学,地里没活儿的时候,闲着也是闲着。范少山也没多想。看余来锁挺在意,范少山就找了田新仓。咋说呢?说深了,怕伤了田新仓的自尊心,说浅了,又怕田新仓没领会。范少山说:“新仓啊,是这样啊。有些事儿是不能扯到一块的,比如说,一个是白羊峪的山头,一个是喜马拉雅的山峰……”田新仓说:“没错,都是石头。”范少山被闷住了。又说,“再比如说,一个是小家雀,一个是白天鹅……”“没错,都是鸟类。”范少山急了:“俺这么开导你你不懂啊?你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啊?俺想说啥你小子不知道吗?俺看透了,跟你这路的,装不了斯文。”田新仓嘿嘿笑:“俺还以为你让俺抢答呢!”范少山说:“俺问你,为啥想起上学来了?”田新仓说:“知识改变命运啊!”范少山说:“为啥泰奶奶教书的时候,你没上学?”田新仓说:“泰奶奶年岁大,俺怕她累着。”范少山上去踹了田新仓一脚:“直说了!你要是敢动欧阳老师一指头,俺劈了你!”这一说,田新仓流泪了,抽抽搭搭哭了。范少山说:“你小子还越来越像个小学生了。”田新仓说:“范少山,你把俺当成啥啦?俺田新仓是飞禽啊?俺田新仓是走兽啊?人家欧阳老师给咱白羊峪的孩子上课,那是活菩萨啊!俺能动那心吗?俺能跟人家比吗?人家是块美玉,俺是块土坷垃啊!说实话,俺就是喜欢看到欧阳老师,稀罕听她的声音。俺来上学,从不迟到早退,上课认真听讲,考试还能得一百分,有啥不对?再说了,学校操场是俺扫的,学校水缸是俺挑的,有啥不对?”范少山拍着田新仓的肩膀,安慰几句,说了自己个的不是,心里头却说:这小子真是滚刀肉啊,浅了不是,深了不行。 ------------ 第七章?这人生啊,就是一场奔跑(3) 二十三 再说范老井,在家养好了伤,就在家里头歇着。鹿场呢,就由范德忠管。范德忠一把手,干活利索。铡草喂鹿,用刀用一只手铡,续草呢?用脚。一刀一刀,不比用手续的差。两只手的时候,范德忠是个利索人,一只手了,范德忠还是个利索人。有两回,范德忠看见了那只瘸腿狼,在鹿场周围绕。范德忠没理睬它。他知道,狼也不会理他。狼是来找范老井的,范老井欠着人家狼命呢!这样一来,范德忠就更不敢让老爹来鹿场了,干脆,自己住进了鹿场里。 老爷子经折腾。狼口底下活了,孙教授来了,还唱了评剧,这不成精了吗?老爷子好喝两口儿,顿顿不离酒,老爷子也好吹两口。啥?吹两口?对,吹牛。比如说有人问他打狼的事儿,他说着说着就成了武松打虎了。范少山对爷爷笑:“怪不得俺爱吹牛,原来是从您老这来的。”除了喝两口,吹两口,老爷子不讨人嫌,不给人添乱。没事儿,自己个转悠。也不是瞎转悠,有事儿,他在找一块石碑呢!啥石碑?老了,康熙年间的,上面刻着白羊峪人的祖 训呢。 白羊峪的祖训?对了。前头不是说到金谷子吗?康熙皇上发现的,引入了白羊峪。那块石碑,就那时候立的。有了御田金谷子,种金谷子的村庄得民风淳朴吧?种金谷子的人得老实忠厚吧?可偏偏就出事儿了。就在金谷子成熟的时候,金谷子被盗了!这可是皇上吃的东西啊!这还了得?赶紧追查。原来是白羊峪人伙同外村人,里应外合干的。走黑市,卖高价,很快就被法办了。这时候,白羊峪人种金谷子,吃香了,虽没有成皇粮,可拿着朝廷补贴呢。这下可应了“远嫖近赌”了。有了钱,就在村子里赌,就跑到外面嫖,输了钱,就偷,就抢,就砍树,一时间,白羊峪乌烟瘴气。新来的里正,就要正风纪。里正是啥?就像如今的村长。里正不是村里选的德高望重之人吗?咋还外边来的?种皇粮的村庄,体制跟一般村能一样吗?本来人家就是管金谷子来的,老族长非得推人家当里正,压压邪气。也赶上看谷子的好说话,就当了里正。秋收,里正进宫送金谷子,巧了,见到了皇上。他认识皇上,皇上不认识他。按理说,皇上从他身边走过去,也正常。他跪倒,也就只能听皇上和太监的脚步声了。可皇上的脚步停住了。皇上从他的辫子上摘下一小瓣谷穗芽儿,说:“今年收成好吧?”里正不敢抬头,也不敢说话,因为他不确定皇上是不是在问他。太监过来踹他一脚:“皇上问你话呢?”里正这才敢说话。那回,皇上心情不赖,像蓝天上飘着的那朵云。皇上问了金谷子,还问了村民、村风。里正一开始有点结结巴巴,后来嘴皮子就溜了。又扑通跪倒,求皇上赐《白羊峪村训》。皇上给你个小小的破山村写村训?你疯了吧?人家皇上整天多少事儿啊?从天下大事儿,到后宫女人,哪桩哪件不操心啊?太监不干了,还要上去踹两脚。皇上却说:“我写。”皇上真的写了,用汉白玉大理石刻了,戳在了白羊峪银杏树下。这下,真的把邪气镇住了。皇上的话就是圣旨,谁敢不听啊?就这样,白羊峪的村风变了,就跟春风吹了的嫩柳,绿了,发芽了。 这石碑上到底刻了啥字啊?范老井见过,但不识字儿。可早就背过了,刻在心里了。《白羊峪村训》:“长城脚下,白羊峪村,三十二家,村旁四方,葱绿燕山,百树护村,做善积福,毁木霸地,做恶招祸,天地有眼,会有报应,好人好报,恶人恶报,厚德养灵,福为善庆,子孙万代,永远传承。”康熙的墨宝,就真真地矗立在小小的白羊峪了。这碑一立就是几百年,白羊峪几辈辈人传下来了,都记住了。可后来的一天,没了,找不见了,谁也不知道去哪儿了。四五十年过去了,范老井忽然想起了那块石碑,神神道道地要把它找回来。 说实话,这么多年,都有人找这块石碑。国家、省市文物部门的没少来,连半个字都没看见。人家专家说:“那可是国家文物啊!康熙皇上写过家训,写过国训,为一个村写过村训的,只有白羊峪。”可石碑去哪儿了呢?谁也不知道。挺大的一块石头,咋说没就没了呢?你还能跑得出白羊峪吗?范老井就满村子找,边找边念叨:“善为美,勤为宝,俭为德,和为贵。”看遍了每家的石头,都不是。 范老井想鹿了,那天早上,他去了鹿场。有些日子了,没看到鹿,心就悬着,非得看它们一眼,跟它们说句话,才踏实。雾散尽了,鹿场里一派祥和,他唠唠叨叨说了很多话,鹿们好像听懂了,踢踢踏踏地奔跑,向范老井点头致意。山风不那么硬了,山上挑着春日里少有的暖阳。柳絮在鹿鸣声里从容地落着。范老井竟被纯粹温和的世界给融化了,他懒散地躺着,有气无力地吸着烟袋。那只瘸腿狼远远地望着他。范老井是个猎人,能闻不出狼的气味吗?他看着那朵白云,吧唧一口烟,喊:“爷们儿,过来吃俺呀?”来了,脚步近了。是范德忠。范德忠说:“爹,你闹哪样?” 这些天,范德忠守着鹿场,就有人上山来买鹿。范德忠没有他老爹的话儿,不敢卖。依他的心思,别说卖鹿,他还想把整个鹿场都卖了。老爹老了,哪还有精气神养鹿啊?俺自己个也不年轻,扛不住啊!范德忠跟范老井提起卖鹿的事儿。范老井说:“鹿还小,等等。”范德忠说:“您老了,拉扯不了了。”范老井说:“能拉扯。再说了,你也能搭把手。”范德忠说:“爹,俺就剩一只手了。”范老井说:“俺知道,你不易,还得照顾家,还得下地。就俺自己个,顾得过来。”范德忠说:“爹,还有狼啊!”范老井说:“俺有枪。”范德忠说:“爹,别打了。”范老井说:“好,那就不用枪,赤手空拳,这才公平。”范德忠说:“爹,你就非得打狼?”范老井噌地坐了起来,指着远处的狼说:“它吃了俺的鹿,那是俺的朋友,他还要吃小雪和黑桃,那是俺的亲人。你说,俺能放过它吗?”远处的狼没动,还看着他。范德忠说:“那俺看着鹿场,您就别来了。狼不吃鹿,不吃俺,专吃你。”范老井说:“冤有头,债有主。狼讲理,它吃俺就对了。可俺不能因为它要吃俺,俺就尿了,俺就不敢来鹿场了。俺这辈子没让人笑话过,还能让狼笑话俺?万一俺让狼啃了,你们别打狼,这就了了。” 礼拜天,小雪和黑桃也来鹿场了。孩子们忘性大,记吃不记打。前些日子差点儿让狼拆了,如今忘得差不多了,整天嘻嘻哈哈的。范老井说:“有些事儿,小时候忘了,等老的时候,你才能记起来。”小雪会甜话人,专捡大人爱听的话说。她跟太爷爷说:“太爷爷,俺们校长夸你了。”范老井一听泰奶奶夸他,高兴,赶忙问夸啥了。小雪说:“夸你是大英雄。”范老井嘿嘿乐了,撅得胡子老高。范德忠不让小雪、黑桃来,怕狼把她俩伤了。小雪说:“狼瘸了,跑不过俺们了。” 范老井老了,日头一照,暖和,就犯困。小雪就说:“太爷爷,你困啦?” 黑桃说:“太爷爷伤还没好透,让太爷爷多歇会儿吧!”范老井斜靠着身子,眯眯瞪瞪。喊了一声:“去把圈里的鹿轰起来,不跑不动的,跟猪有啥两样?”黑桃去轰鹿群。鹿们站起身,乖乖地躲着。黑桃又拿棍子赶,鹿群还是没跑起来。范老井爷爷笑了,嘬嘬牙花子,高声说:“这些鹿啊,跟人一个德行,越待越懒啊,牵着不走,打着倒退!” 没隔几天,山梁又起雾了。雾把绿树染成苍褐色。鹿场里的棚子、草垛和槽子在滴水,雾水和鹿粪搅和着,泥泥水水,范老井脚下一滑,摔了。范德忠将老爷子搀到屋子里。范德忠没好气地说:“你老就在家里歇着,别跑了。养鹿累,你也不让人省心。”范老井横了儿子一眼,嘴唇动了动,想说啥,没说出来。转身又去看鹿,有两头已经长大了。他跟范德忠说:“把那两头大的,卖了吧。给小雪和黑桃一人添一件衣裳,剩下的钱给了少山,让他置办开山的炸药。”范老井说完,扛着猎枪走了。他想去林子里采点儿药,泡水喝。摔了一跤,腿有点儿疼。采着采着,一抬头,他看见了狼。一只狼,一只瘸腿的孤狼,一只他熟悉的狼。狼在雾里,人也在雾里。范老井看着狼,把猎枪咣当扔了,笑着说:“老伙计,来吧。”狼静静地看着他,又看看丢在草地上的枪,转身,一瘸一瘸地走了。 范老井想起泰奶奶说过的话:“俺黑羊峪也有狼。可俺的村庄走到这份上,狼可能不是最坏的了,猎人该歇一歇了。” 范老井把猎枪给了范少山,让他交给上面。上面禁猎禁枪,警察来过白羊峪,范老井把枪藏了起来,没交。风头过去了,再没人提了。范老井笑着说:“这叫缴枪不杀。”范少山说:“爷爷,你真的不打猎啦?”范老井说:“就剩一条瘸腿狼了,也吃不了鹿了,留它一命吧。人啊,不能赶尽杀绝。”把猎枪递给范少山前,范老井还用袖子擦了擦枪托。范老井说:“老伙计,咱俩分开了。三十多年了,还有点儿舍不得。”范老井叹一声,转身,撅嗒撅嗒走了。三十多年了,枪就像长在了范老井的肩膀上,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。范老井走在街上,肩膀上空荡荡的。范老井有点儿不像范老 井了。 白羊峪的范老井,一个猎人的时代,就这样结束了。 泰奶奶病了。浑身没劲儿,躺在炕上,起不来。范老井去看她,泰奶奶强撑着,坐起来。吃力地笑笑。说:“俺头发乱,老井你没笑话俺吧?”范老井心头一热,说:“不乱,不乱,你总是那么好看。”范老井想给泰奶奶把头梳好,看见纂儿罩破了,就回鹿场他的小屋去找。前头说过,纂儿罩那物件已经淘换不到了,是范老井当年特意留下来,送给泰奶奶的。上回他送泰奶奶两个,都破了。范老井就想着小屋的别处是不是还有。范老井翻箱倒柜,终于找出了一个小红口袋,打开一看,里面还有两个。他回到学校,给泰奶奶梳好头,戴好纂儿罩。泰奶奶照照镜子,笑笑:“老井,你有心了。”范老井不说话,眼前浮现出一个穿着旗袍的女人,高跟鞋哒哒踏响了泰家大院的石板,哒哒,哒哒。泰奶奶,你就是永远的泰奶奶。 范老井扶着泰奶奶去了教室。礼拜天,校园里空荡荡的。一帮麻雀落在操场上,啄着散落的花草种子,没有学生,欧阳老师也去了镇上买东西。一切都很安静,只有范德忠和泰奶奶在走,他俩的身影也在走。阳光很好,时间仿佛凝固了。走进教室,泰奶奶走向棺材。日头透过窗子,落在棺材上,鲜亮鲜亮。泰奶奶扶住了棺材板,摸着,脸上笑靥绽放了。她说:“老井,打开。”范老井掀开棺盖,现出淡红色的木质,细细密密的纹理,一股松树的香气扑鼻。这是上等的红松啊。泰奶奶扶着范老井的手,迈进了棺材里,躺下了。泰奶奶说:“还是躺在这儿,最舒服。”范老井站在棺外看着,看着看着,眼里就有两条浑浊的蚯蚓爬了下来。范老井说:“泰奶奶,不到时候,老天爷都不收你。好好活着吧,你还不到一百岁呢!”泰奶奶说:“老井啊,你不知道俺心里头苦啊?男人没了,儿子没了,儿媳没了,闺女没了……老天爷啊,你把一个现世的老太婆留在世上干啥呀?”范老井说:“泰奶奶,你还有重孙女啊!”泰奶奶说:“黑桃已经交给少山了。这些日子俺也见了,他对黑桃就像自己个的亲闺女。把重孙女托付给他,俺能合上眼了,两腿一蹬,舒舒服服地走了。”范老井陪着泰奶奶唠嗑,从白天唠到傍晚。一个棺材里,一个棺材外,一个老爷子,一个老奶奶。这中间,范老井拿来了鹿血,让泰奶奶喝了,又用鹿茸炖了鸡汤,给泰奶奶吃。泰奶奶全身暖了,有劲儿了,爬出了棺材,到办公室备课去了。 范老井坐在办公室门口,点着烟袋锅,一个劲儿地吧唧着。 泰奶奶念叨,孙子孙媳的一张合影找不到了,可能是丢在黑羊峪了。范老井想着照片是泰奶奶的念想,就去了黑羊峪。这时候的黑羊峪已经没有人家了,都搬走了,到处是破败的房子,破烂的家具,散散落落着。一只鸡没被主人带走,在街头溜达。范老井叹一声:“一个叫黑羊峪的地方,说没就没了。”范老井去了泰奶奶家,在屋子里翻来倒去,终于找到了一张照片,是一张男女合影,年轻啊,都笑着。这就是泰奶奶的孙子、孙媳,黑桃的爹娘了。年纪轻轻,也说没就没了。这人世间啊,就是个血盆大口,一不留神儿,一口就把你给吞了。范老井把照片擦干净,揣在兜里,往外走。忽然,他愣住了。厢房屋子的炕上,卧着那只狼,那只瘸腿的狼,那只和他交过手的狼。他看着狼,狼也看着他。看得出,村里还有散落的鸡,狼的日子混得不错。范老井说:“老伙计,俺的枪没了,上交政府了。你想吃俺就吃俺,别嫌味儿重。你若是不想吃俺,俺想跟你做个朋友。中不?”狼走了出来,从范老井身边走了过去,卧在了日头下,懒洋洋地眯起了眼睛。 范老井说:“愿你和俺都好好的。俺走啦。” 范老井走了。 老狼喷着气,突然站了起来,目送着范老井的身影远去 走着走着,范老井抹了一把眼泪,念叨着:“俺流的哪门子 泪呀!” ------------ 第八章?山风,刮个不停啊(1) 二十四 孙教授走了,欧阳春兰留了下来。这个女孩喜欢上了白羊峪,她要留下来,做一名支教老师。孩子们和欧阳老师有感情,都不愿她走。由于不在支教老师编制,欧阳老师没有工资。欧阳老师不在乎,她是个追梦人,年轻,做几年自己个喜欢的事儿。 范少山和余来锁商量,咱能让欧阳老师白辛苦吗?人家留在白羊峪图个啥呀,还不是为了咱的孩子,咱能对不住人家吗?两人商定,每月发给欧阳老师一千块钱,就是一点儿心意。欧阳老师用这些钱,给孩子们买作业本。据说欧阳老师家境殷实,在城里开厂子。听说欧阳老师留了下来,田新仓乐得直蹦,走道都哼着歌。余来锁提醒他:“应该知道自己个几斤几两,没你啥事儿啊!”田新仓问:“你啥意思?”余来锁说:“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了,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个儿?”这下捅了马蜂窝了。田新仓跳着脚骂余来锁:“余来锁,你个臭光棍!一辈子娶不上媳妇。”啥意思?你也是个光棍啊?还轮得上骂人家?余来锁知道吵不过他,惹不起,躲得起, 走了。 这天,山下来了个年轻人,帅气,小鲜肉啊。干啥的?进了欧阳老师的宿舍,没出来。白天没出来,晚上没出来,夜里也没出来。田新仓的心凉了,结了冰花。他明白了,那是欧阳老师的男朋友。尽管知道自己个配不上欧阳老师,可他还是希望欧阳老师是个纯纯净净的姑娘,不懂男人,没谈过恋爱。退一步说吧,就算谈恋爱了,有男朋友,拉拉手也就算了,也不能住到一块啊?田新仓想不通。他在校门口的大石头上坐着,弹吉他,唱歌,倒着单相思 的苦。 孙教授走得不忒高兴。为啥?因为孙教授提出搞不打农药的苹果,做私人定制的苹果,走生态、高端路线。孙教授在白羊峪住了一个多月,教孩子们学音乐,走访乡亲,看金谷子,看苹果园。教授搜集了大量资料,原本打算写一篇农业方面的文章,这回他改主意了,要写一部书,书名就叫《乡村中国:白羊峪》。这部书,除了农业,还囊括了白羊峪的社会、民俗、教育等等。再回到不打农药的苹果,没听说过啊?苹果树最招虫子了。除了专门吃春嫩叶和花芽的褐卷蛾,还有啃食叶子的尺蜮、蚜虫、叶螨,以及危害果实的螟蛾幼虫和介壳虫。虫子多了,苹果春天都不能开花,更别说能结什么苹果了。你要搞不打农药的苹果,这不是大白天做梦吗?孙教授人家是专家,说话能不靠谱吗?可不打农药的苹果,谁种得出来呀?白羊峪的山地薄,结的苹果本来就是歪瓜裂枣,不打农药,果树早让一层层的虫子啃了,还能挂果?人们议论纷纷。孙教授说话了:“古代没有农药吧?古人难道没吃过苹果?”是啊,古代是咋种苹果的呢?那时候不可能有农药啊。孙教授说:“我们的祖先,当然吃过苹果,我们的祖先,当然种过苹果树。早在一千多年前,我国就有苹果栽培繁殖和加工的记载,只是当时不叫苹果,因为果熟后,能招来好多飞禽,所以俗称‘来禽’,可见古人起名,很是讲究,形象不说,还要有诗意。我告诉你们,为什么后来用了农药呢?是因为,现代农业对农药已是全面依赖,苹果是最典型的‘依赖症’。在近代引入农药之后,所有的苹果品种都是人工培育的结果,一旦停止农药,对苹果树而言就是灭顶之灾。现在,绝大多数果农,为了让苹果树保证产量,产出漂亮的苹果,首先就是洒药。这样结出的并不是自然的苹果,切开后,遇风即烂。苹果树也变得羸弱不堪,需要更多的农药和养分支撑。不洒农药的苹果是什么样子呢?放上两年都不会烂,只会慢慢枯萎,越缩越小,最后变成带有淡淡红色的干果,散发出像水果干般甜蜜的香味儿。”余来锁问:“孙教授,那虫子咋办?就靠人捉啊?”孙教授说:“要想种出高品质的苹果,就得用笨办法,当傻子。现在当傻子,过几年再看,全国的苹果都得看白羊峪!”虫子用手去捉,能捉得过来吗?你孙教授站着说话不腰疼啊!范少山是咋想的?他想做,但不敢下决定。毕竟果树是乡亲们的,万一虫子捉不尽,那可要耽误一年的收成啊。白羊峪的果树都在村民名下,不想撂荒地,可以开垦试验田。再说了,你在试验田现种果树也来不及啊?没法子了。全体村民举手决定吧。除了范少山,都反对。 孙教授,就是这样走的,有点遗憾。 这阵子,范少山也没闲着,他在为白羊峪村办沼气。前头提到的沈老板,就是金谷子贸易商,人家不是给村里一台发电机吗?就是给家家户户照个亮,烧柴油还得村里花钱,不解渴啊!最起码的,得让乡亲们用上几件家用电器吧?还有,白羊峪做饭、取暖都是上山砍柴,每天烟熏火燎;人方便,进茅房蹲坑,味儿冲;牲口方便,院子里、街上,赶哪儿算哪儿,哩哩啦啦,忒不讲卫生。上面号召建设美丽乡村,再看白羊峪,砢碜的地方还不少。办沼气,政府层层补贴,还派技术人员,村里人就干点儿粗活儿,搭把手。很快,沼气建成了。先是,家家户户用上了沼气灶。做饭的时候,“啪”的一声,打开沼气阀,眨眼间,蓝色火焰从锅底冒出“吱吱”作响。一袋烟工夫,水就烧开了。余来锁乐了,出口成诗。 不见炊烟升起,却闻饭菜香气 吸引神仙下凡,做客连声称奇。 学校头一个通了沼气,泰奶奶屋里头也通了沼气灶。虽说泰奶奶和黑桃是村里人请吃饭,但奶孙俩半夜饿了,咋办?这下就可以打开沼气灶,煮碗挂面,卧俩鸡蛋了。欧阳老师不习惯号饭,总是自己开火,这回就方便多了。安装沼气灶的时候,范少山特意给盖了间厨房,厨具碗筷一应俱全。人家欧阳老师是客人,咱得懂待客之道啊!欧阳老师在白羊峪支教,每天发微博,也成了网络红人。很快,欧阳老师把范少山拉进了微信朋友圈。 欧阳老师长得可人,看着是个小女生,其实是个女汉子。性格开朗,心直口快,这也就对了。若是文文弱弱,羞羞答答,孤身一人,敢在这儿待吗?想不开的,生生孤独出病来。欧阳春兰的家住在一个小县城里,考上农大当了孙教授的学生。研究生也是孙教授带的,毕业了,正式找工作之前,就想干点自己个喜欢干的事儿。跟孙教授来到白羊峪,她惊呆了!没想到山村里竟是这样:陡峭的山路,石头垒成的农家房子,石头垒成的小学校。看到校园升起的五星红旗,她激动。看到泰奶奶这位老教师,她感动。看到泰奶奶守着棺材教书,她心颤,热泪双流。对了,这就是她一颗心要停留的地方。欧阳老师的爹娘开着一个厂子,螺丝厂。在那个街道,是最有钱的。爹娘让她回家,毕竟他们只有这一个闺女。她想,我一个学农业的,你让我守着一堆螺丝干吗?欧阳老师想在白羊峪待两年,待够了,再干点别的。兴许,她去农业部门做农艺师,兴许,她回家摆弄螺丝。人生就是走走看看,想那么多干啥? 欧阳老师是有男朋友的,大学同学。她留在了白羊峪,男朋友追了过来。男朋友说:“你怎么能留在这儿呢?你留在这儿,我怎么办?”没说拢,住了一宿,走了。害得田新仓在校门外,弹了半宿吉他。欧阳老师知道弹吉他的是谁,也知道他的意思,就是偷着笑。这样,欧阳老师和对象就闹掰了。欧阳老师也不怎么伤心。她想,若是真的爱我,他应该理解我,等我。男生想啥呢?若是真的爱我,你就应该跟我走。在爱情上,男的,女的,是两种动物。后来,欧阳老师想,我可能不够爱他。自打两人处对象,就是清汤寡水,没有电光石火的感觉。欧阳老师想,爱情就该是雷电,得噌噌地冒火花啊! 范少山进了欧阳老师的朋友圈,两人时常用微信聊天。有一回,欧阳老师叫范少山:沼气灶堵了,帮忙修修。范少山去了,三下两下修好了。欧阳老师当即打着火,炒了俩菜,留范少山吃饭。范少山要走,欧阳老师说:“你就不能祝我生日快乐吗?”范少山没想到那天是欧阳老师生日,有点儿不好意思:“你看,没生日礼物送你。”范少山搓着手。欧阳老师说:“你陪我吃个饭,就是礼物了。”范少山说:“那好,俺把余来锁也叫过来,一块坐坐。”范少山想,不能和欧阳老师单独在一块,怕村里人说三道四,这眼看着天都黑了。正要给余来锁打手机,欧阳老师低了眉,说:“那你走吧!”范少山尴尬了,把手机揣进了口袋,说:“好!欧阳老师,祝你生日快乐!”范少山用微信发了一束鲜花,一个蛋糕,一个红包,6.6块钱。六六大顺。欧阳老师说:“大哥,你也太抠了。”范少山说:“俺穷,没钱啊。”欧阳老师嘴上这么说,心里头高兴着呢。范少山毕竟留下来了,陪自己个过生日了。两人喝着酒,欧阳老师说:“你敢炸山修路,敢找金谷子,怎么就不敢和我吃个饭?”范少山嘿嘿乐,打岔:“欧阳老师,感谢你为俺们村教育事业做出的贡献。”两杯酒下肚,欧阳老师的女汉子劲儿上来了:“大哥,你不是村长,也不是书记,别说那官方话。”欧阳老师撸起袖子,又干了一杯。范少山夺了欧阳老师的酒杯,说:“别喝了,别喝了。明天还得上课,早点儿歇着。”欧阳老师有点儿醉了,趴在了桌上。范少山赶紧收拾了桌子,给欧阳老师倒了杯白水,让她喝了,又安顿她躺下。欧阳老师攥住他的手:“还想和你聊会儿天。”范少山感觉嗓子被堵住了,心咕咚咕咚跳,赶紧把手抽开了。欧阳老师喃喃说:“你走吧,再也不要来了。”看欧阳老师睡下,范少山蹑手蹑脚出了门。这会儿,他有了做贼的感觉。敢弄出动静来吗?这黑天里,你咋从女老师宿舍出来了?说不清啊。范少山将校门插好,从墙上跳到了墙外。脚下一个黑影儿,吓了他一跳,差点儿砸在黑影儿身上。范少山啊的一声,酒醒了。 黑影儿是啥东西?人。谁?田新仓。他蹲在这儿干啥?人家田新仓正要问你呢,你跳墙干啥?大晚上的,说话音儿高。这街上也不是说话的地儿啊。范少山赶紧把田新仓拉到了自己个住处。孙教授走了,欧阳老师早就搬去了学校,清静。坐在屋子里,范少山说:“新仓,你听俺解释啊……”田新仓说:“你就别编啦。”田新仓指着范少山和杏儿的结婚照问:“这女子是谁?”范少山说:“俺媳妇啊!”田新仓说:“你拍着胸脯问问自己个,你对得起你媳妇吗?少山哥,在白羊峪,俺田新仓服过谁呀?就服你范少山!你这人,行得正,走得直,白羊峪那点指望,都是你给带来的。你不能弄脏了你自己个啊。你弄脏了你自己个,就是弄脏了白羊峪……”范少山赶紧打断他:“不是你想的那样。俺和欧阳老师就是吃了个饭。俺俩啥事都没有。” “真的没有?” “真的没有!俺就是有那贼心,也没那贼胆啊?” “你看,承认有贼心了吧?” “俺这就随口一说。”范少山想,糟了,落在这滚刀肉手里了。赶紧掏出一盒烟,塞到田新仓手里。“这事儿你可不能瞎说啊。‘白腿儿’她们那帮女人嘴快着呢!村里人的唾沫星子还不把我 淹死?” 田新仓拆开烟,抽了一颗,又把烟递给范少山。田新仓说:“俺可不是讹你啊。没事就好,你在俺心里头还是正面形象。这回俺再说,俺为啥蹲在那墙根下。咱这学校偏,一到晚上,就剩下泰奶奶、黑桃和欧阳老师,俺就怕出点啥事儿,每天都出来绕绕。说实话,过去,俺没绕几回,自打欧阳老师来了,俺就想让她平平安安的,不能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。俺就成了欧阳老师暗中的保镖了,俺就是护花使者了。俺不想让她知道,这是俺乐意干的。今儿个晚上,俺去了,就听见你们说话。俺就等着你出来,俺再走。没想到,俺没听见你的脚步声,一下跳过墙来了。俺就以为你心虚了。”范少山拍拍田新仓的肩膀:“你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话,俺听得出。学校的事儿,让你费心了。”学校是得有个正式人员看管着,田新仓毕竟是捎带一脚的事儿。泰奶奶老了,管不了;欧阳老师是个闺女家,更需要护着,起码每天晚上关关大门也好啊。范少山跟余来锁商量,安排费来运老爷子在校园打更。费来运身板硬朗,被儿子儿媳从镇上赶了回来,正没着没落的,每月给老头一些零花, 正好。 这天,杏儿回了家,杏儿是范家的儿媳妇了,时不时地回来。她在北京的菜摊儿,专门设了个“白羊峪果蔬专柜”,打白羊峪的牌子,这也是范少山的主意。她这趟回来,看看家里老人,陪陪范少山,还要带一些白羊峪的农产品回去。回到新家,范少山见了媳妇儿,猴急。杏儿让他先去洗澡。正在洗澡的当口儿,电话来了。杏儿喊范少山,范少山让她接一下。杏儿接了,是余来锁找少山,明天去镇上的事儿。接完电话,杏儿随手翻看起范少山的手机。能是无意的吗?就是好奇心驱使着,她看到了微信朋友圈的欧阳春兰。微信上的欧阳春兰有头像啊,美美的。范少山和欧阳春兰的聊天记录上,有鲜花、蛋糕,还聊了不少话题,情感的,家庭的,看着亲亲密密。咋回事儿?杏儿心里头咯噔一下。要搁在恋爱那阵子,杏儿早就点了炮捻儿了,澡也别洗了,你范少山给我坦白交代。结了婚,杏儿就稳重多了。做了夫妻,得有起码的信任吧?稍有风吹草动,就闹个鸡犬不宁,日子还能过吗?杏儿把手机放回原处,心里头一边说:“没事儿,没事儿。”另一边又说:“欧阳春兰,欧阳春兰……” 第二天一早,杏儿去地里看蔬菜。路过学校,看见了欧阳春兰在校园里跑步。高挑儿的身材,那么阳光,就像鹿场里奔跑的小鹿一样。杏儿知道白羊峪来了个支教老师,叫欧阳春兰,没见过面。杏儿停住脚步,站在校门口看着她跑。忽地,欧阳春兰也站住了,看着杏儿,惊呼一声:“你是嫂子吧?”欧阳老师是认识杏儿的,在照片上。前头说过,欧阳老师和孙教授来到白羊峪,就住在了范少山和杏儿的新房里。少山和教授住在东屋里,欧阳春兰住在西屋里。东屋里挂着范少山和杏儿的结婚照呢!欧阳春兰白天少不得出入东屋,给孙教授沏茶倒水,帮孙教授整理材料,能看不见杏儿吗?杏儿喜欢直脾气的人,敞亮。她不稀罕拐弯抹角,一肚子弯弯肠子,就跟范少山的前妻迟春英一样。她觉着,欧阳春兰透明得像水晶啊,就像活脱脱的自己。欧阳春兰说:“大哥是个暖男啊,就想借个肩膀靠一靠。那次喝酒,有一秒钟,我就觉着爱上他了。一秒钟后,认为他就是大哥,可以无话不谈的大哥。想想,我也不会找一个结过婚的男人啊,不吃别人嚼过的馍。横刀夺爱,你就多了个仇人,你说是不是?嫂子,你要是对我不放心,我就离开白羊峪,若是放心,我还在这里教书。”欧阳春兰提到了她的爹娘,两人整天吵,吵了多半辈子,没停。欧阳春兰说:“你们离婚吧。”离了三回,又合了三回,还吵。习惯了,也就这样了。男人和女人,每一对都不一样。谁会喜欢每天吵吵闹闹过日子?真不愿意看见他们这样。这也可能是欧阳春兰不愿回家的原因之一吧。走在山冈上,两人说着,心就近了,后来,两人就成了闺蜜。 高辉看着那片复耕地,盖了几间房,挂了牌子:“白羊峪农场筹建处”。范少山和余来锁商量,就让高辉当场长。高辉那脑瓜转得快,毕竟是拿过电玩大奖的。你放牧涵养土地,让别村的人把牲口赶进来干啥呀?干脆咱自己个养不就得了吗?他把农场用铁丝网围了,买了一百多头牛放进去,白天撒欢儿,晚上关进圈里头,还有,投放些精饲料。牛羊能不长膘吗?这事儿,范少山也想过,可没钱啊!把自己个圈在原地了,打转转。高辉说:“没钱,你找有钱的。和他合伙办养殖场,咱出地,他出钱。签三年合同,三年后咱的农场就可以用了,到时候,该种金谷子,种金谷子,该种大棚菜,种大棚菜。”找谁呀?杨场长,采石场的。前头说过,杨场长帮了白羊峪大忙,开山修路的炸药是人家提供的。杨场长有钱,采石场不怎么景气,堆着大量石头,卖不出去,他就想着别的投资渠道。做了前期考察,养肉牛不赖,正愁没场地呢!正是要啥来啥。 顺风顺水的日子,过了几天,出事儿了。有人举报,白羊峪占用基本农田养牛。上面来人了。这里是基本农田,不能搞养殖。有人开来了推土机,要推房子,推牛棚。咋回事儿啊?俺这是在破厂区复耕的耕地啊,咋就成了基本农田啦?范少山研究过,啥是基本农田,那是国家划定的保护区,永久性耕地,不得随随便便占用的。你不能建房子,不能挖鱼塘,不能搞养殖,只能种庄稼。人家卫星遥感监控呢,你就是垒个鸡窝,都能发现。轻者拆除罚款,重者把牢底坐穿。那可是“高压线”啊,碰不得。眼下这三百亩地,只能算普通耕地,你这耕地有危害元素,根本不能种庄稼,还谈啥基本农田啊?将来土质变好了,长出金灿灿的金谷子,国家看得上眼,划归保护区还说不定呢!你这半路杀出了程咬金,啥意思啊?不让你们随便放牧生气啦?看着俺们养牛眼红啦?想撕毁协议啊?白羊峪人都来了,挡在推土机前,不让进院子。田新仓拿着镐头站在前头,高喊:“田是俺的!地是俺的!誓与土地共存亡!”人们都跟着田新仓喊,范老井嗓子都哑了。他想若是自己个还有猎枪,咋的也要冲天上放一枪,杀杀他们的气焰。范少山报警了。警察来了,先让双方冷静,以免发生冲突。徐胜利书记也被惊动了。徐书记知道这事儿,把前因后果都说清楚了,余来锁也拿来了各种手续和合同,有关人员才走了,说是一场误会。大王庄的书记、村长让徐书记狠狠训了一通:“你俩干不了说话,有人干!你俩懂法不懂法?一对法盲!大王庄的工作能开展吗?先停职反省,接受组织处理!”如今,村庄的书记、村长都是香饽饽,每月政府拿工资的。有了这顶小小的乌纱帽,家人族人都沾光。所以说,镇书记能把村官训得跟小鸡子似的,这还当着在场的乡亲们呢。大王庄村的不敢说啥,白羊峪的人可乐颠儿了,一个劲儿地叫好,鼓掌,田新仓还扭起了大秧歌。 眼下,白羊峪是抱团取暖,走的是集体化的道儿,村民们都入了经济合作社。杏儿在北京的菜摊儿,有白羊峪的金苹果专柜,销路还是没打开。实体店不中,那就走电商,小兰帮着跑,末了,与“利民汇”电子商务建立了合作伙伴关系,这可是大好事儿啊!可头没开好,没能进入销售榜单,挂了。听了这信儿,范少山的心气儿咣当掉下来了。还有一张牌,那就得看“私人定制”了。“私人定制”是咋回事儿?这还是孙教授提出来的,这有讲究。说白了,一句话,就是客户要啥样的苹果,你就给他种啥样的苹果。再细说,就是在苹果的包装上做文章。今年,客户预订的是带字的苹果,有让你苹果上印“福、禄、寿、喜、恭喜发财”的,是给老人祝寿;有如“幸福”“吉祥”“快乐”“牵手一生”的,是送给小情侣的。是杏儿从婚庆公司、养老院抢来的订单。这事儿,对白羊峪人来说,是大姑娘坐轿,头一遭。这可是个细致活儿啊!从疏花、疏果起,你就要想着优先培育好果儿,再从好果儿中选出优果儿。然后,将印有客户指定文字的膜贴在苹果上。接着呢,你还要定期转果,保证苹果受光均匀,这才能把贴上去的字,清楚地“长”在苹果上。苹果长出字来,也就长出钱来了。价格高出没字苹果的一大截。可到了白羊峪这儿,没经验啊。找了农技站刁站长,他也不懂,指导不上去。结果呢,字儿有的清晰,有的模糊。关键是,苹果有的大,有的小,结账时,人家没给你想的价儿。苹果这事儿,一年白忙活了。咋办?范少山打定主意,把苹果“放养”,一年里,不管了,随你去。 高辉当着农场场长,眼下管着养牛,担子不轻,而且人家干得有声有色,明眼人都看出来了。村里要给高辉开工资,也是最高的。这工资的事儿,也是村民代表同意的,可有人背地里就说三道四了。余来锁是村民组长,“白腿儿”是会计,高辉又是“白腿儿”的儿子,这事儿有没有勾连啊?关键是余来锁跟“白腿儿”明铺暗盖,这里面说得清吗?你范少山肯定溜须余来锁啦,为啥呢?你当年用猎枪打掉人家一只耳朵,亏欠人家嘛。你听听,这都啥理由啊?范德忠护犊心切,听不得别人说儿子半句不是,当下跟人吵了起来。这个老实巴交的汉子,这辈子跟谁红过脸啊?就是因为儿子啊。少山因私能回老家吗?北京好端端的日子啊!你拍拍良心,还有吗?没了,让狗吃啦。回到家里,范德忠一肚子气没消。范少山得知情况,就软言细语,哄着老爹:“说啥就让人家说嘛。嘴长在人家脸上,随他去。咱白羊峪的账目清楚着呢!镇上都知道。俺再说说农场,眼下养着肉牛,赚钱。咱和杨场长五五分成,多好的事儿啊。人家高辉整天操操持持,他拿的工资是从养牛场出的,是应得应分的。总不能又要马儿跑,又要马儿不吃草吧。大王庄那片地,是通过复耕做的土地流转,签好合同了。咱通过养牛,先把土地养肥了,到时候种金谷子,全国全世界独一份,您说赚钱不赚钱?”范德忠听得心里头热乎。心想,儿子懂事儿了,说话中听了。就说:“日头从西边出来啦?会哄你老爹了。”范少山嘿嘿笑:“您开心就好啊。”范少山想,爷爷、爹娘都老了,老小孩了。往后的日子,就是多哄哄 他们。 ------------ 该章节已被锁定 ------------ 第八章?山风,刮个不停啊(3) 二十六 范少山和余来锁商量,把高辉的农场场长给免了。余来锁说:“人家场长当得好好的,咋就免啦?这不就露馅了吗?咱说好的,给人家保密嘛。”范少山说:“妈的,便宜这小子了。”余来锁说:“经过这件事儿,他会更加好好做人,好好干事儿。”范少山说:“那十万块钱,俺已经筹集好了,尽快给杨老板送过去。”余来锁说:“这更不中了。你想啊,钱是高辉拿的,你送去算哪门子?人家会说,你不跟高辉说了嘛,用这笔钱卖饲料,咋又送回来啦?”范少山说:“明白了。”范少山去了农场,把钱交给了高辉,让他马上去进饲料。高辉感动得眼里转着泪耗儿,带着人,开车走了。 高辉觉得,自己赌博带来的耻辱,只能靠劳动去洗刷。他对白羊峪的忠诚,要靠劳动来体现,他对范少山和余来锁的感恩,要靠劳动来表达。他向范少山请战,到最艰苦的地方去,去开山梁,去修隧道。他安排好看守的员工,去了工地。在工地,高辉拼力砸着钢钎。虽说有了炸药,只能炸个大糙儿,细活儿还得钢钎铁锤。高辉的胳膊都肿了。三天后,范少山说:“俺们理解了你。马上回去,把开春农场的事儿安置好。” 高辉回来就对了,又来了帮闹事儿的。一帮老头老太太登场了,有的吹胡子瞪眼,有的软泡硬磨,有的打滚撒泼。这是干啥?要地。村里换届,原村委会主任下去了,村书记也换了新的。有人提出,要将这片土地转到村民手中,让白羊峪和每个村民签合同。啥意思?这片土地原来是废弃的工厂,村集体的土地,范少山复耕后承包,都是和村委会签的合同,这下要和每家每户签,是这意思吗?不是,人家就是收回去。有的说,要搞房地产,有的说,要建发电厂。你这不胡来吗?这白纸黑字的协议不管用啦?俺养牛的时候,你说是基本农田,这回你又要盖房、发电,就不是基本农田啦?再说了,这片地,可透着白羊峪人的心血呀!这涵养土地,不得花钱啊?高辉压不住阵脚,叫来了范少山。范少山拿着合同和他们解释,口干舌燥。不中,只得报警。警察来了,只能劝返。人们骂骂咧咧走了,范少山觉着这还没算完,平地起风波,这里面有事儿。他想找镇书记徐胜利,徐书记调走了,当卫生局长了。新来的书记人家不了解情况,你又不认识,找了,估计也顶不大用。范少山决定先去大王庄了解情况。范少山在大王庄有个亲戚,八竿子打不着的,早就不走了。晚上,他开车去了。对了,范少山又买了一辆汽车,平日放在兽医站,下山办事开着。在山上,他开摩托车。下了山,开汽车。车上拉着两箱苹果,去了。是傍黑儿,大白天的惹眼。进了表姐家,表姐不认识他。范少山认识。表姐脸上有胎记,好认。范少山说:“你不记得俺了?俺是白羊峪的范少山,你姥家不是白羊峪的吗?前些年,你去姥家拜年,俺还见过你。”表姐说:“俺姥姥都死了十多年了,难得你还记着表姐。”总算拉近了。两人说话。提到了那片地,表姐说:“这有啥奇怪的?人就是个利字。比如说,你想卖这张桌子,有人给八十,有人出一百,你看肯定卖给这个出一百的。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。”范少山说:“表姐,听你这话儿,是有人出高价啦?”表姐说:“可不?”范少山说:“那也得有个先来后到啊?俺有合同啊,咱得讲诚信,讲法律吧?”表姐说:“如今这农村,就讲钱,啥都不好使。你若是不搬一箱苹果,你这表弟,俺也不认。”范少山这就尴尬了。他连忙说:“表姐,你若是喜欢吃,俺白羊峪有的是,下回俺多拉几箱。”表姐说:“村上来过一个日本人,是他要出高价租那块地。这不,村里热闹了。” 了解了情况,范少山就得从根儿上刨,找大王庄的村书记。新书记姓许。人家开门见山,不避讳,那片地就是日本商人看上了。那你也不能一女嫁二夫啊?许支书说:“俺是书记,就得为村民争利益。”范少山说:“可咱们签了合同啦!你不能新官不理旧账啊?”许支书说:“俺跟你说,如今是法治社会,村官办事都得按照法律来。因为随便拽出个村民都比你懂法。你不伤害他的利益,他不吱声,你要动他一分钱,他就要跟你讲法律。白羊峪和大王庄村集体签了协议,合理合法。眼下,村民主张把那片地分了,算作承包地,家家有份儿,也没毛病。俺咨询过律师,合法。反正这片地是大王庄的,不是你白羊峪的吧?按照手续走,你要开垦这片地,就还得和农户再签一回。至于费用,你和农户代表还得再协商。”范少山说:“村委会不就代表村民吗?合同有公章啊?”许支书说:“现在当官的,谁敢压制民意啊?何况人家也是合法的。眼下,村民就觉着日本人财大气粗,一准儿出高价,比你穷白羊峪强。你要想重新得到这片地,就得出的钱比他高。” 这是哪门子道理?范少山把这事儿跟杏儿说了。杏儿马上咨询北京的律师朋友。杏儿回话说:“这事儿,不合情,但合法。解决办法有,一是你手中的协议还是有效的,你和村委会的协议不废除,日商也不能再和村民签协议,因为一块地,不能有两份合同。二是和日商合作,就能降低土地承包费。”听了杏儿的话,范少山的心里头有了底儿。你手里头攥着这份合同,你日本人就没法种地,你种地,俺就和你打官司。可这样一来,你也种不了地呀?日本人像猫守着鱼盆,村民们做着发财梦,只能双方都拖着,两败俱伤。眼看就开春了,不能等。范少山要会一会这位日本人。 日本人叫田中二喜,比范少山还年轻些。田中二喜是个大老板,在承德有旅游公司,还有一家食品厂,经营了好几摊儿。在那里,他种了大片土地,都是用日本方法,把“生地”,养护成“熟地”。这种方法,让大片荒地变成了良田。他田中二喜就想用自己个的土地,种自己个的果实。这样的果实,他放心。原来,公司都是从当地收购原料的。结果,原料大多不合格,比如,果品农药残留多,无机蔬菜冒名有机蔬菜,防不胜防。这样一来,就影响了公司产品和声誉。于是,田中就决定设立“自家菜园”。白羊峪一带,与承德同属于燕山山脉,他就在这一带发展了几块“自留地”。县招商局的官员带他到大王庄考察时,村书记向他介绍村里的大片土地,他都看不上眼。不是土质不中,就是元素不够。当他看到了这片地,愣了。这块地咋回事儿?用放牧方式修复土地,这是日本最传统,而又是当今农业最先进的手段。这是谁做的?村书记就告诉他:“这儿原来是废旧的厂区,没人要。白羊峪就把它复耕了,还在上面放牛,也不知他们咋想的。”村书记告诉了他一个名字:范少山。人家检测了土质,还差,但有潜力啊。再有半年就达标了。关键是,这个对手,有意思。大王庄的许支书也犯了琢磨。放着这么多地你不要,非得要承包人家白羊峪签了协议的土地,你啥意思?有病啊?这破地,还有潜力?田中说:“我出高价,志在必得。” 出高价承包一块地,当然不是为了和对手争个高下,人家田中二喜是商人,又不是搞政治的,可以不计成本。这块土地有矿物质呢,有害元素可以消解,矿物质不会跑掉。当然,如果商场上能遇到一个对手,较量一下,有啥不好?田中这人,傲得很,谁也不服。尤其不服中国人,俩字:不服,四个字:就是不服。 范少山联系上了县招商局,约田中二喜见面。地点在哪儿?白羊峪农场,也就是田中要争的那块土地。这厉害了,分明是以土地主人自居嘛。养牛场常有人来,有个餐厅,里面装修挺光鲜的,一定不土。眼下没有养牛,没有粪味儿,餐厅里有炉子,暖和。隔壁,就是厨房。余来锁、高辉在做饭。在这儿请客,人家会来吗?来了。陪同的是招商局一位副局长,范少山还请了大王庄的许支书。走进院子,田中二喜和范少山握手,目眺远方,说:“我喜欢这里,有家园的味道。”这话,这不挑战吗?范少山说:“那就好好感受,这位远道而来的尊贵客人。”这话,又给抛回去了。针尖对麦芒,有点儿味道了。菜,都是白羊峪特产,酒,是沈老板研制的金谷酒,饭,是金谷子小米饭。田中二喜坐得端正,夹菜几乎是不猫腰的。范少山向田中敬酒,连干三杯。田中喜欢金谷酒,第一次喝到,连说好喝,范少山说:“这是用白羊峪的金谷子酿的。爱喝,走的时候,送你一箱。”田中说:“范先生,你为什么选择了这片土地?”范少山说:“为了心中的梦想。”田中问:“赚钱?”俩字吐得有点轻蔑。范少山说一笑:“也是,也不是。俺们白羊峪穷,需要钱,改善物质生活。但俺们有底线,有操守,有追求。”田中怔了怔:“种地还有底线,有操守,有追求?”范少山说:“对!俺们白羊峪种的粮食、蔬菜都是非外国种子、无公害的。”田中两眼泛着怀疑的目光:“范先生,难道这里有一片净土吗?你们中国农民不就见利忘义吗?”这句话说完,满屋子静了。人们看看田中,看看范少山。招商局副局长打着哈哈敬酒,想化解尴尬局面,范少山摆了一下手,示意副局长停下,他站了起来,说:“田中先生,你可能遇到过那样的农民,他们因自私伤害过你,但他们不能代表中国农民的形象。中国新时代的农民,他们播种庄稼,也播种梦想。他们收获果实,也收获希望。就像俺们白羊峪,不仅山野有一片净土,每个人的心中也有一片净土!”话音刚落,桌边响起了一片掌声。范少山又端起酒杯:“咱们共同敬田中先生一杯!欢迎田中先生有时间到白羊峪做客!”范少山这一招儿,漂亮!既对田中的话做了有力反驳,有不失礼节。田中说:“范少山,你这样的农民,我佩服。”他端着酒杯,踱步到窗前,望着空旷的原野,地里,一群麻雀在啄食。他说:“明年秋天,我希望在这里看到一片绿色,闻到瓜果飘香。”范少山说:“你一定要来,这儿迎接你的一定是一片金黄。金谷子的香味儿,会把你迷倒的。”田中说:“中国有句话,买卖不成仁义在。我喜欢。这次不管谁胜谁负,我都尊重你这个中国对手。冥冥中觉得,下次我们还有交手的机会。”范少山说得意味深长:“那就来日方长。” 燕山一带,每个村里都有经济合作社,是农民自己的组织。田中二喜认为,这帮农民太闹腾,合同不能一户一签,没完没了啊。他要和合作社签。对!你范少山不是和村委会签了吗?俺和合作社签。同时,启动召开村民代表会,再废除范少山手里那份合同。难吗?钱就是润滑油,有了它,车轮嗖嗖往前跑。田中把合作社的几个头头拉到了市里的五星级大酒店,在那里谈。许支书是领导,当然要去。吃喝桑拿KTV,一阵子过后,签了。比范少山签订的承包费,提高了百分之二十。田中就不必说了,人家是商人。你许书记就不够意思了吧?口口声声兄弟,一有风吹草动一准告诉你。有你这么办事儿的吗?在范少山不知不觉中,签了。村委会大院贴了告示。大伙掰着指头一算,比白羊峪给的钱,高出不老少,都挺满意。接下来,许书记就召开了村民代表会,把和白羊峪签的合同,废了。范少山手里的合同呢?还在范少山手里,不过,没用了,一张废纸了。关键是,没人告诉他,他连影子都不知道,因为北京律师告诉他,那张合同是有用的。他还等着开春大干一场呢!没想到,田中来了,直接把车开进了农场,找到范少山,谈补偿问题。范少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:“田中先生,啥补偿啊?”田中说:“你看,你帮我们管理了这片土地,这两年用牛羊粪便涵养得很好。我一定要补偿你,你说个价吧。”范少山笑了:“俺的土地,俺涵养的,你还要给我补偿?你是慈善家呀?”正说着,门咣地推开了。范少山在大王庄的表姐闯了进来,呼哧带喘地说:“表弟,不好啦!这地让小日本给包走啦!”表姐看到田中坐在那里,又指指说,“就是他…… ------------ 第八章?山风,刮个不停啊(4) 二十七 杏儿回到了白羊峪,带来了孩子范明,小名明明。明明大眼睛,小腮帮粉嫩嫩,就是瘦点儿。一家人见了孩子,高兴得不得了。范老井只是念叨:“俺当老太爷了,俺当老太爷了……”范德忠只是嘿嘿乐。李国芳没法抱孩子,杏儿把明明抱过去,贴贴奶奶的脸。李国芳都幸福得流泪了。村里人都来看明明,带老母鸡,带鸡蛋,带红糖,这么小的孩子哪吃得了啊?这都是给杏儿补身子的。欧阳春兰来了,买了一箱子进口奶粉,还买了尿不湿,小衣裳。这让杏儿感动得不轻。欧阳说:“咱俩是闺蜜嘛。你儿子也是我儿子,长大要认我做干妈的啊!” 人都在,就差范少山。人呢?着急上火,嗓子哑了,说不得话,没法见人,在自己和杏儿的房子里猫着呢。这还用问吗?都是地的事儿闹的。这两天,他就老想着那块地,想着因为那块地,出现的那些个人,那些个事儿。越想,就越弄不明白,越想,就越觉得不真实。余来锁过来给他熬草药,骂了田中,骂许支书。又问范少山下一步咋办,范少山嗓子乌拉拉的,听得出仨字:“打官司。”余来锁说:“对了!打官司,告他们。俺治好你的嗓子,好出庭。”昨儿晚上,杏儿已经联系了北京的那位律师朋友,律师听了,说要免费提供法律援助,过几天就过来了解案情。范少山要余来锁先起草诉状,状告大王庄村委会单方毁约,到时候,让律师看看。 几天后,律师来了,住进了布谷镇宾馆。张律师,叫张震,没想到是个女的。张震当过法律顾问,就是杏儿过去上班的公司,两人从那儿认识的,挺投缘,一直联系着。张律师帮着写好了起诉书,要范少山递到县人民法院。人家要等待开庭的时候再来。开庭的这天,这边,范少山、余来锁、高辉、田新仓来了。那边,许支书、新当选的村长、经济合作社副主任、田中二喜来了。律师,一男一女。那架势,兵来将挡,水来土掩。两人争得面红耳赤,互不相让。这边女律师张震,说话像炒豆子,叭叭叭的,又像白羊峪南山的瀑布直泻而下。几番下来,驳的男律师有点儿张口结舌了。田新仓一个劲鼓掌,叫好,差点儿让法庭工作人员轰了出去。案子这不明摆着嘛,可人家对方律师总能找出点儿理由来。打官司就是打证据,可人家说,大王庄经济合作社和田中二喜签的合同代表了农民利益,表现了中日两国人民的友好情谊,这都哪儿跟哪儿啊,外交部吗?最终,法庭判大王庄村委会和白羊峪村委会签订的合同真实有效。范少山、余来锁和田新仓抱住,跳了起来。张震律师要走了,范少山说了许多感谢的话,又送了一袋金谷子小米。张震说:“小官司,知道有把握。”范少山深深感到了法律的力量,想请张震为白羊峪的法律顾问,又怕请不起,没敢张嘴。 田中二喜官司输了,他要离开这地方。走的时候,来看范少山。这让范少山多多少少有点诧异。一场官司,你输了,你和俺没结梁子?你还来找俺干啥?再说了,俺也有点儿硌硬你。可人家毕竟是客呀!范少山带他看了村庄,看了山野。刚开春,土地还没播种,地上飘着一层乳白色的雾霭,曲曲菜、蒲公英钻出了地皮,顶着金黄色的小花,开得漫山遍野。田中痴痴地看,说了一声:“真美啊!我的家,也在山冈上,就像这里。”范少山说:“这哪叫美啊?等你秋天再来,金谷子熟了,那才美呢!”范少山还带着田中二喜参观了长城,去了村民修隧道的工地。田中说:“白羊峪农民,我服了!”范少山笑着说:“应该是,中国农民,你服了!”范少山送了田中一袋金谷子小米,田中走了。 范少山赢了官司,大王庄村村民少了收入。有村民觉得,你这不相当于从俺手里抢钱吗?从俺手里抢钱就不中。有人在农场绕来绕去,把铁丝网剪了,在里面放羊,让范少山轰了出去,重新修好铁丝网。有人把他的车胎扎了,范少山私下骂两句,只得去修车厂去补。在人家门口种地,抬头不见低头见,范少山不想把关系弄僵,总想着和和气气的。范少山去见许书记,去了他家。许书记的房子是不起眼的房子,老婆是不起眼的老婆,养的狗却起眼,藏獒。许书记说:“它是俺家人,特听话。当个村官也不容易,哪天不得罪人啊?前几天,还有人半夜砸了我一块玻璃。连藏獒都不怕。关键是,你都不知道得罪了谁,你说,图个啥?当个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多好。这还不光得罪村里人呢,还得罪了外村人。你看,因为打官司,俺把你得罪了吧?俺把你们白羊峪全村人都得罪了!”范少山说:“许书记,瞧你说的。都是公家的事儿,俺还怕得罪了你呢。”许书记说:“理解就好。俺不是为了让乡亲们多得几块钱嘛!又不能装进俺兜里。”两人喝酒,就在许书记家。菜是现成的,范少山带来的。三杯酒下肚,范少山提到了农场的事儿,老有人捣乱。许书记说:“俺知道,就是个心里不平衡。那块地还是破厂区,还那么撂着,谁也不说啥,看开垦出来了,就有人争了。看能挣钱了,就要打架了。如今的村民,不好管了。过去的村书记,可以在大喇叭上骂娘,现在谁敢啊?给你上网,给你举报。这样吧,俺在俺们村微信群发个帖子,让他们少添乱。还有,抓住捣乱的,若是小青年,你打电话给俺。若是中老年,你就直接报警。”范少山问:“这为啥还有区别呀?”许书记说:“那些生瓜蛋子,大多是晚辈,你骂他几句,踹他两脚,他再也不敢了。若是中老年,哥哥、叔叔、大爷,你咋管?他听吗?得罪他,会恨你一辈子,所以,你就直接报警,俺也装不知道。” 过了几天,有人把范少山的汽车挡风玻璃给砸了。这小子让高辉给抓住了。高辉要报警,吓得这人连连求饶。范少山打电话给了许书记。许书记来了,上来就给那小子两脚。原来这小子叫元宝,是许书记没出五服的侄子。元宝是个财迷,整天掰着手指头算账。想想,自己比日本商人包地,少了两百多块,就想着让范少山赔,咋赔?人家又不欠你的,能给你钱吗?那就让他损失钱。就砸了挡风玻璃,不想让高辉抓了个正着。许书记将元宝臭骂一通,又掏出两张大钞来,往范少山手里塞:“范总,这小子也是一念之差,你就原谅他。他家里穷,这损失俺来赔。”这钱能接吗?范少山赶忙往外推:“算了算了。俺来修,俺来修。”许书记把钱装进兜里:“那就不好意思了。人俺领走了啊?”两人走了。这叫骂哭了,哄笑了。受了骂,挨了打,元宝还得感激许书记。没有人家,你早就让警察抓走了,蹲几天不说,你还要赔人家损失呢!当村官,你得先笼络住年轻人的心。范少山想想,这才明白了许书记的话,年轻人惹了你,告诉俺!这都是领导艺术啊!俺若是真的收了钱,那就糟了。可那钱能收吗?两百块!挡风玻璃一千多啊! 范少山去了趟国土局,化验土质,有结果了,完全适合农作物生长。范少山兴奋得不得了。农场的规划图,早就做好了。上面的大片是金谷子农田,除了金谷子区,还有大棚菜区、养殖区。养殖区就还在原地。刚开春,农场就打破了往日的宁静,热闹了。先是高压线架了过来,变压器也安上了,农场通电了。接着,打井队也开进来了,三四架打井机转个不停,在农田隆隆响。春光正好。 咋这快呀?有钱当然快呀。可钱从哪来呀?白羊峪有点积累,都开山洞了。还是,你没钱,就找有钱的合作。有了意向,开了村民会,都拍巴掌。咋合作的?范少山又拉上了采石场的杨场长。规模大,腰力不够,范少山就让收购金谷子的沈老板追加投资,成为合作方。沈老板做的金谷子酒风生水起,金谷酒厂就缺原料,很快就答应了。就这样,白羊峪农场筹建处的牌子摘了,换了一块牌子:“金谷农业有限公司”。沈老板占股份多,他又想推金谷子,名字是他起的。公司推举范少山任董事长,沈老板沈雄任总经理,杨场长杨平安和高辉任副总经理。农场用工,全部从大王庄招。元宝也排在队伍里,高辉见了,把他拉了出来:“不要你!”元宝流泪了。范少山走了过来,对元宝说:“你不用排队了,直接进场上班。”元宝抹抹眼泪,笑了。 再说泰奶奶。欧阳老师探亲了,泰奶奶作为校长,就给孩子们上课。教室后边那口棺材,孩子们把棺盖揭了,盖上,盖上,揭了,藏猫猫。泰奶奶心疼,就叫人把棺材挪进了自己的屋子里。虽说窄点儿,可毕竟稳妥啊。孩子们不懂事儿,把油漆都刮花了。莲花也掉了瓣儿。课余时间,泰奶奶就端着油漆,描莲花。泰奶奶一辈子干干净净,利利落落。走了,不能少个花瓣儿啊。晚上,黑桃和小雪住在范家,欧阳老师回老家了,看门的费来运老头也躺下了。这时候,泰奶奶也要睡了。她爬进棺材,躺下。眼皮就粘,很快就粘住了。泰奶奶在床上总是睡不着的,挪了窝,睡得香啊。泰奶奶想,自己个真的要走了,要不咋会这样呢!泰奶奶的寿衣早就备好了。二十年前就差一口气,穿好寿衣,停放在床上,就等挺尸了。可她又活过来了。就这样,二十年里,每三年五载,就死一回,却始终没有死成。这回,泰奶奶觉着就这样睡过去了,等第二天,人们一来,把棺盖盖上,当当当钉上钉子,抬出去埋了,就得了,一了百了。还有啥放不下的?黑桃有她干爹范少山照顾着呢,就要离开白羊峪,去北京上学了。往后就算见不着了,也安心了。天亮了,泰奶奶睁开眼,还是自己个的小屋,还是白羊峪小学。泰奶奶没有死,她爬出棺材,换了衣服,讲课去了。 这是泰奶奶为小雪和黑桃讲的最后一课。老人颤颤巍巍,在黑板上写下了四个字:“落地生根”。落地生根是啥呢?是泰奶奶盆里栽的绿色植物,肉肉的。范少山见了这四个字,就从泰奶奶屋里把那盆落地生根搬来了。这盆花,小雪和黑桃都见过,并不起眼,也不招人稀罕,也没问过它叫啥名儿。这盆花是泰奶奶从黑羊峪带过来的。那时,觉得好奇,就问,泰奶奶就讲给他听。这会儿,泰奶奶写完字,已经讲不动了。范少山扶泰奶奶坐下,自己个往讲台上一站,指着落地生根说:“你们别看它长得不起眼。却有个有气势的名字:落地生根。它生命力超强,在沙漠里能长,在平原上能长,在山地里也能长。它的小芽芽落在地上,马上就能生根,长出许许多多落叶生根来。它的全草都可入药,可解毒消肿,活血止痛,还可拔毒生肌。”范少山举起教鞭,一指黑板上的“落地生根”,“你们泰校长为啥要在黑板上写下这四个字呢,为啥你们在白羊峪的最后一课,要讲落地生根呢?俺想,她老人家是想你们到了新的地方,要尽快在那里扎根,踏踏实实生活,认认真真地学习。茁壮成长,长大后做一个对国家、对社会有用的人!泰奶奶,您老是不是这个意思?”老人深深点点头。泰奶奶用心良苦啊,她担心孙女惦记奶奶,担心小雪惦记爹、惦记爷爷奶奶、惦记太爷爷,担心姐俩学习不踏实,就讲落地生根。黑桃、小雪,你俩明白了吗? 小雪和黑桃要离开白羊峪了。她俩去北京昌平一所小学,读四年级。外地人上学需要的“五证”,杏儿那边都跑下来了。为了这些证儿,她心都操碎了。如今,她又开车来接两人进城。走的时候,孩子在范老井、泰奶奶、范德忠、李国芳面前跪下了,俩孩子都哭了。大人们也跟着掉泪。两人又到杏儿跟前,齐声叫了娘。这还是小雪头一回改口。杏儿的泪水沸了。村里人都说,杏儿是天底下难找的媳妇儿,人家还是头婚,过了门就当两个孩子的娘,如今又添了自己个的,仨孩子了。还要把小雪黑桃接进城,一般人,谁做得到啊! 范少山去送俩孩子进京上学,下了山,到了布谷镇兽医站,坐上车,一路开往北京昌平,开到北七家。北七家这地方,地处北五环外,在昌平的东南边,隔壁就是朝阳区和顺义区。有汽车城,有建材城,还有未来科技城。这个镇子越来越繁华了。繁华的标志是啥?拆迁。过去,少山在城里租平房,一拆迁就得搬家,拆了几回,搬了几回。后来聪明了,凑了钱,把房子买下了。再拆,不用租了。搬到了住宅楼。住宅楼占的耕地,是小产权。三室一厅,早已被杏儿收拾得干干净净。小雪和黑桃那屋子,都是新的,新家具,新被褥,还有新电脑。这些新物件儿,正扬着双臂,等着小主人呢! 迟春英就在隔壁。那里是别墅,她和马玉刚住在那儿。人家马玉刚是搞建材的,当然要来北七家。反正就这么巧,范少山也住这块儿。双方抬头不见低头见?哪啊?俩地儿就像穷亲戚,富亲戚,肩膀不一般齐,一点儿走动都没有。这回来,范少山先把小雪叫到房子里,打了“防疫针”:“俺家紧挨着你娘住的别墅。可你要记住,往后照顾你的,是你新娘。你杏儿娘不容易呀,给你安排了在北京上学,她还拉扯着你的小弟弟,还要打理菜摊儿。你要记住,听你新娘的话,让她少操点心。还有,过礼拜可以去看你娘,平常打个电话就中了。”小雪一口答应:“俺知道。”范少山说:“对了。以后要说我,我们,别说俺,俺们,要说普通话。到了北京,别让人家笑话。你爹老了,改不过来了,你一定要改。”小雪说:“俺知道……我知道。”范少山笑了,说:“俺听说泰奶奶教你们我这个字的时候,我,三声我,你们念的时候成了俺,三声俺了。”小雪笑,身旁的黑桃也笑。范少山说:“一定要改!”小雪和黑桃异口同声:“我们知道。”学校里离小区不算远。一人一辆自行车,骑车去。一切都顺顺当当。 范少山又回到了白羊峪。 ------------ 第八章?山风,刮个不停啊(5) 二十八 得知小雪来了,迟春英能不高兴吗?这天,和马玉刚一道,来看小雪。知道范少山认了干闺女,也一道过来上学,迟春英带来的书包、文具都是两份。这天,俩孩子还被接到了迟春英的别墅,去玩儿。因为周末,杏儿也没说啥。可是,小雪回来后,杏儿感觉有点儿不对,跟小雪说话,只是嗯一声。杏儿那脾气,不吃瘪子。下回迟春英来接小雪,杏儿以孩子正写作业为由,挂了电话。客厅里的小雪听得清楚,不言语。杏儿火了,对小雪和黑桃说:“你俩给我记住,我是你们的妈,是法定监护人。想去哪儿,必须经过我的允许。少看电视,都给我写作业去!”为啥要挂着黑桃啊?人家安安静静的,这话主要是说给小雪听的,黑桃就是捎挂一脚。杏儿想,过去我跟你客客气气,那是离得远,我掏心掏肺地待你,你就在我眼皮子底下,我能随你任性吗?迟春英又来一招儿。这天,迟春英从学校直接把小雪接走了。黑桃是自己个回来的。黑桃眼圈儿红红的,像是哭过。看着人家小雪和娘亲亲热热,她能不羡慕吗?想想自己的亲娘,也不知道在哪儿,哭了。黑桃懂事儿,不能让杏儿这个娘知道你哭过,在娘面前,还是装出笑脸的。杏儿喝了一杯凉水,肺有点裂纹儿,气的。她给范少山打电话,说了小雪被迟春英接走的事儿,末了说:“她迟春英有什么权利?凭什么跟我连个招呼都不打,就把小雪接走了?我是孩子的监护人!我两个女儿,不能让她拆散了!她要不把小雪给我送回来,我报警!”杏儿啪地把电话撂了。 范少山在农场,也是手忙脚乱,没个停闲。但他知道,杏儿最不易。咋办?不能因为这点儿事儿就跑趟北京吧?范少山给迟春英打了电话:“迟春英,你咋不按常理出牌呀?你把小雪直接从学校接走,合适吗?你别忘了,杏儿才是孩子的监护人!气得人家都要报警了!”迟春英不紧不慢,不冷不热:“瞧你找的这媳妇,脾气真火爆啊。我这是亲妈呀!还不让我们母女见面啦?还要报警?天下哪有这条子道理?难道我这亲妈,对女儿补偿点母爱,还犯法啦?”范少山气得跺脚:“迟春英,你啥意思?你如今谈母爱了?你早干啥去了?”迟春英说:“不管怎样,小雪的生活里不能没有我这个亲妈吧?我问你,亲妈和后妈能一样吗?”范少山说:“是不一样。起码后妈没有抛弃过她!”这句话,击中了迟春英的小心脏。她在电话里哽咽了:“你不能总抓住人家的小辫子不放啊。现在,我是真心想对小雪好啊!”范少山说:“你看小雪,俺们不拦着。但你得讲规矩,得经过俺们同意。现在,你把小雪给杏儿送过去,马上!” 你不是不让我去接吗?那我就到你家里去看。有人敲门。杏儿开门,是迟春英,满脸笑容,语中歉意:“杏儿,我来看看小雪。行吗?”抬手不打笑脸人。你能不让她进吗?进了屋,娘俩就做游戏,拍手歌。世上只有妈妈好。杏儿一看,气得瞪眼:“迟春英,往后你来,得提前预约,知道吗?”迟春英说:“不好意思,我思女心切,忽略了。其实啊,我来你家看女儿,是她爸答应的。还有,小雪给我打了电话,说想吃我做的饭。还是亲妈做的饭香,那是妈妈的味道。”杏儿笑了:“哎哟,你看看,你真是亲妈。我问你,小雪长这么大,吃过几顿你做的饭啊?她喜欢吃什么菜?你说?”杏儿这横插一杠子,扫了小雪的兴,噘着小嘴,抡着两条胳膊,耍着走了。迟春英摆这场面,就是故意气杏儿。杏儿的脾气,点火就着,就中招儿了。说实了,杏儿也是吃醋了,心想:小雪呀,亲娘把你抛弃了,你还对她这么好。我这做后妈的,把心都掏出来了,你咋不领情呢?迟春英被噎住了。她知道,自己在杏儿跟前,只能耍耍心眼儿。动嘴、动手都不是人家的个儿。这样下去,你再来看孩子,杏儿还会给你开门吗?不拿拖把把你赶出去就不错了。再说了,她要把这事儿捅给少山,少山能饶了她吗?想到这儿,说:“杏儿妹妹,你消消气,我不会说话。咱俩这关系,不跟亲姐妹一样嘛!”迟春英打开包,拿出一个手串,海南黄花梨的,看着不便宜。“妹妹,你看啊,你们结婚,我也没送你东西,这个你就收下吧!我想,以后咱们多亲多近。”杏儿接过手串儿,戴在胳膊上,笑笑:“真不错。送我的?”迟春英说:“送你的,你戴着多好看啊!”杏儿说:“收了!我这人收礼没原则,来者不拒,可办事有原则啊,得讲规矩。”迟春英也笑笑:“那不成收了礼也不给人办事的贪官啦?”迟春英哈哈笑了:“这个比喻恰当。对了,往后,你敢给,我就敢收。看孩子,两周一次,可以带出去,玩一天,傍晚前,给我送回来。若行,咱们就这么办,若不行,那就算了,手串儿不还!”迟春英遇到茬儿了。你这不是霸王条款吗?想到可以接出去,母女玩儿上一天,迟春英答应了。那个手串一万八呀! 可是,就这口头协议,没履行多久。杏儿不干了,不让迟春英见孩子。啥原因?迟春英接了几回孩子,杏儿发现小雪就变味儿了,不理她了。有时还发脾气,说她两句,顶嘴。有一回,娘俩吵起来了。末了,小雪抛出了“杀手锏”:“我恨你!是你拆散了我爸和我妈。如今,我妈这么可怜,你还要拆散我们母女,你的心太狠了!我最恨女人当‘小三儿’”!杏儿气晕了,身子抖成了大风中的小树。你迟春英还要点脸吗?竟敢把黑的说成白的?明明是你“小三儿”起家,却把自己个说成了受害者呀!你向孩子说这些鬼话,往后,我在小雪面前还怎么做人,怎么当妈? 杏儿去找迟春英。正赶上马玉刚开着车,从小区门口出来,迟春英坐在边上,副驾驶。杏儿把车拦住了。迟春英下车,笑着对杏儿说:“妹妹,有事儿啊?”杏儿掏出那件手串儿,朝迟春英砸了过去。迟春英躲闪不及,手串砸中了她的额头,一线殷红的血慢慢流了下来。杏儿指着迟春英的鼻子,咆哮起来:“你这个坏女人!你是怎么跟孩子说的?明明是你婚内出轨,而你却说别人是‘小三儿’,你是个什么东西!”这下场面大了,招了不少人看热闹。马玉刚不知咋回事儿,下来劝架。这下围观群众明白了,原来是“小三儿”大战原配,都拿出手机拍照,发网上了。 杏儿不省心啊。丈夫在老家,自己个要卖菜,照顾不满一周岁的孩子,还要拉扯小雪和黑桃。黑桃懂事儿,不让她操心。可小雪误会她,硬让她心都结冰了。有时候,想跟人说说话,跟谁说呢?谁是个知冷知热的人啊!最让她难受的是,儿子明明体格不好,经常闹病,发烧。她照看孩子,就顾不上生意。菜摊上,就剩小兰。她不爱说话,生意寡淡。一些个老主顾,她也不认得。杏儿是个要强的女人,卖菜的生意不能垮啊。一大家子,都等着用钱呢!咋办?她让小兰照顾明明,自己一头扎进了菜市场。 有时候,杏儿觉着自己是个无依无靠的孩子,被行驶的汽车抛在了半路。路上,没车,没人,风沙呼呼吹打着她。更要命的是,天色黑了,每个人内心都有一个死角。她不想把啥话都跟少山说,人家在白羊峪呢,你能一天打十个电话吗?你能说你前妻说我是“小三儿”,我跟你前妻大吵一通吗?没用。说不定你还得挨埋怨。再说了,杏儿也不想让范少山操心。白羊峪的事儿够多的。卖完菜,她常常把车开到附近公园门口,进去坐一会儿,一个人,坐在椅子上,看看人,看看树,看看水,发一会儿呆,回家。这天,她正坐着,有瓶水就递到了她的眼前。她一愣,看看,她旁边坐了一个人。谁?思文。就是前头提到过的思文,杏儿的贵州老乡,中学同学,前男友,北漂画家。杏儿为了他,和这个男人的新女友撕过架的。咋回事儿,他咋冒出来了?北七家这地方,是有地热的,就是温泉。有了温泉,就有人开发,就生出了大大小小的温泉城,就有了大大小小的老板。有个老板是个画家,和思文熟,一块挤过地下室的。人家这边有亲戚,亲戚看他日子苦,就让他过来经营温泉生意。做了老板,比当画家的日子滋润,还当画家干啥?干脆挣钱呗!老板就把画笔扔了。直到有一天,他在网上看到了思文,看到他的画,想起了那段地下室岁月,感慨了一阵儿。思文成名啦?也不是,大凡在网上开网页,说自己个是著名画家的,都不著名,大多是画卖不出去的。人家真正的著名画家,没那工夫。反正有点儿想这个人。联系上了。请他过来泡泡温泉,四处走走,写写生。这当口儿,思文正被新交的小女友甩了,小女友以为遇到了著名画家,后来发现,没几个钱,远不是那么回事儿。思文的心情有点糟,时常照照镜子,心里说,年老色衰了。回头想想自己爱过的那些个女人,十个还是八个,忘了。印象最深的,还是闫杏儿。他知道杏儿去了昌平,嫁了。好长时间没联系了,号码也换了。你只知道她在昌平,可昌平这么大,到哪儿去找啊?这个自己曾经爱过的女人,就这样消失了。思文正想杏儿的时候,过去的室友找他了,去哪儿?昌平。正好,可以在杏儿生活的地方走走。思文晚上住在温泉城,白天就跑出去,写生,摄影。这天傍黑儿,当他的照相机对准一个景物儿的时候,就发现,边上,坐着杏儿。思文的心怦怦跳。他想,这是命运的安排吗?我怎么会在这儿见到杏儿,巧得有点儿不可思议。于是,他悄悄走过去,坐在了一边。杏儿吓了一跳:“你怎么在这儿?”思文说:“我来这儿写生。巧吧?”画家的长发和温柔的目光,撩拨得杏儿的心绪有点乱。思文说:“你过得好吧?”杏儿说:“挺好。老公待我挺好的,我儿子叫明明,对了,我还有两个女儿,都上四年级了,挺招人喜欢。”思文说:“你好,就好。能见到你,是我的福分。过去,我一时糊涂,把你弄丢了……”杏儿说:“都过去了。现在还说这些,有意思吗?”思文有点尴尬,说:“就想和你说会儿话,可以吗?”跟前有间咖啡店,去了。坐在对面,两杯咖啡,店里放着音乐,克莱德曼的《回家》。杏儿的心头一热,想起那年,也是这个季节,也是在一间咖啡店,也是两个人,两杯咖啡,也是《回家》,那是两个人第一次约会,杏儿觉得会忘掉和这个男人有关的一切,不想都还埋在心底,稍有波澜,它就会浮现出来。而思文呢?他还记得吗?在这样场合,面对这样的人,杏儿很想说说心里话,就像过去一样。她说起她的爱情,她的婚姻,脸颊泛着幸福的光泽。提到了丈夫范少山,还有他的金谷子、试验田、隧道、农场……津津乐道啊。杏儿啥都说了,说了体弱的儿子明明,说了女儿小雪和黑桃,还说了和范少山前妻吵架……有日子,没向人说过这么多话了。说完了,心里头痛快。思文也挺佩服范少山,说他挺汉子的。接下来,杏儿就想听听思文,结婚了没有?画画成名了吧?思文只是摇头。思文只是慨叹时光,那么年轻的杏儿,白净细腻的双手,如今,一张脸,似乎没啥变化,可双手呢?看得出,已经粗糙了。一双卖菜的手,你还指望它细腻到哪儿去?思文说:“杏儿,记得我们第一次约会,是在烧烤摊儿……”啥?烧烤摊儿?不是咖啡店吗?是啊,杏儿的初恋,她一辈子都不会忘。可思文呢?他已经忘了和多少女孩约会了。他记得杏儿,却把约会的地点,放在了和别的女孩约会的地方。对,就是这样。杏儿还指望着,在钢琴曲中,回忆回忆那些过去的事儿,虽是往事如烟,一切成空。她已经不恨这个男人了,但她毕竟爱过他。她希望能成为他心头的一块疤,想起的时候,会隐隐作痛,但她没能做到。她觉得,自己很无趣。她站起身,走了。在《回家》的乐曲中,回家了。思文不知咋回事儿,愣愣地端着咖啡杯。 再说白羊峪。这天,范少山正在农场忙活,田新仓跑了过来,在他耳边嘀咕几句,范少山愣了。田新仓打开手机翻看,范少山就发现了一段视频。画面上,小区门口围了好多人,中间,两个女人在吵架,其中一个女人的额头在流血,一个男人,在中间劝了这个,劝那个。推出大字幕:“小三儿”打原配。范少山脑袋炸了:这不是杏儿和迟春英吗?咋打起啦?劝架的是马玉刚啊!还“小三儿”打原配?这啥鬼呀?田新仓说:“俺刚才通过手机上网,忽地看到了这段儿,这不是俺的旧嫂子和新嫂子吗?你得知道啊!就跑过来让你看看。”在白羊峪这才几天啊,没想到北京出了这么多事儿?真不让人省心啊!二话不说,范少山开车去了北京。 杏儿就想瞒着范少山,来个先斩后奏。你跟范少山说,我要去跟迟春英打一架,他能同意吗?再说了,她再也不想让少山操心了。知道这事儿早晚瞒不住,没想到,网上传开了,自己个成了“小三儿”了,也不知哪个网民,打了这行字幕,杏儿的生活乱成一锅粥了。这两天,接到不少朋友电话。夸她威武,问是不是真的,气得她恨不得把电话摔了。她知道,这下闯祸了。 范少山没有回家。他安排了一家饭店,把杏儿叫了过来,请迟春英、马玉刚两口子。看了视频,他知道杏儿是找迟春英打架去了,当然不是马玉刚的“小三儿”。他想,这件事儿不解决,他在白羊峪就待不踏实。后院都起火了,你还有心思干活儿吗?他就想着杏儿和迟春英两人好好的,让小雪健康成长。你俩打来打去,受伤害的可是孩子啊! 半路,范少山把电话打到家,问小兰咋回事。他不想问杏儿,又怕她发脾气。直到杏儿来到饭店,他才告诉杏儿,他要请迟春英和马玉刚吃饭。他对杏儿说:“老婆大人,你受委屈了。小雪那儿,我会跟她解释。但是,你做事儿太冲动,人家额头也受伤了,你就道个歉吧。”杏儿说:“我也不想这样。我就是不喜欢这样虚伪的人。”范少山说:“你知道就中了。何必惹自己个一肚子气呢?事情出了,就得面对。她是小雪的亲妈,你是小雪的新妈。俺希望你俩相安无事,别让小雪受伤害。”杏儿说:“不知怎么的,自己的脾气越来越糟了。”范少山说:“这次回来,俺多陪你几天。”杏儿说:“又扶贫来了。”杏儿的脾气来得快,走也快。看到迟春英来了,额头上贴着一条创可贴,气早消了。马玉刚在这一点上,还是明事理的。他说:“我也批评了春英了。你咋能这样骗孩子呢?你是受害者,那我不成大骗子了?这事儿搞的,好多人以为我有小三儿呢!”马玉刚笑着,瞥了杏儿一眼。杏儿站起来,跟迟春英鞠了一躬:“大姐,我不该用手串砸你。对不起。”迟春英说:“我也就随便说说。哪个当娘的不想在孩子面前有个高大形象啊?”范少山急了:“你这话就不对了。你可以不告诉孩子真相,但你不能骗孩子,伤害杏儿!”争来争去,也就这么回事儿。范少山说:“这事儿就此打住。往后你们看小雪,还是按原来定的办,别影响孩子学习。”这顿饭,没吃多少菜,就散了。 回到家,范少山对小雪说:“小雪,你相信你爹不?”小雪说:“相信。”范少山说:“俺告诉你,你爹没有抛弃你娘,从来没有。俺认识你杏儿娘的时候,和你娘早就分开了。也就是说,你亲娘对你说的那些个话,都是错的。为啥你长这么大,你太爷爷、你爷爷奶奶,俺都没有跟你说过你亲娘和俺分开这事儿呢?因为你小,不该知道这些。”小雪皱着眉头说:“你说我亲妈撒谎?”范少山说:“小雪,有些事儿,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。俺只能跟你说,你杏儿娘,是个好人。她是真心真意待你的,你不能伤害她。俺和你杏儿娘,都爱你。”小雪还是挺懂事儿的,她相信爹的话。跟杏儿道了歉,杏儿把她搂在怀里,亲了她一下腮帮儿。小雪想:我相信爹的话,那娘就是撒谎了。娘为啥要撒谎呢?还是快快长大吧! ------------ 第九章?好好的,做一个苹果(1) 二十九 在城里,范少山家的生活费越来越高了。范明一周岁了,还没断奶。国产奶粉不敢吃,要吃进口的。还有俩孩子上学,要供养。要给保姆小兰开工资。范少山在白羊峪干的是公事儿。余来锁也劝他包一块土地,自己干,村民给他打工。他没应。他过去也想过这事儿,可又一想,这样做,就违背了自己的初心了,你来白羊峪是带着乡亲们奔指望的,不是来发财的。眼下,你若是想着发财的事儿,那乡亲们谁信你呀?再说了,想发财,你就在北京卖菜了,回白羊峪干啥?这样下来,村民代表会通过,范少山和余来锁一样,每月领八百元工资。八百块,能干啥?这个家全凭杏儿操持。起初,白羊峪干事儿,几乎都是杏儿卖菜的钱,而今,虽说往里搭得少了,可又多了明明、小雪、黑桃三张嘴呀!手头,有点紧吧。杏儿得像上紧了的发条,钟表上的秒针一样奔跑,不得不把生意做大,比别人多付辛苦。范少山啥时候回来卖菜帮她呢?范少山说:“快了。”快了,是多长时间?说长也长,说短也短,就是给你点儿指望。快了。这回回北京,范少山多待了几天,帮着卖菜,看孩子。喂孩子进口奶粉的时候,范少山忽然问:“为啥要喂孩子进口奶粉?”杏儿说:“这还用问?安全营养呗!”范少山说:“对了!品质高,用着放心。”杏儿说:“你想说啥呀?”范少山说:“这让俺想起了白羊峪的苹果。”杏儿说:“三句话不离白羊峪。”范少山说:“是这样,俺想啊,白羊峪苹果为啥卖得不好,因为是大路货,你这样的苹果,路边小摊儿,有的是。姥姥不疼,舅舅不爱。想当初,孙教授让俺们搞特色苹果,大伙都不听,没通过。眼下看,后悔了。”小兰问:“叔,啥是特色苹果啊?”范少山说:“简单说,就是不打农药的苹果。”小兰说:“我家乡产苹果,总是农药洒个不停啊?”杏儿说:“若是有特色苹果,我的生意就火了。不打农药,白羊峪的乡亲们干吗?乡亲们不乐意,你就迈不过这道坎。你可是老说尊重民意的。”范少山说:“今年一定要把这个硬骨头啃下来。民意是需要引导的。”这事儿,还是要听听孙教授的意见,听说孙教授去了美国儿子家。那里清静,他在写白羊峪的书稿呢!杏儿说:“我给教授发个邮 件吧!” 孙教授很快回了邮件。他说,他的那部书《乡村中国:白羊峪》已经写完,交出版社了。眼下,就等出版的消息了。他对不打农药的苹果,很支持。说就靠人工捉虫子,没啥好法子。他让范少山大胆地试,大胆地闯。孙教授还说了自己的新鲜事儿。他在美国加入了婕斯会员,自己用着***,还发展了一批新会员。他告诉杏儿,人家都按老法子卖菜,你要想比他们赚钱,你就得用新法子。啥新法子?你先成为一个出色的消费商。就是说,自己是消费者同时还是销售商。如今,已进入信息经济时代,过去,产品利润都被生产商流通商瓜分了,以后要实现一个环节,叫消费商。联络、组织和管理消费者,这环节也是劳动,应该有收益,消费商是谁?就是你杏儿啊。你本身消费这些产品,在推广中才有说服力!这封电子邮件,给力啊!范少山和杏儿知道了一个新名词,消费商。范少山说:“对了,白羊峪有金谷子,不打农药的苹果,就叫金苹果。这金苹果就先让你杏儿消费。因为上回在电子商务上失利,人家已经有了偏见,咱们要暂且避开‘利民汇’电子商务这个平台。就像孙教授说的婕斯***一样,走一种订单式的滚动消费。”杏儿高兴地说:“那我们就说定了!” 范少山怀里头像揣着只小兔,那个兴奋啊!第二天,就赶回了白羊峪。还是开会。还是为不打农药的苹果开会。这回,范少山打定主意,一准要把乡亲们的心思扭过来。范少山说:“大伙都知道,白羊峪的苹果不好卖。不光是苹果啊,梨子、桃子好卖吗?”田新仓说:“知道。咱这果子长得砢碜,都跟余来锁似的。”大伙都笑。余来锁说:“你俊,你水灵,还不是没人要。”范少山急了:“余来锁,这儿开会呢!一会儿你再说!”田新仓和余来锁都不吱声了。范少山说:“俺接着说啊!刚才田新仓说了,长得砢碜。没错。就是苹果的品相不好。但这只是一方面的原因。还有啥?像咱们白羊峪这样的苹果,长得再好看,也卖不快。你们看到了,去布谷镇赶集,满大街都是啊!俺告诉大伙,一个好的苹果,不仅看长相,还要看品质!就像一个姑娘,光心眼好,可长得像猪八戒他老姨,不中吧?田新仓看不上吧?可这姑娘长得像仙女,就是心地坏,害人,不中吧?来锁大哥不要吧?”大伙都笑。田新仓说:“他不要介绍给俺,俺喜欢。”余来锁说:“那是美女蛇,咬死你。”范少山说:“俺们都知道选媳妇,挑俊的,捡好的,俺们为啥就不能种出一个人见人爱的苹果呢?这又回到了苹果打不打农药的事儿。俺问问大伙儿,打不打农药谁说了算?”田新仓说:“大伙说了算呗!”范少山说:“错!你说了不算,俺说了也不算。吃苹果的人才说了算。谁能打动买苹果的人,赢得买苹果人的心,谁就能赚钱!”人们争论一阵,“白腿儿”头一个表态支持。“俺听少山兄弟的!大伙想想,少山啥时候带大伙走过窟窿桥?听他的,没错。啥时候抓虫子,一句话,俺一准到!”范少山为“白腿儿”鼓掌。李国芳说:“没问题,俺和少山他爹都参加。”范德忠笑了。田新仓说:“敢情你们二老‘神雕侠侣’。最高的树梢都够得着,连梯子都不用带。”范德忠说:“抓虫子这事儿,俺俩只有一只手,两人顶半拉人。反正慢慢抓呗,不信虫子抓不完。”田新仓说:“德忠大伯,日头从西边出来啦?以往少山哥说啥,你可是反对啥呀?”大伙都笑。范德忠说:“小子,人总是要进步的嘛!”争来议去,大伙都举手,一致通过不打农药,给苹果捉虫子。范少山听孙教授说过,这事儿若是有一户不同意,也不成。必须在白羊峪形成一个独特的生态系统。这边,你捉虫,那边,打农药。农药飘来飘去,你这边就白瞎了。 按照孙教授寄来的资料,头一项,剪枝。这事儿,果农都知道。果树很容易长枝条呀,密密麻麻的,这一年下来,能长得密不透风。这就坏了。最后连阳光都透不进去,果实咋能长好啊?这回剪枝,还有预防病虫害的作用,你得把枯枝、病枝都剪掉。只有这样,才能减少病虫害。布谷镇农技站的刁站长来了,听说范少山要搞不打农药的苹果,挺新鲜。虽说头一回听说,但人家毕竟是农艺师,在剪枝方面还是一把好手。范少山请刁站长做指导,剪枝进展挺快的。今年,老天爷不高兴,开春到如今,一个雨点都没掉,苹果树的处境不妙了。前头不是说白羊峪山清水秀吗?又有山泉又有河流的?咋又干旱啦?你干旱缺水,属于没有生活条件,按照中央精神,就得把村子搬下去,不能死守。事实上,白羊峪跟前是有两条河,也打过井。平常年景,靠天吃饭,日子过得去。可今年大旱啊!两条河干了,别说是给庄稼浇水了,就连人吃水也够呛了,村里头有口吃水井,水位低了,打不上水来了。过去的日子,白羊峪也不老是风调雨顺,旱年头不少。为这事儿,每家每户都建了水窖。除了这,家家户户房檐下,都装了排水管儿,用半劈儿的竹管做的。这水从房檐流下来,通过竹管再流进水缸。今年,这老设备派上了用场,虽说水不好喝,可烧水做饭都中。白羊峪人,渴不着了。可果树没有水吃啊!咋办?你只能眼睁睁看着果树低头,树叶打蔫儿。越是天旱,日头越大,越毒,照得你头昏眼花。范少山躺在苹果园里,树杈的影子,落在他脸上,身上。他眯着眼睛,想事儿。他看见了跟前有处高冈,是不是在那里建个蓄水池,蓄满水,就可以浇灌果树了。一想,不中。蓄水池你也得靠下雨储满啊。眼下关键是不下雨。你就算建了蓄水池,下了雨,还要铺设管道,几个月下来,果树等得及吗? 范少山拿着手机,天天看天气预报。晴、晴、晴……暴雨?对了,大后天,有暴雨!老天爷你啥意思?存心耍俺们白羊峪呀?要么就让你渴死,要么就把你灌死,有权任性啊?下雨,对果树是好事儿,倒是能缓解旱情了,可就怕雨太大,引发洪灾。这下,范少山坐不住了,马上找余来锁,商量对策。特别是靠北边的低洼地段的人家,都要搬出来,到地势较高的小学校去,暂且安身。等暴雨过后,再搬回去。驻村工作队的小李也跑来了,带来了镇上的通知,预防洪灾。雨来了,不像是暴雨,像是中到大雨,下的时间有点长。洪水没下来,倒是有几家的房子塌了,由于人们躲到了小学校,都没伤着。雨停了,范少山、余来锁带着乡亲们抢修房子,范德忠和国芳也都加入了。有一家房顶过高,找不到梯子,没胳膊的国芳往地上一蹲,德忠双脚踩着她的肩膀,上了房顶,用一只手加固瓦片。地面抛上来瓦片,被范德忠一片片接住,就跟玩杂耍一样。泥灰、瓦刀,也是有人抛上来的。他用瓦刀铲起泥灰,把块块瓦重新挂好,熟练,洒脱。当初进城打工,人家可是靠耍瓦刀赚 钱的。 这场雨,下透了。地里滋润了,村里的吃水井,水位上来了。家家户户的储水罐,也满了。眼瞅着,苹果也快开花了,得赶紧捉虫啊!要不虫子把花吃了,还咋结果啊?这可一愣神儿的空儿,虫子就把叶子啃了个千疮百孔。若是这时候,给果树洒上波尔多液,虫子差不多能死个精光。可不能啊!不是定好的捉虫子吗?范少山一声令下,全村捉虫。范少山胆小,从小怕毛毛虫。可主意是你出的,你不带头谁带头啊?他戴了手套,把毛毛虫捏得都是绿汁,毛线手套都湿了,范少山恶心,干呕。余来锁笑:“你的胆儿呢?当年你敢用猎枪轰掉俺的耳朵,原来你连毛毛虫都怕啊?”范少山说:“可不?你还不知道俺?天生胆小。当年不是玩儿枪走火了嘛,要不你借俺十个胆儿也不敢啊?”余来锁说:“俺跟你说啊,你怕毛毛虫,就是小时候,心里头有阴影了。”范少山说:“可不?记得小时候,在一棵大树下睡着了,醒来后,毛毛虫爬了俺一身,吓了个半死。”田新仓走过来,说:“这好办。有个法子,专治毛毛虫恐惧症。”范少山说:“啥法子?”田新仓从树上随便逮了只毛毛虫,放进嘴里,吧唧吧唧嚼了,咽了。范少山看呆了。田新仓说:“这叫以毒攻毒,你吓俺,俺就吃了你。”田新仓又吧唧吧唧嘴:“就是酸点儿。”范少山哇地吐了出来。 一连十来天,人们在苹果地里捉虫子。就像凿山洞,人们过上了集体生活。捉虫子,累了,中间歇一会儿,都聚拢过来。田新仓抱着吉他哼一段,“白腿儿”唱一曲,余来锁朗诵一首诗。十几分钟过去了,人们也解乏了,再干。泰奶奶从棺材里爬出来后,身板好了,和欧阳老师带着孩子过来了。干啥,教孩子们写作文,《记一次愉快的劳动》,让孩子们观察生活。胆大的孩子们,干脆去捉虫子了。欧阳老师是农大毕业的,知道捉虫子的意义,撸了袖子,和乡亲们一块干。田新仓看欧阳老师过来了,心里头舍不得,就让她在一边待着,自己个在树上捏虫子,捏得虫子扑扑冒绿浆儿。欧阳老师掏出手机,拍照,又竖起大拇指,点赞。田新仓激动了,爬上树梢,捉虫子。很快,一棵树就一扫光了。欧阳老师发了微信朋友圈,夸田新仓是白羊峪捉虫能手。朋友圈一个劲儿点赞,还给他起名“虫虫克星。”欧阳老师是和全村有手机的都加了微信的,对田新仓,大伙都点赞。田新仓高兴,下班了,他走在回家的路上,唱了一首《毛毛虫之歌》。毛毛虫,毛毛虫,你吃光了俺的苹果树,你是虫,你是虫,你让俺们不消停,为了长出金苹果,俺一定把你消灭尽……词儿是他信口编的,顺口溜儿,曲儿也是他胡编的,有点意思。欧阳老师给录了视频,发网上了。一旁的“白腿儿”也说好听。“白腿儿”这一说,余来锁踢倒了醋瓶子,说:“哼哼唧唧的,这啥玩意儿啊,一点儿艺术性都没有。比诗歌,差了不止十个档次。”田新仓听说了余来锁夜里到“白腿儿”家朗诵诗的事儿,说:“你的诗歌写得再好,可没人听啊?”余来锁气得呼呼喘气,加快脚步,走了。 这一天,整个世界都静了,虫子真的捉干净了。真的干净啦?干净了。苹果园,一个虫子都没有了。不会吧?就这么简单?咋会呢?人们刚喘口气,第二拨毛毛虫出场了,人家前赴后继了,人家要自杀式袭击苹果树了。这一拨,来得更凶猛,一层一层地往上糊。眼看着叶子都啃光了,连个花瓣的影子都没有。范少山心里说:“俺这是朝着地狱奔跑啊!”范少山发现有不少鸟在吃虫子,就想去捉鸟,放在树林里,让鸟去捉虫子。怎么捉鸟?用网粘。田新仓去了树林里,放了网。一下逮回来百八十只,撒在了果林里。别说,真管用,苹果上蠕动的虫子,很快就被鸟给吞了。尺螨这种虫子,善于伪装,能蒙骗人们眼睛,但人家鸟是干啥吃的?能瞒得了它?上去就是一口。鸟吃饱了,会老老实实待在原地吗?人家只喜欢这里的美食,就跟人下饭店一样。吃饱喝足,人家得回家。范少山把网拉在了树林里,这回又去取鸟,鸟没逮着,让人给逮了。咋回事儿?人家森林公安的一次巡查,偶然发现白羊峪林子里有人放了捕鸟网,上面好几十只鸟正在扑腾呢!这是非法经营野生鸟类啊!警察就埋伏在周围,等着有人来抓鸟。来了,嘴里哼着歌,提溜着两个大笼子,笼子随着歌声一摆一摆的,《纤夫的爱》。到了网的近前,放下笼子,嘴里还念叨着:“小宝贝们,让你们久等了,俺老田解救你们来了。”伸手就去抓粘在网上的鸟。这当口儿,警察冲了出来,田新仓被抓了。 这边范少山、余来锁,左等右等,见不到田新仓人影儿。虫子不等鸟,已经对着树叶发起总攻了。余来锁说:“这小子也忒不靠谱了,抓个鸟抓哪儿去了?不会是让鸟给抓跑了吧?”不能等,组织人继续捉虫。这时候,范少山就接到了公安局的电话。电话里说,你们村的田新仓已经在这儿了。让他也过去,了解一下情况。范少山一听,傻了。抓个鸟,出事儿了。田新仓让森林公安抓走了。范少山胆小了,怕田新仓出事儿。余来锁说:“别着急,贩卖野生鸟犯法。咱贩卖了吗?咱是请人家吃喝啊?吃饱喝足,给你自由啊!”范少山说:“别忘了,你可是把人家给绑来的。”余来锁也吓了一跳:“不会是绑架罪吧?”这森林公安在县城呢!两人下山,范少山开车,拉着余来锁就往县城跑。警察向范少山了解情况。因为田新仓告诉警察,这事儿是范少山让他干的。范少山就把生产不打农药苹果的事儿说了。范少山说:“俺们就是想借鸟儿使使,并没有伤害鸟儿。下回,俺们连惊动也不想惊动它老人家了。”余来锁说:“警察同志,俺们白羊峪有爱鸟的传统,这回也是逼不得已。俺们一定要汲取教训,改邪归正,把爱鸟护鸟的优良传统发扬光大。”警察了解清楚了,人家捕鸟不是为了卖钱,也不是为了自己吃,而是让鸟们去吃虫子。这样的缘由,警察还是头一回听说。警察训了一通,三人一块回来了。一路上,田新仓哭哭啼啼,说自己个为了白羊峪的金苹果,都让警察戴上手铐了,天大的委屈啊!起码给俺发个奖吧?到了布谷镇,范少山在大饭店给田新仓压惊,端起酒杯,啃着鸡腿。田新仓说:“俺光荣,俺自豪!为了白羊峪大业,就是蹲个三年五载,俺连眼皮都不带眨的!” ------------ 第九章?好好的,做一个苹果(2) 三十 杏儿来了,人家是不打农药苹果的经销商。若是成功了,她得全面收购的。若失败了呢?她要包赔一定比例的损失。按常理看,这是个只赔不赚的买卖。可你总得给乡亲们点儿亮光吧?这没影儿的金苹果,除了杏儿,谁会花钱买啊?杏儿来到果园,看到了捉虫子的人,还有虫子,心头就罩上阴云。远远见到范少山,有点急躁,甚至还朝树干踹了一脚,虫子呼啦啦往下掉,他就发狠地用脚去蹍。杏儿过去说:“实在不行,打农药吧!”范少山看见杏儿,一愣:“你咋来啦?”又笑笑,笑得尴尬。杏儿掏出毛巾,给他擦去脸上的汗水。少山说:“这几天,俺这心里头总有两种声音,一会儿,一个声音高;一会儿,一个声音低。”杏儿说:“此起彼伏吧?”范少山说:“对了,就是这成语。一个声音说,打农药!打农药!另一个声音说:不打!不打!就这样此起彼伏。就在刚才,俺就恨不得背起喷雾器,把这些毛毛虫一扫光得了。可是俺又想,农药一洒,这不打农药的苹果就得等明年了,今年就没有机会了。俺等不起呀,白羊峪等不起啊!这个险,再大也要冒啊!”杏儿说:“你刚才提到喷雾器,我就想咱们不装农药,装别的,看能不能杀死害虫。”“对呀!”范少山跳了起来:“不打农药的苹果,不是啥都不能打,只要没毒的,环保的,只要能消灭虫子,咱都可以试试!” 会开完,这下热闹了。人们对捉虫子早就厌烦了,整天满眼毛茸茸,黏糊糊的,谁受得了啊?有人在水里兑了酱油,有人兑了醋,有人兑了大蒜水,有人兑辣椒油。反正,只要摆上羊肉,都可以开涮了。前头说过的五奶奶和孙子大军,虽说脑子有点儿不够用,可捉虫子还需要多少智商啊?况且五奶奶家还有三棵苹果树呢!这些天,大军没少捉虫子。看到人们又背着喷雾器喷酱油、醋啥的,他对这事儿也上了心,大军煮了一锅鸡蛋汤,倒进喷雾器,背着去了地里,就往果树上喷。你想啊,那鸡蛋汤,蛋花和西红柿啊,哪能从喷头喷口出去呀?叫田新仓来修,田新仓一看,笑得岔气了。笑完,舀了一盆鸡蛋汤,从那个喷雾器里要点儿酱油,从那个喷雾器里倒点儿醋,又从那个喷雾器里取了点儿辣椒油,四平八稳坐在哪儿,不紧不慢地喝了两盆鸡蛋汤。 试验证明,这些个摆在锅台上的东西,不咋管用。你人想吃的东西,虫子还能讨厌到哪去?这时候,白羊峪苹果园里的毛毛虫,都不再吃叶子,它们都离开了果园。去了哪儿?它们爬上了范少山的全身,爬进了范少山的心里。他是肉体,他的内心都被毛毛虫啃噬着,范少山感到,从来没有过的难受。他去爬长城,一步一步向上,一步一步向前,站在了古长城垛上,望着白羊峪方向。以往遇到困难,他总要去给老德安上坟,总要去拜银杏树老公母俩。这回,他登上了古长城,他要从这里汲取一种力量。这个时候,他知道,对付一个小小的毛毛虫,比开凿大山的隧道,还要难。 这天一早,范少山起来在院子里伸懒腰。院子两边的白菜长得可人,绿油油的。昨天,还给菜苗追了沼气液,一低头,忽地发现,几条菜虫死了!范少山压抑住兴奋的心情,马上给刁站长打电话,问这是咋回事儿。刁站长说人畜的粪便发酵后,形成的白色液体,不仅是肥料,能消灭有害病菌,也能杀死一些害虫。范少山打开沼气池,把沼气液灌满了喷雾器,骑上摩托车就往果园奔去。到了果园,朝着果树上的虫子就喷。一连喷完几棵树,做上记号,走了。去了金谷农场,这些天,光顾着忙活果园了,那边还有一摊子事儿呢!第二天,范少山上山,兴冲冲来到果园。他看到喷洒过沼气液的果树下,害虫死了一地,没死的,也在叶子上打蔫儿呢!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啊!沼气液能杀死害虫!而且,刁站长说,沼气液的发酵是在严格的厌氧环境下进行的,大量的病原菌都会被杀死,这就是说,对人体无毒无害,这东西,完全是有机的。 白羊峪的沼气液,派上了大用场。它成了不打农药苹果的一件利器。可今年,生让虫子给拖累的,耽误了季节,花开得少。为了减少损失,范少山带领村民深耕了果园,又把沼渣撒进地里。就这样,果园又起死回生了。得知范少山找到了不打农药苹果的“药方”,杏儿欢天喜地的,来到果园查看情况。虽说果子有点少,有点小,但毕竟是个好的开头,来之不易啊!心血不能白费呀,杏儿要联系客商,像上回贴字儿苹果那样订购。提起贴字儿苹果,没经验,做得不好,第二年就再没人订了。想起来,杏儿心里头就不舒服。这回,可得打个翻身仗了。 这时候,二槐在北京医院成了红人儿,副院长还给他介绍了个医院后勤的玲玲。玲玲也来自农村,在医院也不是正式工。她看管电梯,长得还算水灵。年轻姑娘,无论俊点儿,丑点儿,都水灵。玲玲也来自乡下,是副院长的亲戚。这个很重要。二槐二话没说就答应了。他想,自己个不也来自乡下吗?没有副院长哪有俺的今天啊?二槐和一般人不太一样,对爱情没想得过高,当官的事儿,想得不少。他觉着,当官儿的人生才滋润啊!上回市里的卫生局长到医院检查工作,前呼后拥,那阵势,那派头!美女啥的,还有啥滋味啊?一心想着当官的二槐,当了保安副队长,又当了队长。二槐和玲玲进展得挺快,没多日子,结婚了。医院还给安排了两间宿舍,一间住,一间做饭。租房费、电费、水费都省了。在宿舍里二槐和玲玲生下了儿子,小名青蛙。为啥叫青蛙呢?二槐说他打小稀罕青蛙,呱呱学青蛙叫,学青蛙跳水,游泳。这名字好啊,有意义。玲玲有点不乐意,怎么能叫这个名字呢?多难听啊。二槐说:“总不能叫蛤蟆吧?”青蛙青蛙叫惯了,二槐干脆给孩子起了大名:余青蛙。青蛙长到三岁,副院长出事儿了。腐败呗。这年头,凡是当官儿的出事儿,哪有离了这俩字的?副院长进去了。这下还有二槐和玲玲的好果子吃吗?没两天,有人就举报二槐这队长,是弄虚作假,溜须拍马得来的。查实了,开除!玲玲是副院长以权谋私上的班,开除!俩人住的宿舍违反规定,搬离!一宿之间,夫妻俩被抛在孤天孤地,租了间便宜房子,蜗居了。那些日子,玲玲去街上摆摊儿,卖小商品,被城管追得东跑西颠。二槐干啥呢?家里带孩子。孩子哭,他也哭!想想自己个,堂堂的保安队长,说撸就撸了。俺能出去摆摊儿,被城管追着跑吗?俺丢不起那个人!玲玲想跟随二槐回老家白羊峪。二槐还是那句话:俺丢不起那个人!青蛙大点儿了,省点儿心了。二槐想,自己个老在家里头耗着也不是事儿,总得干点儿啥,出去练摊儿,丢不起那个人啊!咋也得干点儿来钱快的。思来想去,掂量再三,活儿重,干不了;活儿轻,给钱少。这天底下,除了在哪家医院当保安队长,就再也没有合适的工作了。一天,他忽然想到了范少山。咋的?想回白羊峪。那可不是。他想到范少山挨骗的事儿,花了好几万,买了一堆假种子。对了!这主意来了!他把白羊峪的老爹叫了过来,看孩子。自己个捯饬得油头粉面,走出了房子。 二槐有个表弟,到医院找过他,要当黄牛,票贩子,跟二槐说,给他抽头,两人里应外合,把钱赚了。那时候,二槐当保安队长,挺一身正气的。当时就把表弟轰了出去。他手下有个保安,和票贩子有勾连,他上去两脚,开除了。表弟是啥亲戚啊?人家跟黑羊峪有点亲戚,跟白羊峪的二槐连不上。那回表弟让一帮讨债的人打了,来住院。在病房里,又来了一拨讨债的,要对表弟动手,这当口儿,二槐把讨债的人打了出去,再也没来。表弟感激二槐,没话找话。二槐堂堂的保安队长,咋能看得起欠债不还的混混呢?没理他。表弟出院了,拿了不少东西看二槐。二槐在医院大小是个干部,挺讲究,不要。表弟说:“表哥,我是你表弟啊!”表弟,咋就冒出个表弟来啦?原来,这表弟早就打听了,二槐家住白羊峪,离他叔伯大姨家黑羊峪住得不远。这辈分,也论不上来,就叫表哥吧。既然有亲戚,还是表弟,你再不收礼物,就有点儿装了。可过了几天,表弟又来了,就提到要当票贩子的事儿。二槐这个气呀!原来在这儿等着俺呢!打这儿以后,就没再搭理这个表弟,也没再见过他。好事儿,可以一个人做;骗人,你就得有同伙儿。起码你得两人,一唱一和的吧?干这事儿,你就得找熟人,找不正经的人了。二槐翻遍了电话本,本本里只有一个不正经的,那就是表弟。联系上了,在一家面馆请他。表弟一看,这档次哪中啊!就可劲儿造啤酒。表弟听说二槐不当保安队长了,被扫地出门了,差点儿跳起来:“你不当队长啦,被开除了,你找我干啥?你这不浪费我金钱,浪费我生命吗?”二槐知道表弟整天游手好闲,生命正在浪费着,金钱是一个子都没有。二槐说:“金钱马上就有了,到时候你可着劲儿地浪费。”二槐就提了两人合伙儿的打算。表弟把啤酒杯往桌上一蹾:“好事儿啊!上啥手段啊?”二槐说:“俺想了,电信啥的咱玩不转啊。依俺看,还是别好高骛远,做事儿,得脚踏实地,从底层做起。低调儿,低调儿。”表弟说:“对了,一定要深入基层,深入群众,接地气。”二槐说:“表弟呀,对了,高调做人,低调做事。俺看你有理想,有抱负,善于和人民群众打成一片啊!咱们就到农村去,到农民群众中去,把温暖,把幸福送给老乡们。”谋划半晌,方案出来了。二槐和表弟开了辆破车,车上拉着一堆便宜货,走了,去了偏远的河北农村。到了村里,车停了,货物摆上了,大红的条幅挂上了,喇叭广播了。这是唱的哪一出?“七天幸福购”。啥意思?这就是传说中的放长线钓大鱼:头一天,免费领塑料盆。第二天免费领鸡蛋。第三天,讲课送礼品,价值1970块的驼绒被,预付定金20块。第四天拿1950块买东西,然后说,1970块原封不动,红包返给你。第五天,继续宣传,利用电解水,耍点手段,说:“你们这边水污染严重,为了你们健康考虑应该买净水机!明天买净水机给大家返红包!”第六天,进入正题:就卖净水机,每台2000多,总共能收十几万。第七天返红包,里面是啥?礼品卡、驼绒被、挂坠。这些东西全部成本三四百块,净水机也没净水效果,假的。这七天,却骗了每个人两三千块,二槐扮演的是净水专家,教授。人家还打着“家电下乡”的旗号呢!所到之处,先说党中央关心三农,我是带着任务,从北京来看望乡亲们的。二槐在北京待了几年了,说话能带点儿京腔京韵,挺唬人。这偏僻农村,谁不信啊?就这样,七天换一个地方,这净水机老乡们都是依依不舍,送他们走的。一点儿都没露馅儿。二槐和表弟也绕了六七个村,刨去本钱,赚了三四十万。表弟吃不得苦。每天风餐露宿的,熬人啊!想分钱散伙。二槐不乐意。才几个月啊,就赚了这么多,还嫌少,想贩毒呀?表弟说:“太累了!俺想找个躺着赚钱的活儿。”二槐说:“要不咱俩在街头演胸口碎大石?你躺着。”表弟一是嫌累,二是有点儿怕,想见好就收。这事儿哪有长久的?指不定哪一会儿,就得出事儿。两人说好,最后一回,精彩收队。这天,正在一个村表演时,出事儿了,因为表弟每回介绍时,都说二槐是带着任务下来的,扶持三农,“家电下乡”,是专家、教授。哪个大学的教授呢?当然大学有名儿,人也有名儿,有鼻子有眼的。这当口儿,正是暑假,这个村有个大学生,正是二槐说的那所大学的,一听是自己个学校的教授,大学生拉着去自家吃饭。坏了。这能不露馅吗?二槐执意不去,我们来这儿是为老百姓送温暖的,不能给人民群众添麻烦啊!大学生本来没怀疑,可二槐吓跑了。半夜跑的,发完鸡蛋就跑了,还赔了。大学生左思右想,不大对劲儿啊?就报案了。警察一调查,这俩小子事儿不少啊!抓。二槐和表弟知道风声不对,跑。拉着的货掉了一地,饮水机、毛毯、挂坠啥的,隔不远就能看见。你这不是给人家警察留下路标了吗?抓住了。判了。诈骗罪十年。二槐自打离开家,也没回去,也没寄钱。钱呢?舍不得吃,舍不得花,都攒着呢!等到时候,给媳妇玲玲一个惊喜。这下好了,都让法院没收了。玲玲支撑不了了,出走了。对,就自己个,把孩子青蛙扔下了,家里头就剩下了二槐他爹和孙子青蛙。这在北京,可咋过啊? 范少山后来见过一回二槐,领着青蛙,认识这孩子。青蛙爷爷好多年没见了,只知道人家辈分大,忘了名字,也忘了辈分。咋称呼?就叫青蛙爷爷吧。这当口儿,范少山正在昌平的家呢。这儿是北七家城中村,他想看看市场上有没有替代农药的食品。这儿离他和杏儿的菜摊儿挺近。这条等待拆迁的街道,市场嘈杂凌乱,私人货摊和卖小吃吆喝的小贩挤在一块,自行车和汽车混搭,人群拥挤嘈杂。这时候,他就看见了青蛙爷爷。干啥呢?提溜着一个蛇皮袋,捡废品呢,身后跟着一个脏乎乎的孩子,青蛙。这一老一少,到底咋回事儿啊?范少山刚想跟他搭话,青蛙爷爷的目光,先和范少山的目光,撞上了! “青蛙爷爷,这,到底咋回事儿啊?” “俺爷俩命苦。啥都不说了。少山啊,你这儿有啥没用的破烂儿,给俺。谢谢了。” 范少山拉着青蛙,带着青蛙爷爷,去了菜市场跟前的一家饺子馆,吃饺子。两碗煮饺子很快上桌了,爷孙俩,啼哩吐噜,吃得香啊。范少山看着爷孙俩吃。心里在流泪。 青蛙爷爷说:“二槐进去了。诈骗罪。他媳妇也跑了。” 范少山惊了:“是这样啊!他不是在医院当保安呢吗?” 青蛙爷爷就说了二槐的前前后后,左左右右。一听说,二槐搞诈骗,还专门诈骗农民,范少山气得大骂他王八蛋。老百姓辛辛苦苦一辈子,攒俩钱,容易吗?都让你小子骗光了。你还是人吗?你有本事骗那些贪官去。青蛙爷爷说:“上了邪道了。没法了。前两年,俺还说,在白羊峪,俺们老余家,祖祖辈辈没有出过坑蒙拐骗的。这回打脸了。出了。俺这靠捡垃圾过活儿,就是给二槐赎罪呢!”范少山说:“您老这话说得不对。二槐的罪,他自己扛着。您有啥罪啊?就算您有罪,青蛙有罪吗?孩子这么小,咋能过这样的日子呢?”青蛙爷爷叹口气,说:“俺爷俩原来还能租个房子,如今租不起了,就在过道睡。青蛙他娘摆摊儿留下的小物件,俺拿出去摆,也让城管给抄了。这城里,哪是乡下人讨生活的地方啊?乡下人来,就是影响市容啊!” 范少山说:“青蛙爷爷,那你就回老家白羊峪吧?”青蛙爷爷说:“回白羊峪也得饿死,找条活路哪儿那么容易啊?”范少山问:“您老这都几年没回村里了?”青蛙爷爷说:“五六年了吧。”范少山说:“不一样,大不一样了。咱们村啊,种了俄罗斯土豆,种了金谷子,还有不打农药的苹果。家家有了沼气,可以点灯做饭啊!还有,打通外面的道路也快修通了。”青蛙爷爷的眼睛亮了,像两盏烛火:“真有这事儿?”范少山点点头。青蛙爷爷说:“这谁干的?你?”范少山说:“大伙干的。”青蛙爷爷说:“俺和孙子回去,能活不?”范少山说:“不光能活,青蛙还能和村里的孩子一样,上学呢!”一听能上学,青蛙高兴起来,吵着我要上学,我要上学。青蛙爷爷流泪了,说:“少山,你就是俺的救命恩人啊!”范少山带青蛙和爷爷洗了个澡,换上了新买的衣服。拉上爷孙俩回了白羊峪。白羊峪这边,余来锁带人早把他家的破房子修好了。青蛙还不到上学年龄,泰奶奶让他旁听,每天早早背着书包去上学,放学了,就回家找爷爷。在城里这个跟在爷爷屁股后头捡破烂的孩子,一笑,脸上就有光了。青蛙爷爷去了果园,发现自家的三棵树还在,范少山早就帮他管理了。挺感激。老爷子就整天泡在里面。 听说这果园不打农药,打沼气液。沼气液对虫子管用,对别的病害呢?没辙了。青蛙爷爷是老果农,果树的事儿,都瞒不过他的眼睛。人家当年还参加镇上的果树剪枝比赛,还得了第二名。这天,青蛙爷爷找到范少山,说:“虫子生了一代又一代,一代又比一代强。沼气液也要不管用了。还有,又染上了黑星病。这可咋好?不打农药,没有收成啊!再不打农药,咱白羊峪就成了笑话了。”青蛙爷爷说得没错,眼下白羊峪就是一个笑话。农药生来就是让人打的。你果树不打农药,蔬菜打不打?青蛙爷爷说:“少山,俺谢谢你收留俺和青蛙。可俺得把这果树保住喽,还得靠它过活儿呢!” 青蛙爷爷退出了,第二天就买来农药,喷上了。“白腿儿”也退了,背上了喷雾器。还有几户,也要撤。眼看着,人们都顶不住了。这当口儿,范德忠、李国芳老公母俩还在果园捉虫呢!李国芳犯了头晕病,一个趔趄,倒了。肩膀上的范德忠重重摔了下来。范德忠扭了腰,躺在炕上起不来。想想这些天,干的都是啥事儿啊?一点儿用都没有。范德忠大骂儿子范少山,胡来!不打农药的苹果,在哪儿呢? ------------ 第九章?好好的,做一个苹果(3) 三十一 范少山和杏儿打定主意:苹果坚决不打农药。大不了没收成。没有失败,哪儿有成功啊?明年再干呗。开弓没有回头箭。范少山也不是拿着群众的利益当试验品,按照协议,没有收成,杏儿是要赔补果农部分损失的。这两口子做出的决定,多难啊。需要多大勇气啊!昌平拉菲特城堡别墅有一个富商,姓徐。占据着别墅区的大楼王。杏儿与这家保姆认识了,保姆就是要无农药蔬菜。杏儿经常过去送菜,这天,杏儿给别墅区徐家送菜的时候,保姆让她坐了一会儿。忽地,她差点儿叫了起来:不打农药的苹果!佛堂前的供桌上,整整两盘儿。杏儿为啥一眼就断定这苹果没打农药呢?感觉不一样。她听孙教授讲起过,那苹果的样子,就是这般。你看苹果已经萎缩了,就是不腐烂,而且有一股香气,香得沁人心脾。保姆告诉她,是徐太太从日本进口的无农药苹果,65块钱一个。杏儿的眼睛唰地亮了。也就是说,孙教授说的是真的,世界上确实有无农药苹果。杏儿想买一只带回去。保姆不敢。她说主人说过,不能跟佛祖抢东西吃。主人去了美国,等她回来,我告诉你一声。杏儿回家跟范少山一说,范少山高兴地把杏儿抱了起来,原地转了三个 圈儿。 这天上午,保姆给杏儿微信,说主人徐太太回家了。杏儿以送菜的名义,去了别墅区。范少山也来了,他就想看看苹果。人家不让他进,他只能在外边等着。徐太太是个通情达理的女人。听保姆说,这个卖菜的女子,对无农药苹果感兴趣,就想问问咋回事儿。杏儿就把他丈夫在白羊峪培育不打农药苹果的事儿说了,提到那些个难处,泪水哗哗流。徐太太问:“外边那个是你丈夫吗?叫他进来。”保姆把范少山叫了进去。徐太太说:“你们白羊峪的蔬菜挺好。有野生的感觉,接地气。你们要是把无农药苹果生产出来,往后,我就买你们的苹果!”范少山和杏儿,连声感谢。徐太太走到佛堂前,点上三炷香,跪在莲花垫子上,双手合十,念念有词,起身,对少山和杏儿说:“我佛慈悲。苹果在这儿,你们喜欢拿哪个就拿哪个吧!” 出了门,走出院子。忽地,邻居家的一只藏獒,挣断了绳索朝杏儿扑来。少山一见,猛地把杏儿护在身后,和藏獒打起来。不到十几秒,藏獒被主人喊住了。少山被藏獒咬伤,伤口哩哩啦啦淌血,他一头跌在石头台阶上,门牙磕掉一颗,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苹果,一个苹果干儿。杏儿哭着喊少山的名字,又大骂藏獒的主人,王八蛋,你们是怎么养狗的?!藏獒的主人自知闯了祸,赶忙打了120,把范少山送进了医院。杏儿在病床前守着,藏獒的主人押了张支票,买了营养品,叫范少山安心养伤。杏儿说:“太不像话了!有你这么养狗的吗?”藏獒主人说得轻松:“我赔你钱不就行了嘛。”杏儿急了:“有钱任性啊?我把你打个半死,再赔你钱行不行?北京的城区有规定,禁止养大型犬和烈性犬。我报警。”藏獒主人赶紧作揖:“妹妹,妹妹,我错了,错了。大错铸成,已无法挽回,我只能用钱来弥补,一定让你们满意。”后来听说,那条藏獒,八十多万。范少山胳膊上被撕了一条口子,缝了二十多针。好在,没有伤筋动骨。住了几天,出院了。藏獒主人赔了几万块。范少山对杏儿说:“无农药苹果万一搞不成,你就拿这笔钱赔补乡亲们的损失。反正,俺受伤,得赔偿款,都是因为苹果的事儿。”杏儿要带他去找牙医,把门牙镶上。范少山说不补了,这就是自己个为金苹果而战的见证。啥时候,无农药苹果成功了,再把这颗牙补上去。 少了一颗门牙的范少山,说话有点漏风。范老井笑了:“跟俺差不多了。俺孙子也老了。”范少山把一个新鲜苹果、一个干瘪的苹果干儿放在桌子上。说:“这就是不打农药的苹果,不管多久,它只会干瘪,不会腐烂,这样的苹果论个卖,一个68块钱!俺告诉大伙,在未来的市场上,农药产品,将越来越失去竞争力!”村民们一阵惊呼:这么金贵啊!原来世界上真有这样的苹果啊?杏儿也来了,她说:“这个苹果的消费者是一位徐太太。我通过徐太太给的地址,上网联系上了日本方面。那边没有给什么灵丹妙药,有些核心技术不会给的,一方水土一方虫,只能是研究虫子产卵,以及果树土壤、水、风等大自然条件,要让无农药苹果融入大自然生态体系中,才能获得最后成功。只要大伙把无农药苹果培育出来,俺就高价收购!”大伙都乐了,使劲儿拍巴掌。 范少山买了好多苹果栽培书籍,打算从基础做起,研究苹果病虫害的起源。他找到刁站长,刁站长说:“不打农药的苹果,听起来就烦。那可是专家们搞的实验,在白羊峪有点悬。”刁站长虽然自己无法参与,但对范少山的那股子“傻劲儿”还是挺钦佩的,把农技站的一套设备借给了范少山。啥设备?就是农业技术科研的。刁站长说:“俺们都玩儿不转,你拿去吧。给俺打个借条。”范少山高兴啊,这好几台东西呢,电脑、显微镜啥的。范少山在村委会设了专门的实验室。他肚子里那点墨水,哪懂啊?欧阳老师人家是农大科班出身,听说白羊峪有了农科设备,就跑来了。这些,对人家来说,都是最基础的。欧阳老师讲完课,就过来教范少山掌握仪器。范少山生怕人们误会,自己个就下苦劲儿钻研,从果园取来土壤,化验;取来虫子,观察。还要找虫卵产在哪儿。可这样的努力,离一个无农药的苹果还有多远呢? 这阵子,范老井也没闲着,老了,一时糊涂,一时明白。可也一根筋了,整天念叨一件事儿,找石碑。这石碑哪是好找的?白羊峪到处都是石头。房子是石头,街道是石头,猪圈鸡窝都是石头,就跟从平原的田野里找一块不一样的土坷垃,哪儿那么容易啊?因为找这块石碑,范老井在村里转悠好几个月了。边找边絮絮叨叨石碑上刻的村训。范老井由开始粗粗拉拉地找,到后来仔仔细细地找,找了一遍又一遍。老爷子走了一家又一家。到了这儿,看墙壁,看锅台,看鸡窝,看炕沿儿。老爷子没那么多讲究,直接进门,拿着拐棍儿,敲着石头,敲了一块,又一块。这天,田新仓正在家相对象,女方是大王庄的,离婚的,带个女孩儿。比田新仓大两岁,和余来锁有点儿亲戚。余来锁想,先把田新仓的婚事促成了,他就可以踏踏实实去爱“白腿儿”了,也就没人围追堵截,横插一扛子了,横看竖看,左看右看,都是好事儿啊!这天,女方进了田新仓家,相看门户。正拉着,范老井去了。一进屋,范老井不看新媳妇,光看石头。人家找石碑来了。介绍人余来锁正坐着呢,让老爷子坐会儿,喝点茶水儿。老爷子椅子不坐,茶水不喝,找石碑。老爷子把大家伙都轰了出来:“都去院子里,俺找石碑。”没办法,都出了屋子。老爷子用拐棍儿敲石头,敲得咚咚响,墙角有两只耗子蹿了出来,跑出屋外,从那女的腿边跑了过去。女的呀的一声惊叫,跑了。范老井你这是存心坏田新仓的好事儿啊?范老井不管那些,见这儿没有,又去隔壁找石碑去了。得知这件事儿,范少山去找田新仓赔不是。田新仓说:“赔啥不是啊?俺还得感谢老爷子呢!就余来锁给俺介绍的对象,长得还能再砢碜点儿吗?他那点小心思俺还看不出来?他是想早点儿铲除俺这眼中钉,肉中刺。说实话,俺压根儿都没瞧上那女的。老爷子来的正是时候。”这天,范老井找着找着,就到了老德安家。老德安死后,这院落就荒了,没人来。别说到这屋子里来,就是路过他家门口,就觉得胆突的。范老井不怕,一进院子,范老井就说:“老德安啊,你小子可别吓唬俺。别忘了,你的那口棺材,还是俺送你的。”进了屋子,还有只破板柜,也成耗子窝了。墙上都是蜘蛛网。范老井一说话,震得尘土直落。范老井说:“德安啊,咱白羊峪,康熙皇上给咱立过一块碑啊,闹‘文革’的时候,找不到了。这几十年过去了,这块碑藏在哪儿啊?你知道不?”话音一落,轰的一声,老德安的炕塌了,屋子里腾起一股子尘土,灌得满屋子都是,呛得范老井走出屋子,在院子里一个劲儿咳嗽。咳嗽完,范老井点着一袋烟,吧唧起来。这炕忽地一塌,范老井清醒了。这不瘆得慌吗?俺一说石碑,炕就塌了,难道老德安知道这事儿?难道石碑和炕有关系?老爷子的脑子清楚啊,就像一个孩子。他冲进屋子,去扒炕坯,把一块一块的泥坯甩到一边,在炕洞里,在黑灰里,范老井抠出来一块石板,搬出来,在院子里的水池里,洗掉黑灰。正是白羊峪村训碑的一角。上面还刻着一个“白”字。范老井洗了脸,洗了手,搬着那块石碑一角,往外走。走着走着,范老井又糊涂了:俺这是搬的啥?从哪儿搬来的?俺这是要干啥呀?他得找孙子去问问。范少山看见爷爷搬着块石头过来,赶紧去接。一看,震惊了:“白羊峪的村训石碑?爷爷,您在哪儿找到的?怎么才一个角啊?快告诉俺,俺再去找找。”范老井回答不上来,他已经不记得了。范老井知道,自己个没有找到完整的石碑,又满村去找了。嘴里神神道道的,还是《白羊峪 村训》。 ------------ 第十章?把土地捧在手心里 三十二 有日子没来了。范少山这天去了金谷农场。这里,他是董事长,做的是股份制。白羊峪人少,老弱病残多,搞农业,不可能自己人搞。人家沈老板种金谷子,杨老板搞养殖,都是雇的大王庄附近的人。今年,金谷子长势好,谷子秧苗绿油油的,节秆儿粗壮。人家沈老板种金谷子,就像养自己的孩子。啥时候用水、啥时候用肥,用多少,都有标准,对金谷子“保姆式”服务。县种子公司来人了,找范少山,打算在全县推广金谷子,以替代外国种子品种。可金谷子也有缺点,谷穗比外国种子的小,产量比外国种子的低。农民愿意种吗?还有,眼下,金谷子被沈老板垄断了。人家走酒店高端路线,还要做金谷酒原料。哪有剩余的金谷子种子呢?这就不符合范少山当初的想法了。起初,范少山就是为了和外国种子作战,去找的金谷子。让老百姓种上非外国种子,吃上非外国种子。而今白羊峪,基本上吃上了非外国种子庄稼。可光白羊峪不中啊,还得推广啊!咱这县,是谷子大县,需要种金谷子的地方多着呢!也让老乡们沾沾光啊!范少山找了沈老板,说出了自己个的想法。沈老板笑了:“范老板,我问你。金谷子多少钱一斤?是普通谷子的五六倍!这也是当年我们通过谈判定的价儿。这个价格,也就注定了,一般老百姓吃不起,一般农民也种不起。还有,想种,除了我的公司,你找不到种子!我推向市场的是小米,是金谷酒。这些都是成品啊!长不出苗来。这么好的金谷子,我自己还不够用,能让别人去种吗?在商言商,我没有推广非外国种子的义务,我没你那胸怀,我也做不到以天下为己任,我只想合法地赚钱。有错吗?”范少山被噎住了,脸腾地红了。人家沈老板说得没错,按合同,人家全部收购白羊峪的金谷子。也就是说,你白羊峪只有种植权,没有拥有权。范少山一想,挺可怕的。万一哪天金谷子都变成了小米,种子不又绝了吗?幸亏他储了一屋子。 范少山一板一眼地说:“沈老板,有一条你别忘了。金谷子地不用农药,不用化肥。这一条是写在合同里的。”沈老板说:“这和叫我让出种子是两码事。你不一直在监督着吗?你放心,我们一定按合同办事。你在农场的田野走走,看不见一个农药瓶儿,看不到一个化肥袋儿。这在全中国有吗?你还说推广金谷子种子。不洒农药,不施化肥,老百姓能听你的?”范少山想想,也是这么回事儿。说不定,非外国种子品种,推广着,推广着,就变成外国种子了。这年头的事儿,有啥准儿啊!弄不好,你这寻找金谷子的心血,就白费了。范少山让现实社会糊弄怕了。常常想法多,既怕吃,又怕烫。想想,谁都这样。谁对谁放心啊。沈老板是个较真儿的人,最怕别人不信他,还带着他去了地里。谷子正抽穗,风一吹,摇头晃脑的,像满嘴之乎者也的老先生。沈老板边走边说:“最近我进了一批鸭粪,不是化肥吧?真正的农家肥呀!我叫人把它撒了一畦,试试,效果绝对错不了。”沈老板用手一指那个方向,愣了。那小块地的谷子发黄,精瘦。沈老板往前跑,范少山后面跟。到了近前,发现好多金谷子,已经枯死了。这到底咋回事儿啊? 马半山来了。这人卖农药化肥的。在布谷镇,他的门店最大。人家生猛,在田间地头,推销农药化肥,当着农民的面,抡起农药就喝,这是低毒的;抓起化肥就吃,这是生态的。啥意思?你咋没说养胃的呢?谁不知道,喝农药会死人啊?吃化肥也得闹肚子吧?其实呢,人家全是套路,看得真真的是农药,真不是,看得真真的是化肥,也真不是。他又不傻,为了赚俩钱,犯得上拿命拼吗?那都是假的。马半山学过魔术,会变戏法。喝完了,吃完了,捂着肚子,疼。俺都拿命证明农药化肥的质量了,你们还不信?非得让俺死给你们看吗?这一吆喝,农民们都买他的货了,生意也越做越大,号称布谷镇农资经销界的“半壁江山”。马半山这个外号就是这么来的。后来的一回,马半山摊上事儿了。你不是表演喝农药吗?也就肚子疼,没事儿。这就有人模仿了。镇上小两口打架,女的就喝了农药。这女的以为也就是闹个肚子疼,就是想吓唬吓唬男的。男的想,你还能吓唬住俺吗?俺还没见过马半山喝吗?不怕肚子疼,你再喝点儿。走了。等男的再回来的时候,再看女的,死了。这男的就报警了,抓马半山。马半山被关了半个月,补偿了人家几万块钱,这事儿才了了。有了这件事儿,马半山再也不敢喝农药,吃化肥了。也因为有了这件事儿,马半山的形象毁了,生意淡了。又听说金谷子农场不用农药化肥,心里头更不痛快了。你都不用农药化肥,俺这买卖咋做啊?今儿开着车过来看看真假,能不能推销点儿货,就碰到沈老板和范少山正在看一片枯黄的谷子。隔着铁丝网,马半山搭了腔:“两位老板,这谷子是受了病了,赶紧地洒农药啊,再不洒,把整片地都得扩散了!对了,先洒农药,后施化肥,保你金谷子噌噌地长。”马半山多少回上门推销农药化肥,沈老板、范少山都认识他,讨厌他阴阳怪气。范少山说:“马半山,少幸灾乐祸的。俺问你,你是不是搞破坏啦?”马半山说:“少往俺头上扣屎盆子啊!俺可是遵纪守法的模范。能干那下三滥的事儿吗?”沈老板说:“问题可能出在鸭粪上。要不然,别的地块咋没事儿呢?”范少山叫来了刁站长。刁站长一看就明白了,就是鸭粪惹的祸。鸭粪苗地之前,那是要经过发酵的。不发酵就往地里送,烧根烧苗。是谁把没发酵的鸭粪卖给你的?这不坑人吗?沈老板摇摇头,还庆幸自己没把鸭粪都使上,要不然损失就大了。这鸭粪哪来的呢?这农场边上有条河,河的上游不远,有个养鸭场,养了一万多只鸭子,这得多少啊?海了。这些鸭子就守着河边,就在河里洗澡,把河水全都污染了。站在这谷子地里,都能闻到阵阵恶臭。过去清清的河水,由于被鸭粪搅和了,浑浊得不像样子。最难受的是附近居民,六月天,都不敢开窗子,日子难熬啊!这谁干的?板寸。一个留着板寸头的,大伙都管他叫板寸。咋就没人管呢?板寸有人啊!他老婆的姨夫是县政府的一个小头头。平日,板寸在街上,横着膀子走。这事儿,没人敢管。养鸭场的污染,金谷农场也受了牵连。不光影响金谷子生长,还耽搁了大棚菜的生意。人家菜贩子来进菜,嫌味儿臭,呛鼻子,不来了。为这事儿,高辉找过板寸,还打过一架,没管用,臭味儿照放,工人们都得戴着两层口罩干活儿。范少山越想越气,今儿个,他要去会会板寸。 还没到养鸭场,臭味儿已经熏得范少山捂住了鼻子。河道里,鸭子聚积得像石子,密密麻麻。无数个嗓子呱呱乱叫,无数翅膀啪啪乱拍。养鸭场里,到处堆满了鸭粪,范少山每走一步,就嗡地轰起一片苍蝇,嗡嗡嗡乱飞。范少山走进院子,看见了板寸和媳妇正在搅拌鸭饲料。几个蛇皮袋明晃晃放着。范少山看清了,全是添加剂、激素、抗生素。二十五天鸭子出笼,全靠药物催肥呢!来的这路上,范少山就拿着手机录像了,这饲料能放过吗?正录着,板寸看到了,愣愣地问:“你是谁?”范少山说:“俺是做熟食的小贩。来你这儿看看鸭子。”板寸乐了。赶紧请范少山坐,靠墙一条破沙发,里面没海绵了,范少山一坐,咣地,坐在木板上,硌疼了屁股。就这当口儿,又轰起一片苍蝇。范少山说:“老板,你这环境,是人待的地方吗?”板寸说:“哪是人待的地方啊?臭气熏天的,但凡有点钱,谁干这个呀?”范少山说:“这么大养鸭场,没钱谁干得了啊?”板寸说叹口气:“唉!别提了。这不一万只鸭子吗?原来三万只,死了两万。你不知道有句庄稼话吗?家财万贯,带毛的不算。不定哪会儿就死了。也就是说,根本没赚钱。”范少山说:“你那亲戚权势大呀,要不然由你这么瞎糟蹋。”板寸愣了:“你不是来买鸭子的吧?”范少山说:“你看呢?”板寸说:“环保的?也不对。有些闲事儿,还是少管。”板寸的话头有点冲了。范少山说:“俺也不跟你绕弯子了。俺叫范少山,是白羊峪的。在跟前包了一片地,种金谷子,种大棚菜。你养鸭子,成,可这条河不是你的,你不能把它污染了!你养鸭子,成,可这片空气不是你的,你不能把它弄臭喽。俺劝你早点收手,要不俺告你!”板寸嘿嘿一声,说:“范少山啊,听说过你,在北京卖过小白菜儿。俺跟你说啊,俺这人就不怕横的。你要是跟我说个软和话,求求俺,俺还没准儿就关了。俺爹娘见了俺就骂,说俺祖上积的那点儿阴德,都让俺败光了。俺正想着转行呢!听你这一说,俺还就把根儿扎下去了。你凭啥呀?你叫俺关,俺就关?你不就跟俺一样,一个小老百姓吗?俺听你的?”范少山没想到,这小子是个滚刀肉,横竖不好下刀。范少山不紧不慢地说:“俺管不了你,你的客户管得了你吧?”范少山站起身,拍拍屁股:“俺走啦。”板寸直愣愣看着范少山走了出去,不知少山葫芦里卖的啥药。想想,追了出去。板寸喊:“哥,有事儿好商量。你回来啊?”范少山说:“俺就不信没法子治你。你这卫生环境,你用激素饲料,俺可都给你放网上,看谁还买你的鸭子。”板寸一听,急了,喊了几个人追范少山。离老远,范少山说:“俺已经报警了,你们来吧。”板寸扑通跪下了。范少山也晕了,鸭粪熏的。 在金谷子农场,范少山和板寸说话。板寸说:“哥,说实话,俺老婆的姨夫确实没管过俺。那就是拉大旗,作虎皮。老百姓怕官,都不敢管。开了养鸭场,农牧、环保哪个部门不管啊?都是罚点钱走人。过一阵儿,又来了。俺赚的那点钱,他们罚得差不多了。他们也知道,越罚款,俺这养鸭场就得越赚钱,要不然,咋交罚款啊?所以说,鸭子催肥,就得用激素。自打开了这养鸭场,乡亲们都戳俺脊梁骨,骂俺八辈祖宗。这回俺想透了,手里这点鸭子出了栏,再也不养了。还清贷款,好好种地。哥,你拍的视频,也就别网上发了,中吗?”范少山说:“俺就信你这一回。”范少山掏出手机,当着板寸的面,把视频删除了。板寸说:“哥,俺再求求你,能帮俺推销推销鸭子吗?听说俺嫂子在北京,往‘全聚德’卖卖,中不?”范少山说:“想得美!就你那鸭子?还不把全聚德的牌子砸碎啦?”板寸说:“就是想加点儿添加剂,想让它们尽快出栏。这不刚买来嘛,还没喂呢。”范少山说:“这样吧,俺给你推荐一家食品加工厂,人家会检测的。你们谈吧。”范少山想起了田中喜二,人家是开食品厂的。联系上了,田中派人来看鸭子,检测合格。和板寸谈得不错,交易成功了。没几天,鸭子被多辆大卡车运走了,养鸭场没了,变成了空荡荡的土地,河水变清了,臭味儿消失了。有关部门来了,没看到鸭子,也没看到板寸,走了。 白羊峪山地上,几乎都成了非外国种子作物的试验田。这里有俄罗斯土豆、金谷子,还有玉米。玉米的名字叫“白马牙”。多年以前,白羊峪一带的“白马牙”玉米,就像莫言笔下高密乡的红高粱一样,充满了传奇色彩。玉米棵子高耸、挺拔、粗壮、魁梧,在庄稼家族透着一股十足的霸气。它棒子硕大,籽粒像骏马的牙齿一样,饱满、圆润、洁白,它们是北方玉米的代表,是真正的庄稼之王。小时候,爷爷领着少山的小手,在玉米地走。他抬头往上看,看不到玉米秸顶的花穗儿。爷爷就把他扛在肩上,让他看花穗长得啥样。那花穗,漂亮啊!就像一朵朵礼花。阴历九月,花粉正香。一阵风吹来,玉米棵子扭起了大秧歌,满眼的花粉纷纷扬扬飘落,在日头的照射下,金光闪闪,那个美呀!那个画面,范少山从小记到大。“白马牙”是个大块头,在所有庄稼里,有一种老大的范儿。那身子骨硬朗,有根基啊!三层“护茬根”,深深扎进泥土。刮大风,高粱倒了,谷子倒了,就是“白马牙”不倒,就像个北方的硬汉。“白马牙”的叶子密实,厚重,那隆起的叶脉,清晰可见,能看到绿色汁液,在叶面深处流淌。每当雨后天晴,深绿色的大叶子,就像人的手臂,在打节拍,在微风中,有节律地摆动着,它们相互摩擦,那声音,就是天籁了。那时候,“白马牙”是庄稼人当家的粮食。收获时,捧着沉甸甸的大棒子,乐吧。推动石碾子,把风干的新玉米磨成面粉,银白色,做成馍,那味道,鲜香啊。记得爷爷说过:“‘白马牙’是庄稼人的天!”可这么好的玉米,没了。天塌了。自打九十年代,白羊峪的土地上,就是外国种子玉米的天下了。外国种子总是能花样翻新,黏的、甜的;紫的、花的;蔬菜味儿的、水果味儿的……可俺的“白马牙”去哪儿啦?金谷子试种成功后,范少山决心找回“白马牙”。他寻了白羊峪,又寻布谷镇。从人家墙上摘下了一嘟噜一嘟噜的老玉米。这“白马牙”有的牙都黑了,发霉了,还能种得出来吗?范少山想,就算种出一棵,也要种!要想多收获,就得种子多。他又上网求购,找了几百斤的纯种“白马牙”,种在了梯田里。玉米苗出来了,稀稀拉拉,出苗率不足三成。这范少山已经很高兴了。下雨了,他带人把零零散散的玉米苗,移栽到一块地里。让“白马牙”排着队,齐刷刷地一块长。“白马牙”长高了,那身材,高大魁梧啊!还是小时候的那个“白马牙”。小时候,爷爷扛着少山在玉米地里走;今儿个,少山背着爷爷在玉米地里走。范少山说:“爷爷,俺把‘白马牙’找回来了。”爷爷说:“庄稼人的天啊!庄稼人的天啊!” 结结实实的“白马牙”,也有病的时候。就像一壮汉,平常三棒子打不倒,病一来,就躺下了。人和万物一个理儿,都怕病。这“白马牙”怕啥?玉米钻心虫。这虫子,是蛾子变的。为杀灭蛾子的虫卵,在玉米播下去,封垄后,就得喷洒乐果。这样下来,也就高枕无忧了。可为啥还得了钻心虫了呢?范少山怀疑这农药有问题。因为是从马半山那里买的,那小子不厚道。若是马半山不来,范少山也就只能疑心一下,有啥证据啊?可马半山偏偏来了,还来推销农药,正是灭杀玉米钻心虫的。你啥意思?不是乐果杀死蛾子虫卵了吗?咋还又来卖治钻心虫的农药来了?你小子卖假农药!来回来去赚黑心钱!范少山急眼了,一把抓住了马半山的脖领子。马半山能承认吗?人家还说范少山含血喷人,要打官司呢!范少山肺气炸了。当场打手机,向农业部门投诉。马半山蔫了,提出农药不要钱,免费打。这不正好说明,心里头有鬼了吗?范少山还能相信你吗?马半山一看不中,要打手机,被范少山一把夺了过去,想往回溜。他得赶紧回去,把假农药转移。范少山就跟着他下了山。马半山忽地坐在地上,不走了。干啥?抱着范少山的腿,一把鼻涕,一把泪,哭成了泪人,马半山说:“大兄弟,俺求求你,放俺一条生路吧。再打个电话,给他们,就说报错案了。”范少山说:“你卖假农药的时候,为俺们农民想过吗?你坑害农民一整年啊!你说,俺能饶过你吗?就算俺饶你,那些个用了假农药的农户,也得剥了你的皮!”马半山说:“俺知道,俺有罪。”说是解手,去了大树后。眼瞅着,一线尿液射着。没了,以为系裤子。再一眨眼,去树后看,人没影了。马半山跑了。范少山后悔,直拍大腿。去了马半山的门市,见门口围了一群人,都是买了假农药,找马半山算账的。公家来人了,从门市里面搜出几十箱假农药。马半山的媳妇被带上了警车。马半山媳妇哭了,说了句:“俺们糊涂啊!”可不糊涂吗?你是布谷镇的坐地户,还卖假农药,出了事儿,往哪儿跑啊?一般卖假农药的,都是流动贩子,卖完就跑,上哪儿找人去? 跑了马半山,还得治钻心虫。让马半山害的,范少山不敢随便用农药了。这回钻心虫,厉害了。它变异了,虫子尝的农药多了,炼就了百毒不侵的金刚不坏之身。范少山发现,这钻心虫表层,化出了一层隔离液态的蜡质毛,一般的农药,打不死它。就连刁站长也摇头,说:“没办法,就让它们吃吧,咋也得给你剩点儿。”范少山不乐意了。你这当农技站长的,这像话吗?刁站长说:“已经把情况上报了,新农药还没研制出来呢,科技总是比病害晚一步。”范少山上网,跟孙教授联系上了。孙教授对钻心虫有研究,但他在美国呢,回不来。要马上知道变异的虫子属于哪种类型,光看照片还不中,还得土办法,尝尝味道。啥意思?孙教授也学会恶搞了?你当是刚出锅的红烧鱼呢?刚摘下来的西红柿呢?这虫子有尝尝的吗?人家孙教授真没开玩笑,他不在跟前,没法判断,就得这个办法,尝尝。范少山想起一个人,田新仓。春天,捉苹果树上的虫子的时候,他时不时地往嘴里扔一条,就跟吃花生米似的。捉来几条虫子,肉肉的,蠕动着,看着麻心。田新仓抓起两条,放进嘴里就嚼。范少山问:“啥味道?”田新仓吧唧吧唧嘴:“淡点儿。”没办法,这虫子,范少山只能自己个吃。第一条,一咬,噗的一股汁液,滋进了口腔。范少山哇地吐了一地。啥味道?没尝出来。硬着头皮,再吃。赶往嘴里放,被杏儿发现了。杏儿不知内里,说他变态。范少山说:“俺这不是为了治虫子吗?要么你替俺尝尝。”范少山拿着虫子去追杏儿,杏儿吓得撒腿就跑。虫子嚼了,味道尝了。啥味儿?只有范少山知道。他把味道写了,发给了孙教授。孙教授让照片和味道说话,给出了配方,两种农药配比,六比四。农药洒在了“白马牙”地里,钻心虫都死了。想到白羊峪外边的玉米,也闹钻心虫呢。范少山赶忙打电话给刁站长,把农药配比给了他。刁站长赶忙通知各村,组织农民为玉米喷药。 忙过这一阵儿,范少山还是惦记着金谷子的事儿。为了非外国种子,俺许过愿的。在老姑爷爷的坟头,许过;在老姑奶奶的遗像前,许过;在金谷子开播仪式上,许过。咱得让它开枝散叶啊!悄悄地,和余来锁扛了两麻袋金谷子,到了兽医站,装上了范少山的车。两人开车,出远门,太行山。为啥还要悄悄地?怕让沈老板的人看到,多费口舌。眼下,沈老板一粒金谷子,都不想流出去,都不想给别人。范少山和余来锁到涉县的虎头村走亲戚,去看老姑奶奶的儿子牛成,送金谷子。这路远啊,两千里地。范少山就开车去了。自己个开车,起码你能把金谷子放在车的后备箱。坐火车,搬搬弄弄,不方便啊!这一路上,两人,有人陪你说话。不困,不累。路长,话多。说啥?说女人,提神儿。余来锁就说“白腿儿”。说了那回去了“白腿儿”家,朗诵诗的囧事儿。范少山哈哈笑,还说要给余来锁保媒拉纤。余来锁说:“俺可不跟你说了吗?俺这辈子,一定要一回自由恋爱。俺这自由恋爱,就这最后一回了,就是‘白腿儿’。”范少山说:“小心田新仓还没死心呢!前天晚上,俺还看见他抱着吉他,在‘白腿儿’家门口弹唱呢!”余来锁说:“对付‘白腿儿’,俺心里头有谱。那回晚上,俺要大胆点儿,就把她亲了。俺要再大胆点儿,也把她睡了。”范少山说:“马后炮。问题是,你的胆儿呢?”余来锁急了:“俺堂堂一个大男人,连自己个稀罕的女人都不敢爱,不敢睡,俺还是男人吗?”范少山摇摇头,说:“这个问题,只能问你自己个了。”到了太行山,到了涉县,到了虎头村,见到了牛成。由于事先没给信儿,牛成惊喜啊,紧紧抱住范少山不松开。牛成把两人安顿在自己个家里。心热,酒香,话稠。牛成捧起一捧金谷子说:“俺娘是白羊峪的人,金谷子也是她当年带过来的。在俺家院子里种的,俺爹每年一茬一茬地种。后来,金谷子在白羊峪失传了,少山又来到俺虎头村寻金谷子。从俺爹的坟里找到了,带回去,又种在了白羊峪的土地上。这回,你们又把金谷子送到了虎头村。来来回回,折折返返,这就画成一个圈儿了。这圈儿多好看啊!用书上的话讲,那就是传奇呀!用庄稼话讲,那就是一部大戏呀!”范少山说:“这传奇还得续下去,这大戏还得唱下去。”牛成说:“这话对喽,这话对喽。”牛成当了村主任,人家还有大谋划呢! 虎头村这片地方,“八山半水分半田”。这儿的人们,祖祖辈辈是吃糠咽菜的。一个“穷”字,压得人们翻不过身来。这些年,日子虽说好过了,可守着这山,守着这田,土里刨食,也是没着没落的,发不了家啊。这虎头村,离八路军一二九师司令部旧址不远。刘邓大军在这儿指挥过抗战啊!那知名度,高了去了。天南海北的,都来红色旅游,成了国家4A级景区了。牛成想,守着这块风水宝地,你不能老种地瓜吧?对了,搞乡村旅游,农家乐。说动就动。牛成拓宽了道路,找来了优惠政策,支持乡亲们搞“农家乐”。如今,已经开起了三四家。牛成带着范少山和余来锁走访了几家农家乐,都是地地道道的山村风味,野生的。范少山和余来锁感叹:旅游这事儿,人家虎头村走在咱前头了。咱将来也要走这条路。回来的路上,两人拉了一路虎头村。真应了那句话了:“士别三日,当刮目相看。”范少山说:“咱哥俩,摽起膀子干吧!” ------------ 第十一章?山村的房顶银行(1) 三十三 布谷镇的新书记是从镇长位子提起来的,姓葛。葛书记和徐胜利不忒一样。咋不一样呢?对白羊峪,徐胜利一直的主张就是一个字:搬!眼看搬不动了,也不说不搬了,你开山洞,俺也出点钱,支持,你种金谷子,俺也鼓劲儿。但对外,一直说搬迁。就这样,挡来遮去,明搬暗不搬,睁一只眼,闭一只眼。说实话,徐书记也挺疼顾白羊峪,人不赖。葛书记就不一样了,干事儿不瞻前顾后,拖泥带水。上任没多日子,就去了白羊峪。明确表态:白羊峪不搬了!享受国家政府各项扶贫政策。这就让白羊峪欢天喜地了。过去的白羊峪,就像“黑户”,如今可算有户口了。如今,县上,镇里,都落实国家精准扶贫的政策,项目下来了,光伏发电。白羊峪不是有沼气点灯吗?前几年,沈老板还送过发电机呢?是实在的,这都不是长久之计。就说沼气吧,冬天冷,池里头温度低,就有了产气、不产气的问题了。忒冷的时候,沼气池冻裂了,跑气,还不安全。管理,维修还有好多麻烦事儿呢。沼气电灯,电压忽高忽低,电灯忽明忽暗。还有电视啊、冰箱啊、电扇啊,带不动,成了摆设。你说,这还咋建设新农村啊!光伏发电到底是个啥?说白了,也就是太阳能发电。如今这社会,煤贵、气贵、油也贵,只有日头不收费。光伏发电,是项扶贫工程,列入了国家精准扶贫十大工程啦。就是在居民的屋顶,铺设太阳能电池板,发的电量并入国家电网。除了自家用,多余电就卖给供电公司了。靠日头还能赚钱?咋不赚呢!一般农户一年下来,都有三千多块的发电收入,看着都眼热。可电池板,你得买呀,四千多块呀。国家补助有限,每户五百块。每户四千多块,不少人家拿不出来呀!虽说去年金谷子收入,每户分了三千,可这一年下来,早已花得差不多了。再说了,就算有钱,你也得听听大伙乐意不乐意啊!范少山和余来锁商量,从村集体积累里给大伙补一些。积累也没多少钱了。农场修路,是村上花的钱。算了算,每户只能补六百。加上政府补的,每个农户,还要三千出头。可想想,一年后,每户就能赚三千了,电视能看了,冰箱能用了,电扇能转了,俺觉得值啊!范少山这一动员,村民大会都通过了。凑钱时,五奶奶、费大贵等几户,还是钱不够。不能把人家抛下啊!这几万,范少山为了难。苹果园里的苹果树,最终没开花,更没结果,杏儿要赔村民损失,她还为钱发愁呢!你咋跟人家张嘴呀?余来锁看着宣传单说:“泛美阳光科技,这不是马玉刚开的吗?”范少山夺过一看:“可不?找他!” 这阵子,泛美阳光科技公司转战燕山一带,为山区贫困村安装光伏发电。公司就设在了县城。马玉刚、迟春英就住在那儿。两口子看到了名单,上面有白羊峪。迟春英高兴:“白羊峪也过上有电的日子啦,真好。”马玉刚不冷不热地:“当年你这白羊峪,没电的时候,每天黑灯瞎火的,干点啥?”迟春英生气地说了声:“神经!”马玉刚继续说:“没电,没有电视,不能看书,就只能干一件事儿。啥事呢?干那件事,不用照亮儿。你说是不?”你说你马玉刚,无聊不啊?你和你前妻的时候,不干那事儿啊?说这些,有意思吗?马玉刚就得有意思,忒有意思。又说:“这一夜夜的,黑呀,干几回才到天亮啊?这小日子过的,真美呀。”迟春英说了句:“变态!”马玉刚说:“我有钱,任性,我有钱,变态,我想怎么变,就怎么变,好玩不?对了,讲讲当年,夜里的故事吧!”正说着,范少山进来了,问:“啥故事啊?”这一说,迟春英羞得躲进里屋去了。马玉刚站起来,和范少山握手:“正说着你,你就来了。”范少山说:“马总,听说你来搞光伏发电了。俺们白羊峪要沾光了,俺就是找你说这事儿来的。”马玉刚还陷在刚才的话题里,说:“范少山,我正想让春英说故事呢。你来了,你说也行。”范少山眨眨眼:“啥故事?”马玉刚说:“你和迟春英,夜里的故事。”范少山愣了愣,回过味儿来,大骂:“你他妈的变态呀!”冲过去要打马玉刚,被保安拉了出去。范少山肚子气得鼓鼓的,开车走了。迟春英听到了一切,她冲出屋子,对着马玉刚喊道:“姓马的,你太过分了!”马玉刚说:“少跟我左一个白羊峪,右一个白羊峪的。白羊峪有你什么人啊?你爹娘都没了,你哥哥在城里,小雪也在城里,你还有谁?不就是有范少山吗?你虽是跟了我,心里就是装着范少山!”迟春英喊:“范少山怎么啦?过去我看不上他,不靠谱,不自重,自从他回到白羊峪,真对他刮目相看了。他是有良心的汉子!”醋就像汽油,马玉刚火了:“我就知道你总想着他,既然这样,你走啊,跟他复婚啊!”说着,冲上去要打迟春英,被两个保安拉开了:“马总,您消消气。您不总跟我们说,家和万事兴嘛!” 在泛美阳光科技,迟春英没有进入核心层,甚至连个员工都不是。她经常跟着马玉刚走南闯北,东奔西走,除了总经理老婆,啥衔儿也没有。这说明啥?要么迟春英没多少文化,给岗位,担不起;要么就是马玉刚防着她。家里的钱,是马玉刚管着。每月给迟春英五千块的零花。大的花项,你得求人家,看人家脸色。这样一分析,马玉刚十有八九是防着迟春英。他怕有一天,迟春英跑了,去找范少山。这不多余吗?人家范少山结婚了啊!他是这样想的,迟春英跟我的时候,她跟范少山还结婚了呢?迟春英也不是没努力过,她想跟马玉刚要个孩子。可马玉刚没点头,他拗不过他的闺女娇娇。娇娇脾气大,不让他再要孩子。说你再要孩子,我就死。后来,不说自己死了,说我把你们的孩子掐死。迟春英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讨生活,别人看着挺风光的,其实都是装的。有时候,迟春英想想自己个,这叫啥命啊?迟春英和马玉刚吵完架,走了。去了哪儿?白羊峪。女人下一步想干啥,你永远不知道。比如,你迟春英去白羊峪干啥?还有啥意思?闺女小雪也不在那儿,连个借口都没有。想起来了,光伏发电。人家是代表泛美科技公司的,范少山就得陪着。范少山和迟春英满村走,指指这家房顶,望望那家房顶,说电池板的事儿。其实她也不懂,随口说。拐角处,迟春英低沉地说:“马玉刚不是人。”范少山想想在县城闹的那一出,就说:“这人,让俺说他啥好呢!”迟春英说:“他还是家暴,上午你刚走,若不是保安拦着,又得让他打了。”范少山呼呼喘气,气的。他说:“这个混蛋,欠扁!没想到,因为白羊峪,让你受委屈了。”迟春英说:“反正俺欠你的,欠小雪的,能为你们做点啥,值!”迟春英的话,范少山听了,心里头热乎乎的。迟春英看出了范少山的心动。她说:“俺真后悔呀!悔不当初。俺想跟他离婚。”范少山说:“依俺看,你这日子过得不舒心。”迟春英说:“不舒心,有啥办法?反正,世上也没有卖后悔药的。”范少山岔开话,说:“光伏发电是个好项目,老百姓既能用电,又能赚钱。可你知道,白羊峪穷啊。俺们凑不齐这个钱,电池板就使不上。俺找马玉刚,就是想让他能不能给俺们便宜一些。”迟春英说:“这一闹,他还能答应啊?你去找庞大辉吧!” 迟春英在范家住了一宿,跟李国芳睡一屋。这个晚上,范家人都闷闷的。吃饭的时候也不说话。吃完饭,各去各的屋子,睡了。这屋,就剩下李国芳和迟春英。迟春英给李国芳温被子,亲亲热热地叫着娘。李国芳睡不着,就那么坐着。她说:“春英啊,小雪呢,在北京挺好的,你也知道。你和少山过去的事儿,谁对谁错,就不提了。现如今呢,你俩都是有家的人,应该是井水河水两不犯。俺的话,你懂吧?”迟春英说:“俺懂。俺再也不能做您的儿媳妇了。俺往后再也不来了。”迟春英流泪了,用手背一个劲儿地抹。李国芳说:“若是咱娘俩有缘,那就别断了。俺是说,怕村里人说闲话。还有儿媳杏儿常回村子,让她撞上,少不了闹误会。多一事,不如少一事,你说是不?再说了,你如今穿金戴银的,过的是富贵日子,就好好过吧。”迟春英说:“娘,俺肠子都悔青了。”李国芳说:“唉,人活着一辈子,谁还不办几件后悔事儿啊!有些个事儿,办了,就认了,就不能后悔,后悔也没用。俺被雷劈掉两只胳膊,俺后悔不该那天下山砍柴,有用吗?胳膊还能接上吗?” 天亮的时候,迟春英连饭都没吃,走了。范少山从他和杏儿的新房过来,吃早饭。一进屋,范德忠就给了他一耳光,把少山打蒙了。范德忠说:“昨晚上俺就该打你个混小子!迟春英在跟前,俺没动手。”范少山捂着脸说:“爹,俺咋了?”范德忠说:“你想干啥?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,作呀?咋个白天,你带着迟春英在大街上走来走去,全村人都看见了,你想干啥呀?非得让乡亲们的唾沫星子把你淹死啊?你还把她带到家里头来了,你疯啦?”范德忠还要打,被李国芳挡在了中间儿。李国芳用肩膀搡了范德忠一下,肩膀硬,范德忠一个趔趄,差点儿跌倒。李国芳说:“这么大儿子了,你说打就打,没轻没重的,有你这样当爹的吗?”娘这一说,范少山泪耗在眼眶里转儿。范少山的半边脸红了,李国芳走到跟前,用嘴吹着热气,给他“热敷”:“胡噜胡噜毛儿,吓不着。”一阵委屈,一阵感动,范少山的眼泪流了下来。以往,范德忠打儿子总要拿根棍子等家什的,一拿家什,范少山就跑。这回范德忠气急了,也想好了,直接给他个冷不防。范少山正想着跟爹咋解释,娘说话了:“老东西,这事儿俺知道。人家春英来白羊峪,是为那个啥伏,对了,光伏发电的事儿。这事儿是少山操持的,他能不陪着吗?春英来咱家,是来看俺的,前婆婆,不中啊?这里头有你啥事儿啦?啊?”范德忠说:“人家把你甩了,你还往上靠。像个爷们儿吗?再说了,人应该知道避嫌,你叫余来锁陪着不中啊?”范少山说:“俺这就是坦荡,躲着,避着,不正好说明心里有鬼吗?”范德忠说:“庄稼人有庄稼人的想法。谁会像你那样想?你还想让杏儿多心啊?让她离开你是不?刚才那一巴掌,俺这是给你提个醒儿,往后该知道咋做!” 范少山去找余来锁,给自己的腮帮子消消肿,他还要出门呢!余来锁给他用热毛巾热敷。范少山说:“俺爹就是这样的爹,还能咋样?你得按照他的活法儿活。俺咋可能呢?最起码的,俺不能做一个像他那样的爹呀。骂孩子,打孩子,俺可干不出来。”余来锁说:“你爹是怕你做对不起杏儿的事儿。老爷子给你娶了两房媳妇,容易吗?”范少山说:“俺心里头有根。杏儿那脾气,俺敢负了她?不要命啦?”范少山出门了,去找庞大辉。庞大辉又是谁?亮晶晶公司的董事长,马玉刚的顶头上司。庞大辉是黑羊峪人,农民企业家。把黑羊峪糟蹋了,青山绿水毁了个遍,赚了第一桶金,拍拍屁股,走了,进城干事业去了。这黑羊峪一毁,人都活不了了。走的走,逃的逃,连泰奶奶和黑桃也来到了白羊峪。如今的黑羊峪,就剩一只瘸腿老狼了。 紧挨着黑羊峪的北山有铁矿石,庞大辉就开采了。那时候,钢铁火。庞大辉的挖掘机就可劲儿挖,那可都是钱啊。挖着挖着,就挖到黑羊峪村庄脚下了。这是庞大辉家乡啊,看有几家房子墙壁都裂了,乡亲们能不骂他吗?他就赔钱。补偿了房子受损户,又补偿房子没受损的户,反正,用钱挡你的嘴。这点钱,对他来说,毛八七的事儿。庞大辉掉转方向,又往北挖。北边,含铁量高,资源多。庞大辉想着,子子孙孙挖下去呢!上面让停了。钢铁压缩产能,铁矿污染严重,活不下去了。反正庞大辉钱也赚足了,不干就不干。上面让他的企业转型,他就瞄准了新兴产业,光伏发电。这年头,想赚钱,还得看看长远。人们说:“庞大辉就是发财的命。铁矿火的时候,人家赶上了;这回光伏发电火了,人家又抢在前头了。”如今的泛美阳光科技公司,在北京呢!庞大辉经常出入大饭店,出手阔气,听说人家都入了美国籍了。 范少山要找庞大辉,人家见吗?不是人家见不见的事儿,是他不愿见庞大辉。你不是有求于人吗?咋还不愿见呢?是他有愧人家,敢情他俩认识啊?认识,还挺熟呢!前头说过,多年前,范少山玩儿爷爷的猎枪走了火,把余来锁的一只耳朵削掉了。这事儿在白羊峪、黑羊峪传开了。传着传着,就说范少山和余来锁有仇,本来是要余来锁脑袋的,被他躲开了。这一传,不得了,都以为范少山好勇斗狠,是个厉害角色。庞大辉开铁矿,身边得有跟班的,就是领导保镖。为了领导,你得挡子弹啊!选来选去,不是胆儿小,就是没眼力见儿。庞大辉叹气:“咱这穷山沟,最缺的是啥?人才!”忽地,他想起了有个叫范少山的小子,敢打敢杀,俺身边就缺这样的!赶紧派人去了白羊峪。范少山听说矿上请他当保安,开钱不少,来呗。来了,每天跟着庞大辉,进进出出。范少山有眼力见儿,看得出眉眼高低。庞大辉上车,先拉车门;庞大辉进办公室,先沏茶水;庞大辉找女人,他装看不见。养兵千日,用兵一时,这天,用人的时刻到了。来了一伙夺矿的,手里拿着家伙呢?跟矿工们打成了一团。范少山一见,吓得直哆嗦。庞大辉大喊一声:“保护俺!”就见有几个朝庞大辉扑了过来,范少山冲了过去。脚下一滑,扑通跌了个嘴啃泥。耳边听见庞大辉的惨叫声,浑身瘫软,不敢起来,也起不来了。庞大辉的脑袋被打破了,在医院躺了两天。范少山呢?等他爬起来时,战斗早就结束了。他一瘸一拐,战战兢兢,回家了。回了家,他再也没敢回去,半个月工资也没敢去领,也再没见过庞大辉。 你说,这种情况,范少山还咋见庞大辉啊?你若是当初挺身而出,三拳两脚,将对手干倒,那啥成色啊?可话又说回来,范少山有那胆儿吗?有那身手吗?他要上去,脑袋早出窟窿了,说不定人也没了。范少山年纪轻轻,犯得上为老板卖命吗?后来,范少山想起这件事儿,既觉得自己个丢人,又为自己个庆幸。反正,不是件光彩事儿。打听到庞大辉住昆仑饭店,范少山硬着头皮,去了。庞大辉问秘书:“范少山?这小子还有脸来见我?他就不怕给他一板砖啊?真他妈的耗子胆儿。当年我怎么找的他呀?眼瞎呀!”秘书问:“董事长,见不见啊?”庞大辉说:“今天本来心情挺好的,让这小子给搅了。”秘书听庞大辉这样一说,还不明白吗?就跟范少山说:“你走吧,董事长不见你。”范少山知道庞大辉还记恨着自己个,也没底气闯人家办公室。就在大门口等着。庞大辉出来了,周围四个保镖,近不得身。他就喊:“庞总,俺跟你说两句话。”保镖人高马大,往外推搡范少山。庞大辉站住了,对保镖说:“别动别动,你知道他是谁吗?你们的前辈啊。我的第一任保镖。当有人冲过来打我的时候,他先吓趴下了。至今我的头上还有个白印儿。让人家砍的。你说养这样的保镖,哪像养一窝耗子?”四个保镖哈哈大笑。范少山想找个地缝儿,能钻就钻,能跳就跳。他手里拿着半瓶矿泉水呢,想狠狠砸向庞大辉那张胖嘟嘟的脸。可是……你是干啥来的?打架来的?连两句话都吃不住,还能干事儿吗?还能干成事儿吗?范少山说:“庞总,俺对不住您,这回来,俺就是来登门道歉的。想跟您说两句心里话。”庞总笑了。说:“少山啊,这事儿过去这么多年了,算了。要是想找你麻烦,当时我就让人到白羊峪掏你去了。你以为我还老记着别人的不是啊?那我还不累死?我还能干成这么大事业吗?刚才我就是跟你开个玩笑。白羊峪、黑羊峪连着,怎么说咱俩是老乡。走吧,先吃饭。我就知道,你不是为道歉而来的。”庞大辉请范少山吃了一顿饭。桌上,范少山喝茅台,庞大辉喝红酒。如今人家有钱人谁喝白酒啊?都喝红酒,养生啊。吃完饭,喝一口红酒,不咽,漱口。爽啊!庞大辉说:“当下啊,我最不敢得罪的是谁?老乡。我要是不见你,不请你吃饭,你回去就得嚷嚷,庞大辉那小子没人味儿。一传十,十传百,那我这名声在老家一带就臭了。”范少山笑笑:“哪能呢。”庞大辉说:“听说你在北京卖了几年菜,又回白羊峪了,带着乡亲们干得有声有色。说实话,我这方面不如你,把好生生的黑羊峪给毁了。我挺佩服你的。”听这话,庞大辉也是从心窝子里头掏出来的。范少山就把自己的事儿说了。当保镖那阵儿,他小屁孩,还没结婚呢!一说,就拉到十几年前了。跟春英结婚、离婚,去北京闯荡,卖菜,回乡,种金谷子,修路,搞无农药苹果,老事儿、新事儿都说了。庞大辉说:“没想到,干保镖不合格,干别的,挺出彩儿。对了,你前妻是我们马总的老婆吧?”这一问,范少山想,可以切入正题了。说:“是啊。你说你的这位手下,给俺戴了绿帽子,俺也忍了。现如今他又吃起俺的干醋来了。”一听这话,庞大辉来了兴致,忙说:“快说说看。”范少山说:“俺们白羊峪定好了,要上光伏发电项目,就是你们的产品。”庞大辉说:“好事啊,搞啊!这可是房顶银行啊!”范少山说:“庞总,您知道,白羊峪穷啊。国家补贴又不多,俺们没能凑够钱。俺去县城找他,想让他给俺们垫上,等明年发了电,收了电费,俺们再还他。还没等俺开口,他就说些个咸油淡醋的话,气得我差点打他。保安把俺轰出来了。你看看,这条路就堵死了。”庞大辉说:“所以说,你就来找我是不是?”范少山看着庞大辉那张胖嘟嘟的脸,点点头。庞大辉说:“就你们白羊峪才几户人家啊,别说收钱,我就是全免,才几个钱啊?可话不是这么说的。马玉刚是公司总经理,他有决策权,他的意见我还是要尊重的。这样吧,我马上打电话,听听情况。”庞大辉拨通了手机,离开了桌子。人家是怕马玉刚说些没用的,范少山听到尴尬。一会儿,庞大辉回来了。对范少山说:“事情是这样的。白羊峪安装光伏发电的情况报到了马总那儿,当时批了。可后来,马总派人一调查。因为有段‘鬼难登’的路,电池板进不了村,没法安装,所以说,光伏发电这个项目,就不能落在白羊峪的房顶上了。”听了这话,范少山脑子嗡的一下大了!原以为庞大辉能免点儿钱,家家户户把光伏发电安上,这下好了,你就算出钱,人家也不给你安了!范少山说:“咋会这样呢?马玉刚是想报复俺。”庞大辉严肃了,说:“情况明摆着,道路陡峭,设备运不上去。你要相信科学。马总报复你干啥?他也是白羊峪人,虽然早搬走了,但你能说他对家乡没感情?儿女情长的事儿,是商人大忌。我想他不会因为吃醋就把项目取消了。我告诉你,每个商人都是计算成本的,要把那么多电池板搬上山,得多少钱啊?出了事故算谁的?”范少山急了,啪地一拍桌子,站了起来。这当口儿,门外冲进保镖齐声问:“董事长!”庞大辉冲他们使了个眼色,保镖退了出去。范少山说:“这些年,俺们白羊峪抽水机、柴油机都上了山,哪个不比电池板大啊?姓庞的,这点事儿你当不了马玉刚的家?谁信啊?当年,俺是对不起你,没能保护你,俺是心里头愧得慌。可俺爹俺娘早把你欠的债替你还清了!”庞大辉眨着眼睛,没听明白。他连范少山的爹娘都没见过啊? 这到底咋回事儿呢?庞大辉不是开了铁矿吗?把黑羊峪好山好水给糟蹋了。他又拍拍屁股,到北京发财去了。黑羊峪的人活得没啥滋润劲儿了,走了。留下那些个穷山恶水破石头,大片的山地没了树木,每年泥石流,水土都冲走了。这样下去,村子没了,土地也没了。黑羊峪的人可怜啊,黑羊峪的土地也可怜。这人走了可以活,土地走了,成了流沙,就不知流到哪儿了,没了。范德忠和李国芳看着心疼啊!两口一商量,去种树!种树?树苗呢?那得花钱买呀?没钱。他俩就把树枝砍下来,锯下来,再栽到地里。这可是俩残疾人啊!他们只有一只手!李国芳在树边蹲下身,等范德忠的双脚蹬上她的肩膀,她缓缓起身,站成了一棵挺拔的树。范德忠先用手握镰刀的手扶住树干,两眼寻觅合适的树枝,然后,他抵住树干,两眼向上,那根树枝,就被他盯死了,他挥动镰刀,咔咔几声,树枝哗的一声落地了。他再次仰望树枝,又挥起镰刀,朝一个新的树枝砍去。下巴磨破了,出血了。他就改用那半个膀子,牢牢贴紧树干,像是把整棵树嵌了进去。膀子疼啊,不能动了,他又改换下巴。为了一个支撑,他就这样换来换去。从一个伤口,到另一个伤口,而他的脚下,始终是稳固的磐石。 树杈、树枝就成了树苗。有了树苗,又该咋样栽到山地里呢?你会说,挖坑呗!对一个健全的人来说,两条胳膊,握紧铁锹柄儿,一脚踩住锹头,用力一蹬,铁锹就唰地刃进了土里,锹柄有力一崴,端起来,就是满满一锹土。甩出来,地上就出现了一个小坑儿。就这样,再挖几锹,一个树坑就出现了,也就一袋烟的工夫。这老俩挖坑儿就难了,甚至比砍树枝还难。砍树枝,两人能合作。挖坑儿,李国芳就帮不上啥忙了,咋拿锹啊!只得凭着范德忠的一只手,两只脚。一只手拿锹,挖土,咋都使不上劲儿啊!一回只能挖出一点点儿。挖一个树坑,有时需要半晌。脚下的土地,若是好好的土壤,还好挖。哪儿啊,土里头都埋着石头呢?也就是说,挖一阵,还要停下,捡石块儿。这当口儿,李国芳使不上劲儿,只能干着急。直到树枝下坑,李国芳才有活儿干了。她用双脚蹚土,掩进树坑。然后,把土踩结实。范德忠拿过搭在脖子上的毛巾,给李国芳擦去脸上汗水,自己个又擦了擦,然后,看着树苗笑了。老两口要种自家的地,要做一日三餐,要照顾老人。种树这事儿,他们只能抓空闲。这一年,他们种下了一百来棵树,因遇到干旱,只活了一棵!还有比这还难的吗?没有人叫你俩这么做,你俩也没这义务。你俩不干了,也没人说啥。但是,老两口打定主意,接着干!每栽下一棵树,都要浇一桶水。水是李国芳取来的,她用绳子把塑料桶套在脖子上,来到两三里外的河里,来到河边,李国芳蹲下身,让水桶挨着水面。水桶漂着,装不进水,咋办?李国芳就用脑袋顶住水桶,让水桶口吃进水里,将桶装满。她挣扎着站起身,用自己个的脖颈拎着一桶水,往前走。刚栽下的树苗,还等着喝水呢!有一回,没站稳,用脖子拎水桶的时候,身体前倾,一头栽进了河水里。没有双臂的人,掉进河流里,那有多危险啊!她被冲出去老远,幸好被一棵倒下的树木截住了。她借助双脚,才将自己个弄上岸。这事儿,被范德忠知道了,打那以后,再也不让她取水了,都是自己个去河边提溜。因为种树的事儿,两人少不得拌嘴。你说从那边种,他说从这边种。拌完嘴,谁也不理谁,可树还是照样种。只要李国芳蹲下身,范德忠就踩上她的肩膀,一声不吭地砍树枝,天地间,只有镰刀砍树的咔咔声,树枝哗地从树上跌落的声。范德忠和李国芳,种树种了八年。八年里,他俩种了三千多棵树,成了一片树林。这些个山梁,牢牢地让树根霸住了,水土再也不流失了。而今,他俩老了,种不动了,有时候,他俩回去那片树林,用手抚摸着粗壮的树干,坐在树荫里,看细碎的阳光透过树叶,听树叶窸窸窣窣的声音。偶尔,有一两片树叶悠悠荡荡落下了,落在他俩的头上、脸上。他俩也不去摘,不去动。他俩觉着,那就是扑向自己怀抱的孩子。 范少山打开手机,找到父母种树的照片,给庞大辉看。这些照片,是他几年前,流着眼泪拍摄的。庞大辉惊得张大了嘴巴。他哪儿想得到啊?自己欠下的债,是范少山的爹娘在还,而且一还就是八年!那一棵一棵的树,都是他俩捧着一颗心种出来的,都是他俩用生命种出来的。说实话,这些年,想想自己个的第一桶金,想想自己家乡,败落不堪的黑羊峪,庞大辉也有过不安,也有过愧疚,但一眨眼,就过去了。大潮推着他走,赚钱最重要,哪儿容得他想那么多事儿啊!庞大辉说:“少山,你们白羊峪的光伏发电项目,我们公司无偿赞助。”啥意思?这下你觉得有愧啦?要给白羊峪施舍啦?俺爹俺娘栽树不是图回报啊。他俩觉得人欠土地的,总得有人还。你不还,那就俺来还。就这么简单。俺要是答应了你,你出了钱,一点愧疚心都没了。爹娘知道了,还要骂俺。俺就是让你有愧疚之心,让你想起这件事儿,就惴惴不安,让你没机会还账,没机会报答。范少山说:“赞助这事儿就免了。只要庞总答应给白羊峪安装光伏发电,俺就谢天谢地了。若是再答应先给垫付一部分钱,让俺们拿电费去还,俺就感恩戴德了。俺们白羊峪认账,还钱的时候,包括利息。”庞大辉说:“惭愧呀!” ------------ 第十一章?山村的房顶银行(2) 三十四 范少山回到北京的家,和杏儿说起和庞大辉见面的事儿。杏儿嚷嚷开了:“你脑子进水了?人家提供赞助你都不要?你装大款啊?这事儿你和余来锁商量了吗?村民们答应吗?别忘了,白羊峪是个贫困村!”范少山说:“那片林子,付出了俺爹娘多少汗水和心血啊?那是无价的。俺没权力拿它做交易。”杏儿知道公婆为黑羊峪栽树的事儿,知道里面的艰辛,也由责怪改为赞许少山了,说:“咱爹娘种下的林子,那是无价之宝,哪是用金钱可以收买的?”范少山住了一宿,晚上,他检查小雪和黑桃的作业,板着脸,有模有样。说实话,有的题,他也不会做。但他又怕俩孩子做题不认真,得给她俩点儿压力。他翻着作业本,忽地指着一道数学题:“小雪,这道题你是咋做的?对吗?”小雪愣愣看着,说:“爸,对呀!”黑桃也凑过来:“爸,对呀!”范少山心里头踏实了。赶忙说:“是对。你老爹眼花了。”心想,再诈下去,就露馅了。 按理说,有了董事长庞大辉的话儿,马玉刚应该是服服帖帖,蔫不唧地把光伏发电事儿给白羊峪办好喽,你再任性,总不能连顶头上司的话都不听吧?听是听了,协议签了。可人家按兵不动,咋回事儿?你还得交一笔运输费。人家有人家的理由,你白羊峪车能开进去吗?设备上山,肩扛人抬不行,还得雇运输工具,没钱谁干啊?你找了董事长,董事长的话俺听,给你安装。可董事长没说给你免运输费呀!你不能说俺马玉刚刁难你们吧?这下,范少山和余来锁都傻了。运输费,三万块。范少山直直觉得是,马玉刚没做好豆腐,可心里头又说不出来哪儿不对。余来锁翻看公司的资料。说:“不对呀?这里面没有运输费呀?就是设备费和安装费。依俺看,马玉刚这小子是故意的。他和迟春英闹矛盾,把一股子邪火撒到你身上了,撒到白羊峪来了。”范少山急了:“这小子不厚道,咱去找他!”范少山拉着余来锁,去了县城。在安装公司,马玉刚在,迟春英也在。马玉刚说:“你俩交运输费来啦?”范少山说:“马总,俺俩查了你们的资料,根本就没有运输费这一说。轮到白羊峪,咋就出来运输费了?”马玉刚说:“我作为公司总经理,有权决定特事特办!”余来锁说:“马总,你们收费的标准和依据是啥?不能忒随意吧?”马玉刚说:“来锁,特事特办,还要啥标准啊?这是特例!”范少山说:“没标准,你就是讹人!俺们不给!”迟春英插话说:“公司生意也不好做,人吃马喂的,哪儿不需要钱啊?”范少山说:“这话不对,你赚的每一个钢镚儿,都应该在日头底下晒晒,让消费者心服口服啊!实话说,这三万块钱俺们也掏得出来,可你不能蒙俺们。该花的钱,不论多少,俺们花。不该花的钱,就算一分,俺们也不花。”余来锁说:“少山说得对。马总啊,你也是白羊峪人,虽说早就搬出去了,可你也是喝家乡水长大的啊?就对白羊峪人这么没感情?”马玉刚说:“有啥感情啊?我在白羊峪过的啥日子?穷得叮当响啊!我家若是不搬出来,早就饿死了。我就不明白了,那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,有啥好留恋的?你们看我出来了,过的啥日子?迟春英也离开了白羊峪,挣脱了枷锁,跟了我,投奔光明啊!你们白羊峪,还搞啥光伏发电啊?有意思吗?弄来弄去,你们能摆脱一个“穷”字吗?你们有钱就办,没钱呢,也别装大尾巴狼!”马玉刚的话,句句像刀子,往范少山的心窝里戳。他知道范少山自尊心强,故意挑事儿。上回吵过一架后,范少山让保安赶跑了。因为范少山,他还和迟春英闹了一场。马玉刚自打看了光伏发电名单,心里头就不痛快了。因为上面有白羊峪仨字。他忽地想起了小时候那无边无际的夜晚,饿得睡不着,出去偷萝卜,让人家打了。想到老婆迟春英,曾经在无边无际的夜里,和一个叫范少山的人睡觉,心上就长了草。那挨打的画面,那迟春英和范少山睡觉的画面,就在眼前晃来晃去。马玉刚钻了牛角尖。他睡范少山老婆的事儿,忘了。总想着是范少山睡了他的老婆,这他能干吗?这不,就在光伏发电的事儿上砸砖头儿。 马玉刚摸准了范少山的脉,范少山果然跳了起来:“马玉刚,你算个啥东西。白羊峪白养了你了!你的良心让狗吃啦?小时候,你在俺家吃过多少顿饭啊?”范少山一脚踢翻了茶几,茶杯碎了,茶杯盖儿满地跑。迟春英皱了眉头:“范少山,你也太过分了吧?你有话好好说啊?不能来了就闹事儿吧?何况,在白羊峪安装光伏发电,要运输费也是合理的!”上回,迟春英和马玉刚赌气,去了趟白羊峪,住了一夜。回去的时候,开车直接去了县城,给马玉刚买了个名牌皮带,回来了。她说去表姐家散散心,气也消了,觉着还是老公好。说着,就把皮带递给了马玉刚。这女人啥意思?他去白羊峪,跟范少山控诉马玉刚,还说自己个后悔了。假的吧?那是她的真心话。可白羊峪,她就再也回不到范少山身边了。她还得回到马玉刚身边。回到马玉刚身边,日子过得顺当,你就得先讨好他。马玉刚乐呵呵地换上了新皮带,忽然想到迟春英的零花钱不多,就说:“每个月,给你一万吧。”说实话,马玉刚还是挺稀罕迟春英的,长得那么可人儿。就是一想到她跟范少山睡过,心里头不舒服。零花从五千,涨到一万,迟春英自然开心,当然要帮马玉刚了。女人的心思,谁猜得透啊!这会儿,马玉刚把要动手的保安制止了,余来锁搬起茶几,收拾残局。边打扫边说:“冷静,冷静,都要冷静,不冷静,气出了,啥事办不了。”可不办不了嘛,范少山赌气走了。 可你想安装光伏发电,就绕不开马玉刚这一关,人家公司,在全县是蝎子拉,独一份。余来锁对范少山说:“你就是忒冲动。咋样,事儿没办成吧?”范少山说:“这两年跟你学的,遇事儿冷静多了。他要是说白羊峪穷,无所谓,白羊峪是穷,能不让人家说吗?可他说迟春英投奔了光明,俺的火就蹿上脑瓜顶了。”余来锁说:“人家当然是你哪儿疼,打你哪儿啦。”下一步光伏发电的事儿,余来锁打算不让范少山来了。来了两回,打了两回,事儿没办成,你还来干啥?这不耽误事儿吗? 这当口儿,费大贵回来了。关于费大贵,镇党委找他谈话了,忒严肃。上面要求健全农村党组织,你白羊峪的党支部书记长期住在镇上,像话吗?若是想当,就回去。不想当,写辞职报告。费大贵还想着自己个当年挥挥手,村民们向前冲那阵势,舍不得。就自己个搬了回来,家里人还在镇上,隔三岔五还回去。主要落脚点,就在白羊峪了。费大贵回来,是带着精神和任务来的。看到以前那个不死不活的白羊峪,活过来了,活得精精神神的,像个二十啷当岁的小伙子,打心眼里高兴。费大贵一来,就开了个村民会。会上,先是传达了上面精准扶贫的精神,他说,国家、省里、市里、县上、镇上都开了会,要求层层落实。**书记说了,建立精准扶贫工作机制,扶到点上,扶到根上,扶贫扶到家。还说,眼下最重要的一件事儿,就是把光伏发电的事儿办好。接着,费大贵表扬范少山、余来锁,还说要发展范少山入党。按说,这话应该在支部会上说,他在村民会上说了,就是让乡亲们都知道,俺费大贵识才,范少山就是俺培养的。眼下,民心在范少山这儿,俺推举了范少山,民心就丢不了。果然,费大贵这话一说,人人都拍巴掌。费大贵说:“俺老了,身板儿也二五眼,往后咱白羊峪的事业,就得靠年轻人了。俺也就是出出点子,给年轻人站站脚,助助威,喝喝彩。”这会开的,那效果,村民们都说好,都夸费书记好人。可话说回来,光伏发电的事儿,马玉刚还横着呢!在村委会办公室,余来锁和范少山向费大贵汇报情况。费大贵火了:“这王八犊子,咋乱收费呢?数典忘祖的东西!白羊峪是他的根啊!”范少山和余来锁偷偷高兴,这下有法子治马玉刚了。马玉刚叫费大贵表叔呢!可接下来,费大贵说了:“这小子,不买俺的账啊!当年他半夜去地里偷萝卜,被俺逮个正着,揍了一顿。打那以后,看见我,就用眼横俺。这都多少年过去了,一回都没理过俺。”余来锁跟范少山说:“事情还是庞大辉说下的,你问问庞大辉,交通费俺们该不该出,他若说应该,咱就出。光伏发电这事儿,不能再等了。”范少山有庞大辉的手机号码,打过去了。人家说,正开会。再打,关机了。范少山想,前天听了俺爹娘植树的事儿,还感动半天呢!这会儿已经忘了。费大贵说:“这些个商人们,没啥好玩意儿。依俺说,咱们出了吧!各家各户摊一摊,实在拿不出来的,俺出。”范少山说:“俺觉得,咱不能花冤枉钱。”余来锁说:“虽说他公司没明文规定,可他把东西运上来,是得花钱。若是你不花这笔钱,事情就回到原点了,人家不给你安装。俺同意费书记的意见。”人家书记和村民小组长都同意了,你还能说啥呀?可是,三万块钱,每户均摊,一户就要拿两千块,这是小数目吗?走了几户,都说拿不出钱来。难了。 杏儿带着小雪、黑桃回了白羊峪。俩孩子看范老井太爷爷,看泰奶奶,又看爷爷和奶奶。小雪、黑桃带来了她们的奖状,给老人们看。奶奶李国芳看得抹眼泪,说:“这比啥礼物都好。”泰奶奶拉着俩孩子说:“来了,来了就好。俺老了,见一回,少一回了。”俩孩子搀着泰奶奶在街上走。去哪儿?有事儿。泰奶奶去了村委会。这时候,范少山、余来锁、杏儿都在。他们说的光伏发电是事儿。泰奶奶见了,颤颤巍巍掏出一沓钱,三千块钱,要捐给光伏发电。泰奶奶自打当上网红,网友们都来看她,这些个钱,都是网友给她留下的。范少山说:“泰奶奶,您的钱俺们不能收。留着您养老吧。”泰奶奶不依。说:“老了,钱没用了。俺九十一了,一辈子没有过钱,都过来了。眼下俺黑桃,有少山和杏儿照看着,俺放心。俺就更不留钱了。”大伙都挺感动,余来锁就把钱收下,登记上了。这阵子,泰奶奶挺硬朗,耳朵一点不背。听少山他们提起庞大辉这个名字,眼亮了。泰奶奶说:“黑羊峪的庞大辉吗?这胖小子,屁股上有个胎记。把黑羊峪糟蹋完了,听说去了北京。让他来看看俺,就说泰奶奶想他!”泰奶奶说完,拄着拐杖走了。小雪、黑桃在后 面跑。 泰奶奶这底气,足啊!泰奶奶为啥要见庞大辉呢?为了光伏发电的事儿?不是。要为这事儿,她还捐款干啥?就是听范少山说起这个名字,泰奶奶想起点啥,就说了,她知道庞大辉一准来看她,说完就走了。这老太太,不拖泥带水。泰奶奶在黑羊峪,还有一个身份,接生婆。采石场的杨场长、庞大辉那一代人,都是她接的生。生庞大辉的时候,他娘难产。好不容易,庞大辉落了地,脸色苍白,没有呼吸。这是因为婴儿产期延长了,宫内缺氧,羊水、胎粪都卡在了婴儿的嗓子眼里了。泰奶奶抱起婴儿,自己的嘴,对着婴儿的嘴,吸着。婴儿嘴里的东西,一下吸进了泰奶奶的嘴里。就这样,孩子逐渐恢复了知觉,醒了过来。再晚一点儿,这世界上,也就没了庞大辉了。庞大辉的娘感动啊!当时就拉着泰奶奶拜了干姐妹。这就是说,她是庞大辉的干娘啊!那时候,庞大辉常常去见干娘,知道泰奶奶是自己的救命恩人,亲热呀!后来,大了,当了企业家,走动少了。再后来,他去了北京,又成了美国人,在美国置办了家业,把老娘和全家人送到美国去了,这干亲,也就断了。可能,泰奶奶也忘了,可就在范少山提起这个名字的时候,泰奶奶脑子里灵光一显,对,庞大辉,屁股上有胎记,是俺救的他。他嘴里的羊水、粪便进了俺的肚子,如今还能泛起酸臭味儿呢! 范少山不知内里。他抱着试试看的心情,给庞大辉打电话。庞大辉有点烦。有钱人戒备心重,有人找他,他总觉得是来讨便宜的。他说:“我不是已经跟马玉刚说好了吗?光伏发电的事儿,一定给你们白羊峪安装。其他的,我就不管了。”范少山生气了:“庞大辉,在光伏发电上,俺再也不会求你一个字。是泰奶奶要见你!”庞大辉愣了一会儿:“泰奶奶?黑羊峪的泰奶奶?”范少山说:“她老人家已经被俺接到白羊峪来了。”庞大辉说:“老人家年纪大了,你就别拉上老人家了。光伏发电的事儿就直接跟我说吧!”范少山说:“庞大辉,你给俺们白羊峪人留点儿尊严好不好?”庞大辉说:“真的假的?”范少山说:“你看着办吧!”把电话撂了。范少山说:“这啥玩意啊!”一会儿,手机响了,是庞大辉。他咋又打回来了?一准儿是想起了啥。庞大辉说:“我一定要见泰奶奶。她是我干妈,我的命是她给的。下周我就去。不,明天。” 第二天早起,杏儿就去了学校,为泰奶奶洗脸,梳头。泰奶奶要去村口接庞大辉,范少山背上她,来到银杏树下,泰奶奶手搭凉棚,往上山的道路看。就见庞大辉走了上来,身后跟着几个人,扛东西的。庞大辉看见泰奶奶,离老远就跑了过来,嘴里叫着“干娘”扑通跪在了泰奶奶脚下。后面的几个人,都跪下了。泰奶奶说:“大辉,起来吧,地上脏。”庞大辉起来了,两眼是泪。泰奶奶说了声:“回家。”庞大辉说:“干娘,我来背你。”庞大辉背着泰奶奶回了学校。在泰奶奶宿舍,庞大辉看见了棺材,泪水像拧了开关,流得哗哗的。他说:“干妈,没想到您老日子过得这么苦,是我不孝,没能照顾好您。昨天少山跟我通电话,我才想起您,你是我的干娘啊!您是我的救命恩人啊!这怎么能忘呢?想想小时候,您对我多亲啊!就跟俺亲娘一样。我就是个混蛋!我就是个畜生!我亲娘没了,今后你就是我的亲娘,我要好好照顾您!”庞大辉给泰奶奶买了好多***,北京特产。东西忒多,炕上放不下,干脆放进了棺材里。庞大辉让范少山带他去看望了范德忠和李国芳,也留了不少东西。范少山没跟爹娘说见庞大辉的事儿,也不知道把自己个种树的事儿告诉他了,说啥也不收东西。庞大辉说:“您二老的恩情,我无法回报,就是一点心意,收下吧。”老两口这才明白。李国芳说:“种树的事儿,不光为你,也是为人,许许多多的人,给土地还债。”范少山和庞大辉又去了黑羊峪,看看他爹娘栽下的那片林子。那片钻天杨老高老高了。走在林子里,庞大辉不住感叹:“你们范家对我有恩啊!不光替我还了债,还照顾俺干娘。说实话,过去,我庞大辉做了不少亏心事儿。从今往后,好好做人,知恩图报。你们白羊峪的光伏发电设备和安装,全部免费,交的钱,让马玉刚退回来。你给我个报恩的机会行吗?”范少山说:“我说了,不会跟你提光伏发电的事儿。”庞大辉说:“是我主动提到。我知道,你又想跟我说尊严。一个企业家,免费为一个村庄安装光伏发电,这个村庄的村民才最有尊严!我还知道,你就是想不给我报恩的机会,让我愧疚一辈子。这才是对我的最大惩罚!你够狠!”范少山“呵呵”两声。 范少山说:“你的东西就是钱,它可不是大风刮来的。” 庞大辉说:“回报社会是我们应该的。” 范少山说:“你不心疼?” 庞大辉说:“我心安。” 范少山说:“俺们不要同情,不要施舍。” 庞大辉说:“是尊敬。” 范少山说:“要心甘情愿。” 庞大辉说:“心甘情愿。” 范少山说:“不要……” 庞大辉:“别人都是求我捐助,到你这儿,我还要求你呀!我都快六十啦!” 范少山想,俺是不是过分啦? 范少山跟余来锁把这事儿说了,余来锁乐得直蹦。费大贵召开了全村大会。会上,庞大辉讲话。庞大辉动了情。说:“娘在哪儿,家就在哪儿。我的亲娘没了,我的老家黑羊峪没了。可是我的干娘还在,她老人家就在白羊峪,从今后,白羊峪就是我的家!少山的残疾爹娘去黑羊峪种树,替我赎罪,白羊峪有那么多的好人,赡养着我的干娘,你们就是我的亲人!”庞大辉向全村人鞠躬。大伙把巴掌都拍红了。接下来,庞大辉就讲了光伏发电的好处,大伙听得入神。庞大辉在白羊峪吃了顿金谷子饭,连说好吃。他说:“我们泛美科技是中美合资企业,已经参与了国家的‘一带一路’国际光伏业务开发,业务马上拓展到印度,印度人喜欢谷子,我要把中国燕山的金谷子带到印度去。”庞大辉要把泰奶奶接到北京,为她老人家养老送终。泰奶奶不去。说,就埋在这儿了。庞大辉要给泰奶奶留下一笔钱,泰奶奶不要,说,花不出去了。李国芳给庞大辉用脚做了个枕头,里头装满了金谷子,给了庞大辉。庞大辉接过沉甸甸的枕头,一步一回头,跟班前面走,他在后面跟。下山了。 ------------ 第十一章?山村的房顶银行(3) 三十五 马玉刚发了一通火。他有意见不敢跟庞大辉讲,关在屋子里自己个唠叨。你庞大辉啥意思?连跟俺商量一下都没有,就把白羊峪的设备和安装费全免啦?你倒是充了好人了,俺马玉刚闹了个里外不是人啊!这不让白羊峪人看俺的笑话吗?对了,你不是免设备费、安装费吗?没说免运输费啊,这运输费俺还收,这面子俺得找回来。这边,马玉刚正盘算着收运输费的事儿,那边,白羊峪的闫杏儿,跟范少山说:“我告诉你,马玉刚这人肯定还得管咱们收运输费。依我看,人家泛美科技付出得够多的了,这件事还是我们来吧。”范少山说:“你是说咱们动手把电池板运上来?对呀!俺咋没想到呢?”范少山拍拍脑门儿,“这事儿,有门儿。” 范少山和余来锁又去了一趟县城,找马玉刚。一是把交了的钱拿回来,二是跟马玉刚说,运输的事儿不用他操心了,由俺们来干。一路上,余来锁不住地嘱咐范少山,千万不要吵架,更不能动手。“你这人就是敏感,自尊心强,忒爱惜自己个的羽毛了。激怒你,俺看挺容易。一生气,就要动手。这是弱者的表现。在这点上,你得当诸葛亮。想当年,周瑜嫉妒诸葛亮的才华,设下计谋,但都被诸葛亮一一破解了,留下了‘三气周瑜’的故事。这一气,周瑜想攻下南郡,诸葛亮也答应不抢南郡,但他私底下叫赵云坐收渔翁之利,趁乱夺下了南郡。这下,周瑜被气得头晕目眩。这二气,周瑜用美人计将孙尚香许配给刘备,骗刘备来东吴,将刘备抓住,逼诸葛亮拿荆州来交换。不料,诸葛亮让夫人撑场面,让刘备与夫人安然回到蜀国,周瑜“赔了夫人又折兵”。周瑜大怒,口吐鲜血,伤口崩发。这三气,周瑜一计不成,再生一计。以假借取西川之名夺回荆州,但被诸葛亮的慧眼识破,大败而归,周瑜伤口复发,死了。留下了‘既生瑜何生亮’这句名言。你看,生气,真能把人气死啊。人家马玉刚就抓住了你的这一点,专门用话惹怒你。你生气了,他就赢了。”范少山说:“俺不是周瑜,他也不是诸葛亮。”余来锁说:“你当诸葛亮啊?做人,格局要大。”范少山说:“来锁哥,你最了解俺了。俺一定改。俺的入党申请书也交了,今后更得严格要求。”到了马玉刚那儿,马玉刚说:“这光伏发电的事儿,俺当不了董事长的家,依着俺,早就给白羊峪免了,咋说也是乡里乡亲的。这事儿,搞得俺形象不太好。”余来锁说:“这事儿不怪你,你也尽力了。”马玉刚说:“对了,你们去财务室,把退款领了。”余来锁说:“俺去吧。”他跟范少山使个眼色,让他好好说话。马玉刚说:“今天迟春英没来,感冒了,输液呢,拽着俺的手,不想让俺来上班,还撒娇呢!真拿她没办法。”范少山说:“马总,俺们大老远地跑来,不想听你秀恩爱。说正经的吧,这光伏发电设备运输的事儿,俺们来干。”马玉刚说:“你们咋干,肩扛人抬?那么险,那么窄的山路上得去吗?俺请专家考察了,吊车都没法作业,你们有三头六臂呀?”范少山说:“交给俺们,你就不用管了。”马玉刚说:“出了事儿算谁的?”范少山说:“算俺们的。”马玉刚说:“那好,这份钱俺也不想赚了。咱们就签一份协议。设备和安装由我公司完成,运输由你们白羊峪来做。如发生事故,我公司概不负责。”正说着,迟春英从里屋出来,和范少山打了声招呼。范少山问:“你不是感冒输液了吗?”迟春英瞪了马玉刚一眼:“你就怕俺不有病吧?”马玉刚打着哈哈,对迟春英说:“往后你再去白羊峪,漫长的黑夜就没有了,可以随时拉灯。”范少山讨厌他的阴阳怪气。说:“我们签协议吧。” 协议签了,钱也退了。马玉刚让人用卡车把设备运到兽医站院内,卸了,不管了。范少山和余来锁看了一阵子硅料、硅片、电池板,又到山脚下,看了一阵子“鬼难登”,不好运。硅料、硅片块儿小,还好说,电池板大呀,竖起来,和山道的宽度差不多,又是玻璃的,一碰就碎,娇嫩着呢!还有,万一掉下来砸到人,可不是闹的。要不人家马玉刚跟你签协议呢!这事儿,得有个万全之策啊!范少山先带人把硅料、硅片背了上去,剩下电池板这大件儿了,再想办法。想来想去,还是老办法,用绳子拉!也只能用绳子拉了。范老井和泰奶奶那两口棺材,就是用绳子拉上来的。这么多年,白羊峪人家买个家具,村里买个水泵啥的,不都得用绳子拉吗?你还能指望电池板能飞上去?可这拉法,跟别的不一样,你得慢,你得缓,你得准。因为稍不留意,这边歪一点儿,那边歪一点儿,就碰到电池板了,两边都是石头,能不要电池板的命吗?另外,你拴的还得牢靠,下面一帮搬东西、拴绳子的人呢。东西掉下来,可了不得。这样想来,得有三拨人。一是上面,得有人拉,二是中间,得有人随着货物走,顺着台阶上山,扶着货物。三是山下一拨人,拴好电池板。这三拨人,都挺重要。尤其是山上,用力气,人少了,不中。中间,你得不断地上来,下去。下边这拨,关键是绳子拴牢,系紧。这三拨人,中间最重要,你得扶住货物,不能跑偏,你还要跟着走呢。累呀!范少山负责。下面拴货物,要个稳重人,余来锁负责。上边,拉货物,田新仓负责。开会,分了工。第二天一早,就运货。夜里,范少山把这事儿跟杏儿说了,杏儿不干了。她说:“你在中间,扶着电池板,太危险了。电池板掉下来,先砸你。砸在你身上,也得把你砸下去。下面是几百米的深渊,你掉下去,有好吗?”范少山说:“怎么可能的事儿啊?那绳子粗着呢!余来锁心细,一准能系紧喽。”杏儿说:“你想让我守寡,让明明没爸爸呀?”范少山火了:“你胡说啥呢?啊?”杏儿说:“我怎么胡说了?不怕一万,就怕万一。运货可以,你不能在中间儿。”范少山说:“俺不在中间,在哪儿?”杏儿说:“你在山顶,指挥,那儿安全。”范少山说:“哪儿安全,俺在哪儿,哪儿清闲,俺在哪儿,那俺还回白羊峪干啥?俺在北京卖菜,比这不强?多省心啊?”杏儿说:“那你就回去呗。”范少山说:“俺入党的事儿,支部通过了,正是考验俺的时候,你别扯俺后腿啊!”杏儿说:“看你积极的。”范少山说:“我福大命大造化大,放一万个心吧!刚才让你一说,把俺整牺牲了。”杏儿呸呸几声,去晦气。杏儿说:“好啦。明天放心上路吧!对了,一定要戴安全绳!”范少山说:“上路?好像……”杏儿又赶紧呸呸起来。 范少山想,上路就上路!悲壮就悲壮!俺打北京回来,就是为扶贫而来,如今,国家精准扶贫,支持俺们上光伏发电,庞大辉又援助了这个项目,这是在帮助俺自己个啊!只要乡亲们过上好日子,俺不冲在前头,谁冲在前头?俺在昌平卖菜,那是个小平台。而这儿,白羊峪是个大舞台,他人生的大舞台。他可以尽情舞蹈,尽情歌唱。他从心底里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畅快。 第二天一早,村民们都来了。田新仓带着一帮老弱病残、妇女们拉绳子。怕力量不够,他还找来了一头牛。余来锁抱来了自家的棉被,用来包裹电池板。又粗又长的绳子一直伸到山脚下,山上这头,在一棵松树上绕了一圈,往上拉的时候,绳子通过树干勒绞,防止人万一拉不住,货物、绳子掉下去。余来锁在山下拴好了电池板,高喊一声:“开始!”人们就开始拉了。范少山沿着台阶,扶着电池板往上走,不时指挥着。不中!开始还以为能沿着台阶边缘拉上去,没想到,台阶时陡,时缓,根本不听你的,变得磕磕碰碰,有时电池板还游来荡去,撞向崖壁。非常危险。咋办?为了电池板的安全,只能一层一层地吊起,拉一段,倒一段。正是礼拜六,欧阳老师也来了。她参加了拉绳子的队伍,还对拉运电池板进行了网上直播,给足了范少山特写镜头。范少山戴着安全帽,吹着哨子,挥着红旗,指挥着。那风采,帅呀!欧阳老师说:“范少山是我们白羊峪的灵魂,他才是真正的强者!”杏儿也在拉绳子的人群中。中途休息的时候,她通过手机,看了欧阳老师的直播。这直播做的,给力呀!欧阳老师说:“嫂子,别吃醋啊!”杏儿说:“你喜欢,带走!”两个女子嬉笑着打闹。运电池板,三天五天忙不完,为了集中精力,“白腿儿”带着几名妇女在山顶搭灶做饭,杀了一口猪。晌午,大伙都聚在一块,吃猪肉炖粉条,雪白的大馒头,热气腾腾的。“鬼难登”的半路,是个拐弯儿。电池板经过这块,得十二分小心。因为这儿正好有棵柏树,柏树长得奇形怪状,很容易挂住绳子。这天,绳子拉得急了,绳子被挂在了胳膊粗的树枝上,捆扎电池板的绳子断了,电池板咣地从台阶滑了下来。人们啊的一阵惊呼!范少山大喊下面的人:“闪开——”自己用肩头死死抵住滑下来的电池板。电池板的冲击力大啊,范少山的脚步也跟着往下滑,一步,两步。范少山的腰上拴着安全绳呢!由于路形复杂,他的脚差一点悬空,有点吃不上劲儿了。若是脚下吃不住劲儿,身子就没力气,就顶不住滑下来的电池板。范少山瞄准了一块高一点的石头,脚踩上去,给力啊!正赶上一块宽石台阶,范少山用尽全力,把电池板扑倒,电池板咣的一声,稳稳躺在了台阶上。范少山也一屁股坐在台阶上,一头的汗,摸摸,冰凉。亏了那安全绳啊!是杏儿提出来的,起初他还不肯,只说没事儿,后来是杏儿几回说,他才叫人们给自己加了安全绳。刚才,滑下的电池板冲得他身子后仰,若是没有安全绳,他就掉下山涧了,后果不堪设想啊!范少山想,听老婆的话没错,杏儿给了他第二条生命啊!不光救了他自己个,电池板要掉下去,下面还有一帮人呢!余来锁来了!就在刚才,余来锁喊下边的人躲开的时候,自己个却上了山。对,迎着滑下来的电池板,迎着跌下来的范少山。他要迎上去,帮范少山一把,两人共同把电池板制服,把险情化解。可这是多危险啊!他没有安全绳,若是范少山万一扛不住,电池板掉下来,砸中的一准是他!难道他不知道吗?知道。正是因为知道,他才要往前冲啊!他不能让群众受到危害!就在余来锁差几步赶到时,范少山自己个化解了险情。余来锁看到范少山的肩膀被玻璃扎伤了,撕破自己的衬衫给少山包扎伤口。范少山这才想到,刚才,余来锁是冒着多大的危险来帮他,自己身处险境之时,只有他来了,一路小跑而来。范少山说:“来锁哥,你来帮俺干啥?多危险啊!”余来锁淡淡地说:“俺是党员。”范少山心头一热,紧紧地抱住了余来锁。 那一刻,乡亲们傻了。杏儿傻了。欧阳老师傻了,她在做直播,忘了。拿手机的手,放了。若不是手机背后的指环,紧紧套在她的食指上,手机早就落下去了。手机套在欧阳老师的食指上,手机还在直播,还在网络发布。范少山死死抵住电池板,救了山下乡亲的画面,感动了网友。人们纷纷点赞,留言,称范少山是“山村英雄”。 范少山偷着乐了。说实话,他回白羊峪,不图利,名还是图的,起码得让人说你好吧。乡亲们说你好,在意。网民们说你好,也在意。总比骂你强吧!做人嘛,总得图点儿啥,不图名,不图利,也得图个心里安好吧!说话间,白羊峪的光伏电池板都运上来了,进了村。这可是稀罕事儿啊!这燕山一带,像白羊峪这样的村,不光这一个,有好几个村都在山顶上呢!除了白羊峪,都没把电池板运上山。白羊峪成了蝎子,独一份。网络直播,红了,布谷镇葛书记还在会上点名表扬。费大贵参加了镇上的会,听了书记的夸奖,各村书记都跟着竖大拇哥,费大贵嘿嘿笑。嘴上说没啥没啥,心里头却不得不佩服范少山和余来锁。因为他没参加运电池板,自己在镇上,输了几天液,血压高了。 泛美公司进驻了白羊峪,安装光伏电池板。马玉刚来了,迟春英也来了。一帮工程技术人员,吃住在白羊峪。费大贵专门腾出几间空房,安排田新仓给师傅们做饭。马玉刚是总经理,不能老待在这儿,人家就看看,吩咐吩咐,走了。马玉刚去总公司开会了,把迟春英留下了,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,庞大辉临时叫他。马玉刚这人反复无常,和迟春英的关系时好时坏,他一开心,就安排迟春英担任总经理助理。他一走,助理就得干事儿。再说了,他也见了,杏儿在白羊峪呢!范少山也不敢动歪脑筋。当然,这都是马玉刚瞎琢磨的,反正,他走了。他前脚刚走,杏儿也赌气走了。咋回事儿?安装电池板入户,迟春英总得和范少山打交道吧?杏儿看着迟春英像个影子,跟着范少山,心里头就硌了石子。这天,迟春英犯了迷魂,差点晕倒,被范少山扶住。咋办啊?范少山没多想,背起迟春英就走,去了娘的住处。这当口儿,杏儿跟婆婆唠嗑呢,就见范少山背着迟春英进来。范少山把迟春英放在炕上,躺下。范少山说:“她犯晕了。”杏儿笑着说:“是你犯晕了吧?”范少山苦笑,赶紧给余来锁打电话。余来锁来了,把把脉,说:“谁有糖啊?”杏儿说:“我有。”说着,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巧克力,给了余来锁。余来锁把巧克力放进迟春英的嘴里。余来锁说:“身体虚弱,这几天劳累的,低血糖犯了。”迟春英吃了巧克力,清醒了。就为这事儿,杏儿和范少山吵了一架,吵得凶。杏儿说:“我算明白你为啥不愿意回城了,跟前妻黏糊上了,想干吗呀?旧社会啊,大房二房啊?我也看见了,迟春英看你的眼神儿就不对!你俩想好,我就成全你们!”范少山说:“杏儿,俺知道应该避嫌,可俺不能眼看着她摔倒在地呀!当时又没别人,俺能不救人吗?你咋还吃她的醋啊?她能和你比吗?”杏儿说:“人家温柔,可人。我是女汉子!我给你们腾地,干脆把小雪也接回来,这个家就团圆啦。我是多余的!”范少山说:“你这是气话,说这有啥用?”杏儿说:“不是气话。这样吧,要么你跟我回北京,要么离婚!”范少山也火了:“离就离!谁怕谁呀?”范少山这句话,可捅了马蜂窝了,杏儿眼里可不揉沙子。好啊!我说离婚,你还敢拿话怼我,我能干吗?杏儿留下话:“我们贵州姑娘可不是好欺负的!范少山,我不跟你离婚不姓闫!”这话,每个字都像石头砸的,咣咣的。杏儿走了。 这架是在少山和杏儿的房子里吵的。杏儿懂事儿,不当着公公婆婆的面吵架,更不当着迟春英的面闹翻。杏儿觉着,夫妻的事儿,就夫妻解决。这回,她是气急了。在婆婆屋子里,她压了火,还给了迟春英巧克力,回到自己个的屋子,当了少山的面,她像点着的二踢脚,头一响,就蹿上了天。这年头,好多小夫妻离婚,没啥大事儿,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,有时候,就是话赶话,她说离婚,你说离就离,就离了。回北京的路上,杏儿流泪了。杏儿轻易不流泪,尤其不在别人跟前流泪。杏儿想想这几年跟了范少山,心里头的委屈泛滥了。人就是这样,开心的时候,委屈不叫委屈,叫委婉的幸福。不开心了,啥事涌上心头,都是委屈了。想想自己风里雨里卖菜,想想范少山不在身边,想想卖菜的钱搭给了白羊峪,想想自己个为范少山拉扯这女儿……这一想,最终留下来几个字:“我图什么呀?”就这几个字,多少女人,流了多少泪水呀!想想,就铁了心。杏儿拨通了范少山的手机:“姓范的,我们法 庭见!” 范少山再打电话时,杏儿已经关机了。得知儿媳和儿子吵了一架,走了,李国芳踢了范少山一脚。这一踢,范少山一个趔趄,疼得龇牙咧嘴,原地转了三圈儿。李国芳脚力大,那是能扛起男人的脚啊。踢在身上,没轻没重的。一般人谁受得了啊?撸开裤管一看,小腿青了一块。当娘的后悔了,不住地给儿子揉。李国芳说:“俺没留春英住在这儿,就是怕人误会,怕惹杏儿生气。俺知道,她俩不对付。这事儿,全都你惹下的,你不背春英就没这事儿。”范少山说:“谁让俺赶上了呢!”李国芳说:“万一杏儿以为春英是装的,也说不定。”范少山说:“娘,你咋这样说呀?余来锁不是号脉了嘛,低血糖。”李国芳说:“俺是怕杏儿起疑心。这事儿,说大不大,说小不小。婚姻面前就没小事儿。杏儿走了,还甩下话,你回北京就离婚!杏儿那秉性,咬钢锉铁,说到做到。你赶紧下山,回北京给杏儿赔不是,多说好听的,暖过三春的,一准要把杏儿给央好。女人啊,架不住男人几句好话。和男人过一辈子,得提多少回散伙啊,我跟你爹提了起码五六十回,这不还没散嘛。说到底,你俩有感情,把她的心给俺暖回来!” 范少山说:“走的时候,她撂下话,非要俺回去,不回去就离婚。走到半路,又打了电话,说法庭见。这啥意思?也就是说,回北京也不和解了,还得和你打离婚。这人,小孩脸儿,一会儿一变啊!”李国芳说:“这不是催着你去北京吗?多待几天。”范少山说:“不能惯她这毛病。”正说着,范德忠进来了,气呼呼的。这当口儿,村里头都传开了。说杏儿和范少山吵了一架,范少山若是不离开白羊峪,杏儿就和他离婚。杏儿赌气出走的事儿,范德忠耳朵里都灌满了。范德忠冲着范少山吼了一嗓子:“都是你这个混蛋惹下的!赶紧回北京!”接下来就是一阵子叨咕:“放着好日子不过,败家呢?好好的媳妇,让你给气跑了。人家还要离婚啊!你非得背个二婚三婚的臭名声啊?赶紧回北京,别回来丢人现眼啦!”李国芳说:“少山,你爹说得对,现在白羊峪的日子好过了,村子年年分红,乡亲们手里头也有了点儿活钱。听小雪、黑桃说考的成绩都不错。俺孙子明明的身板也壮实了。你就好好地在城里跟杏儿过日子吧!逢年过节的再过来看看你爹你娘,看看你爷爷,看看乡亲们。”听着爹娘的话,范少山忽地流下泪来,他说:“爹,娘,若是俺这时候走了,不管村里头的事儿了,那不是把乡亲们撂了吗?乡亲们会咋看俺啊?眼下,村里头正在安装光伏发电,俺离不开啊!俺和杏儿感情牢靠,俺心里头有根,俺俩离不开。回头,俺给杏儿打个电话,好好安慰安慰。放心吧。等忙过这一阵,俺再回去。” 光伏发电的安装紧锣密鼓,成了白羊峪的头号工程。范少山每天像抽打的陀螺,转个不停,走了这家,进那家。眼看工程进度过半,出事了。这天,下了一场雨,田新仓进屋发现,他家的屋顶漏雨了,滴滴答答漏个不停,还有节奏感。一看,傻了!放在炕上的吉他遭殃了!雨滴正好砸在琴弦上,雨水流进了琴孔里,再一看,差不多满了!这还了得,这可是田新仓的心头肉啊!田新仓跳着脚去找林师傅。前头提到,这回工程队吃住在村,费大贵就安排了田新仓做饭。田新仓和师傅们一个锅里抡马勺,自然和他们打得火热。其中的林师傅,爱好音乐,也是单身。空闲时,田新仓总想找他切磋切磋,可林师傅傲着呢!说自己个参加过中国好声音,不理睬你。田新仓就看林师傅不顺眼,盛给林师傅的菜不是少几块肉,就是多两勺盐。这事儿,林师傅向费大贵反映过情况,费大贵也做过田新仓的思想工作,人家是客,要高看一眼,厚爱一层。田新仓嘴上答应,可心里头却是七个不忿,八个不含糊。该着田新仓家安装光伏板了,施工的正是林师傅这拨。田新仓这心里头就打鼓,这小子,会不会给俺偷工减料啊?果然应验了!雨水还漏湿了俺的吉他,你小子这不是存心吗?田新仓去了工程队的住处。这时,师傅们正在睡午觉,雨天,不能施工了,就是休息。田新仓把林师傅捅醒,说:“外边有人找你。”林师傅睡得五迷三道,出来了。田新仓把他一把推到雨中,像一头雄狮扑了上去。一阵子雨中厮杀,田新仓和林师傅都成了泥人。田新仓站着,林师傅坐着。林师傅说:“我不是故意的,不是,我很有职业操守的。我参加中国好声音那是吹吹牛啦,其实我不会唱歌,上来五音不全,听见唱歌好的人就嫉妒……”等余来锁和范少山赶到时,工程队的人早把田新仓围了,要打他。你打我们的人,就是欺负我们工程队,人家能干吗?有人吵吵着要走,把工程撂了。范少山说:“各位师傅,你们来到俺们这穷乡僻壤,为俺们白羊峪谋福利,你们都是俺的亲人!师傅们,都别着急。若是相信俺,俺一定把事情处理好,让各位满意!”范少山提出,先给林师傅看伤。眼巴前,余来锁就在呢!验林师傅的伤。当着这么多人的面,林师傅不承认受伤,不屑地说:“先给他验!”范少山一听,心里头有了底。这林师傅自尊心强,不认输,不会讹人。余来锁都给双方验了,就是软组织伤,青一块,紫一块的,林师傅的多几块。余来锁这一说,林师傅不满意了:“分明是他身上的伤多!”余来锁、范少山和对方的工友们都扑哧笑了。打架的事儿,范少山让田新仓给林师傅道了歉。接下来的事儿,就严肃了。范少山对工程队长说:“邢队长,工程质量第一,这是你当初承诺的,必须保证!若是俺们住着漏雨的屋子,发电还有啥用?”田新仓说:“是啊!俺的吉他都装满水了,得赔俺。”天一晴,邢队长、范少山就去了田新仓家,上了房顶。邢队长一看,原因找到了,两只固定电池板支架和房顶的膨胀螺丝没弄好,击穿了屋顶的防渗层,房子就漏了。邢队长不护短,承认是责任事故,扣了林师傅当月的奖金,并向户主赔礼道歉,赔补损失,限期整改。这下,田新仓不干了,你这不是公报私仇吗?还要找林师傅理论,被范少山踹了一脚:“杀人不过头点地。别忒过分。”田新仓知劝,看着林师傅把房顶修好了,忙得满头大汗,也有点儿过意不去。对林师傅说:“那把吉他,我拿出来晾了晾,还能用,你就不用赔了。”林师傅说:“对不起了,我真不是故意害你。”田新仓说:“俺信!”村里决定撤了田新仓,换别人做饭。工程队都乐意,林师傅却不干了,求范少山把田新仓留下来。范少山去找邢队长。邢队长一听是林师傅的意见,说了句:“这不贱骨头吗?”范少山笑着说:“不打不成交嘛!” ------------ 第十二章?白羊峪的一唱三叹(1) 三十六 光伏发电安装完了,进入了调试阶段,事儿少了,范少山悄没声地回了北京。这些天,范少山每天晚上都要给杏儿发短信,赔不是。又是爱又是恋,又是思又是念。这时候,范少山就想起了杏儿的种种好来。比如,前些天,往山上运电池板,若是不听杏儿的话,不拴安全绳的话,这条小命还有吗?连救你命的事儿,吵架的时候,也抛到九霄云外去了。每天晚上,范少山就是发信息,杏儿一条不回。这天,杏儿回了:“烦不烦啊?回来!”范少山就去了。 到了北京,人家生意做得好,仨孩子照顾得也好,啥事都没耽误。范少山心里头一块石头落了地。这哪像要离婚的样子?这哪像生他气的样子?杏儿嘴上不输。板着脸说:“来了就好。我们先办第一件事儿。你不说离婚吗?我答应你,明天就去。”范少山说:“俺啥时候说离婚啦?”杏儿说:“你说了。”范少山说:“不是你先提的吗?”杏儿说:“你先提的。”范少山说:“你先提的。”杏儿说:“你先提的。”范少山说:“我先……”杏儿说:“承认了吧?好一个范少山,你竟然提出和我离婚?好!我成全你。”范少山这一秃噜嘴,杏儿不依了。明明是杏儿当初提出来的,这下落在范少山身上了。人家杏儿成了受害者,就是要整整你。这下,杏儿心里头偷着乐。杏儿说:“财产怎么分?孩子归谁?”范少山说:“我没提离婚啊?”杏儿说:“刚才都承认了,转眼不认账。你说,我闫杏儿哪儿做得不对?哪儿对不起你?”范少山说:“哪儿做得都对,哪儿都对得起俺。”杏儿说:“那你为啥还要和我离婚?你摸摸良心,还在吗?”范少山想,这是杏儿借口舌之快,给你立“家法”呢,索性,认。 范少山摸摸心口说:“没啦。”杏儿说:“去哪儿啦?”范少山大惊失色:“让狗吃了!”杏儿噗地笑了出来。杏儿小鸟依人,躲进范少山的怀里:“以后,不准你在我面前再提离婚两个字,知道不?”范少山说:“知道。”心里说,俺啥时候说过啊?杏儿说:“这次回来,是回家,再回白羊峪,就是探亲,知道不?”范少山说:“知……知道。”杏儿又问:“知道不?”范少山大声说:“知道!” 回到北京,范少山重新和杏儿卖菜。一些老同行都过来打听农村的事儿,问他是不是发财了。范少山摇摇头。卖菜的老范说:“还跟我装。咱俩在一个菜市场卖菜七八年了,是你不知道我呀,还是我不知道你呀?听说你承包了几百亩地,种上了金谷子,发啦。这还瞒得了谁呀?你有钱,我又不跟你借,怎么就不透句实话呢?”范少山说:“农场是村集体的。”老范说:“你傻呀?”范少山说:“我是傻。”老范说了句:“有钱人,谁露富啊?穷人就卖菜的命。”走了,边走边晃动着手里的塑料大茶杯。你看看,说句实话,还把人得罪了。你回白羊峪三年,你没成有钱人,反而比过去还穷了。谁信啊?你也不能解释,解释不清楚。人家问,你只能打哈哈。杏儿就随着人家说。人家问范少山发财了吧?杏儿说:“发了。不发财谁去家乡干啊?傻呀?怎么也得赚几千万吧?”让人家听得眼红,恨不得把你的菜摊给掀翻,再踢你几脚。 范少山做梦都想回到白羊峪。离开那爷爷和爹娘,离开那石头房子,离开那片土地,离开那黄灿灿的金谷子,离开余来锁、田新仓那些个乡亲们,他在北京就水土不服了。他睡不好觉,却要装作打呼噜,一入睡就是白羊峪。一醒来,打着呼噜,想的还是白羊峪。他变得不爱说话。在杏儿面前,一张笑脸也像是贴上去的,有点假。菜摊大了,小兰还是照看明明,又雇了两个帮手。卸货啥的粗活儿有人干,可范少山总是冲在前,肩扛手搬。杏儿说:“你就别干了。当老板有个老板的样子。”范少山擦一把汗,说:“劳动光荣,劳动快乐。”杏儿说:“把在白羊峪的作风都带过来了。” 在菜市场,范少山再次见到了乐亭的雷小军。雷小军说:“大哥,我有个喜事儿告诉你,我刚被选为全省十大农民。全省几千万农民,我代表十分之一。行吧?”范少山没想到,雷小军厉害了。他整天忙,也很少上网看新闻。全省十大农民,这是多高的成就啊!范少山眼热呀!问人家手里有多少亩土地,人家淡淡地说,两万多亩。啥?两万多亩?这得坐着飞机看啊!俺范少山开了农场,三百多亩,就有点儿轻飘飘的了。酒桌上,范少山说了自己个在白羊峪的经历。雷小军说:“我佩服你呀!你解决了家乡温饱问题,这比我带着乡亲们致富,难得多。我那里,一马平川,地里条件好。我种一千亩地,比你种一亩地都容易。不过,现如今,光艰苦奋斗不行,致富发展,必须抓住灵魂。你到我那里看看就知道了。”雷小军走了,邀请他到乐亭去看看。 范少山犯了琢磨。雷小军说的话啥意思?艰苦奋斗只能解决脱贫问题,而要致富发展,艰苦奋斗就不够了,就像雄鹰只有一只翅膀,飞不起来了。是这意思吗?俺范少山眼里的白羊峪,光满足温饱,就知足了吗?俺还得往前奔,向着好日子跑呢!可一只翅膀,俺还短一只啊!到底是啥?一转眼,范少山在北京待了二十天了,没音信。手机让杏儿没收了。杏儿就是想着让少山在这儿踏踏实实陪她几天,再把手机还给他。说实在的,杏儿也没指望范少山长长久久地留下来,那可能吗?她就想着,起码这些天,少山在北京待得踏实。你开着手机,白羊峪断不了每天找你,你心上长了草,还能待得下去吗? 再说白羊峪。二十来天没见范少山,乡亲们坐不住了。白羊峪人情厚,知感恩。眼下的日子好多了,细米白面上桌了,手头的零花钱也有了。光伏发电安上了,没花钱,也是人家少山说和的这事儿。电足了,家电都用上了,剩的电还能卖钱,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儿啊?这光景谁带来的,乡亲们心里头能没数吗?听说范少山回北京了,不回来了。这可咋好?乡亲们心里头空落落的没底。问费大贵,费大贵说,应该回来吧?模棱两可。问余来锁,余来锁说,肯定回来。又问啥时候回来?余来锁答不上来。这不是哄俺们吗?人们直接去了范家。范德忠和李国芳去了地里。家里只有范老井,正在背诵《白羊峪村训》。问少山啥时回来,范老井说:“俺孙子哪都没去,就在白羊峪呢!”又问在白羊峪哪个地儿。范老井说:“俺孙子就在鹿场呢!前天俺爷俩还一块打狼来着。俺一猎枪就撂倒一个。对了,俺的猎枪呢?”说着,范老井就往门外走。人们知道老爷子这是犯病了,赶紧把他拦下。田新仓从墙边捡起一根木棍,递给范老井:“爷爷,这是您的猎枪。”范老井接过棍子,说:“俺可说呢,原来在这儿呢!”范老井抱着“猎枪”坐在门槛上,继续背着《白羊峪村训。》 范德忠和李国芳回来了。田新仓说:“你老俩咋把老爷子一个人放在家啦?”李国芳说:“出门的时候好好的,坐在门槛上背村训呢。咋啦?刚才出啥事儿啦?”田新仓说:“一提到俺少山哥,他就想到了鹿场,想到了猎枪,非要出门去找。”范德忠扶起范老井,把他怀里的棍子丢到一边,说:“爹,咱进屋歇着吧。”范德忠说:“猎枪,俺的猎枪。”范德忠只得把棍子重又递给范老井,扶着老爷子进屋了。李国芳看看田新仓,看看屋子里的七八个人,说:“俺家又没唱戏,又没唱皮影,咋把你们都请过来了?都坐吧!”田新仓说:“不坐了。俺们问句话就走。”李国芳说:“啥话啊?”田新仓说:“俺少山哥走,也没跟俺们打声招呼。如今一个来月过去了,打手机,也关了,连个音信都没有。有人说,他不再回来了,是真的吗?大妈。”李国芳说:“假的。他石头缝儿蹦出来的?他爷爷,他爹娘都在这儿,他能不回来啦?”田新仓听出李国芳有点不往话上搁,就说:“大妈,这不少山哥跟俺嫂子吵了一架嘛。听说嫂子下了军令状,不回去,就离婚。少山哥就是为这个回去的。他这一回去,就把白羊峪的事儿撂了。再回来,还得等过年,他带着老婆孩子回白羊峪,跟爷爷、大伯和您拜年了。是这样吗?大妈。”李国芳支支吾吾,说不出话来了。跟着的几个人,都问李国芳,是不是这回事儿。这当口儿,范德忠从里屋出来了,说:“田新仓说是这么回事儿。如今正在北京陪着老婆孩子呢,做的生意也不小。他的家在那儿,早晚得回去。”这下,田新仓和几个人都愣了。谁也不说话,走了。范德忠和李国芳也愣了,你看看俺,俺看看你,谁也不说话。 田新仓没回家,耷拉着脑袋,去了余来锁家,找余来锁喝酒。田新仓急眼了:“没想到范少山是这样的人!俺们正跟着他穿过羊肠小道,奔阳关大道呢,没想到他把咱们撂半道了,自己个跑了。眼下,阳关大道在哪儿,咱是找不到了。弄不好,还得向后转,顺着羊肠小道往回走。”余来锁说:“要俺觉着吧,少山不是那样的人。他就是不再回来了,也不会不声不响地走了,起码跟乡亲们有个交代吧?再说了,他当初为啥要回白羊峪呀?就为了不明不白地半路跑了?哪能啊!俺觉着吧,两口子闹点矛盾,他得跟人家化解呀,还不需要些日子?”田新仓说:“刚才,德忠叔说的真真的,回去陪老婆孩子了。”余来锁说:“放心吧,过几天,少山一准回来了。这些天,费大贵书记也回家了,这白羊峪有俺,放心。”田新仓急了:“你算老几呀?你有人家范少山的脑袋瓜吗?你有人家那魄力吗?要不是为了‘白腿儿’,你早跑到城里去了。你留在白羊峪,是私心。白羊峪要是指着你,都得饿肚子。当然,你比费大贵强,这人当书记,这不扯淡吗?到村里来过几回呀?哪件事儿是他干的?怕俺调皮捣蛋,让俺给安装光伏发电的师傅们做饭,这俺就服他啦?要说咱白羊峪,俺就服范少山!人家干的事儿,都摆在那儿呢。桩桩件件,谁能说个不字?”余来锁听田新仓损自己,脸发烧,可也没话怼他。可不是为了“白腿儿”嘛,要不然捆着绑着,他也得下山。 余来锁来到了范少山家。问范德忠:“叔,少山不回来了,是你说的?”范德忠说:“是俺说的。”余来锁说:“真的假的?”范德忠说:“真的。”李国芳说:“来锁,说实在的,俺们都老了,打心眼里想让少山留在白羊峪,好在身边有个照应。可又想着他在北京还有一大家子人呢,也不能老在这儿扎着。我和你叔跟他说,往后就以北京那边为主。”余来锁喝了酒,激动了:“不中啊!叔,婶,白羊峪需要他呀!起码他得开手机吧?咯噔一下,联系不上了,让俺们咋受得了啊?明天俺到北京找他去。”范德忠说:“来锁,少山为白羊峪做的还不够啊?就不许人家有点那个私人空间?”余来锁说:“他是白羊峪的,他属于白羊峪。白羊峪才是他的世界。这世界,你不懂。” 第二天,余来锁真的下了山。听说去北京,田新仓也跟来了。余来锁知道范少山住在哪儿,前年还是买药材种子的时候,去过他家。当然,那种子是假的。车上,田新仓老说范少山,余来锁说:“烦着呢,今儿个就能见到了。说点儿开心的。”田新仓说:“开心的?那俺就得说‘白腿儿’了。俺一说‘白腿儿’,你又不开心了。”余来锁说:“俺有啥不开心的?”田新仓说:“前天在街上,俺遇到‘白腿儿’,仔细打量打量,还是细皮嫩肉的,脸上一点褶子都没有。那身条儿,那腰肢儿,一看,俺就心疼了。这样的女人,不就是让男人来爱的吗?俺不爱她,谁爱她?你说是不是?”余来锁嗓子有点干,手有点抖,拧开矿泉水瓶,却喝不到嘴里,洒了一身。田新仓说:“你不让俺说点儿开心的吗?受不了吧?”余来锁说:“你说啥啦,俺都没听见。” 到了北京,天黑了,直接去了范少山的住处。敲门,杏儿开的,愣住了:“你俩怎么来了?”余来锁说:“不欢迎啊?”杏儿说:“快进屋吧!”这时候,范少山也迎了上来:“哎呀,来锁哥,新仓,没想到是你俩!”人家一家刚吃完饭,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呢。小雪和黑桃懂事儿地和来锁、新仓打了招呼,进屋做作业去了。杏儿下厨房,炒了几个菜,摆上桌,三人喝上了。杏儿也坐下,陪着喝两杯。茅台可是真的,杏儿从老家带过来的,她的家乡酒。田新仓说:“少山哥,听说你不回去了,全村人的心里头没滋没味儿,没着没落的。打手机也不通,俺们以为你早把俺们忘了呢!”杏儿说:“他才没忘呢,白天愣神儿,夜里装睡,打的呼噜响着呢。我就纳闷了,他平常不呼噜啊?原来是装的,琢磨事儿呢!”范少山愣了:“啊?俺平常不打呼噜啊?俺咋不知道呢?”杏儿说:“你睡成了死猪,你怎么知道?”几个人都笑了。杏儿说:“我算认识那句话了。留住他的人,留不住他的心啊!这些天,我就看他表演,表演开心,表演睡得好,我就看你演到啥时候。这两天演不下去了,向我要手机。我心里头气,我就不明白了,和我在一起,你怎么就乐不起来呢?”余来锁说:“弟妹,人家少山是做大事儿的人。若是他整天儿女情长的,守着你不出门,你稀罕啊?”盐从哪儿咸,醋从哪儿酸。余来锁明白这理儿。他压低声音,生怕隔壁做作业的小雪听见:“弟妹呀,据俺了解,少山和迟春英就是正常的工作接触,没有走板儿的。他若是敢对不起你,俺头一个不干。俺还是他的入党介绍人呢!俺能发展这样花心大萝卜的人入党吗?”杏儿把手机还给了范少山,范少山开机,当时就给余来锁拨了个电话:“喂,来锁哥吗?”余来锁说:“是俺。少山啊?”范少山说:“是俺是俺。”余来锁说:“少山啊,你这一走快一个月了。一点信儿都没有。俺们想你呀!”两人打着手机,一个像是在北京,一个像是在白羊峪。两人的眼里都闪着泪光。 范少山又回家了。他和余来锁、田新仓上了山。远远就看到,高大的银杏树下,站满了乡亲,乡亲们都来迎接范少山回家啦!这人群里,也站着范老井、范德忠和李国芳。得知余来锁和田新仓去了北京,这老俩就知道,儿子快回来了。他们怕儿回来,杏儿不乐意,两口子伤感情;又怕儿子不回来。少山这一走,老俩心里头空了,整天连句话也没有,范家立马没活气了。加上每天都有乡亲们来,打听少山啥时回来,能不烦吗?回来了,就踏实了。范少山在人群中看到了爷爷、看到了爹娘,看到了那么多熟悉的脸庞,他泪眼婆娑,不由得加快了脚步,迎了上去。 范少山一个来月和白羊峪断了音信儿,好多事还等着他呢!你以为你真能脱得开呀?这金谷农场沈老板找他,冲他发了一通火:“你这董事长还挂着名呢!有事儿我得找你商量,你倒好,一个来月,连个影儿都没有,有你这样的吗?男人,事业为重,不能一个女人叫你围着团团转。”人家沈老板是老大哥,对推广金谷子有贡献。你白羊峪那点儿集体积累,都是靠沈老板赚的。再说了,人家也说得在理儿,你还能怼回去?范少山说:“俺这人就一个毛病,喜欢女人。”沈老板说:“废话!谁不喜欢女人啊?”说完,两人笑了。 沈老板说:“我本想把金谷子垄断了,谁知道,做不到。听说太行山区也有金谷子在生产,也走高端路线。这下,金谷子价格就下来了。这到底咋回事儿?”范少山心一沉,俺和余来锁往虎头村送金谷子的事儿,该不是让他知道了?俺不说,余来锁不说,应该没人知道。他说:“沈老板,俺跟你说过,这金谷子的种子就是从太行山淘换来的。从俺老姑爷爷坟里头取的时候,俺留了半罐给了俺表兄牛成。如今牛成当了村主任了,带着村民发展生产,这金谷子一准是他种下的。也没多少,形不成规模,对咱们形不成冲击。”沈老板说:“星星之火,可以燎原啊!我知道,这是早晚的事儿,可我希望来得越晚越好。这事儿,也遂了你的愿了。你不是一直想推广非外国种子的中国种子吗?”范少山说:“一码是一码。俺的理想是另一码事儿。俺遵守合同,不干涉你经营。”沈老板说:“当初那会儿,金谷子还是大熊猫,再过两年,就成家猫了。”范少山说:“金谷子是中国种子,一开始金贵,最后要走上中国百姓的餐桌,这也是俺想的。你若是明年不签协议了,俺们自己个干。俺想过,赚大钱不是俺的初心。俺们只卖种子,让各地的农民去种出谷子,脱壳去糠,做成小米饭。香啊!”沈老板说:“那你就把金谷子糟践了!金谷子的产量不高,价钱又贵,农民谁不取种杂交谷子?留在我手上,金谷子还是金谷子,离开了我,金谷子就像多年前的‘文革’一样,没了。中国一定会被外国种子的洪流淹没。你信不信。”这一问,范少山没了底气,不知道该咋回答沈老板的话。这心里头沉甸甸的。以为沈老板就说金谷子的事儿,不想这只是说书前,先唱两嗓子,再入正题。沈老板还有话呢!啥事儿啊?沈老板叹口气,好像有点儿麻烦。 ------------ 第十二章?白羊峪的一唱三叹(2) 三十七 这事儿是他引起的。就是“白腿儿”的儿子高辉。前头说到,高辉被安排到农场当副场长了,负责日常工作,包括招工这块儿,他代表着白羊峪呢!肩上的胆子重呀。这样一来,他就得常住在农场,一个月也难得回趟家。农场办公室有两人,女的。一个四十来岁,一个二十多岁。都是高辉招来的。四十来岁的,凭能力,二十多岁的,凭颜值。这一说,都明白了,这里面,就没四十来岁女人的事儿了。这二十多岁的女孩,叫李小婉。李小婉是大王庄的,高中没毕业,去了北京,当北漂。长得好看,能歌善舞。有两个剧组,副导演答应她上戏,条件是得潜规则一把。李小婉没答应,戏没演成。李小婉就等那不潜规则的。等来了,没台词,让她躺在尸首堆里,装死人,不敢出气。装了几回,李小婉觉得自己个都快死了。李小婉不干北漂了,回了家,大王庄。李小婉好看,好看的女孩能没人追吗?有人。李小婉谈过三回恋爱,但她有一个底线,拉拉手,亲亲嘴还中,干别的,免谈。这都啥年头了?人家搞对象,刚认识三天,就搬到一块住了。你还这样?你是当过北漂的,做过演员的,谁信啊?这不是拿俺耍吗?这不光是让不让睡的事儿,这背后指不定有啥事儿呢!前两回,俩小子都因为把持不住,动手动脚,拉倒了。谈第三个的时候,这小子出绝招了。吃饭的时候,给李小婉饭里下了迷情药。李小婉多聪明啊,看着对方表情不对,就说:“这碗饭是我吃呢,还是你吃呢?”小伙子说:“你吃你吃。”李小婉说:“我吃了,就打110,说你给我下迷药,这可就涉嫌强奸了。”小伙子傻了,愣了愣说:“我吃我吃。”小伙子端起饭碗,三扒拉两咽,全吃了。李小婉一笑,走了。就这样,这三段恋情,都分手了。就是李小婉坚持,不结婚,不上床。这事儿,想想,没错啊!那得放在老辈子。现如今,人家就觉着你有病。过去是好饭不怕晚,如今是有酒先喝着。李小婉是处女,她二十三岁了。爹娘嘴碎,整天念叨,要么找个正经工作,要么早点嫁人,搞得她心烦意乱。金谷农场在县城招工,她陪着表姐去了。招工的高辉眼亮了。那女孩忒清纯啊!谁呀?不是来应聘的表姐,而是陪着表姐来应聘的表妹李小婉。高辉说:“你来不来我们农场工作?”李小婉愣了:“我?我高中都没毕业呀?我表姐是大本。”高辉说:“金谷农场欢迎你。”这啥意思?后边争着应聘的还一大溜呢,这就定了?李小婉一打听,金谷农场就在家跟前,待遇优厚啊!你想啊,若是个一般的小工能去县城招吗?那是办公室文秘。李小婉说:“我去!” 李小婉还是有点儿文秘功底的,人家是文艺女青年。会写心灵鸡汤,经常在微信朋友圈发发。农场有多少文秘事儿啊?没多少。就是写写宣传报道,管管农场网站,来了客人,沏茶倒水啥的。闲下来的时候,李小婉就那么坐着,一手托腮,望着窗外的金谷子,想事情。工作时间,李小婉挺认真,不玩手机,不和旁人说笑,然后,想事情。这时候,高辉盯上她了。在这儿说“盯”字也不忒合适,好像狼看着小白兔似的。应该是,高辉注意到她了。能不注意吗?查没查,考没考,就把李小婉招进来了,他就想李小婉在这个农场,每天能见到她。因为她清纯。清纯得不食人间烟火,每天只吃一瓣冰山雪莲。 在农场,李小婉和高辉不怎么接近,平常也没啥交集。李小婉在办公室,高辉在副总经理室。四十来岁的女人是办公室主任,李小婉从主任手里领任务,主任从高辉手里领任务,隔着一层呢!绕过这一层,你就要找借口了。高辉不想找借口,他想自然而然,顺其自然。高辉对李小婉有啥想法?那可是有老婆孩子啊?那个想法,高辉还不敢有,他就是喜欢看这个女孩,想了解一个女孩,想有和她单独相处的机会。终于,这机会来了。主任请了假,老公做手术,她得去医院陪床。这样,办公室就剩下一个人,李小婉。李小婉直接听高辉的指示,每天上班就去领任务,今天干啥事儿?干完了,就向高辉汇报。这事儿完成了,或者是这事儿没能完成,卡在哪儿了,告诉他。这样一来,高辉每天至少能见两回李小婉,熟了。有的事儿,要跑腿儿。比如接园艺师过来,看看金谷子,看看大棚菜。对了,高辉还分管着大棚菜呢。高辉就开车,带上李小婉一块去,车上,李小婉坐副驾驶。看着李小婉的侧脸,细腻粉嫩。若是他回过头去,吹一下,破了。两人有共同的话题,都当过北漂。当年落脚的地方也不远,也在昌平。北京的影视基地多,大大小小不下二三十个,其中一个就在昌平。李小婉在那里扮演死尸的时候,高辉正在一家网吧当陪练呢!有了北漂的经历,这话就多了,话题也宽了。一开始只能说点北漂的事儿,渐渐地,就说感情的事儿了。高辉说起媳妇小兰,在北京呢,在范少山家照顾孩子。小兰没多少文化,初中没毕业。也是从农村出来的,在网吧当服务员。李小婉问:“我想问一个问题,结婚前,你们住在一起了吗?”高辉说:“住在一起了。”李小婉说:“也就是说,你们在婚前就发生了……”高辉先脸红了,再看李小婉,没脸红,就像问今儿个的天气。这是忒清纯了,还是……高辉说:“该发生的,都发生了。”李小婉说:“是你主动的吗?”啊?连这都问?高辉支支吾吾:“算是吧。”李小婉说:“性,对你们男人这么重要吗?”高辉想,这话题,尺度这么大了吗?他的心怦怦乱跳。高辉说:“可能重要吧……反正挺重要。有人说,男人是靠下半身思考的物种。”李小婉说:“我的一个闺蜜,坚持不结婚,不上床。谈了三个对象,为这个,都吹了。你知道为什么吗?”高辉说:“那是因为,她没遇到真正爱她的男人。”这句话,像雷电,把李小婉击中了。她想想,真是这样,这三个男孩,哪个能让她爱得死去活来呀!听了这句话,李小婉不说话了。对,几天没和高辉聊天。每天,领了任务就走,办完了,告知一声,走了。这咋回事呢?高辉也摸不着头脑。想想性的话题,也不是自己个先提的。你这一说,俺还不好意思呢。想了半天,没毛病。有一天天擦黑儿,下雨了,雷阵雨。左一个闪电,右一个响雷。老天张牙舞爪的,发脾气了。下雨之前,下班了,人们都走了。高辉值班。下雨了,他得各屋看看,门有没有锁好,窗子有没有关。他就看着办公室的门开着。走过去,想把门锁好,正好一个闪电,照亮了屋子,他看见屋子里坐着一个人,谁?李小婉。高辉说:“小婉,你咋没回家啊?”李小婉说话低沉,像只小猫:“写稿子晚了。下雨了,灯泡也烧了……”高辉走进屋,说:“俺开车送你回去吧!”李小婉嗯了一声,起身,就站在了高辉身边,碰着了高辉的手。这时候,有一个火星儿,就能腾地烧起来。黑暗中,一转身,撞到了高辉的怀里。亿万个荷尔蒙,化作了成群的野蜂,在高辉的身体里嗡嗡地飞。高辉一把抱住李小婉,亲吻起来。李小婉也死死地抱着高辉,喃喃说:“我的亲啊……”这个雨夜,在这个黑暗的办公室里,李小婉把她的第一次交给了这个男人,他叫高辉。高辉傻了,他不知道李小婉还是黄花闺女。高辉哭了,他感动,这女孩把第一次给了自己。你说这李小婉,咋就看上高辉了呢?谁说得清啊?男女这事儿,有了头一回,就有第二回。那种关系,是盖不住的,外人一看,就看得出来。李小婉时常住在场里,高辉也长时间不回北京。范少山不在,沈老板是总经理,就找高辉谈话,挺严肃:“你找女人,到外边去找。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!你们这种关系,整天眉来眼去的,怎么工作?农场是你们家的?”沈老板建议开除李小婉。高辉不干,和沈老板杠上了。沈老板说:“那就请范少山回来做决定吧!”一听范少山仨字,高辉跑了,带着李小婉呢! 范少山气炸了!高辉这个混蛋王八蛋,当初他赌博、骗钱,就该把他送进去,也免得有今天。怪不得在北京这些日子,小兰跟他念叨,高辉几个月没回去了。当时他没走心,说农场工作忙,说自己个回白羊峪后,就叫他回来。这下可好,带着一个姑娘跑了!“白腿儿”在白羊峪,高辉经常不回家。这事儿,她这当娘的,还不知道呢!可李小婉不回家,家人能不知道吗?人家是在农场丢的,得管农场要人啊!三日两头到农场闹,沈老板受不了了。这回,沈老板把这事儿一说,走了,撂下话:“高辉是你任命的副总,你管吧!” 这下,范少山摊上事儿了!第二天一早,大王庄来人了,领头的是许支书。后边跟着李小婉的爹娘、七大姑,八大姨。娘家人厉害了,有的日爹骂娘,有的哭天抢地。许支书是范少山的老熟人,给面子,大吼一声:“都别闹了!”七八个人都静了音。许支书说:“少山啊,别的俺就不说了。你来了,俺就有指望了。那个沈老板,他跟你拿歪理,还说李小婉把你们副总勾搭跑了。你说这是人话吗?李小婉是黄花闺女,你高辉是有孩子老婆的,谁勾搭谁呀?”范少山说:“小婉是俺农场的员工,怨俺没把她照顾好,俺忒对不起孩子的家长,说声抱歉。”范少山深深地给来人鞠了一躬。“这事儿,要怪都怪高辉那混蛋,俺一准饶不了他。可话说回来,这两人是两情相悦,又不是把小婉姑娘拐跑了,那可就是刑事案件了。俺想,小婉也是一时冲动,年轻人,谁还没有个一念之差,办错事儿啊!俺告诉小婉的爹娘,高辉不光有老婆孩子,还好赌,一屁股饥荒。小婉一旦认清他,一准回来。”小婉娘说:“没听说高辉赌钱啊?他有条件,北京还有房子呢!要不然,就让俺闺女嫁了高辉。她如今这样,谁还娶她呀?范老板说得对,人家是两情相悦,就成全他们。”这叫啥事儿啊?范少山连忙挥手:“使不得,使不得。嫁给高辉,那鲜花就插在牛粪上了。”许支书说:“鲜花牛粪是好搭配,依俺看是个办法。让高辉离婚吧。”范少山急了:“你这啥意思?把人家好好的家庭拆了,合适吗?”许支书说:“这有啥不合适的?你好好的家庭,也不是让别人拆了吗?依俺看,这叫有情人终成眷属。天作之合。你联系上高辉,就跟他说,你就是大王庄的姑爷了。先回北京,把婚离了,就和李小婉把婚事儿办了!”撂下话,一帮人走了。本想着一帮人来闹事,要回李小婉,惩治高辉,没承想闹了这一出。这人都咋啦? 若是前一种情况,好办,可以不让小兰知道,农场内部处理,不显山,不露水。眼下这情况,可咋好?最起码得让小兰知道吧?小兰能不埋怨自己吗?毕竟高辉是他请回白羊峪的。范少山六神无主,他给杏儿打电话,说了这事儿。杏儿跳了:“这高辉怎么回事儿啊?知道这事儿,小兰还不寻死觅活的?人家在北京辛辛苦苦的,他倒好,和姑娘私奔了。有你们男人这样的吗?”这话说的,连范少山也跟着吃了挂落了。范少山想,就杏儿那直筒子脾气,这事儿说不利落。就说:“你先别告诉小兰,先等等再说。”范少山又把余来锁叫了过来,让他拿个主意。余来锁说:“高辉这事儿,白羊峪还不知道。三天两天中,日子长了,‘白腿儿’能不找儿子吗?得先告诉她,起码有个心理准备。高辉和这闺女走了,不可能不留下蛛丝马迹。又不是违法犯罪,人家警察不管这事儿。你不能干等着啊,你得查呀!” 这句话,给范少山提了醒儿。范少山打开高辉的电脑,查信息,又打开办公室的电脑,查李小婉的QQ号。你还别说,有眉目了。李小婉的QQ号叫“忧郁的雪莲”,这两天,有更新。她在空间里写道:“来到这里十八天了。我来干什么?当初知道,现在却有些想不清楚。我就在这迷失的环境里,迷失吧。”“忽然想起北漂的日子。我说得最多的台词是三个字:‘不知道。’‘你来了。’‘吃饭吧。’‘别管我’,还有一句五个字的‘我死给你看’,然后,就真死了……后来不干了。现在想想那段时光,挺有意思。我想当演员。我想,我是个演员。”李小婉眼下的生活虽也漂着,但她却想着做北漂。范少山一看这个,有门儿。为啥呢?都是漂,不一样。眼下的漂,迷迷糊糊的。而北漂毕竟还是有梦的,有梦,就有希望啊。他想起一个朋友,大老板,有小蜜。有一天,他又看上另一个女孩儿。咋办?他就想把小蜜甩开。勾搭女孩容易,小学没毕业就中,可甩就难了,哪的博士后啊!甩不掉,女孩死缠烂打。大老板想了个办法,送小蜜去读商学院。小蜜想,这好啊,读成了,回来管理企业啊。去了。读商学院的多是富二代,年轻啊,小蜜去了,有人追。很快和一高富帅好上了。谁还找你这糟老头子啊?嘿嘿,正中大老板下怀。老头偷偷乐了。你范少山咋办?能帮人家实现演员梦?人家是不接受潜规则的。再说了,你除了在城里卖菜,就是在乡下种地,跟影视圈也不沾边啊?他就想着若是李小婉当了演员,那她不就抛开高辉了吗?就得这么办。范少山就跟她聊天。说自己个是导演,正要导演一部农村戏《大山之子》。外景地就在燕山一带。李小婉是从影视圈摸爬滚打过来的,能随便上你的当?导演,把剧本发我邮箱。哪有剧本啊?聊不下去了。干脆挑明:孩子,俺是金谷子农场的董事长范少山。你的少山大哥。回来吧,农场欢迎你回家! 李小婉真的回来了。回哪儿啦?回到了农场,见到范少山一笑:“董事长,我去度了个假,回来了。还能在这儿上班吗?”范少山说:“刚度完假,就想辞职啊?正常上班!”李小婉咋一个人回来啦?高辉呢?再说高辉,那天听沈老板提到等范少山回来处置他,怕了!咋怕了呢?上次人家范少山没报案,帮他还了饥荒,还让他当场长,多大恩情啊?这回跟人家小姑娘有了婚外情,他哪敢面对范少山,脑袋一激灵,跑。李小婉说,我跟你一起走。走!私奔是多少男人想干的事儿啊。两人夜里跑了。挺悲壮的。去哪儿?高辉认识一个朋友,河南安阳的,用手机联系上了。这网友过去也是电玩高手,上了年岁,玩不动了,就开了一家网吧。两人坐火车到了安阳,朋友就陪他俩玩。看了殷墟,又游红旗渠。朋友知道高辉是带着女友跑出来的,问他往下有啥打算。高辉说:“俺这心里头忒乱,不知道咋办。”他身上没多少钱,不能带着女朋友游山玩水啊。朋友说:“不如就在我的网吧里做陪练吧!你是高手。嫂子就做个服务员。我不会亏待朋友。改日你们有了更好的打算,再说。”就这样,高辉带着李小婉留在网吧,稀里糊涂地给朋友打工了。李小婉想过,私奔是多么自由、多么浪漫、多么美妙的事儿,那应该是行走江湖的神仙眷侣啊!她就是没想到窝在这网吧里了。每天卖矿泉水、面包。网吧里的空气污浊不堪,呛得她不住咳嗽。而高辉呢?崩溃了!他和李小婉住在网吧里一间宿舍,自己没日没夜地陪练,让他想到了自己在北京网吧的日子,和小兰、孩子一家三口住在网吧里,小兰做服务员,就和李小婉一样。他想小兰,想儿子,更觉得对不住李小婉。这一天,高辉对李小婉说:“俺们回去吧!”李小婉哭了:“回去,回去。”她想到了范少山说给她的话。到了北京,高辉把身上的钱都掏给了李小婉,说:“俺不能跟你走了。俺对不起你。”高辉抹抹眼泪,下车了。李小婉攥着一把钱,顺着车窗,撒了出去,就像出殡的车,撒着纸钱。她用来祭奠她的青春,她的短暂爱情。李小婉呜呜哭起来。 高辉回到了北京的家。他丈人、丈母娘正在照看他的小儿子呢!高辉回了家,小兰心里乐开了花。高辉说:“不想回白羊峪了。那里忒累。还有,挺想你。”小兰诧异:“跟少山大哥说好了吗?”高辉说:“说好了。我想在北京创业。”小兰把高辉回来的事儿跟杏儿说了。杏儿也挺意外。心想,这混蛋回北京了?一准是跟那女孩分开了,又不敢回白羊峪了。杏儿憋不住话,有好几回想说高辉和女孩私奔的事儿,幸好没秃噜出去。杏儿说:“是少山同意的。回来也好。范明也大了,我送他去托儿所。你先回去夫妻团聚,想回菜摊儿上班,就回来。”杏儿把高辉回到北京的事儿,跟范少山说了。范少山大骂高辉败类!人渣。杏儿说:“你啥意思?你还指望他不回来啊?带着人家女孩儿海角天涯呀?”你看,女人的思维和男人一样吗?范少山是骂高辉对不起李小婉,杏儿却想的是这个。范少山说:“高辉是死是活,跟俺没关系了。” 高辉半路跑了,把李小婉甩了。人家李家人能干吗?找到范少山,要么给人,要么给钱。给人咋说?就是高辉你得负责任,娶了李小婉。你要是不娶李小婉,就得赔钱。李小婉是黄花大闺女,不能说糟蹋就糟蹋了。范少山说:“你们荒唐不荒唐啊!像高辉这样的姑爷你们也敢要?他能对小婉负责吗?你们这是把小婉往火坑里推啊!”李家人想想,也是。那就赔补青春损失费吧!找不到高辉,你们农场得管,他是副总啊?没办法,范少山和沈老板一商量,给了李家两万,把事儿了了。按下葫芦,瓢又起来了。这边“白腿儿”不干了。余来锁把高辉带着女孩私奔的事儿说了。“白腿儿”就跳了脚。她护犊子,不骂儿子,骂人家女孩,骂女孩儿是潘金莲。余来锁说:“那高辉不就成西门庆了吗?”“白腿儿”想想也是。又骂女孩儿是妓女。余来锁说:“那高辉不成嫖客了吗?”“白腿儿”哭了:“我那可怜的儿子,让这个狐狸精给害惨了!”后来,高辉回到北京,开了手机,联系上了。得知高辉不在农场干了,“白腿儿”又急了。高辉在白羊峪拿的是最高的工资啊!这钱说没就没了。他在北京没有工作,咋养家啊?思来想去,根子还是在那狐狸精身上。她就没想过,高辉还有没有脸回来,范少山还是不是要他。“白腿儿”不干了!去农场找狐狸精算账!余来锁劝不住,不敢惹,只得相跟着。范少山开车回家,半路正好遇到这两人。停车,问咋回事儿?“白腿儿”就把事儿说了。范少山气的,肺都裂纹了。大骂:“‘白腿儿’,你想干啥?是你儿子勾搭黄花闺女,又把人家甩了,你还有脸去找人家?若她是你闺女,你咋办?羞不羞啊?愧不愧啊!”一看余来锁,范少山气更大了:“你余来锁像个党员吗?连个普通群众都不如。‘白腿儿’犯浑,你还保驾护航啊?你们俩,都给我滚回去!”余来锁想说啥,没说出口。“白腿儿”也被吓住了,说:“少山,俺不找了。就是看能不能让高辉回来呀,他在北京没着没落的,日子咋过啊?”范少山说:“他活该!高辉已经被俺们农场罢免了副总经理职务。他跟农场没关系了。就算让他回来,他敢面对俺吗?”“白腿儿”说:“俺儿子堂堂正正的,有啥不敢回来?不就是为了个小姑娘吗?咋啦?说明俺儿子有本事!”余来锁跟“白腿儿”使眼色,那意思,别说啦。范少山说:“事到如今,俺也不瞒你了。俺告诉你,你儿子,我请错了!这回他带小姑娘跑了,回来半路跑了。人家爹娘不干,找他赔补损失。最后是农场赔了两万。还有,他赌博,骗钱,还想偷盗村委会的保险柜,这些,俺和来锁都给他瞒下了。这回俺之所以告诉你,就是你不能护着他了!”“白腿儿”急眼了:“不可能!范少山,你不要高辉就算了,但你不能含血喷人啊!”范少山说:“你问余来锁。”“白腿儿”说:“来锁,真有这事儿?”余来锁说:“真有。到如今骗那十万块钱,还有五万没还给少山呢!”“白腿儿”傻了,愣愣往回走,脚下绊了一下,险些摔倒,被余来锁扶住了。范少山有点后悔说了这事儿,高辉从小娇生惯养,一听这话,“白腿儿”哪受得了啊!范少山说:“嫂子,都怨俺,把高辉弄到老家来了,又没管教好他。”“白腿儿”说:“不怨你。他想赌,在哪儿都能赌。怨俺,把他惯坏了。这样吧,那五万块钱俺还你。”范少山说:“还了五万,俺跟高辉说了,够了。那一半是俺的过。”范少山让余来锁、“白腿儿”上车。范少山开了车,回了白羊峪。 李小婉属于文艺。这片金谷子地好像和她不沾边。办公室主任还在医院照顾丈夫,没上班,就剩下了李小婉一个人。李小婉里里外外忙,不闲着。她是在洗涤爱情给她带来的污浊吗,还是报答范少山的宽容和接纳?范少山看在眼里,心里头沉甸甸的。这姑娘在这儿被荒废了。县里有个歌舞团,是一家大钢厂出资的。大钢厂进了中国五百强了,有钱,办文体。成立了篮球俱乐部,成立了歌舞团。歌舞团的团员都开工资,办了“五险”,也不用跑乡下演出,风餐露宿的。就是领导来了,厂庆,年会演一演,清闲。就是你得条件好,好多是中国音乐学院、北京舞蹈学院毕业的,科班出身。范少山认识钢厂张老板,是高中时的同学。人家都成亿万富翁了,自己个还在种地。这人跟人咋比呢?范少山去了,带了一袋金谷子小米。人家瞧得上吗?稀罕。他说老娘就爱吃小米粥。张老板和范少山提到了当年追的女孩儿,校花啊,结果谁都没追到。让一个老实巴交的栓子给抢走了。这栓子如今在县城炸油条呢。栓子用刀钢钢地剁,将两条面粘在一块,下油锅,校花就用大长筷子翻来翻去,将炸好的油条放在铁筐里,就卖了。张老板看着校花的脸被油烟呛得有点脱皮,就想帮帮她,吃了两根油条,放下一万块钱。栓子忒警惕:“你啥意思?拿走!”你看,到如今还严防死守呢!两人笑笑,叹口气。张老板又夸范少山:“当农民,种地。多好啊!我最羡慕了。开这么大厂子有啥用?就是累人。”范少山想,人有钱,话咋说都中。这当口儿,秘书推门,说经理们都到了,会还开不开。张老板说,再等五分钟。范少山赶紧说事儿,推荐李小婉进歌舞团,并拿出手机让他看照片。张老板连手机都没看。说:“这事儿啊?你说中就中。明天让她上班吧!”范少山没想到,张老板这么痛快,一个劲儿地感谢。张老板说:“这么大厂子,多个把人,算啥呀?”这事儿,他事先没跟李小婉说。你跟人家说了,万一成不了咋办?人家多失落呀。回到农场,范少山找到李小婉,告诉她被歌舞团录取了。李小婉愣了。范少山说:“去干你喜欢的事儿吧!这儿不属于你。”李小婉说:“大哥,你是我的恩人!”李小婉流泪了。 李小婉走了,离开金谷农场这个伤心之地。 ------------ 第十二章?白羊峪的一唱三叹(3) 三十八 再说范老井和泰奶奶。这两个老人奇了怪了。范老井犯病的时候,泰奶奶精神着呢。泰奶奶病了,范老井又头脑清醒了,啥都正常了。反正,这老俩,总有一个好的。一个好了,就看望另一个病的。有人说,这要是老两口,就好了,彼此有个照应。老了,人们也不说闲话了,说的是实话。老了,也不怕人传闲话了,一辈子都是为别人活着,最后几年,留给自己个吧。平常,范少山安排了俩妇女,照顾泰奶奶起居,生怕老人家有个好歹的。学校操场上平摊着一片金谷子,日头照着,金灿灿,暖洋洋的。这时的金谷子,被秋阳晒热了,就像热炕头。泰奶奶躺在金谷子上,全身的筋骨滋滋响,像长出芽来,舒服啊!这金谷子舒筋活血,治病呢!泰奶奶在金谷子上躺着,范老井在一旁坐着。泰奶奶说:“老井,你老伴儿走了多少年了?”范老井说:“三十多年了。”范老井想起了老伴儿,叫桂英。那时解放没多少日子。桂英是媒人介绍的,小王庄人。桂英也是穷人家的,苦水泡大的。前头不是说过,范老井给泰奶奶家扛活嘛,后来闹土改,他就离开了泰奶奶家,回了白羊峪。待了两三年,就有人提亲了。范老井娶了桂英。桂英贤惠,为他生了两男一女。白羊峪闭塞,缺医少药,一男一女闹了病,没活下来,就剩下了范德忠。桂英是个好女人啊!待他知冷知热的,就是俩孩子死了,她整天哭,受了病。那时生产队,还要下地干活儿。妇女能顶半边天啊!得和男人一样,搬石头,修梯田。有一回,桂英眼前一黑,栽倒了。醒来时,眼睛就看不见了。桂英成了瞎子,下不了地了。桂英就在家里摸索着做饭,洗衣,还能喂猪。整天磕磕绊绊的,浑身是伤。后来,她就习惯了。进门出门,走得挺顺溜儿。家里穷,范德忠抽羊角风,得治。没钱啊,咋办?她就做豆腐。瞎子做豆腐?范老井呢?范老井是生产队长,带领社员学大寨呢!那时候,就这样,你得大公无私。每天半夜,桂英起床,拉磨,磨豆浆。之后就将豆浆放在大锅里煮,把煮好的豆浆用纱布过滤、点卤,这就成豆腐脑了。又把豆腐脑舀入木框里成形,盖好盖子,压上石头,再等三四个钟头,豆腐就做成了。这时候,天也亮了,桂英把做好的豆腐,放在门口的石凳上,高喊一声:“卖豆腐喽——”做豆腐,对个瞎子来说,最难的是啥?烧火煮浆。火大火小有讲究,稍不注意,豆浆就沸了,潽上锅台,流到灶下,这豆腐就做不了了。桂英没有眼,她哪看得见啊?一开始,桂英总是将豆浆煮沸,潽出去。不光白忙,还浪费了豆子,心疼啊!慢慢地,她就靠耳朵,能听出豆浆是不是要沸了。就在豆浆煮开的眨眼工夫,撤了灶膛里的火。村里人都说:“桂英是凭着良心和感觉做豆腐。”四十六岁的时候,桂英死了。那天,她没起床做豆腐。桂英对范老井说:“俺忒累呀!该歇歇了。你再找一个吧!”说完,咽了气。范老井傻了!老婆没病没灾的,咋就死了?后来,范老井才知道,老婆得了癌症,熬不动了。范老井哭成泪人,越想越哭。桂英得了癌症,没告诉他,他不知道,也没问过。在他眼里,桂英就是个劳动机器,他疼过她吗?怜惜过她吗?她做豆腐的时候,帮过忙吗?没有。范老井为了公家,干了一辈子,他的心里头是没有家的。桂英死了,还不到五十岁的他,没有再娶。想着想着,范老井的眼角,蚯蚓一样爬出两条浑浊的眼泪。他对泰奶奶说:“她没享过一天福,俺有罪呀!”泰奶奶坐了起来。说:“人来到这世上,就是来受苦的。俺们这一辈,都是做牛马的。就愿意黑桃、小雪她们好起来。”范老井说:“孩子好了,俺就能闭上眼了。” 校园静静的。两位老人坐在操场上,日头照在他俩的背上,看着就暖和。这当口儿,余来锁从校园路过,站住,看着老人的背影。走了。诗意像一只兔子,乱撞着余来锁的心房。余来锁边走边朗诵: 日头足足的 照着范老井,照着泰奶奶 他们的背影,金黄 仿佛,日头变成了聚光灯 在全世界 只照着两位老人 他们坐着,像两尊石像 他们站起,是两棵青松 他们的身旁,是躺下的金谷子 一粒一粒,那都是生命啊 它们说,有俺在,两位老人,就能活 …… 五奶奶病倒了。前头提到,五奶奶拉扯了大军过日子,大军脑袋不灵光,做饭,洗衣,有时下地都是五奶奶干的。七十多的人了,哪经得住这么折腾啊!这不,淋了一场雨,不起炕了。五奶奶做不了饭,大军又不会做,娘俩饿了两天。大军扛不住了,跑到院子里拔萝卜,带着泥土就啃。又拔了俩给五奶奶。五奶奶那牙口,啃得动吗?只能饿着。第三天,被邻居发现了,要不然,五奶奶还不知咋样呢!这事儿,把范少山的心戳疼了。他去看了五奶奶,又让人给五奶奶包了顿饺子。范少山想,俺留在白羊峪为啥?光是种金谷子、开农场吗?村里头这么多老弱病残,得管起来呀!若不管他们,种多少金谷子,保不齐还得发生老德安那样的悲剧。这事儿,不能等啊!范少山找到费大贵、余来锁,说了自己个的心思:在村里头办个食堂,供养着老弱病残,起码让他们吃得上饭。是个好事儿,可钱从哪来?金谷农场的金谷子、大棚菜赚了些钱,都入了集体的账,可以拿出来用来办食堂。办食堂不是一天两天,钱万一哪天断了,也就开不成了,不能虎头蛇尾啊。范少山说若是没钱了,俺去拉赞助。费大贵说:“‘***’那年份,村里头也办过食堂,结果呢,没几天就吃黄了,如今想起来,简直是乱搞。咱可不能像过去那样子。”范少山说:“到食堂吃饭的人,得是孤寡老人,残疾人,像五奶奶、大军这样的,俺掰着指头算了算,也就十几个人。好办。咱把吃饭人的名单,叫村民代表会讨论通过。”余来锁说:“做饭的挺重要。一是得会做,二是得态度好,有爱心,会照顾老人。”费大贵说:“还是田新仓吧!安装光伏发电时,不是他做的吗?”余来锁说:“他跟人家打了一架,你忘啦?”费大贵说:“人家不是变好了吗?不能老揪着人家小辫子不放。”范少山说:“要不就让‘白腿儿’来。”费大贵说:“女人家干不了重活儿,扛个米呀面呀都不中,要不把田新仓也算上,他俩。”一听这话,范少山扑哧笑了。余来锁跳了:“那不中!他俩天天在一块,那还不得出事儿啊?”费大贵常年在布谷镇,不知道余来锁惦着“白腿儿”呢,就说:“能出啥事儿啊?一个寡妇,一个光棍,出事儿,也是好事儿。”范少山说:“这样吧,就叫田新仓做饭吧。”余来锁立马说:“俺同意。”费大贵一愣:“你咋又同意啦?” 食堂办起来了。范少山起名:爱心食堂。食堂就在小学校。一来这儿有富余房,二来方便泰奶奶吃饭。食堂就在两间厢房里。厢房原是仓库,装的都是乱七八糟,好些年了,还有批林批孔大会的会标呢!把仓库清了,刷了白粉,干干净净。摆了两张桌子,十几个凳子。还有一只碗橱。另一间呢,就是厨房了,厨房里用的是沼气灶,干净。田新仓穿着白大褂,戴着厨师帽,上任了。十二个人的饭,对田新仓来说,不难。给安装光伏发电工程队做饭的那会儿,四五十人,照做。范少山给他制定了菜谱,一个礼拜不重样儿。让用餐者吃得营养,吃得开心。菜谱上墙,餐具进橱。每个人都有个抽屉,抽屉上写着自己个的名字。吃饭的时候,打开抽屉,拿走碗筷。卫生啊。别看田新仓这人平常吊儿郎当,做饭是把子好手,干净利索。不过,头一顿饭,就出漏儿了。蒸了两屉馒头,炒了几个菜。田新仓想等他们吃完,自己再吃。这会儿,田新仓坐在厨房门口,弹着吉他,就见大军拿着饭盆从餐厅过来了。大军向田新仓行了个军礼:“敬礼!馒头。”田新仓一愣,赶紧去餐厅看。人家吃饱走了,就剩下了大军,一桌饭菜都干了,两屉馒头也没了。更要命的是,大军还没吃饱。田新仓苦叹一声,又做了一锅凉面,西红柿鸡蛋打卤。自己吃了两碗,大军又吃了大半锅。 “白腿儿”来找田新仓。干啥?吃饭?“白腿儿”是寡妇,可她还年轻,不够吃饭资格。全村的寡妇,就丢下她了,她心里头不乐意。自己个孤身一人,要下地,要忙家务,一个人的饭,懒得做。她找田新仓,用塑料袋装点儿饭菜回去。正是开饭前,食堂没别人。田新仓能不给吗?“白腿儿”来了,还有求于他,田新仓心里头痒痒啊!本来食堂就一顿晌午饭,田新仓给“白腿儿”盛得多,连晚饭都有了。赶着人们吃饭之前,“白腿儿”拎着塑料袋,走了。去了几回,田新仓免不了要摸一下手啥的,“白腿儿”就啪地掴他的手:“讨厌!”这一句讨厌,更让田新仓醉了。这一回,余来锁想去食堂看看,看看田新仓有没有偷懒儿。去了,田新仓没偷懒儿,正给“白腿儿”装饭呢!这事儿,让余来锁撞上了。咋说?余来锁腾地脸红了,说了句:“你们忙。”走了。余来锁上火了,就像看了不该看的事儿。他眼里的“白腿儿”是个挺正直的人啊,咋就为了一顿饭菜,违反村里的规定呢,咋就为了一顿饭菜,就和田新仓黏黏糊糊呢?余来锁想不通,他也没法跟别人说。他自己个躲在村外的大石头后边,想心事儿。俺爱“白腿儿”,是不是爱错了?俺追求“白腿儿”这么多年,连个手都没摸着,还不如田新仓呢?看她跟田新仓亲亲热热,说不定都亲过嘴了。余来锁越想,心里头越是别扭,跟范少山打了个电话,说去趟他哥家,去了布谷镇。 到了哥家门口,刚要敲门,停下了。他想,进去后,哥哥嫂子肯定要问他的婚事儿,自己个还跟上回似的,说跟“白腿儿”要结婚了?原来说这句话,还有门儿,如今变得没影儿了。余来锁找了家小旅馆,住下,疗疗伤。 在食堂,余来锁去了,吓坏了田新仓和“白腿儿”。田新仓想,余来锁大小是个村干部,这事儿让他知道了,还能好吗?捅到费大贵、范少山那儿去,俺这厨师还能当吗?下回“白腿儿”再来,决不能开口子了。“白腿儿”想,俺求田新仓,来食堂取饭菜,余来锁会咋想?会不会觉得俺跟田新仓好上了?下回再也不去了。田新仓想的是自己的差事儿,一个月一千块钱,轻轻松松赚了,他没想到会伤害余来锁。反正“白腿儿”又不是你的女人,干你啥事儿啊?你看,各有各的想法。 余来锁在布谷镇住了三天,想通了。俺爱了“白腿儿”这么多年了,不能经不住风吹草动,爱的路上哪会没有沟沟坎坎啊?就算田新仓追,俺也不放弃,只要她不和田新仓结婚,俺就奉陪到底。这样一想,“白腿儿”找田新仓取饭,占村集体的便宜,不仅可以原谅,还有点儿小可爱了。 这社会变化啊,都是因为人和事儿往前推的。这五奶奶和大军的遭遇,就促成了白羊峪的食堂。布谷镇一带,外出打工的农民不少,留下了一群空巢老人、鳏寡孤独,这些人,有时候连饭都吃不上。在村里办食堂,是个不错的办法。葛书记带了各村书记到白羊峪参观,推广白羊峪的经验。葛书记说:“养老是大事儿,吃饭是头等大事儿。民以食为天!白羊峪的办法不错,现在有条件的村办起来,镇上给一定的补贴。”葛书记表扬了费大贵,老书记了,还在发挥余热,不简单。费大贵嘿嘿笑,应该的,应该的。余来锁说:“这事儿,主要是范少山的主意。”葛书记握住范少山的手说:“年轻有为,年轻有为啊!”事后,范少山埋怨余来锁:“就让大贵书记露个脸有啥呀?你就非得多一嘴?”余来锁说:“实事求是嘛。”不过,葛书记夸了自己个,范少山这心里头挺熨帖。 ------------ 第十二章?白羊峪的一唱三叹(4) 三十九 再说苹果园。上百亩的苹果园三年没结果了。每年,范少山都带人去打沼气液,分着阶段,按着比例打。一直没使农药。果园里,长起了荒草,荒草里蜻蜓飞着,蚂蚱蹦着,蛐蛐叫着。这还叫苹果园吗?糟改啊!青蛙爷爷余庆余见了,一个劲儿叹气。一叹气,就往自己个的果树上可劲儿洒农药。不打农药,苹果树不开花,不结果,这都明白。可你得给果园薅薅草,松松土吧?不对。不打农药的苹果就是要和这些野草、蜻蜓、蚂蚱、蛐蛐形成一个生态系统。你把草拔了,那些个昆虫跑了,就毁了。这些个知识,都是孙教授告诉的。这个,只有范少山和杏儿知道。不光余庆余,做了不打农药苹果试验的村民见了,也都摇头。好在杏儿每年给他们发补贴,也就不好说啥。要不然,谁干啊?这么糟践土地,老天答应吗? 余庆余回到了白羊峪,日子过得挺好。青蛙上学了,余庆余做饭用上了沼气,晚上用上了电灯。知足。余庆余是余来锁的二叔。这老头各色,不合群。他有三十多棵苹果树,就是不搞无农药苹果,年年打药,农药乱飘。你说,让人家的无农药苹果咋搞啊?余来锁不乐意,就做余庆余的工作,让他加入无农药苹果的试验。余庆余是个倔头,不同意。总觉着余来锁没安好心,想䞍受他的苹果园。说实话,这几年,余庆余去了北京,这地,一直是余来锁种着。余庆余回村了,余来锁就乖乖把地让出来了。这心里头也有点不平衡,自己个这么多年,剪枝啊,施肥啊,容易吗?这果园,说没就没了。有时候,他心里头对范少山还有点儿小埋怨:你把老头带回白羊峪干啥呀?不管咋说,地是人家的,你心里头再不乐意,也得给人家不是?可余庆余毕竟老了,余来锁就想自己个代管他的苹果园。这样,就可以进入无农药苹果的试验田了。可余庆余就说了俩字:“不中!” 余来锁说:“二叔,你老在首都北京也待了几年,觉悟应该比俺们高啊?” 余庆余说:“你是党员,你觉悟比俺高吧?咋不把你的苹果树 给俺?” 一句话,把余来锁怼了回去。 余来锁跟范少山说:“俺那二叔,榆木脑袋,不开窍。你出马吧!” 范少山说:“依俺看,俺去找他也不中。咱得另想办法啊!” 余来锁说:“啥办法?” 范少山说:“变!” 范少山和余来锁在村里走,在田野走,绕了一大圈儿。范少山问:“你有啥感觉?”余来锁呼呼直喘:“累。”范少山提高嗓门儿:“你看到了啥?”余来锁说:“石头和庄稼。”范少山说:“亏你还是诗人呢!一点儿悟性都没有。”余来锁说:“石头房子和梯田。”范少山给气笑了。说:“俺告诉你。俺们走过两条街,一家一户,有几家年轻人?有多少老弱病残?你再看看这地,还能种不少的庄稼呢!过去的承包地,一家一户经营,家家户户都有硬劳力,没事儿。如今没人了,走的走,散的散。剩下的,老的老,残的残。白羊峪靠吃国家救济也能活,可那活得没滋味儿啊!就跟混吃等死一样。这样下去,白羊峪脱不了贫,而且随着人口的减少,会越来越困难。”余来锁说:“那咋办?”“咱得走集体化道路。”余来锁一愣:“那不是又回到人民公社啦?”范少山说:“俺说前门楼子,你说胯骨轴子。那能一样吗?那时候,农民没有土地,土地是集体的,人家孙教授说,我国农村改革,是从调整农民和土地的关系开始的。要继续深化农村改革,主线还是处理好农民和土地的关系。咱就得在这上面做文章。抓住了土地,就抓住了百姓的心。要不然,你二叔那几十棵苹果树,还是要打农药。” 这话题,多大呀,越聊越热,心里头痒痒啊。回到家,范少山和余来锁聊了一宿。范少山说:“外地有成型的经验,人家土地流转,搞确权登记,乡亲们带着土地入股,年底分红啊!”余来锁说:“咱们种地能值多少钱啊?靠啥分红?”范少山说:“眼下有金谷农场,咱村集体有些收入。咱不是去过虎头村吗?人家都搞旅游了,将来咱也搞旅游,办农家乐。”余来锁说:“就咱们二三十户人家,农家乐办得起来吗?”范少山说:“咱把那些搬走了的人再叫回来呀!”余来锁说:“那不中。走了的人都是逃兵。白羊峪发展好了,还叫他们回来?你猪脑子?”范少山说:“人家终归是白羊峪的户口,房子还在。当初也是因为穷,待不下去了,咱得理解不是?”余来锁说:“咱苦巴苦业地把家业创下了,他们不是抢占胜利果实吗?俺想不通。”范少山说:“想不通,就先撂着,慢慢想,反正眼下还没到时候。” 春天的地气噌噌地长,催得万物在泥土中,扭着秧歌儿钻了出来。范少山几乎每天早晨跑步,都要经过苹果园,摸摸苹果树,跟苹果树说说话。摸摸苹果树,这都好理解,跟苹果树说说话?范少山让这苹果树折腾的,是不是脑子不忒好啦?你当苹果树是人啊?范少山的脑子还是那个脑子,不忒灵光,也不忒笨。对了,他就拿苹果树当人了。你干成一件事儿,就得跟傻子一样。他站在这儿,就当苹果林是一列列队伍,这队伍浩浩荡荡的,提气呀!走进苹果园,他就像检阅仪仗队呢!他喊一声:“苹果树们,你们帅帅哒!”范少山就听苹果树们说:“还是首长帅帅哒。”范少山总是走着走着,经过一棵棵光秃秃的树,走不动了。坐下来,和苹果树说话。说啥呢?就像和杏儿谈恋爱时那样,说得掏心掏肺,说得浓情蜜意。每一回,都说不一样的话题,每一棵苹果树都听懂了他的心,都听懂了白羊峪。苹果树们,能不顽强地活吗?能不可劲儿地长吗?这个早晨,和苹果说完话,他困了,靠着一棵苹果树,打盹儿。梦里,他看见苹果树开花了,花开得绚丽啊,灼眼睛。花香扑鼻,熏得他出不来气。醒了。这是在梦里吗?他真的看见苹果树开花了!每棵树上都挂着白色的花,那五个瓣花朵像喇叭呀,漂亮啊,让人的心都醉了。范少山在苹果园里奔跑,边跑边喊:“你们辛苦啦——谢谢你们——”范少山一直跑到村庄,在街上喊,“开花啦——苹果树开花啦——” 听说苹果树开花了,村民都拥向果园看新鲜。余来锁来了,“白腿儿”来了,田新仓来了,五奶奶和大军也来了。范少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杏儿,在手机里,杏儿看到了洁白的苹果花,在电话里,杏儿嘤嘤哭出声来。四年了,杏儿为白羊峪的无农药苹果操碎了心。她和村民是订了合同的,即便不结果,也要给村民发补贴,一年就两万多。她就想着把中国的无农药苹果摆上自己的菜摊儿,送上电子交易平台。能开花,就会结果,这梦,就实现了。 杏儿来到了白羊峪,带着小雪和黑桃,来看苹果花。俩孩子看得眼都花了,一个劲地说好看。杏儿忽地想唱歌,就在这果园里,就在苹果花旁,杏儿唱开了贵州民歌《初相会》 燕子初会哪高楼台 燕子初会哪高楼灯 我妹初会哪献花台 这边,范少山接上了。在北京卖菜的时候,杏儿总哼贵州民歌,范少山都记住了。 山比天高水更长哟 盼来一年走姑娘 绿水绕青山画一样 阿妹醉在画中央 脸儿泛红光手中忙 风雨桥头望情郎 挑花刺绣忙嫁衣裳 打好油茶带客访 杏儿唱: 初相会 牛会操场哪马会街 鸬鹚得会哪长江水 我妹得会哪聪明人 …… 白羊峪的苹果不打农药,就打沼气液,用沼气液杀虫。沼气液含有丰富的氮、磷、钾、硒等成分和微量元素,促进农作物生长,能防治一些病虫害,被称为生物农药,这就在白羊峪的苹果身上起作用了。这沼气液杀虫,配比上有讲究,啥虫子一冒头,该兑多少水喷,有讲究。这配比,范少山都记着呢。问题是,你打了三年的沼气液,为啥没开花呢?还不是让虫子吃了?可这回,咋就开花了?不仅开花了,树身上还没多少虫子。打沼气液也是偶尔的事儿。你说新鲜不?熬过了这几年,这苹果树需要多么顽强的生命力啊!它已经百毒不侵了。余庆余看人家的无农药苹果开花了,他也眼热了。人家的一个苹果六七十块,你的苹果,六七十块得用车拉呀?能比吗?想想这两年花了不少农药钱,心疼啊。余庆余找到范少山,也要拉上三十棵果树,加入试验田,不再打农药了。原以为,等完成土地流转后,余庆余的苹果树自然而然就归过来了。想不到这苹果花开,也管用。范少山说:“青蛙爷爷,这就对了。”他总是记不住余庆余的名字。 费大贵又上山了,累得满头是汗。费大贵在布谷镇的家养了一只鹦鹉,稀罕物儿。鹦鹉待他可亲了,一进门就叫:“欢迎费书记,费书记辛苦了!”费大贵稀罕得不行,这回镇上让书记归位,他回白羊峪,就想带上鹦鹉,又怕影响不好,就没带。可他心里头惦着,怕家里人慢怠了鹦鹉,不踏实。隔三岔五地下山,多半是回家看鹦鹉的。费大贵快七十了,这上上下下的,累得他够呛。今儿个他发话了:“咱白羊峪别的事儿,都是小事儿。最大的事儿,就是把路修通。不要等冬天了,眼下就着手干。要不然,俺死前,怕是也看不到路能通了。”费大贵说得挺悲壮,撞击着余来锁和范少山的心。人家说得在理儿啊,可你不在农闲的时候干,把地里的庄稼都扔下吗?再说了,白羊峪也没多余的人手啊?费大贵说:“靠咱们一准不中,得想办法。” 范少山忽然想到了雷小军说的一句话,说是这时代光靠艰苦奋斗不中了,那是一只翅膀,飞不起来。那只翅膀是啥,人家没说,让你去看。可眼下忙着不打农药的苹果,去不了啊。余来锁说:“大贵书记说得对。俺同意。咱们这条隧道,没纳入政府的支农项目,若是上了这项目,就不用俺们开山了,政府给咱们开。俺想过,路的后半段是个平缓的山坡,凿下去两尺,汽车就能开上来。再穿过隧道进入白羊峪,也就不到两里路。咱以后发展旅游,就方便了。”范少山说:“来锁哥,真没想到,你还惦着这事儿呢?俺早忘了。对了,在隧道楼隧道口旁边,开辟一个大型停车场,方便旅游大巴停车,齐了!”费大贵一听,乐了:“往后上班,俺就可以开着车来了。”余来锁说:“爱哭的孩子有奶吃。如今干事儿,你不能闷着干,你得让人家知道,人家不会知道你干啥,咋帮你呀?你看,雷锋那么多照片,都是做好事儿的时候拍的,要不然谁知道雷锋啊?”范少山说:“这样吧,来锁哥,俺俩就跑县城,办修隧道的事儿。村里就让大贵叔坐镇吧!”这一说,三人都同意。 忘交代了,白羊峪这地方,属于金安县,金安县城在金安镇。去了县城,两人见到了县农工部的一位副部长,姓马。马部长说查看了登记表,有点为难。说:“虽说镇上首肯你们不搬迁,可你们白羊峪还在全县的搬迁村名录里。”范少山说:“马部长,你见过金谷子吗?”马部长摇摇头。范少山又说:“你见过光伏发电吗?”马部长说:“听说过。”范少山说:“你看你这部长当的,俺们白羊峪的金谷子,都卖到外国去了,你都不知道?俺们白羊峪都安上光伏发电了,你还让俺搬下山?俺白羊峪那山,那水,那树,你见了,保准都舍不得走。”马部长说:“你的心情我理解。可开山毕竟是个大项目。要是正常,国家有政策,省市县都要跟上配套资金,要在上年度的年底前上报。你们就算纳入了盘子,时间也来不及了。这样吧,我们积极争取把白羊峪纳入不搬迁贫困村,如果成功,最早明年就可以帮你们修路了。” 听这话,有点哄着孩子不哭。没办法,政府这条路,算是指不上了。从政府大院出来,晌午了,两人去了一家面馆,就着大蒜吃面。本来应该喝点儿,可范少山开着车,不敢喝。余来锁一个人喝酒,没劲,也就不喝了。范少山问余来锁:“连马部长都不知道白羊峪的金谷子,啥意思?不是电视上有广告吗,还是明星做的。”余来锁说:“人家当官的谁看这个啊?”范少山说:“当官的看啥?”余来锁说:“先看新闻联播,再看当地新闻。人家不追剧,也看不到电视剧中间播的广告。”余来锁说:“咱们的金谷子上过金安台呀?”余来锁说:“就一晃那两分钟,当官的记得住吗?” 范少山想到了欧阳老师。欧阳老师在村里支教两年了,是个网红。她做直播,有大量的白羊峪视频,种金谷子的,开山修路,运电池板的,泰奶奶守着棺材教书的……海量啊。一从县城回来,范少山就去了学校。学校又走了一拨学生,还剩下青蛙等三个孩子。山里的孩子笨啊,欧阳老师有耐心,手把手地教。见范少山来了,欧阳老师离开教室,去了办公室。欧阳老师说:“大哥,有事儿啊?”范少山说:“就是来看看欧阳老师。”欧阳老师笑了:“我见你每次到校园,看看泰奶奶就走,连我这儿都没瞄一眼。”范少山说:“算是俺的错。你是白羊峪最尊贵的人,俺做得不够。这些天,把这日子都放在苹果树和农场了。”欧阳老师说:“听说苹果树开花了,我也去看了。正赶上你和嫂子唱山歌呢!我就录上了放在网上,都是好评啊!”欧阳老师拿出手机让范少山看。范少山说:“俺咋没看见你啊?”欧阳老师说:“你们正秀恩爱呢,哪看得见我呀?”范少山嘿嘿说:“都老夫老妻了。”欧阳老师说:“我把苹果树开花的消息告诉孙教授了。他高兴地说:‘这是一场苹果革命!’”范少山说:“俺不如你,比你晚。孙教授也说了这句话。他还说,要把这件事儿写进书里。”欧阳老师说:“找我肯定有事儿。说吧。”范少山说:“不好意思,又得求你。你不是有白羊峪好多视频吗?俺想能不能整理成一个专题片,配上音。俺想送到金安电视台去,宣传宣传白羊峪,说不定,那条隧道就修通了。”欧阳老师说:“这好办。我对你有了个新的认识,学会变通了。这就对了,你不借助政府的力量,那条路还要修个十年八年的,什么事都耽误了。” 电视专题片《白羊峪之路》,由欧阳老师制作完成了。欧阳老师写的解说词,欧阳老师解说的。送电视台前,范少山把自家电视摆在院子里,招呼乡亲们来看,乡亲们边看边流泪,都说拍得好。视频资料送电视台,范少山为难了。不认识啊!人家能给你播吗?人家天天播放肛肠肛瘘广告呢,专在吃晚饭时候播,那得赚多少钱?你这二十分钟专题片,相当于一百条广告了,不光不赚钱,还占用了广告时间,人家没脑子?去了电视台,别说送片子,连门口都进不去,俩保安在那儿站着呢!余来锁说:“俺说了不中吧!还得托关系。”范少山说:“咱们的关系都是庄稼人,挖下祖宗八代,哪有跟电视台沾边儿的?”余来锁说:“你有个同学不是钢厂老板吗?俺看电视上有广告。叫啥来着?”余来锁说:“张小强?”余来锁说:“对了。金安钢强钢铁公司总经理张小强先生祝全县人民幸福安康!对了,就这句。金安新闻这个栏目,是人家赞助的。”范少山眼睛亮了:“上高中的时候,俺俩追过一个女孩啊!走!”去了钢强钢铁厂,张小强正在办公室泡澡。办公室泡澡?对了,人家办公室大,对门间就是个浴池。每天跑一澡,雷打不动。张小强看过显微镜,人的皮肤爬着密密麻麻的寄生虫,受不了了,总觉着浑身痒,洗完澡,好受多了。张小强在那边浴室洗澡,范少山就和余来锁在这边的办公室等着。一会儿,张小强披着浴巾出来了。范少山赶紧迎上去,介绍了余来锁。张小强说:“又找我有事儿吧?反正你说的都是小事儿,好解决。”范少山说:“你眼里的小事儿,在俺们眼里可是大事儿啊!”张小强说:“花不了一个亿的事儿,都是小事儿。”范少山就把专题片上电视台的打算,对张小强说了。张小强说:“你看,小事儿吧?电视台靠我的广告费养着呢!我给钱台打个电话。”张小强打手机:“钱台啊,白羊峪有个电视片,你给播了,就这两天。对了,安排黄金时间。”听到钱台在电话里说:“没问题,送过来吧!”张小强说:“狗蹦子来例假,多大点事儿啊?”范少山、余来锁连声感谢,要走,去送片子。张小强拉住范少山:“还用你跑一趟?”说话间,秘书进门了,带了资料走了。张小强说:“你先别走,说说那些年咱们追过的女孩儿。” 《白羊峪之路》在金安电视台播了,火了。应观众的强烈要求,播放了三遍。观众给电视台打电话,网上留言,都说金安还有一个白羊峪,白羊峪还有一群为心中梦想奋斗的人。他们感谢电视台,终于播出了这么正能量的作品。压了好多场肛肠肛瘘广告,医院都找上门来了,钱台长正为这事儿烦恼呢,哪顾得上能量正不正的事儿?没想到,县里开大会,县委毕书记点名表扬了电视台,说《白羊峪之路》拍得好!播得好!反响好!毕书记连用了三个好。毕书记说:“电视台的作风转变非常好!过去,肛肠肛瘘的广告多,专门在观众吃饭的时候播,让人家怎么吃饭?这些天,那些广告不见了!换成了《白羊峪之路》,换成了观众访谈。路子走对了。电视台就是要弘扬我们金安人民的奋斗精神!”毕书记一表扬,人们都向钱台长投来了敬佩的眼光,这钱台长心里头受用,心想,我进常委,当宣传部长有门儿了。马上跟进,设了“走进白羊峪”栏目,全方位宣传。 再说费大贵,在布谷镇家里看的《白羊峪之路》。看了两遍,电视上没他的影儿,解说词没他的字儿。这咋回事儿啊?费大贵气得把茶杯摔了!说:“俺是书记,咋没镜头呢!”这一说,鹦鹉记住了,立马说:“费书记,没镜头。费书记,没镜头……”费书记给余来锁打电话,训了一通:“余来锁,俺费大贵还是不是白羊峪的书记?白羊峪还是不是在俺的领导下?你们拍的那个片子,为啥对俺只字不提?你们眼里还有俺这个书记吗?”余来锁说:“费书记,片子里反映的金谷子、开隧道、运电池板这些个事儿,哪一样你也没参加呀?没留下资料,再说了,欧阳老师你都没见过。这事儿不是宣传哪个人,是宣传白羊峪,想引起区领导的注意,把咱们的道路修通。你应该理解呀!”费大贵没话了,气得在院子里绕了一圈儿。回到屋,鹦鹉说话了:“费书记,没镜头。费书记,没镜头……” 费大贵的高血压犯了,赶紧吞了两片药。 鹦鹉还在念叨:“费书记,没镜头。费书记,没镜头……” ------------ 第十三章?泰奶奶走了,风来了(1) 四十 范少山和余来锁靠着银杏树,想心事。两棵银杏树,一人一棵。事情也不顺,修路的事儿,没影了。下雨了,淅淅沥沥。范少山看着雨,不由得朗诵起来:“春雨唰唰地下着。透过外面淌着雨水的玻璃车窗,看见秦岭西部太白山的远峰、松坡,渭河上游的平原、竹林、乡村和市镇,百里烟波,都笼罩在白茫茫的春雨中。当潼关到宝鸡的列车进站的时候,暮色正向郭县车站和车站旁边同铁路垂直相对的小街合拢来。在两分钟里头,列车把一些下车的旅客,倒在被雨淋着的小站上,就只管自己顶着雨毫不迟疑地向西冲去了。”这是啥?《创业史》第一部第五章梁生宝买稻种的开头。而今,他已经背得滚瓜烂熟,融化在血液里了。“他想:在这里美美睡上一夜,明日一早过渭河,到太白山下的产稻区买稻种呀!但是,也许是过分的兴奋,也许是异乡的情调,这个远离家乡的庄稼人,睡不着觉……”范少山一字不落地背完了整个章节,他也不知道,这个时候,为啥要背诵这篇文字,也许是因为下雨了,也许是想起了这几年的困难,他的心里头住着的那个梁生宝一直没有离开。余来锁是文化人,也是读过《创业史》的,也稀罕“梁生宝买稻种”这段,他接道:“票房的玻璃门窗外头,是风声,是雨声,是渭河的流水声……”朗诵到最后,范少山流下了眼泪,滚烫滚烫的。 沉寂了几天,白羊峪忽地热闹了。县委毕书记来了,带着四大班子登上了白羊峪。毕书记一来,各局局长也来了,布谷镇葛书记来了,费大贵能不来吗?他得陪着,介绍情况。领导们先参观,后现场办公。在金谷子地、不打药的苹果园走了一遭,又看了村食堂,向田新仓询问了情况。田新仓激动,跟毕书记说起来没个完,费大贵只得打断了他。接下来,就到了隧道,现场办公了。毕书记说:“看到了吧,这条隧道,是白羊峪人在寒冷的冬天,一锤一钎凿出来的。这是他们艰苦奋斗的象征。我们党和政府,是为人民谋利益的,不能看着他们一代一代人凿下去,而坐视不管。我们都是从“鬼难登”爬上来的人,上了山,谁不是腿打战,一身汗啊?这条路,白羊峪祖祖辈辈在走,一直走到我们这个时代,我们党和政府是有责任和担当的,还能让他们再走那条路吗?”现场敲定了,工程由县交通局承办,财政局拨付支农资金,托底。抓紧组织施工。你说这宣传,多大力量?要多大,就有多大。这个在半个月前,还是白羊峪人做梦都不敢想的事儿。 费大贵这回陪着县领导视察,看电视有了镜头,乐了:“白羊峪的费书记,有镜头了。”可鹦鹉改不了口了:“费书记,没镜头。费书记,没镜头……” 交通局拿走了余来锁设计的图纸,改了。咋改的?改成了汽车直接通到了白羊峪。这还了得,多大工程啊?余来锁激动得流泪了。开工了,全是开山机、劈裂机等机械化设备,不用炸药,为了安全。人家在现场搭了帐篷,吃住在那里。余来锁带着白羊峪人送去一头猪,又抬了回来。人家不收,说有纪律。这样的话,不用白羊峪人干活儿,也不用白羊峪供吃的,就等着走那条隧道了。隧道那边,就是一条省级公路,到了那儿,就通向世界了。 按照工期,三个月就通车。轰轰烈烈干到八十一天,停了。白羊峪人掰着指头算,挨着天数,还等着通车呢!忽地就听不到响声了。过来看,施工队撤了,施工机械没影儿了,就留了一个大洞,一片石头。这咋回事儿啊?原来县委毕书记调走了,到市里当财政局长去了。他这一走,就听说他当书记时一些项目批得违规,恐怕新书记不满意。新书记在一次讲话中,专门提到要把支农项目谋划好,落实好,确保每一分钱都花在百姓身上。一定要严格审批!这啥意思?白羊峪修路可是毕书记批的临时资金啊,是不是新书记有所指啊?到时候可别弄个连带责任啊。交通局长下令,把白羊峪的工程撤下来。撤下来?过几天就要通车了呀?让你撤,你就撤。你还以为人家干工程,是为你白羊峪谋福祉呢?都是为领导干呢!领导叫干就干,领导不叫干,就不干。你老百姓算个啥呀?说撤就撤,干净利落。不就是再干个十天八天的事儿吗?不中,一天也 不中。 毕书记这一走,白羊峪就凉了。各级领导不来了,电视台的系列节目也停播了,肛肠肛瘘广告又来了,还是观众吃晚饭的时候播。人家还真不是专门恶心你,因为只有人们吃饭的时候,全家人围坐在一起,看电视,收视率才高。官场的风吹草动,影响着整个社会,更牵扯着老百姓的利益。你说,这叫啥事儿啊? 施工队修的隧道是从东往西修的,和白羊峪凿洞的方向正好相反。也就是说,这两端都通了,中间就剩下一堵墙了。咋办?白羊峪这一冷,费大贵干脆也不来上班了,在布谷镇的家待着,摆弄鹦鹉,叫它说些个新词儿:“祝费书记身体健康!”“祝费书记寿比南山。”老婆看不惯他在家整天费书记费书记的,插了一句:“啥费书记啊,你该废了。”这下,鹦鹉记住了:“费书记废了,费书记废了……”这天,范少山和余来锁下山,来到费大贵家,一进门,叫了一声费书记,鹦鹉立马接话:“费书记废了,费书记废了……”两人没憋住,笑了。费大贵说:“这孩子调皮。”两人来,就是跟费书记商量修路的事儿,把工程队留下的半拉子工程收收尾。费大贵叹气:“人家说走就走了,连吱一声都没有。”余来锁说:“如今官场都是对上负责,谁对下负责啊。”费大贵说:“俺觉着,县委新来的书记是不了解情况,若是了解情况,也不至于把工程停喽。咱不要有怨气,毕竟这条路,一大半是政府开的。”范少山说:“求人不如求己。隧道中间还剩下个二三十米,咱自己个把它修通吧。”费大贵说:“好,还是自力更生稳妥。” 人家施工队有全套的机械化装备,你咋干?不能光靠铁锤和钢钎吧?还得用炸药。范少山去找杨老板。杨老板和白羊峪是合作伙伴,金谷农场的副总,经营着畜牧呢!他的采石场还运作着,炸药是断不了的。不过,杨老板说:“这些个日子,上面查得严,你也不能多用。”范少山说:“放个三炮四炮的,也就通了。”杨老板说:“三炮吧!”说干就干!白羊峪的人去上工了。还是搭灶起火做饭,“白腿儿”牵头,操持伙食。采石场的技术员带着炸药过来,负责安装操作。炸药响了,硝烟散尽,人们就进了隧道往外推石块。都是熟练工,干起活儿来也不吃劲儿了。吃饭的时候,热气腾腾的,田新仓现场表演,弹着吉他唱歌,第一首歌一准是献给“白腿儿”的:“第一首歌,献给俺们美丽的厨师长,‘白腿儿’女士。”“白腿儿”一听,笑着鼓掌。余来锁拉了脸子,端着碗,躲到一边去吃了。这田新仓不是给老人食堂做饭呢吗?咋跑这儿来了?这不是工地用人嘛,余来锁就让费来运先顶着。费来运在学校打更,白天也没啥事儿,正好。 这期间,发生了一件事儿。啥事儿?马半山来了。他卖假农药,让范少山举报了,不是半路跑了吗?没跑几天,听说老婆进去了,心疼,就投案自首了。马半山判了一年,出来了。农药没法卖了,总得干点儿营生。干啥呢?在原来的农药店,开了了油坊,卖花生油。也不知道他咋想的,过去的农药店里榨油,人们能不忌讳吗?再说了,马半山是名声不好,顾客少,油坊冷冷清清的。马半山就卖油下乡,串着村卖。听到白羊峪跟前在开山,炮声隆隆的,肯定有人吃饭,就来了。这一来,就和范少山打了个照面。范少山愣了:“你你你不是跑了吗?”马半山也吓了一跳,没想到范少山在这里。若是知道他在,他才不来呢!马半山说:“范总,这都是老辈子的事儿了。如今我干的是正经生意,守法经营。”马半山拎着一桶油,让范少山看:“纯花生油,滴滴浓香啊!”范少山瞄了一眼,说:“俺们这儿不用。”走了。范少山不想跟马半山打交道,他能卖假农药,就能卖假花生油。这样的人,他再也不信了。马半山拎着一桶油,站在那儿,没人理他。他只得再拎着油回到车上。马半山一踩油门,骂道:“走着瞧!”你看这人,卖假农药,人家受害了,告发你,没错吧?你卖花生油,人家不买,没错吧?在他眼里,你就成坏人了。好几天,马半山觉着这个坎儿过不去,得想个法子,治治范少山。可人家安分守己的,你一个卖油的,有法子治他?说说大话,撒撒气,也就过去了。 费大贵上了山,搬不动石头,就背着手四处绕绕。到这儿说两句,到哪儿说两句,总指挥的样子。过了年,党支部就要换届选举了,这个书记,他还想当。如今实行“两推一选”,就是党员推荐,群众推荐,党内选举。哪方面照顾不到也不中。这天,费大贵在大伙工间歇着的时候,宣布了一个决定:“俺宣布,范少山同志的预备党员已经期满,经白羊峪党支部研究决定,已经转为正式党 员了!” 这话一出,大伙一个劲儿地拍巴掌,向范少山道贺。费大贵说:“少山,你说两句吧!”范少山有点儿扭扭捏捏了。大伙儿又鼓掌。范少山说:“俺不会说啥,就是横竖一条心,让咱白羊峪脱下穷棉袄,过上好日子。”费大贵想,俺这一宣布,起码范少山这一票稳稳的了。大伙一听,范少山入党是他一手办的,能不推荐他吗?范少山在群众心里的地位,谁能撼动啊? 第三炮一炸,隧道也就快通了,人们都干了十来天了,再干三四天,也就打通了。再修修整整,也就通车了。可就这会儿,稀奇事儿出现了,交通局的施工队,又杀回来了!这来来回回的,咋回事儿啊?新来的县委书记不是说工程停下来吗?这可不是新来的县委书记说的,是交通局长说的,他是“揣摩圣意”做的决定,还是局里有人反映到了区委。你看白羊峪没反映,是你局长手下反映的,敌人就出在内部嘛!新书记“龙颜大怒”:“还有这事儿?这不是让老百姓骂娘吗?马上开工!”可这封反映信,到了书记手里时,都过去俩仨月了。这不,冒着寒风,工程队重返工地,看见一帮村民在推石头,急了,队长说:“都回去,都给我回去,我们是专业施工队,我们来干!用炸药崩石头,你们这不瞎干吗?统统走!”你听听,这啥意思,你们说走就走,连个招呼都不打。找你们,你们说不干了。俺们干,该修通了,你们又来了。来了就对俺们吹胡子瞪眼,往外轰,这份气谁受啊?范少山说:“你还是队长呢?有你这么说话的吗?让人寒心啊!”白羊峪人和工程队的人吵了起来,各说各的理儿。费大贵对村民们说:“大伙犯不上跟他们置气,回家吧,还是家里头暖和啊,家里喝着小酒,看着电视多好?就让这帮土鳖遭罪吧!”人们收拾东西,往回走。范少山走得晚,俩警察朝他走过来,对他说:“你叫范少山吧?跟我们走一趟。”范少山怔怔:“吵个架还惊动警察了?咱就说理,也没动手啊?”警察说:“不是吵架的事儿。”范少山跟着警察上了警车。到底犯了啥事儿?他哪知道啊? 再说这马半山,那一天,他忽地想起了白羊峪隧道的爆炸声,觉得哪儿不对劲儿。对呀,如今国家炸药管控多严啊?你小小的白羊峪就弄到炸药啦?一准有问题。他听说这隧道就是范少山主张干的,这炸药跟他脱不了干系。对,就从炸药上整起,炸他个人仰马翻。他给县公安局打电话,举报白羊峪村的范少山用炸药开山,要求公安部门将其绳之以法。公安局查了查,白羊峪没有炸药管理许可证啊,就化装成便衣实地看,真的在炸。炸药哪来的呢?非法制造?再一查,是附近采石场的。这事儿得搞搞清楚了。几乎同时,把杨老板、范少山传进去了。这事儿,还真不是闹着玩儿的。《民用爆炸物品安全管理条例》明确规定:严禁转让、出借、转借、抵押、赠送、私藏或者非法持有民用爆炸物品。范少山和杨老板这边,就属于赠送了,当然不行。范少山哪知道这事儿啊,心里一个劲儿后悔,这下,把杨老板给害了。杨老板应该知道法规啊,人家是合法经营,技术员带证上岗,人家冒着风险赠给你炸药,你还老说给钱给钱,一直也没给。没给钱就对了,若是收了钱,问题比这还严重。范少山一个劲儿地把责任往自己个身上揽,说炸药是俺逼着他给的,没他啥事儿。人家问怎么逼的,他说用刀。用刀?这不成抢劫了吗?可是刑事案件啊!真的用刀?真的用刀!再问杨老板,没影的事儿。本来人家对范少山批评教育两句也就算了,这下成了作假证了。行政拘留七天。杨老板赠人炸药,用于开山修路,情有可原,行政拘留七天,罚款五万元。这事儿搞的。范少山蹲了七天,就觉着心里头这内疚轻了。放风的时候,还能看见杨老板,两人一笑,都明白了。 这边白羊峪闹翻江了。修路都回来了,就差范少山。起初还以为是让工程队给扣住了。余来锁带着乡亲们去工地要人。工程队长说:“你拿我们是黑社会呀!我们怎么能扣人呢?那会儿跟你们吵架,是我挨了局长一顿剋,骂我不该撤下来,我想,不是你让我撤的吗?不敢说。局长被撤职了,有火。我心里也有火啊,就撒给你们了。对不起了。”队长朝乡亲们鞠了一躬,又说,“你们要找的那个人,被警察带走了。”警察带走了?为啥呀?乡亲们都愣了。余来锁打电话给派出所,派出所说范少山没在这儿。没在派出所,那就是在县公安局。范德忠、李国芳一听,儿子被抓走了,都慌了。李国芳差点儿晕过去,幸好被人扶住了。余来锁让田新仓照顾好李国芳,和乡亲们先回,他到布谷镇坐公交去了县城。到了公安局一打听,范少山在拘留所。一听拘留所,余来锁踏实了,没大事儿。去了,不让见。一打听,是炸药的事儿,拘留七天。还有五六天呢,余来锁等不起,赶紧打电话把这信儿告诉田新仓,转给范家,省得家人着急。又赶了末班车往回返。 一听说范少山是为了修路蹲了拘留,乡亲们拎着鸡蛋、水果都来了范家,看李国芳。李国芳病倒了。范德忠一个劲儿安慰:“没事儿没事儿,又不是蹲监狱。你儿子过几天就回来了。”范少山的手机被没收了,杏儿打不通电话,就打给了余来锁,余来锁只得道出了实情,让她别着急。杏儿那脾气,能不着急吗?紧着赶着就过来了,照顾婆婆,安抚公公。说来也巧,范少山出来那天,正赶上白羊峪的隧道修通了。余来锁带着一帮人敲锣打鼓庆祝,从隧道口那边就走过来一个人,他的身后是一排汽车。这人就是范少山!锣鼓声中,田新仓点了鞭炮,噼噼啪啪地响。范德忠擂着鼓,鼓槌砸得更响了。站在人群中,李国芳流着眼泪,杏儿的眼里也闪着泪光。范少山走过来,张开双臂,紧紧抱住了李国芳和杏儿! 说了半天修路,再说说不打农药的金苹果。今年苹果园不是开花了吗?开花总要结果吧,结了多少?因为是头一年,每棵树上稀稀拉拉二十多个,总共结了八千多个。这不打农药的苹果,注定产量低,果实小。范少山不是说一只果六十八块吗?这可是五十多万啊!人家说是日本产的。咱中国的无农药苹果还没上市呢,杏儿也摸不准。春天一开花,杏儿在网上,在电子平台上,发布了大量消息,图片,号称中国第一个无农药苹果,永不腐烂的苹果,也没引起多大轰动。这年头,骗子多,你就是打农药,谁也看不见啊!你得先和农户下订单啊,每个二十块。这就是说,一棵树的苹果能卖四百多。打农药的苹果,一棵树撑死卖三百块。这下农户乐了。不打药,省钱,不咋拾掇,省工。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儿啊!这几年人家杏儿往里搭了不少,你也得让人家挣钱啊?订单下去了,农户们家家派专人看守自家的果园,生怕丢了果子。这边,杏儿看网上不行,就去找富人区的徐太太,请她组织“太太团”,到白羊峪参观金苹果。徐太太的微信群好几百人啊,人家是大姐大,一呼百应,一下来了两个大轿子车。白羊峪的路也修通了,太太们也累不着。正是苹果成熟季节,太太们进了苹果园,看了都稀奇,这苹果长得不一般啊,像个小姑娘,脸蛋红扑扑的,是健康色,不像普通苹果,像是化了妆,涂了彩的。村民们热情,请太太们品尝。太太们摘了苹果,放在嘴里,咬一口,又香又甜,心都化了。来之前,杏儿和农户定好了,一个苹果五十块。要不农户不急呢!杏儿又组织了北京三四家商场的经理,来这儿参观。加上网上宣传,这八千多个苹果,都订完了。多少钱一个?三十块。金苹果到底啥滋味,白羊峪人没尝过。二十块钱一个,可以买十几斤普通苹果啊!谁舍得吃啊!再说了,都订出去了,也没富余啊。范少山偷偷从自家树上摘了两个,一个送给了泰奶奶,另一个送给了欧阳老师。人家是咱白羊峪的客人啊!这一年,路通了,金苹果结果了。除去村集体的提留,乡亲们平均每人从地里赚了三四千,历史上收入最多。杏儿过去三年,给乡亲们发补贴,这窟窿算是堵上了。再加上这些年范少山搭进去的钱,也回来了。算算,还赚了四五万。杏儿的摊子大了,不仅有小兰,还把高辉叫过去了,专门搞电商。不过,她还没把这事儿告诉范少山,等等再说。在白羊峪有人赚了钱,有人还穷着。五奶奶家、大虎家这样的贫苦户还有不少呢!这些人家,最牵挂范少山的心。他想,这几年,有的人家脱贫了,有的人家富了,可有的人家还是穷啊,虽说得了精准扶贫款,也是有数的钱。再说了,花着这钱,哪有自己赚的硬气?下一步,可得出实招儿了! 再说这余来锁,和“白腿儿”的婚事老没影儿。一个二茬子光棍,一个四十多岁的寡妇,不是说干柴烈火吗?可有时候,难着呢,要不余来锁追了“白腿儿”这么多年?那是余来锁没找准脉,乱开药。哪能中啊?医不好旧病上面添新病了。这天,“白腿儿”丈夫高连生的忌日,“白腿儿”照例去上坟了。“白腿儿”跪在坟前,烧纸,嘴里默念着心里话,对丈夫说。就在这时,一个大活人也扑通跪了,跪在了坟前,和“白腿儿”并排跪在一块。“白腿儿”吓了一跳,差点叫出声来。就听余来锁说:“连生大哥,俺爱慧凤,会好好待她,不让她受半点儿委屈。俺知道,不如你做得好,可保证跟你学,向你看齐!大哥,你就放心把慧凤交给俺吧!俺一准让她过上好日子,让她的每一天,都写满‘幸福’二字!若是俺对不起她,你就早早叫俺,给你来做伴!大哥,俺给你磕头了!”余来锁咚咚咚,磕了三个响头。这里顺便说一句,慧凤就是“白腿儿”的名字。这场合,多严肃的事儿啊,你不能叫“白腿儿”啊!余来锁的这一出,击中“白腿儿”的软肋了,“白腿儿”立马哭出声来。这么多年,“白腿儿”没有再嫁,当然是心里还被连生占着呢,别人没挤进去。“白腿儿”虽是中意余来锁,可这男人既不托媒,又不自己说,就知道当着她的面朗诵诗,朗诵完就走,就是不捅破这层窗户纸,难道还得让“白腿儿”直接跟你说,俺要嫁给你呀!话又说回来,余来锁坟前一跪,这个点子是谁想出的?这事儿,范少山替余来锁着急,只是干着急,使不上劲儿。人家余来锁一口唾沫一个钉地说了,不用媒人,自己谈恋爱。那意思,不着急,等机缘。范少山说:“等吧,别等老了,话都说不动了,你还咋谈恋爱啊?黄昏恋啊!”余来锁说:“那俺也不找人做媒。”范少山说:“俺告诉你,像‘白腿儿’这样的女人,想得到她的心,不容易啊!比打动十八岁姑娘的心难多了。十八岁的姑娘,你给她一块巧克力,她就动心了,那颗年轻的心多柔软啊!‘白腿儿’呢,你给她一座金山也不一定动心。那颗心坚硬啊!锥子扎,不出血,你得用刀捅,让她疼,让她感到扎了心了,这就有门儿了。像雾像雨又像风的,不中。”余来锁愣愣地看范少山一眼:“真是情场高手啊!”范少山说:“我?我就不懂女人,没女人缘儿。俺不是为你的事儿着急嘛,在北京的时候,俺跟杏儿请教的。依俺看,还是女人最懂女人。”这话没白说,余来锁吃心里了。要让“白腿儿”爱上你,你就得在心口上“捅一刀”,干别的,都没用。余来锁就围绕着“白腿儿”想了半天,连她家养的兔子都想到了,都不是下刀的地方。那会儿,他忽地想起了“白腿儿”的丈夫连生,一拍大腿,有了! 余来锁上坟,就是当着连生的面,向“白腿儿”求婚啊!虽说“白腿儿”没答应,可这一哭,不比答应还准吗?过了两天,晚上,余来锁奓着胆子又去敲“白腿儿”家的门儿。 “白腿儿”问:“谁呀?” 余来锁压低嗓门儿说:“俺,来锁。” “白腿儿”的声音也压低了:“你来干啥?” 余来锁说:“俺来,俺来是想给你读一首诗,刚写的,你给提提意见。”余来锁的口袋里真的装着诗歌呢。大半夜的,找人家寡妇,总得有借口吧。 “白腿儿”把门打开了,伸出头,看看街上,没人,“进来。” 院子里黑,两人往屋里走。余来锁想抱住“白腿儿”,亲她,下死劲儿里亲。可,没敢。 “白腿儿”问:“读诗?” 余来锁说:“读诗。” 进了屋子,黑着灯。“白腿儿”说:“开灯不?” 余来锁热血上涌,一下抱住“白腿儿”就亲,粗喘着说:“不开灯,俺爱黑,天不要亮才好呢……”一边说着,一边解“白腿儿”的衣扣儿。“白腿儿”发出猫叫似的声音:“咋不读诗了?”余来锁说:“你就是诗,我读你千遍也不够。”“白腿儿”说:“诗人,一点儿也不斯文……”余来锁说:“诗人就是流氓。”冬夜长,余来锁和“白腿儿”都折腾得够呛。这都多少年的储备啦?咋也得挥霍几回不是?天快亮的时候,余来锁又做了一回,说:“把被‘***’耽误的损失,补回来。” 这半夜里来来回回的,不方便。“白腿儿”说:“选个日子,咱们结婚吧!”余来锁说:“你去吧。俺是党员,算命影响不好。”“白腿儿”不乐意了:“有人问你,你就说去布谷镇办事儿,谁知道你去算命了?”余来锁想想,也是。还没结婚呢,不能啥事儿都让“白腿儿”跑。算命的叫“小神仙”,有准儿,人就住布谷镇呢!修通了路,余来锁买了辆电瓶车,方便多了。余来锁骑着车,闯过隧道,直奔布谷镇。到了“小神仙”的家,门口排着十几号的人呢!你看看这都啥年代了,人们还信这个。想想过去,穷的时候,没人算命,就知道没粮食,饿肚子。如今富了,人们都用上手机了,算命的却越来越多了。余来锁夹在队伍里,低着头,生怕被人认出来。轮到他了,“小神仙”得知是求择婚吉日,要了男女的生辰八字,这就叽里咕噜,念叨上了,余来锁也没认真听。“小神仙”七十多了,本来就是个磕巴,一说话就着急,一着急就流口水,脖子上系的毛巾湿漉漉的。“小神仙”说:“先……别急着选……选好日子……”余来锁问:“先生,为啥?”“小神仙”说:“你媳妇……克克夫。”余来锁嗡了一下,后面的话也没听,交了钱,就走了。这不明摆着吗,余来锁怕克死,又在娶“白腿儿”这事儿上拿不准了。这老头难道真的是“小神仙”?高连生死了,是“白腿儿”克的?余来锁没急着回去,在镇上吃了碗板儿面,这事儿得容他想想。你回去没法跟“白腿儿”交代啊?你看看余来锁这人,当初想娶“白腿儿”的时候,哪怕过一天日子,死也值了。前几天还在人家连生坟前跪了,发誓对“白腿儿”好,这回又想打退堂鼓啦?你是党员,还信迷信啊?余来锁加了辣子,满头是汗,他用袖子擦了擦,心一横,克就克,死就死,一准娶“白腿儿”。不过,俺得去找趟“小神仙”,不能让他宣扬封建迷信!余来锁去了,午饭后这会儿,没人。余来锁进去了。“小神仙”刚吃过饭,正在剔牙。“小神仙”说:“你又来了,坐。”余来锁说:“你前晌说陈慧凤克夫,不是胡说八道吗?”“小神仙”一听对方说话硬,立马就不磕巴了。这人,听不得温柔软语。“小神仙”说:“凡是年轻时丈夫死了的女人,卦象上都这么说。”余来锁说:“你咋知道她丈夫死了?”“小神仙”说:“她不是‘白腿儿’吗?是不是啊?”余来锁“啊”了一声。“小神仙”说:“我还知道你克媳妇呢!你叫余来锁吧!”可不?你余来锁年纪轻轻,媳妇就死了,你咋从来没想过是你克的?余来锁赶紧问:“一个克夫,一个克媳妇,还能在一块过日子吗?”“小神仙”说:“互相克,就谁也克不成了,这是一等一的姻缘,好着呢!”这一听,余来锁乐得蹦,又向“小神仙”手里塞了一千块。“小神仙”说:“眼下就你一人,我给你交个底儿,我有眼线……”你看,人就是一句话的事儿。前一会儿,余来锁还心塞呢,生怕克死。这会儿,再听“小神仙”一说,心里头这团乱麻掏出来了;刚才,还想着骂“小神仙”一顿,再报警。这会儿,刚出门口,就来人了。人家问:“大哥,有准儿吗?”余来锁说:“准着呢,去吧!” 半夜,余来锁又去敲“白腿儿”家的门了。院子里黑,两人往屋里走。余来锁抱住“白腿儿”,亲她,下死劲儿里亲。 到了屋子,灯开着。余来锁恍惚了一下,对了,你叫门,“白腿儿”一准是从屋子里出来去开门啊,屋子里肯定是亮的。你不能关了灯,再出去开门吧?这不科学啊?余来锁想想前两回,“白腿儿”是故意的,她就知道半夜来的人,是余来锁。也就是说,黑灯瞎火的,你余来锁想干啥,就干啥。想到这儿,余来锁激动了,又亲了“白腿儿”两口。 日子是“小神仙”定的,遂“白腿儿”的心。就在年根儿前儿,顺便把年货都办了。两人先去镇上,把结婚证办了,回来,才敢公开。乡亲们都乐,说余来锁这杆生了锈的老枪,终于有地方擦了;“白腿儿”这口干井,终于蹿上水来了。结婚那天,全村人都去了,热闹。费大贵是证婚人,范少山是大操。田新仓礼到了,人没到。田新仓怕去了,喝多了,控制不住自己。撒酒疯,掀桌子?那倒不是,现如今田新仓成文明人儿了,能干这个?他就是怕控制不住自己个的眼泪,在人家大喜事儿上流泪,丢人啊!人家都在喝喜酒,田新仓一个人在家喝闷酒。喝口酒想想自己个,就流一行泪。流着泪喝酒,心更疼。说实话,田新仓知道,“白腿儿”不会嫁给他,知道“白腿儿”早早晚晚是余来锁的人,可等这一天真的来到时,还是扛不住了。他想着“白腿儿”的大白腿,老想摸一下,没敢,再也摸不着了。想着“白腿儿”身上那股子风骚劲儿,哪儿去找啊?越想,越失落。范少山在婚礼现场忙了一阵,看田新仓没来,一准一个人喝闷酒呢!就来了。范少山陪田新仓喝酒,问:“‘白腿儿’有啥好的,招得你和余来锁争来争去?”田新仓说:“她腿好看,人风骚。俺就喜欢这样的女人。”一听这话,范少山的酒没下去,卡在嗓子眼儿了。你说,人家搞对象,不是说人家长得俊,就是心眼好啊!这腿好看,风骚都成优点啦?难道人老实、会写诗的余来锁也是因为这个?田新仓说:“他是因为啥俺不知道。可俺就是因为这个。俺的这想法,三观不正,有点儿流氓。俺在你少山哥面前不装逼。”范少山说:“这想法也没啥,合理合法。”田新仓说:“少山哥,说实话,男人谁不稀罕‘白腿儿’那样的?你不稀罕?”范少山说:“白,俺稀罕。风骚不中,俺不放心啊!”田新仓说:“若是只对你一个人风骚呢?”范少山喝杯酒说:“兄弟,还是你有品位啊!不过,人家‘白腿儿’跟余来锁结婚了,从今往后,你就别惦着了,看着人家好好过日子。”田新仓说:“少山哥你放心,俺田新仓行得正,走得直。”范少山想让田新仓去农场上班,管理大棚菜,把高辉那摊儿接过来。大棚菜那儿,干活儿的妇女不少,说不定还能搞一个。田新仓不去,他说:“俺从小就懒得干农活儿。为这,俺爹没少打俺。如今路修通了,白羊峪和哪儿都一样了,俺哪也不去了,就守着白羊峪。往后机遇多了,俺也得发展,娶个好女人。”范少山说:“应该说,娶个风**人。”田新仓说:“咋听着怪怪的?” ------------ 第十三章?泰奶奶走了,风来了(2) 四十一 过了年,还有俩月,就要支部选举了。费大贵来了,他提议,先把范少山提的土地流转这事儿办了。费大贵来白羊峪方便了,开着轿车呢!车后座放着鹦鹉笼子。下车前,跟鹦鹉打个招呼,就下了车。脚刚一迈,下面有块小石头。有人喊了一声:“费书记,别跌倒了。”鹦鹉记住了,也跟着喊一声:“费书记跌倒,费书记跌倒。”这个倒霉的鹦鹉,看电视的时候,说俺没镜头,后来有镜头了,又说俺废了。这回俺要再选书记了,又说俺跌倒,哪句话是吉利的?费大贵狠狠瞪了鹦鹉一眼,啪地关上了车门。范少山当了支部委员,支部会上,听费大贵提出土地流转的事儿,觉着费书记开明,打心里头高兴。余来锁不同意。为啥?从白羊峪搬走了的人,土地是和村委会签过协议的,自愿放弃。村里也是给了补偿的。你还让他回来?这不没事儿找事儿吗?费大贵说:“回来,他把土地入股了,也是集体经营,他也不能想种啥种啥。”余来锁说:“他得真正在村里头生活。入了股就走,到年头干拿钱。”范少山说:“来锁哥说得有道理,土地流转之后,咱们还要干好些事儿呢,村里头缺人手啊!咱得制定个规矩。公平,还能留住人。”费大贵说:“在金安县的,在唐山的,咱就给他们信儿。搬到南方了,东北了,就算了。哪回村两委换届找他们,来过?对了,就找能回来参加村里活动的,其他人,别管了。反正这点儿地,也打不到人家眼窝里。”其实,费大贵有自己的小九九。土地流转,村里的白羊峪人,村外的白羊峪人,都得往村里聚,这事儿多得民心啊!党员、群众能不推荐你当书记吗?紧接着,党支部这不就换届了嘛! 说是土地流转,不简单,要做就做精。不能是三天两早晨的事儿。因为在全镇还是新鲜事儿,镇政府也来了一位副镇长,要把白羊峪做成标杆,在全镇推广。先是成立了白羊峪土地流转中心,对村里土地经营地点承包权、林权等等进行了确权登记,让乡亲们把产权揣进了兜里。这下,土地的所有权、承包权、经营权就明确了。农民带着经营权参社入股,利润分成也讲得透亮:合作社百分之三十,村集体百分之三十,村民百分之四十。村民拿大头。这发展模式叫“党支部+合作社+公司+农户”。这咋解释?党支部好说,白羊峪党支部。合作社呢,就是白羊峪经济发展合作社。公司呢,先是成立了俩公司,一个是金苹果公司,另一个是金谷子公司。农户,就是一家一户了。在这里,可不是单干的农户啊,而是入了社,进了公司的农户,人家在集体组织里。这些机构都朝着一个走向,市场,就是把地里的东西卖成钱。这是王道!咋开拓农产品市场?营销模式就是“互联网+农产品”“合作社+物流”。对了,前头提到过,过去,白羊峪有合作社了啊?咋还成立?可土地没确权啊?啥都不理顺,合作社就是个摆设。这回,都顺当了。一句话,要想唱大戏,你得先把台搭好喽。 这回土地流转,能叫回来的,都叫回来了。愿意把地要回去的,退回原来的补助,还得缴纳部分管理费。这样一来,也就有个十来户,愿意要。剩下的,看了看,觉得没多大意思,别耽误了城里的生意,拍拍屁股走了。土地入股,村里人就可以做点买卖等营生了。村集体就能把老年人养起来,除了开食堂,供吃,还有事儿呢!范少山还有想法呢! 大虎娘想把大虎从城里叫回来。大虎,前头提到过。就是在林子里养猪,家猪当野猪卖的那小子,范少山跟他打了一架,后来进城打工去了。大虎娘打通电话,没想到大虎在电话那头哭了,不说话。大虎娘急了,就去找范少山。范少山也急,就再打电话,还是不通,他直奔了大虎打工的天津。再说大虎干了几年,自己个也成了个小包工头啦。这小子捡了钱啦?他没钱,人家真正包工头是老包头。老包头看着这小子有点野,有点虎,就接近他。请他喝喝酒,耍耍女人,这就铁了。大虎是个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主儿,让他干啥就干啥。老包头就把不好干的活儿再包给他,然后,就拖欠他的工钱,不给。不好干的活儿包给他,质量上放心。拖着工钱不给他,他也不好意思要。有一回,被工人逼急了,他去找老包头。老包头正在歌厅搂着小姐唱《穷人的孩子早当家》呢。大虎就把老包头叫到外边,说了工钱的事儿。老包头嘬了牙花子:“眼下确实困难。有点钱,我得先给别人,你得给我先顶着,谁让咱俩是亲兄弟呢!你说,你不帮我,谁帮我?”大虎想想,也对。两肋插刀嘛!就对老包头说:“哥,没耽误你唱歌吧?”老包头说:“没耽误,没耽误。”大虎说:“大哥一定开心啊!”老包头进了歌厅。大虎就回了工地,让工人们再等两天。工人们也没说话。晚上,大虎心里头不痛快,一个人出去喝酒。回来的时候,被人塞住了嘴,头上套了蛇皮袋,几个人不言声,抡起棒子,专往腿上打,折了!大虎疼昏过去,被人发现时天亮了。报了警,那地段,四不着天,没视频,没目击者。大虎怀疑是手下工人干的。警察调查,一个工人都没跑。一问,都说不知道。这咋查,撂了。人家工人们到医院去了,要工资。大虎没有,他说是给老包头干的,要他们去找老包头。工人们都知道,老包头把工程包给你大虎了,你又找的我们干,蒙谁呀?卖酒的你得跟拿着瓶子的人要钱,我们找老包头,找得上吗?这下完了!老包头让大虎包点工程,是在酒桌上说的,既没签协议,又没给他一分钱。在用这几年攒的钱垫底,买材料。拉来一帮人就干,攒的那点钱一万两万的,哪够啊?还赊了不少材料费呢!大虎折了一条腿,接上了,还是有点儿瘸。他架着拐杖,去找老包头。老包头正在办公室搓麻将呢,大虎走到跟前,站稳,老包头装作没看见,继续搓麻。大虎说:“大哥,把钱给俺吧,你看俺都这样了。”老包头一愣,惊讶地说:“这不是大虎吗?腿怎么啦?”大虎说:“大哥,把钱给俺!”老包头边出牌边说:“啥钱啊?”大虎说:“你知道。”老包头说:“有欠条吗?拿来。”大虎说:“你清楚。工程是你让俺做的。”老包头说:“有协议吗?”大虎说:“你说过。”老包头说:“我说过?这不笑话吗?我就知道你叫大虎,在我的工程队里干过。你的工资我都结清了。你还来要啥钱?我该你的呀?我告诉你,你可涉嫌敲诈了啊!你走不走?”大虎抡起拐杖要打老包头,早被身边的保安夺下拐杖,架着大虎的胳膊,被拖了出去,拐杖被摔在了地上。大虎哇地哭出声来。 这一幕,被那几个工人看到了。觉着大虎不光是真没钱,还是受害者。人,打错了。几个人掏光了身上的钱,送给了大虎。让他保重,我们只能帮到你这儿了。大虎更是激动得流泪,连声说:“好人,好人啊!” 范少山找到大虎时,大虎正在医院里。大虎没钱付医疗费,人家能让他走吗?上回就是医院从老包头办公室门口抓回来的。大虎一见范少山,抓着他的手就哭。范少山说:“哭啥?能解决事儿吗?你平常的那点虎劲儿呢!”大虎说:“这回俺才知道,虎一点用都没有。虎的人傻,虎的人吃亏。”大虎就把老包头骗他的事儿说了。范少山气得肚子鼓鼓的:“天底下还有这么坏的人,你咋不报警啊?”大虎说:“俺没证据啊!”范少山说:“决不能便宜了这混蛋!”范少山用自己的卡把账结了,办了出院手续。又带大虎一块在旅馆住下,就开始搜集证据了。老包头分包给大虎的工程,是住宅楼卫生间的防水工程,一共做了一百多个。这住宅楼还没交活儿呢,大虎就带着范少山挨着屋子走,拍了好多卫生间的资料。这哪够啊,他们又去了大虎买防水材料的商店,店老板证实,大虎是为老包头的工程赊的材料。这些,都偷偷录了。起初,大虎不敢来,还欠人家二十多万呢!范少山说:“你跑得了吗?总得面对。”这一来,店老板当然要钱。范少山卡上还有十来万,当场给了五万,说过几天老包头给了钱,就全付清了。老板答应了。加上这证据够吗?大虎想起了一个人,老包头让他分包工程的时候,这人就在现场,姓郭,是个副总。那当口儿,他们三人正在泡温泉呢!郭总是老包头的手下,人家能跟你一个鼻孔出气?后来确实出了点事儿,老包头和这个郭总闹掰了,为啥?老包头有个女人,被郭总睡了。那女人又美又勾魂,郭总没把持住,就给老包头戴了绿帽子。这绿帽子有点沉,老包头感觉到了。这女人,老包头舍不得,就得舍副总了。为朋友两肋插刀,老包头做不到,为女人插朋友两刀,老包头做得来。就这样,郭总被扫地出门了。这郭总是个情种,没两天,又和这女人联系上了,要带女人走。女人就把这事儿跟老包头说了。老包头让女人去赴约,让手下人悄悄跟着。到了约会地点,女人演技爆棚,又和郭总亲嘴,又让郭总摸那两坨肉。这时候,一帮人就冲了上来,将郭总打翻在地了。过去,大虎常和郭总喝酒,两人挺谈得来。这回,大虎又把郭总约了出来。对大虎受骗的事儿,郭总早就料到了,就是没提醒他。那时候,郭总正睡着老包头的女人呢!想想,睡了人家女人,还胳膊肘往外扭,不合适。这回,还有啥顾忌的?郭总喝了酒,大骂老包头抢了他的女人。这女人到底是谁的?这得有多迷人啊!他说:“老包头设计骗你,我知道。当时他跟我说过,说你傻逼,好骗。”范少山说:“郭总,你怕不怕他?”郭总说:“我怕他?最恨抢我女人的人!见一回,打一回!”录了视频,又问郭总:“你可愿意作证?”郭总说:“没问题!” 范少山带着大虎,到跟前的公安局报警。公安局受理了,很快把老包头抓了,把所有钱都给大虎补上了。就是打断大虎腿的案子没破,好在大虎把拐丢了,就是走路有点儿颠脚,不耽误干活儿。大虎回到了家,带回两三万块钱,都是给老包头的工程垫款,全都交给了娘,让她买吃的,买穿的。大虎娘哪儿舍得呀,她还要攒着给儿子娶媳妇呢! 接下来,就党支部换届了。两推一选,没啥意外,费大贵选上了书记。乡村是人情社会,毕竟老书记干了这么多年了。余来锁、范少山和搬回村的范德海、费勤俭当选了支部委员。选举结果往上报的时候,出事了,费大贵填报的年龄比身份证上的年龄小了五岁!费大贵六十七周岁了,他写的是六十二。上面要求,新当选的村书记年龄不能超过六十五岁,也就是说选举结果无效,还得重新选举。聪明反被聪明误。这下,费大贵傻了,不光书记给撸了,连支委也当不成了,还背了个欺骗组织的名声儿。这还咋说?灰溜溜走了。上了车,鹦鹉叫了一声:“费书记跌倒——费书记跌倒——”费大贵苦笑一声,说:“让你小子说中了,是跌倒了。” 重新选举,余来锁当了书记,范少山当选了副书记。两人都表了态,白羊峪两年内彻底甩掉贫困的帽子,第三年,白羊峪迈向富裕。再说余来锁和范少山,两人当上了白羊峪的一二把手,都没想到。对了,村主任呢?白羊峪没有村主任,这回就让范少山先代理着。会散了,人走了,屋子里就剩下余来锁和范少山这两人。余来锁、范少山你看看俺,俺看看你,都不好意思了。余来锁说:“俺是书记?”范少山说:“余书记,余书记。”范少山说:“俺是副书记?”余来锁说:“范书记,范书记。”余来锁说:“这稀里糊涂的,都当上书记了。俺会啥呀?这担子,挑得起来吗?可不敢把乡亲们、党员们的期望给辜负喽。”范少山说:“你当之无愧啊!”又说,“当了副书记,俺也云里雾里的,比起你来,俺就更不中了。”余来锁说:“你就别谦虚了!你要是不从北京回来,白羊峪还不知道啥姥姥样呢!说实话,选书记那一票,我投给你了。”范少山说:“往后,咱俩摽着膀子干吧!”范少山把自己当了副书记这事儿,告诉了杏儿,“杏儿,叫俺范书记吧,俺找找感觉。”杏儿就在电话里噼里啪啦,连着叫了十几声,叫得范少山有点儿晕。杏儿说:“晕了吧?你这官迷!” 按照分工,余来锁任白羊峪经济发展合作社社长,范少山任副社长。同时,余来锁和范少山还担任着金苹果公司、金谷子公司的经理。又加了一个公司,绿蔬蔬菜公司,由支委范德海任经理。过去一家一户的承包地,全部入股,重归集体经营。他们重新划分区域,山上重点种植苹果树和金谷子,山下的农场,重点是大棚菜。这样一来,管理起来,方便多了。 金苹果这边,好办,已经有了订单了,杏儿负责收购,就看管理上心不上心了。金谷子这儿,出了岔子,沈老板和白羊峪签的金谷子收购协议三年到期,人家不签了。不要金谷子啦?沈老板的贸易公司、酒厂都在保定,他在白洋淀边上租了几百亩地,种金谷子,过去还以为金谷子离不了白羊峪,这两年试验,在平原长得也不赖。这样,省了好多成本。说实话,金谷子的实力,还在沈老板这儿,人家有种子啊!想种多少,种多少。白羊峪这边,亏得多留个心眼儿,没全卖给沈老板,山上这三百多百亩,总算种满了。 如今种地,你得找订单啊!你得把东西卖出去。过去,金谷子卖给了沈老板,不管了,干拿钱。如今沈老板走了,你就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,得自己个想办法,找市场。咋办?范少山一遍一遍地看金谷子广告:皇上专业户,明星啊!龙袍一穿,端起小米粥一喝:“金谷子做的小米粥,我的最爱!”又冲着太监喊了一声,“再来一碗——”范少山一遍一遍地看。他想,沈老板走的都是高端路线,专供五星级酒店的。这样的话,一般老百姓是吃不着,也吃不起的。他要走中低端路线,让老百姓吃得上。这样的话,价格就得下来。范少山听沈老板提起,金谷子的行情每斤还在三十多块。他觉得每斤在十八块,还能有七八块钱的利润空间。外国种子谷子每亩产五六百公斤,而金谷子每亩三四百公斤。这样的话,除去成本,每亩金谷子能赚到三四千元,成了经济作物了。金谷子面向城市,走大商场、高档小区。一定要做成礼品盒,写上“白羊峪金谷子”几个大字,背景是一片山峦,银杏树……范少山想着,心里头淌了蜜。 扎扎实实做农业,你就得买机械,你就得打井。买机械不急,眼下小苗才露头。打井这事儿得办。范少山看了信息,今年春天干旱,一缺水,金谷子都得旱死。打井是一准儿的事儿。这白羊峪能打井吗?咋不能?村里的那口吃水井就是打出来的。前些个年头,田里头也打了两口井,后来枯死了。白羊峪过去山顶有瀑布的,后来水少了,瀑布没了。这说明啥?白羊峪不缺水。好年景儿,你在山上走着走着,就看到石头缝儿里冒水呢!白羊峪不光是石头,有的地就是一片一片的土,往下老深呢!这样的地儿,才能打井。当然,比不得别的地方一打就出水。在这儿,打几口干窟窿是常事儿。这下,贷款方便了。合作社将土地承包权、林权等产权进行抵押担保,就能从银行贷出二十万来。打井,关键在于找水源。布谷镇钻井队的谢队长,外号“谢老钻”,打井三四十年了,找水源是把好手。这回,自然把“谢老钻”请来了。“谢老钻”在地里走,盯着翻上来的地气,神神秘秘地直走,横走,绕圈走。啥意思?这都快清明了,早就过了上地气的季节了,他还能看到地气?人家说,看得真真的。哪里冒的地气重,哪里就有水,要不人家叫“谢老钻”呢!来到一个地儿,离西边的林子不远。“谢老钻”紧走两步,人咣地往那里一站:“这里有水!”范少山一看他的脚下,傻了。都是大青石啊?能打出水来?“谢老钻”说:“准准的。”那就打吧!队伍、机械都上来了,岩石钻井机,都是真家伙!打到二十多米,出事儿了!就听轰隆一声,塌下去了,吓得“谢老钻”和队员们躲出两丈多远。这咋回事儿啊?惹了山神了?“谢老钻”马上跪地磕头:“山神爷爷,俺们都是穷苦人,找到您老人家的门上讨口水喝,我们不懂事儿,冒犯您了。您老人家大恩大量,您就放过我们吧!”几个人奓着胆子,慢慢凑过去一看,一个大黑洞,黑咕隆咚的,一眼看不到底。这是啥玩意儿啊?赶紧报告白羊峪。余来锁来了,范少山来了,好多村民都来看热闹。一看,就是个黑窟窿,不知里面是啥,范少山问“谢老钻”:“你不是说这里有水吗?”“谢老钻”说:“我看着这儿的地气重。现在想来,这儿的地气是深蓝色的。有水的地气是浅蓝色的,我搞混了。千里马还有失蹄的时候呢!”到底啥情况,得找人下去呀看看啊!余来锁拿块小石头往下一丢,过了一会儿,才听到咚的一声。深啊!余来锁看看范少山,范少山吓得腿直打战:“俺胆儿小……”余来锁说:“那那那俺下去吧。”“白腿儿”过来一把拉住他:“你还想叫俺守寡啊?”田新仓来了:“俺下去!反正俺光棍一条,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。死了,给俺定个见义勇为啊!”田新仓戴上了矿灯,这还是开掘隧道那会儿用过的。他在腰间拴了绳子,地面上的人都拽着。“白腿儿”忽地掉泪了:“新仓,你小心啊!”“白腿儿”知道,这个比她小的男人,爱她啊!可她啥都没为他做过。田新仓看见了“白腿儿”的眼泪,心都化了。他冲“白腿儿”伸出了大拇指。绳子慢慢往下续,终于,田新仓到底了,下面传来喊声“到了——”紧接着,就听田新仓叫起来。范少山戴上矿灯,在腰间系了绳子:“放俺下去!”人们愣了一下,只得拽住绳子,将范少山慢慢放了下去。到底了。范少山喊了一声:“到了——”接着,就听范少山叫了起来:“啊——”“啊——”上面的人赶紧拉绳子啊!一拉,空的。范少山把身上的绳子解了!余来锁朝着洞口往下喊:“少山——你好吗?”“少山,拴好绳子,快上来——”范少山的声音已经走远了:“啊——”“啊——”这到底咋回事儿啊?余来锁说:“大伙先别急。若是遇到怪物,也就啊一声,人没了。不能老啊呀。依俺看,他俩一准是发现稀奇物儿了,对!就像大前年冬天,一场大雪,咱们一打开家门,先啊——一声。你们看,是不是这个理儿?”“白腿儿”上去就是一脚:“这都啥时候了?你还分析起这个来了。赶紧救人啊!”余来锁想想,也是。自己戴了矿灯帽,腰间系了绳子,下洞。这回,“白腿儿”没拦,说:“放心,有伴儿。”到底儿了。紧接着,余来锁没喊啊,而是喊了一声:“俺操!”又一声儿,“俺操!”操着操着,人走远了。 这黑咕隆咚的窟窿,到底是个啥玩意儿?田新仓、范少山、余来锁他们看到了啥?天然岩洞!这岩洞里的东西,让三人惊呆了!这里面自然形成的溶岩造型别提多好看了!范少山、田新仓不会捅词儿,还是余来锁用了几个成语来形容:“千奇百怪,晶莹剔透,五彩斑斓,巧夺天工。”这么说吧,到了这儿,你就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。洞中的溶岩形态各异,有的像小山,有的像粮仓,有圆锥状、雄狮状、弥勒佛状、蛟龙出海状、大鹏展翅状、金鸡啼鸣状,岩壁上有喷涌而出的岩瀑,寒光四射的利剑,刚毅挺拔的玉柱,珍珠玛瑙汇成的鳞片,色彩斑斓的花团,凝玉堆积的雪花,浩浩荡荡的长河,或翠绿,或雪白,或深褐,或姹紫,或血红,或青黄,看得你眼花缭乱,你脱口而出的就是“啊!”就是“俺操!”这都正常!这岩洞,跟人住的房子似的,有客厅,有卧室。这“客厅”就有三四百平方米,还有大大小小的“卧室”呢!岩洞高六七米,南北走向,洞长多少,三人走了走。得有个一百多米吧!洞内空气有点潮湿,岩壁上有露珠,还不时听到滴水声呢!啥都不说了,就像水晶宫啊! 三人出了洞。给村民们放视频,发图片。乡亲们都沸腾了。“谢老钻”一听这事儿,赶忙说:“我发现的,我发现的。看看我这双眼,不光能找水源,还能找溶洞。神了!这事儿,国家一准有奖金,记着奖金全归我啊!”范少山说:“国家不给,俺给!”“谢老钻”乐呵呵地又去找水源了。 余来锁、范少山、田新仓高兴,乡亲们欢呼。为啥?这可是发展旅游业的宝贝呀!没有这个溶洞,白羊峪也通车了,自驾游的人多了,可没形成势头。为啥?白羊峪就是个山村,虽说有山有水,跟别的山村有啥区别?你就是生长在山顶上而已。要想成为旅游村,你还得打造几个景点,除了石头,就是树,你让人家看啥?如今发现了溶洞,来由头了,正打盹儿呢,飞来个枕头。要不然,白羊峪距今上千年了,祖祖辈辈都没发现这个溶洞,今儿个才忽地冒出来了?白羊峪要脱贫,要致富,老天都帮忙啊! ------------ 第十三章?泰奶奶走了,风来了(3) 四十二 范少山在溶洞口守了三天三宿,生怕有人来玩儿,给祸祸了。地质部门的来了,人家是北京的,县旅游局的人也来了。两拨人,一连考察了三天。都说难得,都说了不起。范少山不大关心地质部门,只是拉住旅游头头的手不放:“啥时候,俺们能开发成旅游景点啊?”头头说:“得听地质部门的考察结果。旅游项目是一定要开发的,但由谁来开发,由谁来经营到时候再研究。”啥意思?溶洞在白羊峪的土地上,是白羊峪人发现的,还不一定让白羊峪开发经营?得交给别人赚钱?天下哪有这条子理呀?范少山说:“让别人在俺的地盘上赚钱,那可不中啊!”头头说:“别着急,到时候再说。” 人家地质的,旅游的,都要回去研究。这边白羊峪人就把岩洞路口围了起来。以为这都管用呢。谁知道,围挡被拆下一块。不光有人看那个黑咕隆咚的洞口,还有人把绳子拴在那边树上,下了洞。范少山一听,火了!开着摩托跑了过来。一问,下去一男一女。他冲着洞口大骂:“王八蛋!赶紧给俺上来!你要是胆敢碰俺的溶洞一指头,俺扒了你们的皮!”上来了,先是一个小伙子,一脸胡子。范少山问:“你干啥啦?”小伙子说:“我们只用了眼睛,什么也没动。太美了!”正说着,女的上来了。范少山吓了一跳:欧阳 老师! 路通了,布谷镇学校大巴开到了白羊峪,每天往返,接送学生。从前天起,白羊峪小学完成了它的使命。欧阳老师要离开了。就在前些天,她认识了这个来白羊峪游玩的摄影家,挺谈得来,就决定和他浪迹天涯了。人生是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啊!这两天,他们在白羊峪绕来绕去,没走。今天决定走了,偷偷看看溶洞,以这种方式告别白羊峪。没想到,让范少山撞上了,挨了一通骂。 范少山一想,这些天事儿多,还没顾上跟欧阳老师道个别,就请欧阳老师和她男朋友吃顿饭吧。来回来去的人多了,“白腿儿”在路边开了一家饭店。三人去了。范少山的心里头像撒了把沙子。如今这女孩,不按常理出牌啊,刚认识三天,就要跟人家闯天涯了,你了解他吗?范少山是真心希望欧阳老师幸福啊!小伙子叫莫说。这让范少山想起了作家莫言。范少山说:“俺不管你说不说的,好好待欧阳老师,你若是欺负她,我决饶不了你。”莫说说:“大哥放心。”欧阳老师说:“认识他三天,就像认识了一辈子。”范少山说:“好好的。”欧阳老师流了泪,说:“好好的。” 学校解散之前,泰奶奶给学生们上了最后一课,《生命》。那天,泰奶奶精神啊!泰奶奶要给学生们上课,泰奶奶有好多天没上课了。泰奶奶给孩子们讲的这一课是《生命》,课本里没有。泰奶奶说:“孩子们,生命是什么?生命就是一棵树啊!每棵树,都有春天发芽吐绿的时候,每棵树都有夏天枝繁叶茂的时候,每棵树都有在秋风中落叶的时候,每棵树都有在冬天裸露枝条的时候。于是,人们看到,在秋的尽头,在冬的深处,生命仿佛停滞,难道真的是这样的吗?不是。树还活着,它是以另一种方式而存在。它裸露着枝条,始终展现真实的自我,是在坦然地面对自己。走过深秋与寒冬,树才能成熟与坚强。四季轮回,我们不会总在春夏里安逸地生,也不会总在秋冬里痛苦地长。正如顺境与逆境,总会交替出现。所以你们要坦然一些,坦然面对一切。走过岁月的坎坷,你们会更加成熟,更加坚强。孩子们,希望你们每个人都应该好好珍惜自己的宝贵生命,认真对待生命,做生活中的强者。做一个热爱生活、热爱生命的人。”这课讲的,真提气呀!余来锁、范少山也在后面听着呢!和学生们一个劲儿地拍巴掌。看着泰奶奶出彩儿啊!还得活个三年五载的。没问题! 可就在送走欧阳老师的第二天早上,负责照顾泰奶奶的长太媳妇跑来了,说:“泰奶奶死了!” 四十三 泰奶奶死了。她坐在教室里,坐在讲台的椅子上,两手搭在一块,走得安详。 范少山走进教室,扑通跪在地上,一把抱住泰奶奶,号啕大哭。 泰奶奶死了,死在空荡荡的教室,死在了空荡荡的学校。泰奶奶多么稀罕那口棺材。平日里总是睡在棺材里啊!但死前,她选择了教室。教室里没有孩子了,也没谁可以打扰了。这里安静啊!泰奶奶给学生点名了,点着点着,睡着了。再也不醒了,不醒了。 泰奶奶死了。这样一个苦命的女人,她像油灯一样,燃尽了,耗干了,灭了。范老井时而明白,时而糊涂。泰奶奶死了,他明白了,打这以后,再也没有糊涂过。范老井说:“泰奶奶,你走好啊——”一声下来,老泪滔滔了。杏儿来了,黑桃来了,小雪来了,全村人都来了,为泰奶奶送行。这天,白羊峪是时间凝固了。大悲啊!像雾,笼罩着整个村子,像水,浸润着每个村民的心。泰奶奶是大葬。叫了两拨吹鼓手,对垒。九十二岁走了,应该是喜丧。可每个人心里头都乐不起来。吹鼓手本想吹点喜乐调儿,可听了泰奶奶的事儿,吹不动了,找不着调了。再吹起来,吹的都是大悲调啊!开始时,泰奶奶说过,死了,埋在黑羊峪的长城脚下,那里有她的爹娘呢!后来,泰奶奶说,死了,就埋在白羊峪,就看着白羊峪长个儿。泰奶奶死前,没能看看修通的隧道。这回,送葬的队伍从隧道走过去,又绕了回来。泰奶奶的亲人,只有重孙女黑桃。可白羊峪都是她老人家的亲人啊。范少山为泰奶奶打幡儿,摔盆子。全村人都为她戴了孝,纸钱纷纷扬扬的。出殡前,余来锁为泰奶奶献上了一首诗: 中国好女人 生在燕山脉 路长长,远远走 刚刚歇一歇脚 却再也走不动了,走不动了 中国苦女人 出自燕山脉 苦水泡,黄连熬 刚刚喝了一口糖水 却再也撑不住了,撑不住了 俺们的泰奶奶 从今天起 您不用,再走了 您不用,再撑了 您就好好看着白羊峪长大吧! 因为俺知道,您从未离开,一直在这儿 读到最后,余来锁哽咽了,乡亲们哭声一片。一大群乌鸦,黑压压的,在天空盘旋,它们是来为泰奶奶送行的吗?喇叭声咽,两拨人,吹爆了。泰奶奶被埋在了林子里。那里是白羊峪的公墓。在这里,泰奶奶进入了白羊峪的另一个世界。天都快黑了,黑桃还跪在奶奶的坟头不起来,嗓子哭哑了。范少山强行抱起黑桃,往林子外面走。黑桃说:“爹,太奶奶孤独啊!”范少山说:“不孤独,这儿也都是白羊峪的人,都能一块唠唠嗑。” 对了,泰奶奶死了,庞大辉也来了,哭了一场。 泰奶奶走后第二天,老天爷呱嗒一下,翻脸了!本来是个爆晴天,没想到,呜的一声,接着,哗啦!啪!不知谁家的光伏发电的电池掉下来了,碎了。开大风了!大风卷着黄沙,把天挡住了,将日头遮住了。大风越刮越大,天地间像万头老牛在叫,夹杂着稀里哗啦的响声。范老井瞪大了眼睛,嘴唇一哆嗦,一哆嗦的,朝着窗外大喊:“老天爷啊——消停点儿吧!可别让白羊峪再遭殃了——”范老井正喊着,院子了的一棵槐树,咔嚓,倒了。这风不长,也就刮了一袋烟工夫,好像把这白羊峪刮到了半空,又重重撂了下来。你说,白羊峪刚好过一点儿,你能让俺们安生一会儿不?大风来得突然,连天气预报也没吱一声。范老井说,在他的记忆里,就刮过两三回这样的大风。老头正在街上走呢!谁家的锅盖从树上掉了下来,咣当落在老爷子脚下。老爷子捡起锅盖说:“铁锅离不开锅盖,老头离不开老太。这锅盖,谁家的?”村里有几棵树倒了,有一半人家的光伏电池板掀了,几家的门窗破了。田新仓正在家呢,屋外喂鸡的盆子刮了进来,咣地扣在了他头上,还有半盆鸡食呢!一点儿没剩,从头到脖子,到全身,都让鸡食淋了。满身鸡食的田新仓跑出屋外,站在风中,大喊:“风,你是来逗俺的吗?” 受灾最大的是农田。刚挂果的金苹果被风吹去一半。金谷子倒伏,铁定减产。大王庄金谷农场的大棚菜也遭殃了,塑料布被吹跑了,几个棚也倒了。支委范德海正在大棚里,一下被塑料布蒙住了,揭了半天,揭不下去,跟怪物似的,在风里打滚儿。 风灾过后,街上走着的范老井,忽地想起了儿媳妇,李国芳呢?咋没见她?赶忙回家一看,没了。大风起,李国芳出来收衣服,就被昏天黑地的大风卷走了。李国芳没有手,她又不能抓住点儿啥,撑住自己个,只能任着风吹。去哪儿啦?不知道。 大风刮跑了李国芳,惊动了整个白羊峪。这年头坏啦?老天爷刚收走了泰奶奶,李国芳又没了。这可都是白羊峪一等一的好女人,也都是苦命的女人啊!老天爷呀,你咋不睁眼呢!乡亲们找,范家人更是找不停。找到了“鬼难登”,又找到了白羊峪,满山谷地喊李国芳的名字,没人影,没回音。半夜,回到家,明天接着找。在家里,谁也吃不下饭。范少山一个劲儿地流泪。范德忠说:“咱这白羊峪,周围山涧多啊!就怕你娘掉进山沟里,找都找不到。你娘万一有个好歹,也就省得在人间受罪了。她活着,就得给俺当梯子,她死了,俺就去了半条命了。”范德忠的喉咙呜呜响,眼泪扑簌簌流。范老井说:“别说那丧气话!大风把大活人能刮到山涧里去?咱白羊峪周围都是树,不是一出溜就沟里了?再说了,大风也不能把人卷跑了,少山他娘,一准是迷路了。这一迷路,可能就走远了。你老顺着风的方向找,找得到吗?天一亮,跟俺去找!”第二天,天一放亮,范老井就带着儿子、孙子出发了。边走边有乡亲们跟上来,队伍拉了好长。来到长城边,范老井站住了。范少山向前方望去。长城上,坐着一个人,是娘,是娘啊!范少山叫着娘,往她跟前奔,余来锁、田新仓等人都跟着,人们一起把李国芳扶到田新仓的肩上,人们扶着捧着,把李国芳送回了家。余来锁一检查,李国芳没有一点伤,就是受了风寒,有点感冒。事后,人们想想,去往长城的路,多少沟沟坎坎啊?别说李国芳一个没有双手的老年人,就是年轻人登上去,也得一身汗。这咋回事儿啊?一阵大风,李国芳到了六七里外的长城,谁能想到啊?还有,范老井是咋知道儿媳妇到了长城的呢? 这事儿,不说啦。 风灾过后,最要紧的是修房子。余庆余等几家的房顶都掀翻了,五奶奶等几家的窗子玻璃都碎了,费来运等几家的门都给吹跑了。范少山带着人,挨家挨户地修。这些,都是集体花钱。平常你可以不管,这是救灾呀!你就得当主角了,锣鼓点都敲响了,你得登台呀!这场风,损失最大的就是光伏发电设备。掉下来七八台,没掉下来的,也吹散了架。歪歪扭扭,横七竖八。这可咋好啊?余来锁说:“修起来,这得多少钱啊?”范少山说:“咋也得七万八万的。你当书记的,想想办法。”余来锁说:“俺哪有法子,把俺卖了,也不值那么多钱啊?”范少山说:“‘白腿儿’舍得?咋样?听说你们要二胎了?”余来锁跳了起来:“谁说的?俺俩都啥岁数了?”范少山说:“结婚还不到一年呢,没事儿啦?”余来锁说:“刚开始那阵子,还中。如今不中了,吃钢钎也不硬了……对了,你问这干吗?这不说电池板的事儿呢嘛,有点正经的没有?”范少山笑了:“光伏发电上了保险了。泛美公司一会儿就过来修,人家找保险公司结账。”余来锁给了范少山一拳:“你小子,在这儿等着呢!这俺就放心了。对了,俺和你嫂子吧……”范少山白了余来锁一眼:“有点儿正经的没有。”余来锁说:“干活儿,干活儿。”范少山凑过去:“你小声点儿说……”余来锁说:“去!你看着这儿,俺去农场,看看大棚修得咋样了。” 这回,马玉刚态度不错,亲自带队来修电池板了。马玉刚对范少山说:“你知道我为啥来吗?”范少山说:“俺哪儿知道马总的心思啊?”马玉刚说:“我就是为了看一看隧道,通车了!说实话,我没敢想。我娘住在北京,她老人家总打听修路的事儿。她年轻的时候,下过一趟山,赶上下大雨,差点儿让雨点拍下去,打那以后,就再也没敢下过山。我家搬走的时候,我背她下山,她都没敢睁眼睛。如今,娘老了,出不来了。我拍了几张隧道照片,给她老人家的手机发过去了,把她老人家乐坏了。说实话,白羊峪我服谁呀?我就服你范少山!”范少山笑笑:“白羊峪走出去的,俺服你。”马玉刚说:“服我啥?”范少山说:“有钱呗。”马玉刚说:“有钱算个屁呀!不就是比别人多几套别墅吗?不就是比别人多几辆车吗?不就是比别人多去几趟马尔代夫吗?不就是……”马玉刚一看,范少山走了。 农场的大棚菜,损失的主要是菜。黄瓜架、西红柿秧都被吹散了架,茄子、豆角七零八落了。蔬菜受灾没保险,你得自己个扛着。好在大棚菜的钢架有保险,人家能赔百分之八十,每亩大棚能赔六七千,一个农场下来,就是几十万。重新建大棚,余来锁、范少山都来了。人手不够,雇了大王庄、小王庄的村民,忙了四五天,农场才恢复了原样。算了算损失,大了,起码二十几万。 杏儿来了。一进村,看了公婆一眼,就扑去了金苹果。一进园子,傻了。草地上掉了不少小苹果,跟青枣似的,树上还有,稀稀拉拉了。可果树,一棵没倒。连林子里碗口粗的松树都倒了好几棵,这苹果树为啥没倒呢?你不打农药,苹果树的根就一直往下扎,往深里扎。这根的深度,比树干还高。大风你就可劲儿吹,甩开膀子吹!苹果树不尿你!余庆余看着果园,猫腰捡着青果子,说:“造孽啊!这都是钱啊!一个能换一筐馒头,一场大风,掉了,你说坑人不坑人。”杏儿说:“大叔,有啥好办法没有?”余庆余说:“侄媳妇,俺跟你说啊,要是打农药的苹果,俺有办法,打几遍药,苹果一准个大,咋着也能找补点儿损失。这不打农药的苹果,只能干着急,没办法。要不金贵呢!”杏儿说:“大叔,不能打农药。”余庆余说:“可不可以追肥呀!”杏儿说:“不能追肥。”余庆余说:“也不能锄草吧?”杏儿说:“大叔,这事儿没人告诉你?”余庆余笑了:“俺是想考考你呢!”杏儿咯咯笑了,说:“大叔,草已经和苹果树形成一个生态系统了。拔了,就把生态系统破坏了。还有,地上还有蚂蚁和昆虫呢,施了肥,就把它们烧死了。”余庆余说:“那总得浇水吧?”杏儿说:“干旱了当然要浇水,树下虫子还要喝呢!”余庆余说:“满分!”余庆余也是老果农,懂行。如今果园归了集体了,他看果园,精心着呢。杏儿说:“大叔,这果园您老照看好喽,年底我给你发红包啊!”余庆余说:“可不敢怠慢,这就相当于守着金库啊!”杏儿估算了一下,去年结了八千多个,今年一场,果树有了井水浇,没旱着,个头也能大一点儿,也就能结五六千个。不烂的苹果,就白羊峪一家,网上,没行情。杏儿得参考去年的价格定价,和白羊峪村委会签订单。土地流转的时候,有些村民不愿意把果园分了,这可是他们的小银行啊!余来锁和范少山考虑到,万一有的农户偷偷打药施肥咋办?不好控制,必须得统起来。最终还是按照大多数村民的意见,没分。听说杏儿来了,范少山从农场赶了过来。他说:“种这金苹果,你就得等,就得捺住性子,遭了灾你得认,吃了亏你得服。你不能催它,不能不理它,你得哄着它,陪它说话,受伤了,你更得安慰它,陪它疗伤,让它坚强。那金苹果就是个孩子,你是咋对待你家孩子的,你就咋样对它,中了吧?也不行,你的孩子不听话了,可以打两下,骂几句。对待金苹果不中。那要怎样,你得待它如初恋。”这话听得明白,可最后一句,杏儿不乐意了:“你是说,你待金苹果就像迟春英啊?”范少山跳了起来:“这话你都能挑出理来?俺就是打个比方。”范少山忽地看着杏儿,杏儿说:“你看我干啥?”范少山说:“这话,你好像也说过……”杏儿明白了,朝着范少山打了一拳:“你真坏!我也是打个比方。”范少山说:“那往后跟人介绍的时候,俺就说,俺待金苹果,就像对待闫杏儿一样。”杏儿说:“今后,我跟人介绍的时候,就说,我对待金苹果,就像对待范少山一般。”范少山说:“合作成功!”紧紧握住了杏儿的手。两人忽地笑作一团,追打着跑出了果园。 回到家,杏儿安慰婆婆李国芳几句,刚听说被风刮丢了,杏儿问:“妈,你怎么跑到长城上去了?”李国芳说:“俺哪知道啊?反正稀里糊涂,晕晕乎乎就到那儿了。”杏儿想起一件事儿,赶紧翻包,从里面拿出一个红色本本,递给范少山:“看看。”范少山一看,是金苹果的鉴定证书,证实白羊峪的苹果,是永不腐烂的苹果。这是省林业科学院果树研究所鉴定的。范少山说:“大半年了,鉴定刚出来?”杏儿说:“人家得在常温条件下放着,看放多久,会不会腐烂。还得看最终能不能成为果脯,就得这么长时间。人家专家说了,白羊峪的金苹果,好吃得要流泪。”范少山说:“好啊,咱就用这句广告词:‘白羊峪的金苹果,好吃得要流泪。’多好啊!”范老井说:“今年不利啊。先是死了泰奶奶,接着就来了一场大风,得当心了。这年景,要是放着前几年,白羊峪人就吃不上饭了。走的走,逃的逃,可就真的没有白羊峪了。俺孙子干得不赖,咱白羊峪村志上得有你一篇啊!”老爷子乐得胡子都撅起来了。范德忠说:“爹,你别光夸他。俺看这里面杏儿的功劳也不小。给咱拉扯着孙子,又卖村里的金苹果,又卖菜……”李国芳插嘴:“今年还要卖金谷子呢!”范德忠说:“对!还有金谷子。要不,白羊峪靠啥换钱啊!”这说着说着,就成了范少山和杏儿的表扬会了。好话,谁不乐意听啊?范少山和杏儿乐得合不拢嘴了。范少山清清嗓子,说:“俺代表杏儿表个态吧!表扬对俺们来说,是最大的激励和鼓舞!俺们一定再接再厉,发扬成绩,再创辉煌,携手前进,争取更大光荣!”范德忠朝他脑门儿打了一筷子:“说人话!”范少山说:“俺们以后好好的。”一家人都笑了。 金谷子虽说遭了灾,还没到抽穗的时候,还有救,你得把它扶起来,再踩几脚根部,将谷秧固定住。这得需要人手啊!这回,范少山发现大问题了:缺人手!人,才是最大的资源啊!白羊峪在外打工的青壮劳力,不光大虎,还有五六十个呢!这些人都回来,顶多大事儿啊!余来锁对这些人回村,总是摇脑袋,总觉得他们占了便宜。这下可好,遭灾的时候没人手,还得从布谷镇去雇,人家扛得硬,一口价,一天八十。这要是白羊峪人干,还能还还价。就是不还价,这笔钱,落在白羊峪人的口袋也好啊!范少山跟余来锁说:“咱不能把人口当负担啊,没有人,咱能办成事儿吗?”余来锁说:“咱不能亏了老户啊,生生死死一块过来的。容易吗?他们回来了,咋对待,咱得制定个政策,听听村民的意见。”这事儿,一说就撂下了。忙活十来天,这救灾的事儿,也就过去了。 再说溶洞这事儿。地质部门的结果出来了。一大摞纸,怎样形成的,范少山也看不懂,他就找“硬货”:狭长632.1米,高度在5.2米至8.5米之间,是中国北方品质一流的溶洞,具有很高的科研价值和旅游价值。这下,范少山乐疯了。原来他用步量了一下,一百多米。人家专家一准是发现了里面拐弯还有溶洞呢!有了这亮点,白羊峪可要顺着势走,做做旅游文章了! 这当口儿,田中二喜来了。这位日本商人是从白羊峪走的,心里头就没放下,老想着开发旅游的事儿,路不通,办不成。这回路通了,他就想着来看看。又从网上看到白羊峪发现了极品溶洞,再也坐不住了。田中二喜下到溶洞,看了看,看傻了,嘴巴半晌没合拢。田中二喜说:“我们合作吧!我们公司是专门设计开发旅游景观的。不久的将来,这里将变成一个更加璀璨的世界。”田中二喜又在白羊峪绕了一圈儿,说:“白羊峪要成为旅游区,首先必须要有景点。你看,废弃了的‘鬼难登’,可以开发成攀岩,旁边的绝壁上,开发蹦极项目。这就两个了,加上溶洞,三个,还有古长城,四个,银杏村,五个,再加个有个文化底蕴的,就更好了。”范少山说:“有啊!俺们村有块石碑,刻着《白羊峪村训》呢!是康熙亲自写的村训,还是他手书的呢!”田中二喜惊呆了,眼睛放光:“真的?那可是宝贝啊!在哪儿?”范少山说:“如今,俺们只找到石碑的一个角,整个碑还没找到。”田中二喜说:“这太重要了。一定要找到。六个景点,都把它规划好,就成了。当然吃住要跟上。农家乐一定要办好!”这日本商人敞亮啊!人家把规划都告诉你了,没收一分钱啊!范少山说:“田中先生,你就不怕俺们用了你的创意,却不用你的公司来做?”田中二喜说:“范先生是我最尊重的中国农民。无论你做出什么样的决定,我都欣然接受。”这样说来,田中二喜的公司不是组织旅游的,而是开发旅游项目的。田中二喜说:“我也承办旅游线路。你要愿意,我的公司,也可以接待游客。”范少山一想,你把游客都接走了,俺们白羊峪就只能喝汤了。不中。田中二喜拿出了各个景点的设计图,给力啊!这回,白羊峪可要申请旅游开发了。跑手续,多着呢!可只跑了一家,人家说了,不用跑了,有人办了。啥意思?俺手里攥着土地使用证呢,没这个证,谁给办的?一打听,镇政府! ------------ 第十三章?泰奶奶走了,风来了(4) 四十四 去布谷镇,找葛书记。葛书记你得给俺个说法吧?葛书记说:“白羊峪的溶洞是国家珍贵资源,是不可再生的。上面要求我们保护第一,开发第二。本着这个原则,镇党委、政府考虑,以镇为主导,承接溶洞工程,开发旅游业。”余来锁说:“溶洞在白羊峪的土地上,俺们经营天经地义。”葛书记说:“村民素质低,破坏了资源,谁负得起这个责任?你当村书记的,就要无条件地服从镇党委决定。”一听说村民素质低,范少山不干了:“葛书记,你说村民素质低,让俺们寒心啊!自打溶洞被发现,乡亲们没日没夜地守着洞口,就是怕有人进去,破坏溶洞。这些,你都知道吗?就你们当领导的素质高?高在哪儿?跟俺们一声不吭,暗地里去开发办办手续,你们眼里哪有老百姓啊?白羊峪的土地使用证在这里,你们是咋拿到审批手续的?”范少山举着《土地使用证》,在葛书记面前晃了晃。葛书记话头软了:“项目呢,算镇政府与白羊峪共同开发。到时候签个协议,收入五五分成。说句实话,这钱也装不到我的兜里,这形势,谁敢啊?镇财政有点吃紧,一些民生项目没钱投入啊!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!”范少山说:“葛书记,那是你的责任,不能让俺们承担。再说了,俺白羊峪还是个贫困村。”葛书记油盐不进,不松口。余来锁、范少山也咬住不放。 一听说镇政府要开发溶洞,村民们不干了。自发组成了护洞队,守着洞口。田新仓把行李都搬过去,夜里就住在窝棚里。镇里来了个副镇长,人家主抓这工程的,想下洞看看。不中,被人们轰出了村。余来锁、范少山坐不住了,他们想这事儿咋办。余来锁说:“这事儿,咱得仔细分析啊,镇政府要经营溶洞,你不能书记、镇长亲自来做吧?你也不能副镇长、政府干部来做吧?因为公务员是不能办商业的,你办了,就是违法。俺想,最终得交给某个公司、某个人。这就对了。这个公司,这个人就代表镇政府了。”范少山说:“对了,这里面一准有利益牵扯。弄不好,葛书记就得犯错误。说实话,葛书记这人不赖,帮过白羊峪不少忙,咱不能眼看着他出事儿啊!”余来锁说:“那咋办?”范少山说:“告状!”余来锁一愣:“告哪儿?”范少山说:“镇政府。”余来锁对告状这事儿有点犹豫,你告镇政府,往后这关系还咋处啊?你不能向上反映吗?范少山说:“向上反映,一层层的,跟蜗牛差不多。还是告状快,快刀斩乱麻,兴许就把葛书记帮了。”找了律师,递了状子,开庭了。范少山作为白羊峪的代理村委会主任,法人代表,是原告。被告布谷镇政府来了个镇长。原告要求撤销镇政府开发白羊峪的各种手续。法庭调查了,各项手续缺项,违规。最终判决无效。村委会告镇政府,在整个金安县还是头一回,轰动了。这下,范少山在布谷镇成了争议人物。你说你写写信,上上访,都能理解,你咋能告你的上级呢!你不就是喜欢出风头,夺人眼球吗? 过了几天,葛书记来了。葛书记就一个人开车来的。啥意思?兴师问罪来了?葛书记没去村委会,直接去了范少山的家,送给范老井两盒人参,范德忠和李国芳两盒棋子烧饼,弄得范少山和家人云里雾里,礼物收也不是,不收也不是。接着,去了范少山住的房子,从车后备箱拿出一瓶酒,一袋花生米。喝酒。你不开车来的吗?酒驾呀?葛书记说:“我在你这儿住一宿。明天双休日,不碍事。对了,你把余来锁给我叫过来。”余来锁来了,从“白腿儿”饭店里端了盆小鸡炖蘑菇。三人喝上了。余来锁和范少山不知葛书记葫芦里卖的啥药,就喝酒,不说话。葛书记说:“你俩怎么不说话啊?”余来锁嘿嘿一笑:“俺白羊峪告镇政府的事儿,有点不好意思了,书记多海涵啊!”范少山也说:“对对对,俺也是这个意思。”葛书记啪地把两只筷子往桌上一拍:“我就是为这事儿来的!”余来锁说:“告都告了,来有啥用?葛书记说:“少山啊,我记得你给我打过一个电话,说告我就是帮我。对了。镇里想开发经营溶洞,确实是我拍的板。我是书记,我定了,安排由一名副镇长主抓。也就没不同声音了。说实话,我本人就是个法盲,过去干企业,挥大巴掌惯了,当了书记,没朋友了,眼看着是个坑儿,谁提醒你啊?这一次,真是万幸啊!为啥呢?我发现,我老婆组建了公司,七大姑八大姨入了股分,由他们直接代表镇政府管理溶洞,收钱。这事儿,副镇长就答应了!现在想想,太可怕了!我老婆瞒着我办公司,直接落实我的决策,我还蒙在鼓里呢!幸亏没有成为事实,幸亏你们告了状,帮了我。这事儿多大呀!这不是属于不收手的吗?我肯定得折进去!所以说,今天我来,一是感谢你们二位,让我悬崖勒马。二是请求二位,在今后的工作中,多多监督我。我是真心话。三是镇党委、政府大力支持白羊峪开发溶洞项目,遇山开路,遇水架桥。”虽说,开发溶洞这事儿,为葛书记省去了大麻烦,可他错误决策,属于行政乱作为,为此,他背了个党内警告处分。余来锁、范少山宽慰葛书记,余来锁说:“总比当罪犯强吧?”范少山说:“总比吃牢饭强吧?”余来锁说:“发展下去,不光这一件事儿啊,你还得养情人呢?”范少山说:“养情人就不止一个。又费钱,又糟践身板。对了,还得生养几个孩子,多操心啊!”余来锁说:“弄不好,后半生就在监狱里过了,要多惨,有多惨!”这话,你让葛书记咋接啊?葛书记连连说喝酒,喝酒。 溶洞开发,也不是三天两早晨的事儿,光手续都十几项,都得等着批。这当口儿,范少山打算把试验田上的种子全送出去,因为溶洞的位置正好在那一片上。这就是说,往后白羊峪再也没有试验田了。这些可都是非外国种子的老种子!范少山、范德忠、杏儿、余来锁辛辛苦苦淘换来的,在白羊峪这片地儿上,种了四年。范少山不想赚钱,就想让十里八庄的乡亲们种在地里,让他们吃上香喷喷的中国老粮食。村民代表同意,这几年,低价卖出去不少。如今,还剩下一石头房子呢!足有一千多斤。他把它送给了县种子公司,由他们发放到农民手中,让老种子在金安的大地上生根、拔节。 溶洞开发着,这眼瞅着就要成景点儿了。村里赶紧成立了旅游公司,利用旅游扶贫。今年年景不好,指着土地不中。要让村民的钱袋子鼓一鼓,你就得从别处想辙,这时候,村里头还有费来运、余庆余、五奶奶、大军等二十几口贫困人口呢!经村委会请示,国家把扶贫款直接发给了旅游公司,给贫困乡亲入上了股份。这多好啊,收入稳定,长期有效啊!贫困户手里都攥上了股权证了,心里头不乐开花了?这旅游公司,除了贫困人口的股份,还有一般村民花钱入股,村集体占了百分之三十。支委费勤俭当了旅游公司经理,副经理呢?田新仓。大虎也进了公司,开电瓶车。这差事不赖,大虎不用下车,人们也看不出他腿瘸来。田新仓也挺关心他:“大虎,没事儿少下车,别影响白羊峪形象啊!”听听这话,像关心的吗?大虎也不急,说:“有啥丢人的?俺作为农民工,为了城市建设负伤,光荣!” 电力局来人了,要给白羊峪安装火电。过去,白羊峪人找了电力局多少回,电杆上不来,不给领线。说实话,这是一方面,你没几户人家,人家把电领进来了,多大成本啊,你能用几度电啊?这回知道白羊峪要开发旅游了,得用电啊!光伏发电那是居民用的,景观用电量多大呀!再说了,白羊峪路都通了,还愁电杆上不去?范少山说:“不用俺们花电杆钱吧?”人家说:“我们电力也搞精准扶贫。高压电杆电线不用你们承担,进了村的低压线、变压器你们承担一部分。”余来锁说:“那中那中。这样一来,俺们的隧道里就可以安上电灯了,金谷子就可以用电机浇水了。”提到白羊峪点灯,几辈人都是油灯啊!范少山回到家乡的四年前,就是点着蜡烛过的年。因为蜡烛比油灯亮啊,过年了,才多花这几块钱。之后,有了金谷子,人家沈老板给安装了台发电机,烧柴油,贼贵啊!再后来,村里办了沼气,点上了沼气灯,那点电,点灯中,家用电器不敢买,带不动。这去年,安上了光伏发电,不光家里的可劲儿用了,还并了网,把富余电卖给国家,有钱赚了。如今,火电上山,发展农业、旅游,就靠它了。你说白羊峪的变化,不就是电灯的变化嘛。 白羊峪溶洞开发,资金预算七百多万。这不光是溶洞内景的事儿,得修路,得建停车场,公共卫生间、商店、饭店等配套设施。这钱,从哪来呀?把白羊峪的钱都加起来,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!余来锁开了支部会,又开全村会,意见一致,不找合作伙伴,分几期工程,每年开一点儿。这块肥肉,白羊峪人要自己个吃到嘴里。范少山有点儿犯难,这工程,战线一拉就是几年,游客每年看一点儿,能不看烦吗?就像有一桌好菜,你就允许人家夹两个,人家心里头能痛快吗?而且,头一年贷的款一百万,做基础工程都没够。这样下去,哪年能看到溶洞的全景啊?范少山打算找合伙人,让溶洞尽快营业。忙活几个月,人们也没看到溶洞长得啥模样,观光车总是在银杏树、古长城跟前绕,没赚几个钱。乡亲们不干了,又找余来锁和范少山,催促溶洞早点儿接游客。这下,余来锁也动摇了,同意找人合资。你得找有钱人啊!田中先生中不?开门见山问了,田中先生是日本商人,人家不可能干脆蹦出一个字:“行!”人家的表现犹犹豫豫的,模棱两可的。反正是你求我,不是我求你搞景区设计。人家有钱,就拖着你,猫玩老鼠一样。跟你要项目的时候夸夸其谈,说我最尊重你,还故意透露点设计信息,你就不好意思再找别人了。你求他的时候,人家就支支吾吾了。范少山这才看到,这田中先生哪儿敞亮啊?心机重着呢!范少山有点烦,说:“田中先生,中不中的,给个痛快话儿。”田中还不着急:“我再和日本的家人商量商量。”这都谈了两回了,还要商量。再一次找田中,这回答案肯定了。可以,但你得降低分成比例。由过去的五五分成,改为六四?不,改为三七。啥?田中先生终于说了一句整话:“到时候,我会联系日本游客过来,家乡人很喜欢溶洞的,我希望我们合作成功。”范少山一笑,笑得难看,嘴角有点颤:“我觉着吧,有些人经商之前,应该好好学会做人。”田中先生一听,脸涨成了猪肝色。 你说,这位田中先生,年岁不大,心思重得像白羊峪后山的大石头。余来锁和范少山躺在银杏树下,有风刮过,他俩听着呼啦啦的叶子拍打声,清脆,像是有巴掌掴在他俩的脸上,连连掴,声声响。余来锁一连用了四个成语:“趁火打劫,乘人之危,落井下石,见死不救。”范少山说:“俺后悔了,后悔打了机井。要是不打机井,就发现不了溶洞。没有溶洞,哪儿来的这么多事儿啊?踏踏实实地种俺的金谷子、金苹果多好,钱不多,过日子踏实啊!赶明儿,咱把洞口填上,就当啥事儿都没发生过。”余来锁说:“你填洞口,属于破坏国家珍贵地质资源。抓了就判,判了就押。你填洞口,乡亲们骂你三辈祖宗,过去做的好事儿一笔勾销了。你看着办。”范少山说:“人家撒撒火,说说气话也不中吗?你当书记的,会做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吗?”余来锁说:“这两年俺咋听不到你的口头禅啦?”范少山说:“啥口头禅?”余来锁说:“这都不是事儿!”范少山说:“早就忘了。说说这句口头禅,给自己个壮壮胆。说实话,就是心虚的表现。这几年,走过来,哪有不是事儿的事儿啊?说出来就不是小事儿。俺都不敢吹牛啦!一件事儿,一件事儿,逼着俺做了老实本分的人。一句牛逼不敢吹了。俺知道,吹牛逼上税呀!”余来锁呵呵笑:“这都让生活折磨成啥样了。”范少山说:“你看这两棵银杏树,老夫老妻的多好啊!不怕风,不怕雨,不怕雪,啥都不怕了。一千三百多年了,无忧无虑,幸福甜蜜。下辈子俺不要做人了,就做一棵树。对,做一棵树。”余来锁说:“那杏儿咋办?”范少山说:“她若是来世为树,就和俺站成一排吧;她若是来世为人,就给俺浇点水吧;她若是来世为鸟,就在俺树杈上做窝吧!”余来锁一听,忽地坐了起来,说:“这才是诗啊!少山,你是啥时候写诗的?”范少山说:“这是诗?俺就随便说说。”余来锁说:“当然是诗,还是好诗!”范少山愣愣地问:“照你这么说,俺一不留神儿,成了诗人啦?” 范少山想到了张小强,他的高中同学,钢强钢铁公司的老板。现如今,钢铁没有过去的西洋镜看了。搞环保,去产能。张小强搬进了一间办公室,早就不天天洗澡了,更不能披着浴巾,端着红酒了,身上也不痒了。金安县这块,钢铁企业不少,差不多一半没法干了,张小强也在寻找商机转行。范少山去找张小强,张小强显得有点儿烦,也顾不上跟他聊当年追过的女孩了,就问啥事儿。范少山就把手机里的溶洞照片给他看。张小强问:“这是哪儿?”范少山说:“我家白羊峪。”张小强说:“我怎么没听说过?”范少山说:“你哪顾得上听这个呀!新发现的,中国北方品质最好的溶洞,就是这个了。”张小强说:“好啊,范少山,这回你发财了!”范少山说:“这不正等着开发呢嘛!咱们合伙咋样?”张小强嘬了牙花子:“这要搁前两年钢铁兴旺那会儿,我分分钟就敲定。如今,钢铁不景气,我们是勒紧裤带过日子,此一时,彼一时了。过去,老爷子不主事儿。如今,老爷子出山了,转型的项目都得经过他敲定。反正我们已经定了,往现代农业、旅游业方向转。”范少山说:“俺们白羊峪都符合啊!带着老爷子去看看吧!”张小强说:“老爷子世界各地哪儿没跑过,就怕提不起他的兴趣啊。”范少山说:“老爷子有啥爱好没有?”张小强说:“爱好嘛,登山。好像有钱人都登山,就差珠峰了。对了,你该不是让他登白羊峪吧?”范少山说:“老爷子还有啥爱好?”张小强说:“喜欢收集皮影人儿,是个乐子。” 过去,范少山总觉着啥都得靠自己,自己个开隧道,哪怕开个二三十年,也成。如今想想,这不是笑话吗?这个年头,想干大事儿,你离得了谁呀?你不借力中吗?张氏钢铁家族,是上了全国千富榜的。眼下正要钢铁转型,你若是搭上这辆车,白羊峪的旅游业就带起来了。你光用蛮力,不用脑子,挪不了窝啊!还有一个月,就是九月九了,老人登高节。白羊峪和县体育局搞一个登山活动节:“登上白羊峪,各路英雄聚”。奖品呢?一等奖,白羊峪珍宝箱。其他的都是电饭锅、电水壶、毛巾被。广告打出去了,网上有了,报上有了,电视上也有了。张小强的爹张国强看到了,觉着有点怪,问儿子张小强:“珍宝箱是啥?”张小强说:“听说这是那个山村最珍贵的东西。他们要送给第一个登上白羊峪的英雄。”张国强说:“这还有悬念啊?”张小强说:“我听说是老东西。我猜这东西跟文化有关。山村最珍贵的东西,不能是土豆白薯吧?”张国强说:“你这不扯吗?那是啥呢?”张小强说:“我给你问问体育局长啊。”张小强打通了局长的电话:“尹局长啊,我是张小强。我看到你们要办的九九登高广告了,对,是白羊峪那场。我就想问问,一等奖珍宝箱到底是啥呀?”就听对方说:“呵呵就是一箱老皮影人儿。”张小强说:“嗨!我还以为啥金银财宝呢!”电话挂了。张国强说:“老皮影,真是珍贵啊。”张小强说:“爸,要不我给你买来。”张国强说:“那不行,那不行。人家是奖品嘛!”张小强说:“那就没办法了。”张小强轻叹一声,说,“这叫啥广告啊?登上白羊峪,各路英雄聚。不登白羊峪的人就不是英雄啦?”这一说,老头激动了:“给我报名。”张小强说:“爸,您老人家可是登过泰山、黄山、九华山的,哪座名山您没登过啊?就差一座珠峰了。这就功成名就了,您去登几百米的白羊峪?您可想好了啊!”张国强说:“你是英雄,就得首先让家乡人认你!再说,那箱皮影,应该 不错。” 不管咋样,登山活动,能提高白羊峪的知名度。奖品都是小家电、毛巾床单什么的,花不了几个钱。不过,这一等奖,有点难。人家张国强稀罕皮影人儿,你白羊峪有吗?你若是有皮影人儿,倒好。若是没皮影人儿,那不是骗人家吗?别着急,还真有。范少山就想到了爷爷范老井,他有?没有。范老井说过泰奶奶的身世。泰奶奶的头一个丈夫叫泰山松,死了。后来她又嫁给了一个公社修造站的工人。这工人姓么,就是手艺人,刻皮影。不光能刻,还能耍能唱。“文革”时,这都是“四旧”啊,不能刻了,不能耍了,也不能唱了。一箱子的皮影,就被他藏起来了,红卫兵抄家,他说烧了。老么是个手艺人,不唱皮影了,就去了公社修造站。用拿刻刀、耍皮影的手,拿上了焊枪。有一回焊接钢梁,从上面掉了下来,死了。工人老么,手巧心细,疼老婆。泰奶奶没忘了他。他的东西啥也没留,就留了一箱皮影人儿。从黑羊峪带到白羊峪,人走了,皮影带不走了,就留在学校的石头房子里。如今,学校没人了,那箱皮影还在吗?范老井带着范少山去找。那间校长办公室里,东西还都摆得整整齐齐,就像泰奶奶刚刚办过公。如今,费来运负责老人食堂,学校不用打更了,范少山就让把泰奶奶的宿舍、办公室管理好。将来要办成白羊峪的传统教育基地呢!范老井说:“泰奶奶,俺们来取你留下来的皮影箱了。俺知道,那东西是你一个念想。你走了,就把这份念想留给白羊峪了。眼下,白羊峪的日子要往前奔啊,用上了。泰奶奶,俺们全村人感谢你啊!”说完这句话,就开始找。泰奶奶留了半屋子东西。旧书旧报,各种资料,文具箱子。找到了,在最底层,墙旮旯。擦去尘土,打开箱盖儿。一整箱的驴皮影,干净,一个一个的。范少山说:“泰奶奶,么爷爷,俺谢谢你们啊!”你说这事儿,若是泰奶奶没留下这箱皮影,咋办啊?范少山早就想好了,到皮影之乡乐亭、滦南一带农村踅摸去,一准能找到。只要有恒心,还有办不成的事儿吗?这张国强,只要有爱好,就好办。就怕他光爱钱,你就没辙了。 ------------ 第十三章?泰奶奶走了,风来了(5) 四十五 九月九,一朵朵白云,就在山顶上躺着呢,秋风爽人,人的心里头滋滋的美。白羊峪登山节开始了。体育局尹局长来了,发令。范少山也说了几句,都是客套话。张国强昨晚就来了,开来一辆房车,停在山脚下,带着保镖、厨子,在车上吃的,住的,就为这一等奖,珍宝箱。其他一些老头老太太,也是为了奖品来的。不是有电饭锅、电水壶呢嘛,多实用啊。报名的时候,人家都打听好了,一等奖是一箱皮影人儿,一听这个,谁也不往前冲了。皮影人有啥用啊?不能吃,不能嚼。如今也没唱皮影的了,放在家里还占地方。这不,人们都不急,腰来腿不来的。张国强较真儿,还蹦蹦跳跳,热身呢!也没人认出他是大老板。发令枪响了,都没人急着往上跑。张国强一看,当仁不让啊。头一个走在前头。后边的人还拉他的一角:“老头,别打头啊,你还不知道吧,一等奖是皮影人儿。”这张国强一听,更急了,一溜烟地往上跑。后边的看着他的背影:“听不懂人话。”人家张国强是登过十大名山的,这白羊峪的“鬼难登”对人家来说,这不属于在平地上小跑吗?一下就落人家好远。这回,张国强一想,不对,你落人家好远,显摆呀?低调儿,低调儿。张国强就慢慢悠悠,有意等等后面人。后面人赶上了,也不超他,而是跟在他身后,他走多快,人家就走多快。这咋回事儿啊?咋跟公司举办运动会似的,他总是拿冠军啊!难道这里面有埋伏?是儿子张小强安排的?这一想,老爷子火了,赌气不走了。他不走,后面人也不走。张国强说:“你们为啥不走?”后面一老人说:“谁让你第一个打头呢?你就只能得那珍宝箱了。走吧走吧,我还等着领电饭锅呢?”另一老人说:“你呀,心往宽处想。那皮影人还可以生炉子嘛。”这一听,张国强明白了,是这么回事儿啊。老爷子脚下生风,三步并做两步,往上跑了。后面的人说:“老头不错,愿赌服输嘛!”另一个说:“会不会是受刺激啦?” 再说这山顶上,一帮人正迎接着各路英雄呢!见有人上来,马上敲锣打鼓,放鞭炮。一帮妇女,手举花环,蹦蹦跳跳地喊:“欢迎欢迎,真心英雄!”“白腿儿”手捧鲜花,送给了张国强。张小强、范少山、余来锁还有白羊峪好多乡亲都在这儿呢!一上山,张国强就有点傻,这可是在金安的土地上,头一回受到乡亲们这么热烈的欢迎,有点儿眼睛不够使了。一帮在山上等着的记者,更没想到在这儿见到金安县首富,都过来采访。电视台女记者站在张国强的身边说:“登上白羊峪,各路英雄聚。今天,我们意外又荣幸地见到了第一位登上山来的张国强先生,他就是我们的财富英雄!”都采访完了,后面的登山者才三三两两地上山来。 第一名,没悬念,当然是张国强。范少山发奖,把皮影箱交给了老爷子,老爷子激动啊,说:“这礼物太重了。”那些得了电饭锅、电热壶的,都朝他笑。 张国强在白羊峪走了一遭。白羊峪,他只听说过,从没来过。看了金谷子,尝了金苹果,看了银杏树,溶洞虽没对外开放,却也架了梯子。人家登山的,上下不费劲儿。看了洞里风光,一个劲儿说好。到了吃饭的点儿,“白腿儿”的饭店早就摆好了农家菜,等着贵客呢!张国强却说谢了,我要回去看皮影。坐上房车,走了。本来打算吃饭的时候,再说招商引资的事儿,这下可好,大老板走了,张小强也走了。范少山傻了,余来锁愣了,田新仓蔫了,“白腿儿”糊涂了。醒过神儿来,余来锁说话了:“本来俺就不赞成办这个登山节。你看看,偷鸡不成蚀把米吧?”范少山火了说:“余来锁你啥意思?开支部会的时候,你反对了吗?你当书记的,有点担当没有?”“白腿儿”说:“他这人就是又想吃,又怕烫。少山,别跟他一般见识。”田新仓说:“可惜了的‘白腿儿’,咋跟你了?这肩膀软,扛不住事儿。”余来锁也觉着这话说得没劲,赶紧跟范少山解释:“咱村不是家底薄嘛,俺就是心疼钱,小家子气。”田新仓说:“少山哥,算了算了。原谅他一时冲动,口无遮拦。对了,你俩是白羊峪的一二把手,不能一人一把号,各吹各的调。要多演将相和,不能唱对台戏。你俩的一举一动,可关乎民心啊!”说着说着,田新仓就背起手来,踱着方步,越发像上级领导了。“白腿儿”过去擂了他一拳。这下,几个人都笑了。范少山说:“都别走,这桌饭,俺请了。”“白腿儿”笑了:“这就对了。该吃吃,该喝喝,啥事儿别往心里搁。”范少山问了饭菜价格,先结了账,他怕喝完酒忘了,又跟“白腿儿”说:“你跟店里的乡亲们说啊,这桌饭,俺花钱啦。”“白腿儿”说:“你就吃你的呗,你越咋呼,人家越怀疑你用的是公款。你傻呀你?再说了,你范少山是谁呀?大老远的,就为从北京吃这一顿饭来?”余来锁说:“喝酒吧,不想那些烂事儿了。让人家从兜里头掏钱,难啊!招商引资的事儿,咱再从长计议。”田新仓说:“咱白羊峪不同往日了,咱有梧桐树,还愁引不来金凤凰?”范少山说:“咱又不是抢他钱,又不是让他捐款。合作共赢嘛!”正说着,进来一个人。谁?张小强。人家手里拎着一瓶茅台呢!张小强一来,范少山他们都愣了。范少山说:“你咋来了?”张小强说:“找你喝点酒呗!”说着,就把酒瓶往桌子上一放。余来锁有点儿不高兴,说了声:“你们喝吧。”起身走了。田新仓倒了半杯茅台,一口喝了:“好酒好酒。”嘻嘻一笑,也走了。张小强给范少山倒满酒,自己也倒上了。说:“这回就我们俩了,老同学,这回得拉拉当年我们在学校追的那些女孩了。对了,下周日同学聚会,凯悦酒店。你一定到啊!”范少山说:“你们都是非富即贵。俺一个农民,种地的,就不去了。去了,也是在人堆里淹了,有俺不多,没俺不少。那些个女同学们,都轮着向你敬酒,俺一个人喝闷酒,这是俩心情啊!”张小强说:“那不对。人生看什么?看你赚了多少钱?应该看有没有实现自我价值。我的价值是啥?就是一堆钢,赶上行情,赚俩钱,价格一走低,就是一堆柴火。你就不一样了,一个金谷子,一个金苹果,这人生就站住了。而且,都不是为自己,是为乡亲,这境界就出来了。”范少山想,你小子跑过来喝酒,就为夸俺几句?招商引资的事儿,老爷子到底咋说的?你没看到余来锁生着气走啦?张小强不急:“所以说,跟你这样有德的人打交道,肯定不会吃亏。”范少山说:“你小子别净说好听的。拉正题。”张小强说:“你以为我夸你呀?这话都是老爷子说的!”啊?范少山愣了:“这么说,老爷子同意投资啦?”张小强说:“没表态。”范少山心里头又凉了半截。张小强说:“在白羊峪投资这件事儿上,他不管了,全部交给我。”一听这话,范少山心里头开花了,一大朵,一大朵的。张小强说:“刚才心里头骂我了吧?干事情,得沉得住气。”范少山嘿嘿笑着,敬老同学酒。门外拥进来余来锁、田新仓和“白腿儿”,都来敬张小强。原来,余来锁和田新仓没走,刚才在门外听着呢!张小强喝多了,一把拉住范少山的胳膊:“别走,咱俩说说当年追过的那些女孩。” 除了溶洞,钢强公司还要参与白羊峪其他旅游项目的开发,采用了田中二喜的设计。那一回,田中二喜对范少山说:“范先生,其实我对你本人是钦佩的,这一点,请先生不要误会。”范少山想了想,深深点了点头。 眼看着白羊峪的事儿,又拐过了这道弯儿。余来锁和范少山就想着去看看费大贵。费大贵不是书记了,不是支委了,挨了个全县通报批评,好些日子没回过白羊峪了。可人家毕竟当了那么多年书记,也掏钱帮助过困难乡亲,赞助过修路,人也不赖。就是支部换届,他动了点儿心思,这一辈子的名节,染上个污点儿,虽说芝麻粒儿大,也不好洗了。 去了费大贵家,人却不在正屋。费大贵的媳妇说:“整天烦着呢,俺把他轰到厢房去了。”进了厢房,迎面就是办公桌,两边挂着国旗和党旗。费大贵正襟危坐,戴着老花镜,看《党建》杂志。鹦鹉先开口了:“费书记,写检讨。费书记,写检讨……”原来,就为更改年龄这事儿,镇党委让他做检讨。费大贵认真,写了一份又一份,每写完一份,都要念一遍,鹦鹉都熟了。有时半夜爬起来就写,写完就念。老婆嫌烦,把他赶到厢房去了。你说这费书记,这得有多大压力呀!余来锁跟他说了些村子里的事儿,费大贵激动了:“没想到你们还记着俺。”范少山说:“咋能忘了您呢!老书记,您老可不要背包袱啊!这事儿早就过去了,就别想它了。有空回白羊峪看看,您还是党员,还是村民,村里还有您的股份呢!这些日子,乡亲们没少念叨您。”费大贵说:“真的?”余来锁说:“可不真的?”费大贵松口气:“俺还觉着,再也没人理俺了。俺做的那事儿,丢人啊!如今想想,再干一届就那么遂心如意?还干得动吗?交给年轻人,比啥不强啊?事实都摆在那儿嘛,你俩干得比俺强。”费大贵也算想开了,与其躲在这厢房里,不如去白羊峪清静几天。过了几天,他开着车,带着鹦鹉,回村了。到了家门口,一下车,一条野狗蹿了出来,跑了。费大贵吓了一跳,骂道:“真不是好 东西!” ------------ 第十四章?最见人心的日子(1) 四十六 再说杏儿。电商专做白羊峪品牌,蔬菜、金苹果。金苹果做了一个网上直播,一天24小时,让广大网友见证一只永不腐烂的苹果,而今已经十个多月了,苹果已经蔫了,正在萎缩,就快形成果脯了。广大网友纷纷留言:太神奇了!简直就是奇迹!从未想过还有这样的苹果!厉害了,我的姐!这样的苹果,你上哪儿找去?只有白羊峪网店才有。绝对没有假货!人家送老人的,送恋人的,谁还在乎多几个钱啊?今年每个苹果58块,比去年贵了五块。今年个儿比去年稍稍大一点儿。遭了灾,产量少啊!物以稀为贵。金谷子呢?在北京各大超市推。按照范少山的意思,走中低端路线,让老百姓吃得起。礼品盒是杏儿定做的,上面写着“康熙御膳金谷子”几个大字,背景画了康熙皇上,一片山峦,银杏树……杏儿觉得还是要走“皇帝”路线,有历史,有文化,抢眼球,上面有白羊峪商标图案,也就中了。订货订到半路,出事儿了,市面上出了一批金谷子,人家价格才八块。也是“康熙御膳金谷子”的商标,和杏儿做的一模一样。这下,杏儿急了,向公安局报了案。她到商场打假,当着顾客面,教顾客辨真假,看包装,看色泽。真的金谷子,金灿灿的,是本色。假的金谷子,也金灿灿的,用手一撵,手黄了,掺了食用色素。你说,这不坑人吗?顾客买了假货,回家做小米粥,一淘米,水黄了,那人家能干吗?把超市围了。一下,形成了社会热点。电视上播了:“一批假金谷子小米流入我市。”范少山看到了,风风火火赶了过来。这些天的奔波,把杏儿累散架了,发烧。躺在床上,起不来了。范少山陪着她。杏儿拉着范少山的手,病好了一半。还好,卖假金谷子的商场只有一家,工商部门很快查封了这批假货,货是从山西那边流过来的,造假分子和商场业务员勾结,两人已经被抓了。这俩造假者,砸了金谷子的牌子了。好多人不敢买金谷子,咋办?杏儿一咬牙,不降价,还是按照原价扛。后来,觉得不中,这小米你卖到明年后年,就成陈米了,不那么香了。没办法,只能降价销售。这一年,杏儿经营金谷子,赔了。范少山种金谷子,赚了。为啥呢?高进低走呗。也就是说,丈夫赚了老婆的钱。这让范少山咋说呢?冲着杏儿一个劲儿地挠后脑勺,一个劲儿地嘿嘿嘿。 金谷子的事儿,有完没完了。白羊峪的金谷子在北京走超市,卖十几块钱一斤,比人家沈老板低了一半,人家不干了。沈老板打电话训斥范少山:“范老板,你讲不讲规矩?你把价格拉低了,我还能卖得动吗?人家大酒店都不进我的货啦!”范少山被人家训得有点儿脸热。可想到白羊峪能吃饱肚子的第一块干粮是人家给的,人家还帮你建了农场呢!这回,把金谷子打入超市,拉低价格,你也没跟人家吱一声。你想种给老百姓吃,他想种给有钱人吃,俩想法啊!范少山说:“沈老板,这金谷子就是谷子,就是小米,就是老百姓吃的。它不是金子,有成本的,价格高,咱这金谷子的成本在哪儿啊?到末了,还是要回到比普通谷子高一点儿的位置上。”沈老板说:“你说的这些我都懂,你总得让我先赚几年钱吧?你总得先给我打个招呼吧?你应该想想,当初我是怎么帮你们白羊峪的。你们白羊峪没电,我给你们买了台发电机呀!到头来你**一刀,够意思吗你?”范少山说:“沈老板,白羊峪头一回点上电灯,就是托您的福,俺们白羊峪人都记着呢!可咱们因为金谷子合作,你也赚了一桶金吧?都是双赢。如今是市场经济,做生意,谁也不给谁留面子,生意之外,咱们还是好哥们儿。”这回,沈老板没话了。本来嘛,这金谷子,你做你的,俺做俺的,都是奔着赚钱的道儿。 高辉留在了杏儿的公司,人家懂电商,样样拿得起。杏儿也挺赏识他。没多久,小兰就知道了高辉从白羊峪回来的缘由,原来是带着姑娘私奔,半路回来了,没脸回白羊峪了。在小兰眼里,那高辉就是一棵笔管条直的白桦树啊,又英俊,又纯洁,他怎可能爱上别的女人呢?他怎么可能婚内出轨呢?不可能!一准是那个姑娘勾引他的,逼着他私奔的!末了,高辉还是挣脱枷锁,逃回到了她的身边。 一想到这儿,小兰就对高辉格外疼顾,为他疗伤。看着高辉有时愣神儿,她就想,这都被那姑娘折磨成啥样了?真是害人精啊!她就时常给丈夫熬汤,补身子。高辉一直没敢回白羊峪,连他娘和余来锁结婚也没回去,只是给娘打了个电话。他主要是没法面对范少山啊!这期间,电视和网络都传播了一个消息,广东一个县的菠萝滞销,卖不动了。一毛钱一斤,也没人买。视频里的果农流泪了。记者呼吁水果经销商帮帮他们。杏儿看了,除了心疼,还发现了商机。她想进一批菠萝,既帮了果农,自己还能赚钱。你想啊,就算两毛钱一斤,起码得卖一块多吧?能翻五六倍,能不心动嘛!就这样,带上高辉去南方。这阵子,电商都知道了这个信息,都来到了“菠萝之乡”,走在菠萝地里,杏儿挺激动。东拼西凑,带了三十万,打算都买了。见到的却是中间商,就想和人家谈。高辉拦了,说再看看。杏儿那脾气,看啥看?这价格,过了这个村,还有这店吗?商场如战场,商机稍纵即逝啊!懂不懂?高辉说:“婶子,事情不简单啊,我偷偷调查了,他们这里的菠萝滞销,卖不动价的多为二级果,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次果,口感差呀。再说了,咱们只见中间商,见不到农民,心里头没底呀!我再跟你算笔账,几毛钱一斤,这是收购价,咱还要包装,还要运输,从南方到北方。再加上人工等成本,那得合多少钱一斤啊?”杏儿说:“这还用你说?我能不算账吗?”高辉说:“婶子,媒体这一报道,这两天菠萝价格涨了,从两三毛涨到七八毛了。”杏儿说:“别啰唆了。再不买,还得涨!”杏儿急眼了,和中间商谈判去了。谈着谈着,就要签协议了,就要拿定金了。就在杏儿要签自己名字的时候,一旁的高辉,将满满的一杯咖啡哗地洒到了纸上,洒得杏儿的手上、衣袖上都是。杏儿急了:“高辉你小子混蛋!”高辉管范少山叫叔,当然得管杏儿叫婶子。在燕山一带农村,叔叔和婶子都可以骂侄子。杏儿骂高辉,是理所当然的事儿。这协议,没签成。人家中间商也不求你,这媒体一炒,菠萝价眼瞅着涨,一赌气,杏儿回来了。一路上也没理高辉。高辉只是赔着小心,嘿嘿乐。后来,这件事儿成为了南方“菠萝事件”,令杏儿倒吸一口凉气。咋回事?一个叫“果果乐”的电商倒闭了!等这家电商收购的时候,菠萝已经从两三毛涨到一块五了!而且大多是二级果。 这类果本就不适合长途运输,半路就坏了。而这当口儿,海南的香水菠萝、台湾的金钻凤梨也上市了,人家那价格,那口感,都有保障啊!“果果乐”呢,直接从中间商手里买的,人家掺了熟透了的,你知道吗?你再运回去,再打包,再发快递,到了客户手里,菠萝全烂了!你得赔人家,一个菠萝五块。“果果乐”损失了五十多万,一个不大的电商,就这样倒闭了。“果果乐”这个平台,和杏儿做的差不多。若是不听高辉的话,她要买三十万的菠萝,你还得赔人家,损失就不止三十万了!破产了,还得把房子押上。杏儿和范少山呢?还得从摆菜摊儿做起。通过这件事儿,杏儿挺感激高辉,也恨自己个的急脾气,遇事儿,沉不住气。高辉说:“我是这样理解的,干啥,你得把这事儿先弄明白。比如说,你懂菠萝吗?菠萝的保质期只有几天时间。怎么做品控?都要考虑到。二级果风险大,最好不要买。还有,媒体一报道,各路电商都去救市,人家中间商、人家农民肯定要涨价,这没错吧?你就会想,赶紧买,赶紧运,抢时间。这时候,最容易忽略的就是细节,比如菠萝的成熟度。这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。”杏儿想,幸亏高辉从白羊峪回来了,要不然她这电商还做得下去吗?人家说得对啊,对你不懂的东西,你就别做。你看,杏儿懂金苹果,永不腐烂的苹果,所以,生意稳定,做得好。杏儿把去南方进菠萝的事儿和范少山说了。范少山说:“你这五马长枪的脾气,可得改改了。这回多亏了高辉,没想到这小子是天生的生意人。告诉他,白羊峪欢迎他回来。”杏儿说:“休想从我这儿挖人啊。”范少山笑了:“吓唬吓唬你。”说者无心,听者有意。杏儿还真怕高辉被人挖走了。就是不被挖走,人家自己个挑一摊儿,也成啊,没钱借呗。关键是脑子。想到这儿,杏儿拿出五万块钱奖励高辉,小兰满脸都是笑,替高辉接下了,高辉一把从小兰手里夺过钞票,又给了杏儿。高辉说:“婶子,这钱我不能要。”杏儿说:“你还跟婶子客气啥?”高辉说:“是这样,我还欠着少山叔五万块钱呢!”高辉这一说,小兰不干了:“你怎么欠了五万块钱啊?”杏儿知道范少山帮高辉还赌债的事儿,这事儿说漏了,小兰能不跳脚吗?于是,赶紧说:“是这样,白羊峪入股,他叔帮他垫上了。一码是一码,这钱你先收着。等村上分了红,你再还给你叔。”小兰龇牙笑了,接过钱说:“这还差不多!”小兰向杏儿鞠了一躬:“婶子,往后我们两口子就是给你当牛做马,也乐意。”杏儿说:“你这一说,回到旧社会了,我成地主婆了。”三人都笑了。 前头说到,范少山把外国种子当成冤家,白羊峪免入。他在白羊峪种的果树、庄稼,都是非外国种子的。为了溶洞旅游,他把试验田的种子全部赠给了县种子公司。如今,那些个种子呢?是不是都送给农民,种在金安这片热土上了?范少山有时想起,就想问问,但经常就因为别的事儿给忘了。这天,他去县城找张小强商量旅游的事儿,顺便去了一趟种子公司,问人家白羊峪种子的事儿。经理慢条斯理,不紧不慢,首先感谢范少山对公司的信任。其次,原谅公司没把这批种子送出去,为啥呢?从人家种子公司出去的种子,都是要有质量合格证的。你白羊峪的种子,没有。没有合格证,就算白送,公司也不敢收。因为万一种子不发芽,或是出了啥问题,你种子公司得担着。种子这东西,比不得别的,出事儿就不是小事儿,你要耽误农民一年啊!听听,人家说得好有道理啊,可你当初为啥收了?经理告诉范少山,他当初没在家,是副经理收的。如今种子一颗没动,都在仓库里呢!去了仓库,范少山一把抓起大粒儿的“白马牙”玉米,眼泪唰地流了下来。这就是现实。你反外国种子,你就只能种自己个的老种子,就只能种在白羊峪的土地上,你影响不了谁,你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,你就是大地里的一块土坷垃,你就是大山里的一颗小石子。这几年,你也送出去、低价卖出去一些种子,如今还有人种吗?范少山不知道。种子公司经理说:“我们也钦佩你的这项义举。但现代人最现实,啥高产他就种啥。我们也无能为力。” 范少山把这些老种子拉了回来。他在村的北面,又开辟了几十亩地,把这些玉米、大豆、小麦等种子重新种在白羊峪。这些个庄稼,包括金谷子,打下收成,白羊峪人自己吃。那些个老玉米、老大豆,还有金谷子,香啊!那些个中老年人都找到了童年的味道,儿时的回忆,孩子们嚼着自然的香味儿,能感到自己的身体在咔咔拔节,长啊长。这些粮食,成了白羊峪走亲访友的好礼物,人家都稀罕着呢!这年头,谁不吃个健康啊! 没多日子,县农业局种子公司来人了,要收购金谷子,在全县推广。你这啥意思?俺们的玉米、大豆你不用,说没有种子合格证,不能给农民,你咋盯上俺的金谷子啦?人家说,我们一直关注白羊峪的金谷子,各方面指标都合格,值得推广。范少山来了一句:“俺这金谷子没有合格证啊!”经理拧着鸭子腿说:“合格证我们发,我们说合格就合格。”你说气人不?这不存心绕腾人吗?俺们把种子白白送你,你说不合格,原来合格证在你手里攥着呢。你说合格就合格,你这是一边的理呀!俺们农民把一粒粒的种子种出来,容易吗?那是汗珠子摔八瓣啊!你对种子有过一丝敬畏没有?你对农民有过半点尊重没有?就是轻飘飘的一笑而过?范少山急了,当场拍了桌子。镇驻村干部小李也看不下去了,说公司的人对农民、对土地没感情。拍了视频,要发网上。这下,经理慌了,掏出文件,递给范少山,文件是县农业局发的,《关于推广谷子品种“金谷子”的通知》。通知说,由县种子公司收购白羊峪金谷子,作为经济作物,由全县农民自由选种,促进农业增效,农民增收。收购价格多少?八块一斤。卖给农民呢?经理不说。人家一准要赚钱啊!金谷子是稀罕物儿,在大城市一斤还卖十八呢,人家沈经理卖得更贵。你种子公司出的钱也忒低啦,不在价上啊。这口子一开,白羊峪的金谷子还卖得动吗?明年也跟着落到七八块了。余来锁说:“不中,价格不是你定的,得由俺们来定,别拿政府文件压俺们。俺们就不卖给你,你能把俺咋样?”范少山说:“俺们希望更多的农民种金谷子。种子就在仓库里,谁愿意买就来买。多你个种子公司有啥用?你们低价进,高价出,两头坑啊!”经理说:“你们没权利卖种子。你卖种子,我们就要查封你!”范少山说:“没有合格证是吧?俺们不卖种子,卖余粮,中不?农民买了金谷子熬小米粥,做小米饭,你管得着吗?”经理哑口无言。这不明摆着吗?人家买了金谷子,种在地里,你知道?种子公司把全县的种子垄断了,像话吗?见没好果子吃,种子公司的人灰溜溜地走了。 白羊峪集体化了,杂七杂八的事儿就少了吧?谁说的?照样按下葫芦起了瓢。街坊四邻吵架拌嘴,东家长,西家短的事儿,多着呢!人是这样,吃饱了肚子,事儿就多了。过去,白羊峪人穷的时候,你借他一斗米,他借你二斤糠,都和和气气的。都饿着,没心思吵架,也没那个力气。吵架最耗粮食,不吵架,吃俩馍馍,一吵架,得吃四个,这账,掰着指头都算得过来。如今,不同以往了,吃上白馍了,手里攥着俩钱了,腰杆儿就硬了。谁动谁一指头,就吹胡子瞪眼睛。这不,余来锁家跟隔壁闹上了。余来锁不是村支部书记吗?还吵架?他不吵,他媳妇吵啊!对,“白腿儿”。隔壁是谁?青蛙的爷爷,二槐的爹,余庆余。余庆余新盖了个猪圈,圈墙往余来锁家这边过了点儿,多少?两寸。余来锁没放眼窝里,自家二叔嘛,两寸地,还能占多大便宜?他知道,二叔有贪小便宜的毛病,田新仓养过鸡,卖鸡蛋,余庆余买了仨。有买仨鸡蛋的?人家余庆余就买三个鸡蛋。这还不算,非要田新仓饶一个。田新仓不干,余庆余拿了个鸡蛋就走。田新仓追上就抢,生生把鸡蛋从他手里抠碎了。余庆余赶紧把蛋清蛋黄折进嘴里,一点儿没浪费。对了,这样的人,咋还让他看苹果园啊?这就是范少山的用人之处,他小气,就当果园是自家的,你敢动试试?还有,余庆余不吃苹果,咋回事儿?过敏。一吃苹果嗓子痒,嘴唇肿。用他保险吧!但这原因不能明说,有点儿损。再回到猪圈这事儿上,余来锁默认了,“白腿儿”不干了。在白羊峪,“白腿儿”风情万种,迷倒了好多男人,可也是个厉害茬子。人家不欺负人,谁也不敢欺负她。为了这两寸地儿,跟余庆余杠上了。二话不说,把余庆余的猪圈推倒了。这下可好,新下的一窝小猪跑了,老母猪急了,也跳出圈来找孩子。这个乱啊!余来锁、田新仓都帮着逮猪,好不容易把猪归拢到圈里,堵上豁子,这边,余庆余把余来锁家的玻璃给砸了。这下,“白腿儿”跳了脚,骂余庆余:“你个老东西,生个儿子也坑人害人,是个坐大牢的!”这还得了?这不是专往余庆余的痛处戳嘛!余庆余拎着棍子冲了过来,照着“白腿儿”就打,余来锁赶忙拦了:“二叔,二叔,您消消气,别跟她一般见识。”啥意思?俺这女人见识就低啦?“白腿儿”不干了:“余来锁,你还有个男人样吗?眼看自己个的女人挨欺负,你就管不了啊!你当初跟俺咋说的,照顾俺,疼俺,你都忘了吗?”“白腿儿”你这话就没道理了,你还让余来锁去打他亲叔啊!“白腿儿”这一说,余来锁愣了一下神儿,余庆余找到了机会,照着“白腿儿”的白腿就抽了一下。这下“白腿儿”急了,捡了块砖头,砸在了余庆余的后腰上。田新仓一看,“白腿儿”裙子下的白腿红了一条子,心疼了,上去一把夺过余庆余的棍子,将他推了个“屁股蹲”。这下热闹了。本来是两家打架,变成了三家。余庆余从地上爬起来,又去追打田新仓。这场面,挺好看。 余来锁是书记,他能解决家庭问题吗?“白腿儿”早先把他解决了。想当初,迷“白腿儿”迷得魂儿都丢了,如今娶到手,知道滋味儿了吧?这不是个省油的灯啊!范少山来了,大喊一声:“再打再闹,年底谁也别想着分红!”这句话,管用了,场面一下静了。人最怕动他的钱,相当于剌他的肉。余来锁一五一十地跟范少山说了事情经过。既没护着老婆,也没向着二叔。范少山说:“余来锁,余书记,你书记家和人打架,真光彩啊!”余来锁咧咧嘴,没说话。范少山对余庆余说:“二叔,你说你,多大见识啊?把猪圈挪过来两寸,能多养几头猪啊?还是你身上多长块肉啊?知道占小便宜吃大亏的道理吧?”余庆余不说话。范少山又对“白腿儿”说:“嫂子,不就两寸地方吗?你还能种一架黄瓜啊?这还是你叔公公呢!让他两寸又能咋地?俺讲个故事啊。说是清朝的时候,在安徽桐城有个鼎鼎大名的家族,父子两代为相……”田新仓插话:“相是啥?大象啊?”范少山说:“反正就是大官。有权有势。就是张家张英、张廷玉父子。话说清康熙年间,张英在朝廷当礼部尚书。他老家桐城的老宅和老吴家是邻居。这两家院子中间有个过道,是供两家走的。后来老吴家盖房,要占用这个过道。你想啊,过道是两家的,你占了,人家张家能同意吗?打官司。张家想啊,咱有理呀,朝廷里头还有人,官司能不赢嘛!张家人就写信给在京城当大官的张英,要求张英出面,干涉这件事儿。张英收到信后,给家里回信,写了四句话:千里来书只为墙,让他三尺又何妨?万里长城今犹在,不见当年秦始皇。这家人一看,懂了,主动让出三尺空地,这老吴家也感动了,也让出了三尺房基地,这就行成了一条六尺的巷子。这就成为美谈了,到如今还传诵呢!看看人家,两家一让,让出了六尺巷子,你们两家呢?为了两寸宽的地方,闹得鸡犬不宁。丢人不丢人!”“白腿儿”说:“这两寸地,俺让了。可他把我的腿打伤了,这咋算?俺的腿是白羊峪的标志,白羊峪的亮点……”田新仓说:“对,也是男人们的最爱。”“白腿儿”说:“他必须赔偿俺!”一听这话,余庆余摸着后腰,哎哟起来:“她这一砖头,把俺砸的,砸得腰椎间盘突出了!俺得住院,俺得做全身检查。指不定砸出啥病来了。心脏病、肺病、肝病、肾病、老胃病……”田新仓说:“还有癌症。这么说吧,干脆拉你去坟地得了,省事儿。”余庆余开骂了:“田新仓你个王八蛋,俺咒你打一辈子光棍。”田新仓嘿嘿一笑:“打一辈子光棍,也比蹲在牢里强。”一听这一句,余庆余骂得更凶了。范少山说:“打住!给俺打住。”两人闭了嘴。范少山说:“田新仓,你瞎跟着掺和个啥?”田新仓说:“他打“白腿儿”就不中,俺就得管!”“白腿儿”对余来锁说:“你看看人家。”余来锁朝田新仓翻白眼,没办法。各说各的理,各要各的钱。一棍子,一砖头。各不相让。范少山说:“这样吧,俺来断。谁给谁多少钱,中不?”“白腿儿”说“中。”余庆余说:“中。”范少山说:“在俺断之前,你们都得认识到自己个错误,向对方道歉。“白腿儿”说:“叔,是俺不对,请多担待。往后咱两家好好相处。俺这腿,就是红了一条儿,赶明儿就好了。”余庆余说:“侄儿媳妇,俺这个人爱贪个小便宜,是俺不对,你就原谅俺。俺这腰本来疼着呢,你这一砸,好了。窗子玻璃,后晌俺给你换上。”“白腿儿”说:“不用不用,俺正想砸了换新的呢!”范少山说:“道歉完毕。现在请听俺的判决。‘白腿儿’嫂子赔偿余庆余损失费一千元。”“白腿儿”张大了嘴:“啊?”余庆余说:“这多不好意思。”范少山说:“判决余庆余赔偿‘白腿儿’嫂子损失费五百元……”余庆余一听,刚一龇牙,范少山说话了:“再加五百元。”田新仓说:“少山哥,你还真会判。”范少山说:“把你忘了,掺和打架,向庆余叔道歉。”田新仓来得快,立马向余庆余鞠躬:“对不起了。”范少山掏出一百块钱,给了田新仓。田新仓高兴了:“俺打架还有奖?”范少山说:“美得你。你去买玻璃,把玻璃换上。”田新仓说:“好嘞。”余来锁一把夺过钱:“不用你换,俺来。”田新仓愣了,这咋回事?“白腿儿”在家呢,田新仓换玻璃,余来锁能放心吗? ------------ 该章节已被锁定 ------------ 第十四章?最见人心的日子(3) 四十八 秋天又来了。这个季节不省心。你看看“秋”这个字,下面一个心,就是愁了。又出啥事啦?白羊峪回来一帮人,常年在外打工的,都是些在城里混得不咋样的。他们像浮萍在城里飘来荡去,扎不下根。城市那么好混的?有几个能像范少山混个菜摊儿,混个二手房的?你在高处,就是浇筑大楼的;你在低处,就是掏下水道的。你在平处,就是炸油条卖煎饼的。人家城里的好位置给你留着?本来,混着,熬着,也过得去。这么多日子,风风雨雨的,不也熬过来了嘛。无非是城里人坐着你站着,城里人闲着你干着,城里人吃着你看着。不对,人家吃饭你看不着。可城里人也有混得惨的,为了两毛钱,跟你讨价还价,为买降价货,把商场门挤破,又把头打破的。为给儿子买房,捡烂菜叶子填肚子的。想想他们,白羊峪的外地人,就是活下去的指望。有时候,喝点酒,哥几个就笑话生活在棚户区的城里人,顶着个城里的名声,白活了。不管咋样,看了街上有豪车开过,看着有钱人油头粉面,挎着美女,心里平衡不了。咒几句,骂几句,心里头想着,自己个有一天也能变成他们的样子,被人骂八辈祖宗都乐意。生活在最底层,被踩着,被压着,能有好心情吗?戾气重。老德安的儿子范少军,早就离开了白羊峪,十几岁就出门打工,后来回了白羊峪,娶了媳妇,有了孩子,又带着媳妇和孩子去了南方。本来是要带走老德安的,老德安不去,人家三口走了,这一走,就没信儿了,散落在天涯海角了。范少军有啥手艺吗?就会种地。听说海南人不会种菜,他就去了,在一处农场打工。范少军人老实本分,懂种菜的活儿。老板也是燕山一带的人,也不亏待他。少军媳妇干啥呢?卖菜。范少军从农场批发些菜,就让媳妇去卖。孩子也上了学,日子还算过得去。可后来,出事儿了。少军媳妇的菜摊是摆在街边的,让两个城管看见了,城管脾气不好,上去就掀翻了摊子,白菜萝卜撒了一地,还有人上去踩了几脚。这当口儿,范少军回来了,看到媳妇号啕大哭,范少军的心里头的火苗蹿出了脑瓜顶儿,对着城管大喊:“你们给俺捡起来!”城管掀小贩摊子,都习惯了,人家还给你捡起来?可能吗?城管说:“你俺俺的俺啥呀?”两个人都笑了。这分明是笑话你山里人的口音呢!范少军冲上去将那人推倒在地,坐在身上,抡拳就打,另一个城管怎么都拉不开。范少军魁梧啊,几拳就把城管打晕了,肋骨还被坐折了几根。城管重伤,范少军被抓了,判了,故意伤害罪,八年。他在监狱里,老德安死了。出狱后,知道爹死了的信儿,也没想回白羊峪,老头反正死了,回去了,也活不了。还好,老婆孩子都在,老婆这几年给人当保姆,伺候病人,拉扯孩子长大,等他等得苦啊!范少军还是帮人种菜,可心里头总是结了疙瘩,赌了口气,憋屈。从网上看到白羊峪不同以往了,通了汽车了,成为旅游村了,范少军觉得机会来了。他要带着老婆孩子杀回去!人家在手机上建立了“白羊峪微信群”,这帮人都零零散散地在各省市呢,有三十多个,都是拉家带口的,商量着,回去就得一块回去。以啥姿态回去?以主人翁的姿态回去。范少军说:“白羊峪有咱的房,有咱的地,咱就得光明正大地回去。不仅光明正大地回去,还得给他们立点儿规矩,让村里人怵俺们,听俺们的。”这是啥意思呢?范少军不是老实人吗?是个老实人,可从打了城管,坐了牢,他就想明白了,老实人吃亏,老实人挨欺负,他再也不想做老实人了。俺爹老德安老实一辈子,还不是上吊死了?活得不如一条狗啊!范少军的话,挺鼓动人。对呀,咱在城里没少挨欺负,回了村,还能挨欺负吗?咋也得给乡亲们立点威吧?就这么办。定好了日子,这帮人同一天进了村,把行李家眷往家里一放,十来个壮汉谁也没见,走出家门,干啥?去果园摘金苹果。金苹果马上就要熟了,几个人冲了进来,啃一口扔了,又摘几个,装进口袋。余庆余看着果园呢,一见这情景,抄起棍子就追:“王八蛋!这可是金苹果啊,容不得你们这么糟蹋!”范少军用苹果砸余庆余:“这果园有俺一份儿!你管不着!”余庆余这才认出是老德安的儿子,大骂:“王八操的!你个畜生!你爹死你都没照面,进了村就祸害人!”范少军说:“老东西,你等着瞧!”这帮人出了果园,又奔林子里砍树。反正就是给你白羊峪添点儿乱,加点脏。这帮人的各家老小都没安顿好呢!先出来捣乱,立威要趁早啊!余庆余捡着地上咬了一口就扔的苹果,哭出声来。他用老年人手机给余来锁打了电话,说:“老德安的儿子是土匪,他回来了!”范少军早就计划好了。先摘金苹果,后砍树。为啥呢?他们知道金苹果金贵,先让你心疼,疼得掉泪。再去砍树,破坏村训。皇上定的村训俺都敢违,祖上立的规矩俺都敢反,你看看,在白羊峪,俺还有啥可怕的?你们服不服?可这没多一会儿,就被抓了。咋回事儿?难道白羊峪的世道变了?范少军还指望书记、村主任过来央求哄哄他们呢,给他们找点好营生干干呢!要放在过去,出来一个横的,谁敢管啊!大雷子在白羊峪横行那么多年,见了范少军先踢两脚,没惹他,这两脚,人家就是问候你,你好的意思。对大雷子,连书记费大贵都让他三分。最后,也没事儿,还是人家主动搬下山的。可你范少军拿着旧皇历看今儿个的日子,能有准儿吗? 余庆余打电话的时候,余来锁和范少山正在村委会呢。余来锁慌了:“这可咋办啊?咱们得劝劝去呀?”范少山说:“劝啥劝?报警!”当即拨了110。余来锁有点担心:“报警中吗?听说范少军坐过牢,他会不会报复啊?”范少山说:“坐过牢的人,见了警察都 。你去劝他,他倒拿你一把。他想给咱们立威,咱就给他颜色瞧瞧。”警车来了,来了三辆。余来锁对范少山说:“你带着去吧!”范少山说:“你是书记,正是给他立个下马威的时候,要不他们服你吗?上车!”范少山把余来锁推上了车。车上,范少山说:“到那儿,你要大声喊。”余来锁脸有点白,说:“喊啥?”警车去了林子,这帮人正砍树呢!余来锁下车,说:“给俺抓!”又大喊了一句,“给俺抓——”一旁的范少山偷偷笑了。 警车把这帮人带走了。范少山和余来锁走着回村,余来锁说:“这辈子俺就喊了最痛快的仨字:给俺抓。真他娘的痛快。说句实的,俺就不适合当这个书记,胆小怕事,不敢担当啊!”范少山说:“刚才你胆儿不小啊,多担当啊!就得这样!”再说范少军几个人,糟蹋了四十一个苹果,砍了二十三棵树。人家不是把一棵树生生连根砍倒,而是每棵树上砍两斧子,就是捣乱。这帮人寻衅滋事,被行政拘留十五天。 范少军这帮人的丑事儿在村里炸锅了。不光违犯村训,还触犯了法律。村民们不干了,要求召开村民代表会,将这帮人赶出村。听到这信儿,一群老婆孩子哭哭啼啼拥进了村委会,孩子们只是哭,女人们边哭边说,她们真的不知道男人们搞破坏的事儿,现如今男人有话,谁跟自己的女人说呀?更何况是背着人的事儿?女人都说要留在白羊峪,别赶自己的男人走。男人走了,家就散了,俺也不活了,留下孩子,孤苦伶仃的,你们村委会拉扯吧!你看看,这都唱成一出戏了。 余来锁后悔了,后悔把那几个人抓进去了。如果当初劝劝,把事儿压下,村民们兴许还不知道,也就没这么多啰唆事儿了。村民们要开会,咋办?范少山说:“那就开呗。”余来锁说:“俺不知道说啥呀?”范少山说:“俺说。”说话间,村民代表到齐了。范少山说:“大伙都知道,范少军他们几个犯事儿了。到果园糟蹋了四十多个果子,朝着二十三棵树,砍了四十六斧子。四十一个果子,他们啃的啃,扔的扔,装的装,树呢,留下四十六道白印儿。这就是说,咱的果园没伤着,咱的树也就破了点皮儿。没事儿。要不然,他们就不是行政拘留了,都得蹲大牢。这帮人可恨在哪儿,不是糟蹋了东西,而是扰乱了人心,想让村民不得安生,听他们摆布!对这样的害群之马,村两委能不管吗?一准处罚他们。范少军他们,这回回来,触犯了众怒,大伙想把他们赶出去。可俺们冷静下来想想,人家的房还在,人家的地还在,人家的身份证、户口本上写的还是金安县布谷镇白羊峪人。咱凭啥把人家赶跑啊?他们违反了治安管理,要在拘留所关十五天,回到村,村委会还要罚他们金苹果钱,罚他们把树砍伤的钱,还要当着全村父老乡亲的面赔不是。这也就差不多了。他们千里迢迢从南方赶过来,回老家来了,咱们还能把他们赶到哪儿去?不管他们到哪儿落脚,人家一打听,这人是被白羊峪赶出来的。咱白羊峪也不光彩呀!还有,你把这几家的顶梁柱赶走了,人家老婆孩子没错吧?不能跟着吃挂落儿吧?也跟着走?还有一条,最关键的,咱们白羊峪摊子大,正缺人手呢!要不还得上外村雇人去,那赶得上用咱们自家人啊?乡亲们,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儿?”话说到这个份儿上,还有啥说的。余来锁还没征求意见呢,都悄悄退了,台下都散了。 原来党支部开会,范少山就提议,给回村户修房子,通过了。这几户人家还没落脚呢,房子有的顶漏了,有的屋子里除了尘土就是蜘蛛网,咋住?先安排在小学校的教室安身,立马给他们修房子。村集体买材料,花工钱。这几家的女人见了,又哭了,感激的。赶在几个男人从拘留所出来之前,都搬进了亮堂堂的房子。范少军几个回来了,是大虎的旅游车接来的。车停在了银杏树下,余来锁、范少山正等着呢!下了车,几个人不敢抬头。范少山说:“我说少军大哥呀,咋就连头都不敢抬啦?跳进果园捋苹果,进了林子挥斧子,那股嚣张劲儿,哪儿去了?多年不见,长本事了。我记得你在村里的时候,一脚踹不出个屁来呀!出来的感觉不错吧?坐着旅游车,风风光光的,提气吧?露脸吧?”范少军朝自己个的脸拐了一巴掌:“兄弟,俺鬼迷心窍了,没脸见人啦。”范少山说:“还有石头、二牛、三狗子、腰里硬你们几个,里面吃得饱不?睡得香不?俺告诉你们,过去,你们在城里,俺管不着。你们既然奔着白羊峪来了,俺就得管你们!让你们从这儿下车知道啥意思吗?”范少军和几个人摇头。余来锁说:“都过来,过来。”几个人跟着余来锁来到石碑前。余来锁指着石碑说:“知道这是啥吗?”几个人说:“《白羊峪村训》。”余来锁说:“俺们白羊峪既有老的村训,又有新的村规。你们先给我背好,再进村。” 第二天,范少军带老婆孩子去给老德安上坟。这回,他听媳妇说,爹死了,是人家范少山披麻戴孝,打的幡儿。是范老井把自己的棺材让给了爹。全村人都来了,风风光光把爹送走了。范少军心里头愧呀,一把一把的针在扎,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。范少军不知爹的坟在哪儿,也不好意思跟人打听。咋打听啊?谁告诉你个逆子啊?就见范少山在不远处走。他就相跟着,来到了林子边上,一座坟。有块高大的石碑,上面刻着“护碑英雄范德安之墓”,落款是白羊峪村党支部、村委会。这是《白羊峪村训》碑重又发现后,为了纪念老德安,村两委为他立的碑。碑的后面说老德安的护碑事迹,是余来锁刻写的。老德安,富农出身,“文革”挨斗,一生穷困。末了,他用一根绳子结束了自己个的一生。谁会想到,他的护碑故事却如此传奇!还有他的死,深深震撼了范少山,范少山最终决定留下来,和乡亲们一块抱团取暖,寻找指望。这段日子,范少山常来老德安坟前站一会儿,说说话,想些啥。过去,范少山在老德安坟前,是要跪下烧纸的。如今,定了村规,不准烧纸,怕把林子毁了。范少山时常想,老德安这个人,在白羊峪的村志里,是断断不能少的。他让余来锁把他写成了篇章。范少军一家,跪在坟前,哭了。范少军哭,骂自己个是个畜生,对爹不管不顾。爹当年受的那些苦,死得可怜。爹冒着风险保住了村训碑,就在石碑重新立好之后,自己个却头一个违犯了村训。一家人,稀里哗啦的。范少山知道范少军一家会出门给老德安上坟,一准不知道坟在哪儿,就等了,在前面领着走,不吱声。他不想主动搭理范少军,也不想因没人愿意告诉他,让他难堪。见时候不短了,范少山说:“别哭了,都起来吧。”起来了,范少军就介绍儿子范顺风。小伙子二十来岁,满脸的胡茬,一口一个叔地叫着。范少军说:“兄弟,你侄子不上学了,想着他叔给他碗饭吃。”范少山往回走,范少军一家人后边跟着。范少山说:“大哥,不光顺风有饭吃,你有饭吃,俺嫂子有饭吃,回白羊峪的乡亲,都要有饭吃,过上好日子。”一听这话,范少军兴奋地搓着手,老婆眼睛也有了神。范少山说:“大哥,村里商量了,你有种菜的手艺,就到咱的农场去干活儿。嫂子,这些天金苹果要采摘,你就去果园干活儿。还有,范顺风,”范顺风立马答了声到,跑到范少山的面前,敬了个军礼。范少山说:“你这名字好啊。旅游是新兴产业,年轻人的事业。明天就到旅游公司找副总田新仓上班。祝你一路顺风。”这几句话的工夫,一家三口,都有了工作,激动的一家人,要给范少山下跪。范少山说:“使不得,使不得。你们刚才给俺德安叔跪完了,又要跪俺,这合适吗?”范少山和一家人都笑了。 ------------ 第十五章?手心手背都有情啊(1) 四十九 杏儿在北京昌平,撤了菜摊儿,专门做电商。从过去的一家写字楼,搬到一处底商。门楣牌匾的一边,是范少山一手捧着金谷穗,一手拿着金苹果的照片。村委会换届,范少山当了村主任。杏儿就要少山当代言人。照片上写着:“范少山,白羊峪村长。金谷子的发现者,金苹果的培育者。”照片上的范少山挺光鲜,牙齿跟白玉似的,不光白,一颗一颗地排着,密实。可现实中,范少山有点儿邋遢。有时候忙起来,脸都顾不上洗。前年因为金苹果的事儿,为护着杏儿,和藏獒干了一仗,他的一颗门牙,走失了。他许过愿,永不腐烂的苹果在白羊峪成功了,就把那颗牙镶好。如今,两年过去了,他的牙还豁着。这哪儿像个三十几岁年轻人啊?还好,这回电子商务新址开业,范少山早来两天,把牙镶上了。买了身西服,又去理发店捯饬捯饬。一出来,焕然一新了。在开业仪式上,范少山向各位来宾讲了话。他说:“俺们白羊峪,每一个金苹果都有故事,每一粒金谷子都是传奇,每一段长城都浸满了历史,每一张笑脸都书写着奇迹。俺们白羊峪,如今是旅游村了。欢迎各位到白羊峪做客,好山好水好乡亲,等着你们啊!说到白羊峪的农产品,我在这里就说一句话,白羊峪的农民干啥?种地!俺们只种纯天然、无公害、非外国种子的!只种绿色食品认证的!别的,俺们没兴趣!”这话说的,多大气啊!来宾都鼓掌。 在人群中,范少山看到了迟春英。这当口儿,迟春英走到话筒前,她要说啥?议程里没有啊?迟春英说:“今天是范少山村长的生日,我想,杏儿一定准备了蛋糕,请大家一起吃!”你看,迟春英这心思,她记着范少山的生日呢,故意当众说出来,给杏儿挖个坑儿。你若是不记得范少山的生日,你就尴尬了;你若是记得范少山的生日,我就抢先了。范少山还蒙在鼓里呢,他忙得生日都忘了。他想,你迟春英不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吗?你来这一出干啥?这可咋好啊?若是杏儿也忘了,没有准备蛋糕咋办?连个台阶下的都没有。他一想,有话了:“谢谢各位,俺过的是阳历生日,早在前几天,就在白羊峪过了。当时我的爱人闫杏儿给我买了蛋糕。”就在这时候,杏儿推着蛋糕出来了,她说:“老公,阳历生日过完了,今天是阴历生日。给你过两回,双喜临门好不好?”大家都鼓掌。接下来,就吃蛋糕了。倒也没看出迟春英有打脸的感觉,人家冲着话筒说一句:“祝少山生日快乐。”就过去吃蛋糕了。原来还说少山村长,这会儿就改成少山了。这叫给自己个拿回了一程。仪式结束了,在公司总经理办公室,就杏儿和范少山两人。杏儿说:“不简单啊,人家还记着你的生日呢!”范少山说:“别多心。俺没记着她的生日不就结了?”杏儿说:“开个玩笑嘛,看你认真的。没想到,你越来越智慧了,会救场了。”范少山说:“没想到,你越来越包容了,脾气也绵多了。”杏儿说:“可不,你说这个迟春英多讨厌啊!要搁在过去,当场不撕她,散场也不饶她。现在的我,压得住火了。想想也挺好,人家还真的以为我给你过了两个生日呢!显得恩爱。”两人都笑了。两人正说笑着,有人敲门,杏儿还以为是工作人员,说了声:“请进。”有人推门进来了,是迟春英。杏儿说:“原来是大姐啊,坐坐坐。蛋糕好吃吗?你看,你记着人家的生日,人家可不一定记着你的生日啊。刚才我问了,他说不知道。”迟春英一笑:“马玉刚记得就好。”范少山一听这话,起身想走,被迟春英叫住了:“少山,你俩都在。我来是想跟你们说说小雪的事儿。”对了,小雪和黑桃姐妹花已经升入了昌平第三中学,两人住宿,成绩不错。迟春英说:“我想让小雪转学,上王府国际学校。在国内读了初中,读高中,然后让她直接去美国。老马答应了,学费他出。”杏儿说:“这不行,小雪和黑桃就像亲姐妹,你不能把她俩分开。”范少山说:“说得对。小雪是你的闺女,也是我的闺女,黑桃更是我的闺女,你想拆散她俩,合适吗?”迟春英说:“我也不想拆散她俩,可更想让小雪接受最好的教育。在贵族学校,一个学生,一年的学费就是十五万。公司要是我当家,我就给黑桃出了,也无所谓。对了,少山,你又卖金谷子,又卖金苹果的,这些钱应该拿得出来吧?”范少山说:“俺们白羊峪走的是集体化道路,钱是大伙的。这笔钱俺拿不出来。依俺的心思,小雪还小,就别让她上贵族学校了,让她在普通学校,多接触些普通家庭的孩子,多吃点苦,有好处。等她大学毕业了,那时候也长大了,翅膀也硬了,她愿意去美国,去德国,俺没意见。”杏儿说:“你先听听小雪的意见吧!” 过了两天,双休日。黑桃被范少山接回了家,小雪却被迟春英接走了。想着小雪有可能答应去贵族学校,这样的话就和黑桃分开了,两口子不说话,一个劲儿给黑桃碗里夹菜。黑桃冰雪聪明,说:“爸,妈,你们心里有事儿吧?”范少山说:“没事儿,没事儿。这不正想着……对了,你还没去过你姥爷姥姥家呢,等放了寒假,咱全家去贵州,看风景,唱山歌。好不好?”黑桃乐得直跳:“太好了,我早就想去看姥爷姥姥了。”可黑桃看到杏儿正愣神儿,问:“妈,我爸说的好像不是这事儿啊?”杏儿说:“是这事儿,是这事儿。到时候,妈带着你、小雪、范明,还有你爸,一起去贵州。”范少山唉了声:“就怕到时候小雪不去喽。”范少山说秃噜了,杏儿瞪了范少山一眼。黑桃说:“爸,妈,你们有啥事儿瞒着我啊?”范少山说:“桃儿啊,你也长大了,越来越懂事儿了。有些事儿,要面对。小雪呢,有可能转学,离开你……”只见黑桃眼里大颗大颗的泪珠滴到了碗里,她把筷子一放,跑进了屋子,关上了房门。杏儿对范少山说:“都怪你。”范少山说:“俺琢磨着,小雪不会答应。万一呢?那是亲妈呀!先给黑桃打个防疫针。” 敲门。杏儿跑去开门,门外站着小雪、迟春英。小雪叫了一声妈,迟疑了一下,进了屋。迟春英也迟疑了一下,转身走了。杏儿关上门。这当口儿,小雪已经进了和黑桃同住的房间,关上了门。范少山走过来,守在门旁,听着。只听小雪说:“姐,我不走,我不走。这么大的姐姐了,还哭鼻子,我给你擦擦……”黑桃说:“不用不用……谁哭鼻子啦?人家是风泪眼。”小雪说:“这屋子哪有风啊,又没窗子。”黑桃说:“就是风泪眼嘛!”范少山捂着嘴乐,悄悄离开了。 孙教授回来了。他的书《乡村中国·白羊峪》出版了,在北京的图书节上举办了首发式,请了好多专家、学者。白羊峪的范老井、范德忠、李国芳、范少山、杏儿、余来锁、“白腿儿”都来了,被主办方安排在了大饭店,照顾得周到啊!这些人都是书中的人物。孙教授遗憾,泰奶奶没能等到这部书的出版,他在书中为泰奶奶着了好多笔墨呢!会上,孙教授说了许多感慨的话。他说,白羊峪就是中国农村的缩影,就是中国农村变革的见证。白羊峪农民,是我最尊敬的中国农民!孙教授向范老井等人深深地鞠了一躬。 孙教授和一些专家、学者去了白羊峪。看了白羊峪的变化,孙教授连连点头。后来,他问起了欧阳春兰的情况。范少山如实说了。自打白羊峪小学解散后,欧阳老师就跟一见钟情的莫说闯天涯去了。听听,还有这么浪漫的吗?可好景不长,没几个月,两人分手了。她是从西藏只身回来的。啥原因,人家没说。这些个,范少山咋知道的?人家和欧阳有微信,范少山能看到,但从没和她聊过天,范少山不想打扰她。微信朋友圈就像一扇窗子,你能看见对方在哪儿,在干啥,还能体味对方的心路历程。孙教授说:“这孩子就像一只鹰,她就想自由地飞。我想,终归她还是要回到农业上,那才是她的本分。有机会,你帮帮她。”范少山深深点头。孙教授和专家走了。每人两个金苹果,二斤金谷子小米。专家们啥礼物没见过?就这两样没见过,这些老学究,高兴得像个孩子。 一转眼,天儿就凉了。西北风下来了,飕飕地刮。人这物种,热了不中,冷了也不是。一到冬天,都扛不住,出门得穿棉的皮的,进屋得有暖气炉火。对了,睡觉还得插电褥子。电褥子上面有开关,睡前打开,醒了,你得关了。青蛙都上六年级了,嫌屋子冷。爷爷余庆余总是把煤面和成泥,将火封上,省煤呀!省煤不就是省钱吗!青蛙偷偷买了个电褥子,睡觉就插上。这事儿要是让余庆余知道了,那还了得?电费比煤还贵呢!这天青蛙起晚了,着急赶校车,一起炕,揣了一个馍,跑了。另一间屋子的余庆余吃完饭,也出了门。眼下,苹果收了,果园也没活儿了。可余庆余每天都去看看,和果树说说话。他心疼果树在寒风里站着。这不,家里没人了,电褥子还开着,冒烟了。先是被子着了,后来就烧家具。玻璃炸了,火苗从窗子蹿出来了。这隔壁余来锁家也没人,余来锁去了村委会,“白腿儿”在饭店呢!还是费来运头一个见了,赶紧大喊救火,村民们都来了,泼水,泼水,还是泼水。范少山来了,要冲进去抢点东西,轰的一声,房顶塌了。火灭了,屋里的东西一点儿没剩。幸好发现得早,要不隔壁余来锁家也得连上,损失可就大了。余庆余得到信儿赶来,一下躺倒在地,瘫了,连气都没了。余来锁掐人中,余庆余醒了头一句就是:“钱、钱、钱……俺的钱啊!”原来,余庆余口挪肚攒,一万多块不存银行,信不过,把俺的钱花了咋办?还是放在家里踏实。放哪啦?柜子底下。范少山、余来锁就从柜子的木炭里扒拉,连张纸片都没有。你想,连柜子都没了,钞票还能有吗?听了这信儿,余庆余哇的一声哭出来:“老天爷呀,俺余庆余没坑过谁,没害过谁。你为啥不开眼啊!是谁缺了八辈子德的放火烧俺家呀!东西没了,钱也没了,俺的一万多块呀!都化成灰了。这可是往死里坑俺呀!”这就奇了,火从哪儿来呢?谁都是丈二和尚,摸不着头脑。报警了。警察来了,原凶找到了,电褥子。余庆余说:“是谁拿着电褥子到俺家放火的?”这话问的,人家这要烧你家,还用拿电褥子?余庆余明白了,电褥子是孙子买的。余庆余一跺脚:“这个孽种!俺饶不了他!”青蛙在学校呢,被叫回来了。一看房子烧没了,吓得直哭。余庆余抄起扁担,要抡,被人拦下了。警察问电褥子的来历,青蛙说从集上买的。警察问他有没有发票,青蛙摇头。问他还记不记得卖家。青蛙想了想,又摇头:“人太多,忘了。”警察说:“火是电褥子没关引起的。我们怀疑电褥子是三无产品。若是有发票,我们可以追究他的责任。若是认识卖家,我们可以让工商部门查他,拿到证据。这样吧,明天布谷镇大集,你带我们警察去找一找。”转天,去了,集市上,卖电褥子的上百家呢,青蛙看着哪个都像,看着哪个都不像。完了。 范少山宽慰余庆余,只要人没事儿,就是没事儿。房子烧了,咱们再建,家具没了,咱再买。村两委绝对保障你和青蛙吃得饱,睡得安。余庆余说:“俺那一万多块还能补上不?”范少山说:“谁让你把存款放在家里啦?补不上。”余庆余又一阵捶胸顿足。范少山把余庆余和青蛙先安顿在自己的房子里,跟着范家吃饭。捐款,余来锁、范少山掏了两千,党员们一千,田新仓不是党员,也掏了五百元。乡亲都伸了手,三百的,二百的,一百的,五十的。反正家家户户都捐了。这样一合计,两万多了。余庆余乐了,钱回来了,还有富余。范少山说:“这钱你买家具和锅碗瓢盆吧!国家扶贫有危房改造资金,不足的村里补,帮你把房子建起来。”这时候,范少山想起一件事,去年帮扶干部小李动员各家各户入家庭财产保险,没有多少人家入,余庆余就更不掏钱了。他跟小李说:“俺家石头房子,地震都倒不了,保啥保?那不是花冤枉钱吗?”现在想来,扶贫得跟着保险捆绑在一块。你刚摘了贫困帽子,一场意外,又戴上了。你还没摘贫困帽子,一场意外,又戴上一顶。沉了,压得慌。他和余来锁一商量,村集体出钱,给全村每家都办上家庭财产保险,多加一道保险绳。余庆余的房子修缮一新,也拉来了新家具。村里人都送礼物,有送粮食的,有送鸡蛋的,有送衣服的……田新仓也送了一件东西,余庆余乐呵呵打开一看,电褥子,当场晕了过去。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。范少山这个农民,从乡村到城市,从城市到乡村,循环往复,不停不歇。他还是正经八百的农民吗?白羊峪正经八百的农民是范老井和他的上辈人,种地、打猎。到了范德忠这一辈,为了养家糊口,还是去城里打工的,农忙的时候,再回来。到了范少山、高辉这一辈,他们在城里漂着漂着,就找到了港湾,他们在城里有了房子,老婆有事儿做,孩子有学上。但他们在农村,还有家人,还有房子,还有土地。他们就像渤海湾里的梭鱼,生活在沿海靠近河流的地方,“两合水”生存,既能喝海水,又能喝淡水。看似超脱,但他们穿梭的背影疲惫又无奈呀!范少山,你苦巴苦业,为啥要留住白羊峪呢?想着想着,范少山流泪了。他对自己个说:“俺留住了白羊峪,就是留住了乡愁啊!”余来锁说:“好诗好诗!留住了白羊峪,就是留住了乡愁。这句诗就给俺的诗集作序了!” 那只瘸腿老狼还在,还是躲在黑羊峪的空房间里。有时拉着一条腿出来绕绕,晒晒日头。屋子里风吹不着,雨淋不着,比林子里不赖。主要是就它这身子骨,基本上也就告别林子了。住在房子里,吃啥?有人送,过去范少山开着摩托车,隔三岔五地丢几只鸡、家兔啥的,后来,范老井也想起来,就去几回,断了不拿些吃食,念叨两句,就走。念叨啥呢?俺把你的家人害了,俺养你老,给你送终。一报还一报啊!这天,丢下一块猪肉,又念叨两句,养你老,给你送终,走了。没想到,老狼一瘸一拐地跟了出来,就跟在他身后。范老井转过身说:“到俺家吧,吃住都方便,给你养老送终。”老狼就紧赶慢赶几步,和范老井并排走在了一块。一人,一狼,一个拄着拐杖,一个拉着一条后腿,走在山路上。 范老井带着狼回了白羊峪。人们惊着了。银杏树下还有一帮游客呢!吓得嗷嗷叫,跑着还不忘拍视频。范老井说:“大家不要慌,这只狼不伤人!它是俺的老伙计,俺要把它带回家,养着。”一听这话,不怕了,还凑过来和狼玩自拍。狼也温顺,低眉顺眼的。它都抓不住一只鸡了,只能吃割下来的肉,还咋伤人啊?逗留一会儿,就和狼进了村。这老爷子,莫非疯啦?咋就带着狼进了村子啦?街上的人乱跑,进了家的就关门。范老井说:“不怕不怕,狼不伤人。”狼不伤人,兔子伤人啊?谁信啊?不一会儿,范老井就把狼带进了自家院子。院子里有个窝棚,过去养过狗,狼一下钻了进去,躺下了。范老井说:“你先歇着。开饭的时候,俺给你送来。”范老井就关上了门子。“范老井把狼带回了家”这消息,在白羊峪炸了锅。范少山回家了,见狼关在了狗窝里,闭目养神呢。爷爷正炖红烧肉呢!嘴里还说:“狼老了,牙口不好。多炖点儿,全家人也跟着沾沾光。”看这意思,狼倒成了贵客了。范少山说:“爷爷,您老的心情我懂。可您不能吓唬乡亲们啊!搞得人心惶惶的,人家咋看你?”范老井说:“俺把它家人杀了,俺就得养它老。”范德忠、李国芳也知道狼来了,都在屋子里闷闷的。李国芳对范少山说:“你爷爷老糊涂了。你说他带只狼回来干啥呀?”范少山说:“俺知道这只狼,它不会伤人了。”范德忠说:“乡亲们不知道啊!谁还敢上咱家来呀?你还当着村主任,别让乡亲们跟咱生分。”范少山想了想,就用手机做了个直播:“白羊峪的父老乡亲们,俺是范少山。这里是俺家的院子。被我爷爷带回来的那只老狼就在这里。大伙看到了吧,它正在吃俺爷爷做的红烧肉。前些年,俺和爷爷打狼,把它的老婆和两个孩子打死了,它也断了一条腿。后来,俺和爷爷都挺愧疚,一直供养着它。如今它老了,没多少天好日子了。爷爷就把它带回了家,养它老。眼下,它在这儿关着,不会伤人。请乡亲们尽管放心!”范少山把直播放到白羊峪公众号了。乡亲们看了,都点赞。不一会儿,好多人都来了,看狼,拍照。有的拿了炖肘子,有的拿了小鸡炖蘑菇,反正都是熟菜。都想着老狼的牙口呢!范老井见了,捊着胡子呵呵笑。老狼在范家住了半个月。一天早上,范老井再去喂饭的时候,发现它死了。范老井长叹一声,把它装进一个木箱里,让范少山扛着木箱,自己个拎着个铁锨,去了林子里,埋了。范老井边填土边说:“你呀,跟人一样,没有受不了的罪,只有享不了的福啊!俺要是不带你回俺家,说不定你还得活几年呢!”说着,眼角一滴老泪掉了下来。 为了点缀旅游村,白羊峪又搞了大棚葡萄和草莓。还有,农家乐还没兴起来。为啥呢?村民自己个手里头没钱。范少山就联系小额贷款,开了两家。余庆余房子烧了,修缮一新,家具也是新的。范少山就动员他办农家乐,再帮他添俩人手。余庆余胆小,怕贷了款,还不上,不干。这当口儿,二槐回来了。二槐不是判了十年吗?是判了十年,人家五年半就出来了。凭啥?重大立功表现。二槐在监狱里老老实实,接受改造,平常对狱友也和和气气,警察和犯人对他的印象都不错。有一个犯人姓卢,二十多岁,也是诈骗进来的。这小子奸猾,平常狱友看他不顺眼,就用拳头和脚修理他,只有二槐待他好。小卢就觉得遇到了贵人,平常也带二槐像亲大哥。两人交心啊,能说话的时候,总拉点儿私密嗑儿。有一回,小卢告诉二槐,他是杀过人的,前些年和人打架,捅人家两刀,死了。小卢就跑了,改名换姓,又干上了诈骗勾当,进来了。你说这不是作死吗?这还不算,小卢还有个更大胆的想法,越狱!和二槐一块走,哥俩亡命天涯。你说二槐脑子多灵光的人啊?能跟你走?反正,假装答应。这就私下里告诉警察了。越狱那天,二槐也假装跟着行动,人家是配合警察,小卢来真的,抓个正着。看着二槐没事儿,小卢哭了:“大哥,你让我今后相信谁呀?”二槐说:“除了自己,谁也别信。”越狱是真的,一查,杀人也是真的。你看看二槐,天上掉馅饼了。减刑四年半。这不,出来了。这一出来,北京早就没他待的地儿了,只能回白羊峪。进了村,先到村部报到。一进门就喊首长好!余来锁、范少山吓了一跳,还以为是五奶奶的孙子大军呢!二槐拿出了在监狱的立功证书,就跟战场杀敌归来似的。他说:“俺这一出手,揪出个杀人犯,逮住个越狱犯。俺给白羊峪增光添彩了吧?不瞒你们二位说,俺二槐到哪儿都不给白羊峪抹黑,不给白羊峪人丢脸!”余来锁逗乐了:“兄弟,俺说你啥好呢?”二槐说:“请首长批评。”范少山说:“二槐,你这证书上咋没印着见义勇为几个字啊?”二槐说:“下回再领证书,就是见义勇为了。”范少山说:“你想在白羊峪干,就得遵纪守法,明白不?”二槐说:“请首长放心,俺一辈子做个清清白白的人!”敬完礼,走了。这不有病吗?这都快半辈子污点啦,上哪找一辈子清白去?二槐听说办农家乐,老爹不干,他急了:“爹,有钱不赚,你傻呀?俺管炒菜,你管客房,赚钱不是分分钟的事儿吗?”余庆余抹抹眼泪说:“那时候,你不是还在监狱里吗?这活儿俺哪干得了啊?”二槐说:“这回你儿子不是回来了嘛!立了功了。风风光光回来了。”余庆余说:“风光啥呀?说到底,你也是从监狱的门口出来的。俺说得没错吧?”二槐说:“你让俺有点自豪感中不?”二槐心气高,一准要把农家乐搞得有声有色。他把院子改建了,用贷款加了一层房子,住宿房间就有八个,餐厅有三个包间,一个大厅。从村里雇了几个女人,帮着料理。人家二槐干事儿有模有样,出手不低呀!二槐说:“这都是里面培养的结果。”听这话,好像在哪所大学深造过。平常,二槐举着牌子到溶洞等景点招徕游客。牌子上写着:“幸福农家乐,来的都是客。”二槐开的就叫“幸福农家乐饭店”,听起来,挺幸福的。开了农家乐,天天有进项。余庆余管账,算盘打得啪啪响,天天龇着牙乐。余庆余盘算着,再给儿子说个媳妇。二槐说:“俺是成功人士,非白富美不谈。”二槐在经营上真动心思,啥心思呢?不明码标价。比如说,游客问,这个鱼香肉丝多少钱?二槐说十八,到了结账的时候,变成二十五了。游客喝得醉醺醺,也察觉不出来。看着有的游客喝得不少,再加上二百。结账的时候,送人家一个小物件儿,十二属相,两三块的事儿,哄得人家乐呵呵走了。日子长了,这能不露馅吗?这一回,一游客跟他杠上了,人家一桌菜二百八十块,二槐要人家三百六。游客问:“错了吧?”二槐说:“是错了,本来应给三百六十四,那个四不吉利,俺给你抹了。”这下游客炸了,你明明多收了俺的钱,还得让俺感谢你啊!打电话报了官。旅游局、物价局来了,二槐还是一脸无辜,人家早就给你录像了,你还咋说。责令改正,停业整顿,罚款一千块,通报全县。 这下,二槐丢人了。这事儿,二槐办了多少回了,余庆余哪知道啊?跳着脚骂:“王八蛋!丢人现眼的东西!你爹爱财是爱财,可从来没坑过谁,害过谁。照这样下去,你还得进监狱。”二槐说:“俺不就想着早点还上贷款,发家致富吗?”余庆余说:“咱不能赚昧心钱啊!”二槐说:“等再开业,俺一准明码标价,中了吧?”范少山来了,对二槐说:“幸福农家乐,来了都是客。说得好啊!你是白羊峪的头一家农家乐,代表着咱白羊峪的形象。你这儿欺骗游客了,人不知道你二槐,人家说是白羊峪坑人。你看看,给白羊峪抹黑了吧?”二槐说:“这点儿俺忽略了。”范少山说:“往后开店,我送你八个字:明码标价,童叟无欺。”二槐说:“知道知道。” ------------ 第十五章?手心手背都有情啊(2) 五十 秋后,早晚凉了,露水重了。架上的黄瓜秧有点儿打蔫儿,像犯困的老人。黄瓜有点儿皮,咬一口面面的,一点儿都不脆。这个时候,范德忠过生日。早在两个月前,地里的玉米正嫩,劈下来,蒸一锅,吃起来香啊。那个时候,是李国芳的生日。按她的说法,这个季节的生日,命苦。你们,这个季节,好像全天下的人都在啃玉米,俺这命,就是挨人啃的。范德忠的生日,季节好吗?李国芳说,也不好。下霜了。有句话叫霜打的茄子。范少山出生在春天,好吗?李国芳说:“好啊!春回大地,万物复苏。”杏儿出生在夏天,好吗?李国芳说:“好啊!繁花似锦,草长莺飞。”李国芳咋还甩上成语了。实际上,李国芳还是上过几年学的,成语也能说个一两条。只是,最近看了电视上的成语比赛,她记住了不少。反正,孩子们的生日,哪个季节、哪个日子都是好的。若是冬天的呢,她就说瑞雪纷飞,冰清玉洁。她就想,自己个和老伴儿,都是苦命人。黄连水里泡大的,到老了,还没捞出来。两位老人,都是六十八岁。一个比一个小俩月,一个比一个大俩月。在范德忠的生日这天,杏儿宣布了一件事儿:“从今天起,咱爹咱娘再也不搭人梯了!你们出门,并排着走;你们干点儿轻活儿,也并排着干。从今往后,白羊峪的‘神雕侠侣’,只能心和心连在一起。二老操劳了一辈子,该安度晚年了。”一桌人都安静了,没人说话。范老井愣了,范德忠愣了,李国芳愣了,范少山更愣了。范德忠、李国芳两人一只手,两人登高干活儿,只能一个人踩着另一个人肩膀。多少年了,这对“神雕侠侣”,从年轻踩到中年,又从中年踩到老年。他们上房扫雪、救灾,他们升上了小学校的五星红旗,他们栽下的白杨树染绿了黑羊峪的土地。他们才是不一样的传奇。范德忠、李国芳都没想到,儿媳会说这样的话。他俩老了,搭人梯忒吃力了,但有时候,还得咬着牙干。村里人对“神雕侠侣”搭档已经见怪不怪了,家里人也习惯了,从没人想过,他俩也会老,也有搭不动人梯的那一天。唯有儿媳杏儿看到了,心疼了,决定再也不要公婆做“神雕侠侣”了。他们要做的事情,由儿子、儿媳来做。范少山脊背冒汗了,他也没想过让爹娘停下来,歇一歇。当儿子的不孝啊!比起杏儿来,自己个不止差了十万八千里。他说:“爹,娘,俺这个当儿子的对你们关心不够,还是杏儿想得周全。往后登高的活儿你们就别干了。有俺呢!若是赶上俺在城里,会安排别人替俺。”杏儿说:“如今都集体化了,地里的活儿不用干了,家里的活儿也少干。我也不常在家,依我看找个保姆,照顾爹娘,照顾爷爷。这样,咱俩也放心了!”范少山说:“那敢情好,就这么办。就把范少军的媳妇找来吧,眼下正在家里待着呢!这人心细,又是咱本家。”再看老两口,边抹泪边说:“使不得,使不得,这得花多少钱啊?俺们不登高了,操持家、照顾你爷爷还中!”杏儿说:“钱的事儿,二老别操心。二老和爷爷辛苦了大半辈子,也该享享清福了。”就这样,当天就请了少军媳妇,做饭洗衣、收拾屋子,照顾三位老人。范少山和杏儿进了城,再也不用担心了。 沈雄来了。沈雄就是沈老板,白羊峪金谷子的合伙人,当过金谷农场的总经理那位。人家不光在白洋淀种了几千亩的金谷子,还经营这一家贸易公司。“一带一路”,沈老板瞄准了机会,“走出去”,取得了出口经营权。人家把金谷子出口到欧洲。欧洲一检测,金谷子营养丰富,一订就是200吨,价格还不低。这趟来,就是买白羊峪的金谷子来了。范少山兴奋了,没想到自己个淘换来的金谷子,还搭上了“一带一路”这趟快车了。庞大辉去印度拓展光伏发电市场,帮着经营了一部分金谷子,但效果不忒好。印度贫民多,价格高了,人家不接受。欧洲就不一样了,富裕。可问题来了,北美人不爱喝粥啊,北美人熬小米粥,没见过。可北美人注重养生,他们把金谷子小米磨成粉,装进盒子里,像牛奶一样,冲着喝。金灿灿的小米粉,多有食欲啊。这和孙教授想的一样,范少山注册了,还没开发呢!他做过市场调研。中国人觉得,好好的小米做粥多好啊,你磨成粉不就糟蹋了吗?你看看,中国人跟外国人,能一 样吗! 今年的金谷子,白羊峪卖得差不多了。这回,人家沈老板跟你订明年的。白羊峪顶多产两三万斤金谷子。人家至少要20吨,差得远。范少山就想到了山下的村庄,把金谷子发展下去。余来锁急了:“少山,白羊峪盛不下你啦?还把手伸到外村去?”范少山说:“沈老板人家有出口权,若是俺有,俺就直接出口了,比这个干得还要大。余书记,俺告诉你,白羊峪的机遇来了。”余来锁说:“你懂种地吗?”范少山说:“金谷子不就是俺种出来的嘛!”余来锁说:“钱从哪儿来?你吹糖人呢?”范少山说:“俺想办法。”余来锁说:“咱俩好好地把白羊峪的事情办好,就中了,听俺一句,操那个心干啥呀?”范少山说:“这样吧,俺先找钱。找到钱,先上支部会,通过了,就上党员会,再通过了就上村民代表会。都通过了,俺就干。”上哪去找钱?土地抵押的贷款还在还息呢!农业是长线投资,只能一靠贷款,二靠国家政策。眼下,范少山就想打破这个“魔咒”,让第三方的资金投进来。他头一个想到了田中二喜,人家是投资农业的。可这人忒贪,耍心眼儿,和他谈判,不来痛快的。人家就像猫,拿你当老鼠耍来耍去,既不咬死你,也不放过你,你不可能有钱赚。范少山还是想到了同学张小强。可人家投资了白羊峪的旅游项目,还能再投农业吗?自打旅游项目建成后,范少山跟张小强很少走动,一方面,觉着人家是大老板,事儿多,别打扰人家,另一方面,也难,张小强一见面就跟他说那些年追过的女孩儿。实际上,人家女同学能看得上山里的穷孩子?漂亮女生谁不稀罕啊?只能看着人家张小强追,自己个敢做那个梦吗?每回见面都拉着话,他只能编了。咋编,只能说自己个也追过,拉过女孩的手。这回,张小强兴致来了,光拉手啦?抱了没有?亲了没有?睡了没有?范少山只能摇头。张小强一见,就哈哈大笑。这回,他又想了一个和女生的故事,就去找张小强。心里头想,就靠这个故事谈项目了。进了办公室,张小强没跟他说当年追女孩的事儿。他说农业。他的钢企正在做生态农业,不光因为国家对生态农业有各项补贴政策,还要让行业外资本进入。他打算在燕山开垦一万亩的荒山,种上果树,让社会认领。凡是认领一亩果园就可以购买企业一万股原始股,企业上市的时候它就等于股票,具有投资价值。这种模式就是把消费者变成一个投资者,让他通过认领方式关注到农业,进入到农业领域。厉害了,小强,人家在商言商啊,几天不见,都变成农业行家了。人家一说就是万亩果园,你这小小的金谷子,人家看得上吗?范少山说了金谷子的事儿。张小强说:“他和你签订单没有?”范少山说:“还没呢。”张小强说:“你应该办理自营出口权啊!”范少山说:“俺也能办吗?”张小强说:“当然可以,而且门槛不高。不过,关键是你在国外有一定的市场。现在你可以依托这个沈老板,将来你一定要接触外商,争取自营出口权。”张小强说着说着,想起点啥,还是当年他追的一个女孩儿,校花,就是如今在县城街头炸油条的那个女人,叫刘潇潇。你看看,末了,还是要谈当年追过的女孩。 刘潇潇高中时浑身散发着阳光的味道,她的笑,银铃摇两下,声音停了,笑纹却未退。就像青草上的露珠,晶亮晶亮,滚来滚去,说不出的美。那时候,同学们都说张小强追刘潇潇。张小强家有钱,刘潇潇的生日都是包机飞香港过的。反正,同学间,传得挺疯的。后来,毕业了,范少山自知没那气力,出了校门,进城打工、做小生意。人家张小强、刘潇潇都考进了大学。一个南京,一个北京。一年多,刘潇潇被退学了。为啥?她暑假回家,她坐了一辆黑车,黑车就把她拉到了山沟,逼她嫁给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光棍。半年后,她逃了出来,脑子就有点不好了。她不再上学,就在家里头猫着。后来就嫁了,再后来有了孩子,人好多了。炸油条,又有了笑容,不过,没有摇两下银铃了,没有青草上的露珠那样的笑纹了。笑纹是嘎噔一下,消失的。刘潇潇这时候,干啥呢?肺癌晚期。她在家里躺着。其实,刘潇潇家境不错,住在楼房里。男方家平改了,得了四套楼房。那为啥两口子还要炸油条呢?不知道。有的人就是劳碌命。只知道的是,她如今炸不动了,医院也不收了,在家里,等着。刘潇潇瘦得已经没了人形儿,没法想象。疾病是啥?就是毁了你的身体,毁了你的容颜。刘潇潇还能认出范少山、张小强,就说了一句:“你俩啊?”刘潇潇笑了,没有声音。但她的笑纹漫长,就像青草上的露珠,晶亮晶亮,滚来滚去,说不出的美。范少山背过脸去,两行热泪滚落。她身边的丈夫,不说话,只是抹泪儿。就这样坐了一会儿,像过了好几辈子,生生死死的时光。走了,张小强把车开到僻静处,哇地哭出声来。范少山说:“你为啥不帮她呢?”张小强说:“一束花就够了,给她钱她能要吗?”范少山说:“俺是说当初,那个暑假……你若是去接她,她的命运,还能是这样吗?”张小强说:“我告诉你吧,我俩从来就没谈过恋爱。”范少山愣住了。张小强说:“当年,我觉得她那么美,我没资格。想过,不止一次地想过,没敢。我挺后悔的。所以常跟你说当年我们追过的女孩儿,其实,一个也没有。”范少山说:“俺也没有。”打那以后,范少山和张小强见面的时候,当年我们追过的女孩儿的话题,再也没了。 探望了校花,金谷子的事儿还没说呢。刚想开口,张小强说:“东南亚人喜欢吃小米。我钢铁出口哪里,金谷子就往那里打,应该不成问题。你这里,一是品质,绝对的绿色食品。二是数量,一个订单就是二三百吨。三是对外宣传,金谷子在国内有一定知名度,要打造中国第一谷子,必须出现在外国媒体上。”范少山说:“品质没问题,已经取得了绿色食品证书,总产量还不够。国外宣传没想过,再说需要钱嘛!”张小强说:“中国是个谷子产量大国,你打造了中国第一谷子,你就是世界第一谷子。别担心多了价格会降下来,金谷子价格暂时不会低于普通谷子的四倍。东南亚的中文媒体我有朋友,让他们宣传。钱的事儿不用担心,到时候,给他们几袋小米就行。”原来,张小强早就研究金谷子了,也打算做出口贸易,只是时机不忒成熟。他让范少山先跟沈老板签一年的合同,等来年就办自营出口。投资,张小强答应了。 范少山就去山下的大王庄、小王庄、蛮子坨等村庄,和村民签订单,把金谷子种子交给农民播种,一下就发展了四千多亩。白羊峪的金谷子合作社社员扩大到了外村。 这样一来,他和农民签订单,沈老板和他签订单,金谷子就跑到北美人的餐桌上去了。说起“一带一路”挺大的,白羊峪和周围的庄稼人,都沾上边儿了。沈老板后悔了:“我跟你说这些干啥呀?我自己直接跟那些村民签订单不就结了吗?范老板,你眼里真有商机啊!”范少山笑而不答。 签金谷子订单,这件事儿忙活了一年。范少山东跑西颠,去了那个村,又跑那块地,累呀!不光累,还打乱仗。余来锁对这事儿意见大了,班子会上就不同意。你范少山把白羊峪的事儿管好就中了,手还伸那么长干啥?这不是没病找病吗?你看看你整天忙的,脚后跟踢后脑勺儿,也没弄出个四制来。范少山忽地想起了雷小军,人家的合作社有两万亩地,像俺这样干,早就累死了。 范少山、张小强和余来锁去了乐亭。雷小军在总部迎接他们。范少山和余来锁一见,傻了。他的总部有六层大楼。宽大的液晶电子显示屏挂在墙上。液晶屏通过农田、大棚等处密集分布的摄像头和监测设备传回的数据,实时监测各个地块、各种农作物的温度、湿度和生长状况。雷小军说,如果消费者对买到的农产品不放心,只要扫一扫农产品上附带的二维码,这套物联网系统就将奉上农产品最详尽的“前世今生”。雷小军还是农民吗?自己个泥里水里跑,人家西装革履,一尘不染。他告诉范少山,自己在农美专业合作社已有社员三千多户,土地两万多亩。怎么干?雷小军说了一句:“像办企业一样种地。”张小强的眼睛就放光了。 雷小军不急。请三人吃海鲜,看乐亭大鼓。这乐亭大鼓,范少山还是小时候看过,稀罕着呢!那年,他去老姑奶奶家取金谷子,就敲着柜板给老姑奶奶唱了一段《双锁山》。这回,来到了乐亭大鼓的故乡,他就醉倒在说书场了。他想学说书,雷小军就安排老师教他。末了,老师还送他一架大鼓,一副钢板。范少山乐的,后脑勺都笑了。可这几天,雷小军光陪着喝酒、听书了,他的地是咋种的?雷小军一句话,更让三人傻了:“用手机种地!”这手机是咋回事儿呢?人家雷小军开发了适合农民需求的手机APP,遴选了一千多名农机服务人员、专业大户、家庭农场、农业职业经理人等作为首批用户,统一配备智能手机。手机APP与电脑信息网络服务平台同步运行,社员农户通过扫描二维码下载应用程序,利用手机平台实现“线上”销售、技术咨询,“线下”收购、技术服务。在乐亭,已有一万多农民,下载了这种“种地神器”。雷小军说:“现在,借助‘农兴’这款手机应用程序,我们不仅实现了‘互联网+服务’,还实现了‘互联网+技术’和‘互联网+销售’。比如‘互联网+技术’,就是指的农民如果出现不能解决的技术问题,只要掏出手机拍张照片或录一段视频,传到平台上,坐诊专家会根据发送的图片和视频,把脉诊断、开方配药,并及时传回农户的手机。同时,手机客户端还能够实现对自然灾害的监测和预警。而‘互联网+销售’,是把农民的商品,挂到服务平台上去,农户生产的农产品也会被上传到这个互联网平台上。足不出户,他们就能将农产品远销各地。”成立了这么大专业合作社有啥优势吗?雷小军说:“因为土地面积大,保险公司结合国家政策,保费由一亩地二十块降到四块。大面积的土地也使合作社能够享受银行贷款优惠、涉农金融服务。”雷小军掰着指头跟他们算账,“土地流转后,就形成了集约化经营优势,就能让科技进步带来明显变化。我们合作社粮食生产基地连续多年创全县小麦、玉米高产纪录;跟普通农户相比较,平均每亩种子、化肥、农药、农膜等生产资料成本降低一百五十块,农机服务费成本降低三十块,标准化生产产量增加百分之十五到二十,订单种植产值增加三四百块;周边五万农户十五万亩粮田受到辐射带动,小麦平均亩增产四十到五十公斤,玉米平均亩增产五十到八十公斤,年亩增收二百五十块以上。” “白露早,寒露迟,秋分种麦最当时。”看看人家雷小军咋种麦吧?大地,一眼望不到头。墒情好啊,像是插根筷子就能长成树。高大的播种机在土地上轰鸣,行走。雷小军说:“走这一趟,就把播种、施肥两件事儿都干了。”农美专业合作社理事长雷小军,站在地头,目光追逐着播种机,他说:“这些播种机,一播就是四层,一层种、三层肥,既不会烧苗,还能在小麦生长过程中持续供给养分。我们七万六千亩农田的秋播任务,五十台播种机,十几天便能轻松搞定。” 打住。你不是说合作社有两万多亩土地吗?咋多出五万多亩啦?人家合作社发展代耕、代种等项目,别人家的土地提供全程社会化托管服务。他说:“深耕每亩四十五、播种每亩二十、收割每亩六十……”全程社会化托管服务涉及农资供应、深耕、播种、绿色防控、收获、秸秆还田、销售等各个环节,每项服务都明码标价。除了“单点”,还有“套餐”——“小麦从深松到耕种,到收获,每亩只需三百块。”雷小军说,“托管就是农户当地主,我来打工。” 在乐亭待了三天,听不够,看不够。看看人家,才知道自己个差多少。人家都像办企业一样种地了,用手机种地了,咱们还在东跑西颠,邋里邋遢,泥里水里呢!范少山这才想起雷小军说过的话,白羊峪缺少一只翅膀,飞不起来。虽说金苹果、金谷子也有网上销售,可人家的“互联网+”一条龙啊!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儿啊!你守着白羊峪,也就凑合了,可你要下山发展,人家就是样板啊!人家就是方向啊!范少山和张小强兴奋啊,摩拳擦掌,余来锁也服了,不再阻拦金谷子的事儿了。范少山引进了雷小军的手机APP,给种金谷子的农户、农机手安上了。与专家孙教授、农科院的两名教授联网了,教授们不出家门,就可以看到农户提供的病虫害的图片,提出防治措施。 范少山去看欧阳春兰。她正闲得没事儿,在家里的工厂和几名女工轧螺丝钉呢!欧阳见了范少山,愣了:“少山哥?怎么是你?”在一家饭店里,范少山和欧阳吃饭。欧阳说:“这些日子没事儿,父母也不管我。在家待着没意思,就来工厂轧螺丝。每天耳边咯噔咯噔的,挺有意思。”范少山说:“耳边轰隆轰隆的,那有啥意思?还能比绿色田野更有意思?”欧阳说:“省得胡思乱想啊!”范少山说:“有些人,有些事儿,不必记得。”欧阳说:“我总相信一见钟情。没想到,他半夜跑到隔壁女游客的房间里。一大早又和那个女游客跑了。有这样的人吗?你叫我怎么相信爱情?然后,我从西藏,一路哭着回来……”欧阳眼圈红了。范少山说:“这样的人渣早甩早干净。”欧阳说:“是他甩了我。”范少山说:“你就别老想这事儿了。到白羊峪看看吧!这两年变化挺大的。你去了,心情一准好。”欧阳说:“其实我早就想去了,就是怕你们把我忘了。”范少山说:“你是白羊峪的恩人啊!俺们能忘吗?” 欧阳老师回来了!开了欢迎晚会。田新仓、“白腿儿”唱了歌,范少山说了乐亭大鼓,范少军说了快板书……反正挺热闹,然后,白羊峪家家户户请她吃饭,欧阳成了白羊峪的座上宾。她教的白羊峪孩子,在布谷镇小学都成尖子生啦!这不是鸡窝里飞出来金凤凰嘛!这回,欧阳老师继续直播,白羊峪又热了。欧阳还是有想法的,她打算考大学生村官,再回到白羊峪。她支教的时候,就在学校入党了。有了这个条件,当村官就容易了。挺顺利,考上了。来到白羊峪,当了村党支部副书记。这回,人家就是地地道道的白羊峪人了,当然要抓金谷子的农业技术。 ------------ 第十五章?手心手背都有情啊(3) 五十一 人生是不可控的。范少山回到白羊峪,刚开始就想着让乡亲们吃饱穿暖,做个体体面面的农民。自己个在小院还能养几只鸡,种两畦菜,夏天养两个叫蚂蚱,呱呱叫着,好听,消暑;冬天养只小乌龟,不动,心静。西北风下来了,就在屋子里喝点小酒,看着窗外的雪飘,那滋味,美呀!这过的啥日子?神仙都羞得慌啊!可如今呢!收不住了。那样的日子只能想想了。范少山自打从乐亭回来,就觉着土地流转的规模小了,金谷子种的少了,还要扩大面积,多种金谷子!让全国人民都吃上金谷子的小米粥,让金谷子的香气弥漫在“一带一路”上。他想咋干?再把大王庄邻村万家庄、百里村的土地流转过来, 都种上黄灿灿的金谷子。让这五个村的近万亩土地连成片,一眼两眼望不到边,这才适合机械化作业。过去,虽说流转了三个村的4000亩土地,可还是有零散地块,就像打了补丁的衣服,不提气。关键是种和收都不方便啊!可他这想法靠谱吗?头一关就是钱,你要交租地钱,你要添置机械,你要招聘管理人员,你要购买化肥,你要给农民开工资,都得钱,钱!还得找合作伙伴,同学张小强。这事儿,范少山憋在心里头,没说。你得先搭锅垒灶,等做熟了饭,再揭锅。他知道,余来锁压根就不会同意。那人就是小富即安,守着“白腿儿”,开着饭店,这日子就足了。你跟他说种大片的金谷子,他就有点儿压得慌,喘不过气来。 范少山先找张小强,说成片土地流转的想法,扩大金谷子的种植面积。没想到,办成了另一件事儿,这件事儿又提速了土地流转。人家张小强虽说是富豪,也不是你说啥人家就听啥,同学再好,你从他手里拿钱,也像拿刀子剌他的肉,能干吗?人家是中国五百强的企业老总,精明着呢!原来4000亩的金谷子投资,嘴上说交给范少山去做,人家还请了私人的农业投资顾问,也时常到地里转悠转悠,心里头底数门儿清。这阵子,张小强正和一女星谈恋爱呢,心情好。咋着?张小强都三十多了,刚谈恋爱?人家有钱的世界你就不懂了,你谈恋爱以结婚为目的,人家谈恋爱以谈恋爱为目的,和女星谈恋爱,脸上放光啊!一说,和哪个明星睡过,男人的理想就实现了一多半。张小强谈的恋爱多了,数不清,把持住了,就是不结婚。这回和女星谈恋爱,也是悄悄地进村,打枪的不要。人家女星也不想露馅儿,一听说你有了男朋友,还是个没啥文化的土豪,你的粉丝就跑了。明星嘛,全靠粉丝活着呢!就像人,全靠一口气撑着,没了这口气,还有啥?范少山知道张小强女朋友多,走马灯似的,也不知道他最近交了女星。去了,就见一女孩戴着墨镜在办公室坐着呢!张小强说:“正好,我给你介绍一位名人,心绮。”女孩摘下墨镜,朝范少山笑笑,过来握住范少山的手:“大哥好。”张小强说:“这位是我同学,范少山,响当当的村长!”女星的手软啊,好像再握一会儿就化了。有一会儿,范少山没松开,好像世界都停摆了。范少山直愣愣说:“你不是谁吗?演《甄嬛传》里那个!”女星说:“《甄嬛传》不是我演的。”范少山说:“你不是谁吗?演《还珠格格》那个!对了,紫薇。”女星扑哧一笑,说:“那也不是我。”中国这个绮那个涵的明星多了,谁对得上号啊!张小强说:“好啦好啦,你也不看影视剧,把手松开吧。”范少山赶紧松开手,为掩盖尴尬,说:“握住明星手,往后啥都有。”张小强说:“和嫂子的手咋样?”范少山说:“那卖菜的手,都是茧子,磨得慌。”范少山和明星合个影,发给杏儿,显摆显摆。又起了标题《美女与野兽》。本来是说土地流转的事儿,遇到明星在这儿,就别跟着掺和了。范少山想走,张小强不让。说:“心绮也是自家人,有事儿你就说吧。对了,心绮喜欢农村,你给她讲讲白羊峪的事儿。”心绮说:“是啊,大哥,等我将来演不动了,就跟你去种地吧!”人家就是说说,范少山还当真了:“没问题,俺们白羊峪好山好水的,养人啊!啥时候来,俺们都欢迎!”心绮说:“那我就当你们村的村民。”这可让范少山逮住机会了,请心绮当白羊峪的形象代言人。人家明星做广告,起码一百万呀!请得起吗?话赶话僵在这儿了。心绮说:“我是白羊峪的村民,为家乡代言,应该的。”你看这姑娘,心地善良啊!范少山说:“可俺们没钱啊!”心绮说:“不要钱。听小强说金谷子和金苹果是白羊峪的特产,就想尝尝。”范少山说:“这好办,俺给你送一车。”心绮说:“这两天我正好有空。过两天就要进组了。”又问小强,“可以吗?”张小强也不知咋回答,哼哼两声。惊喜来得忒快呀!心绮要当白羊峪的形象代言人!大牌明星啊!花钱都请不到啊,一句两句话,就让范少山给办了。这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,无心插柳柳成荫。一会儿工夫,屋子里灌满了人,保镖、助理、摄影师,十来个人。范少山傻了。心绮淡淡地说:“明天去白羊峪。” 第二天一大早,白羊峪就陆陆续续来了几辆车,都是记者。这记者都是北京的,听说心绮要去白羊峪,燕山一带的贫困村,干啥?为白羊峪代言,慰问贫困户,连夜都赶过来了。人家是大明星,宣传策划都跟着呢!消息一发,记者都到了。跟着记者来的,是金安县的警车,来了十几辆,下来七八十个警察。公安局副局长都来了,人家可不是看热闹来的,是维持治安的。副局长找村书记,一把手,把余来锁训了一通:“你们请明星一定要提前上报公安,出了问题咋办?你村书记负责得了吗?”余来锁咋说,他能说是村主任找的吗?只能受着。余来锁想,这么虎视眈眈的,至于吗?不就是个演员吗?还能比“白腿儿”俊哪儿去!没想到,心绮的车一停,记者和游客呼啦啦往上拥,就跟闹蝗灾的蚂蚱似的。警察冲上去推搡人群,留下一小块空地,容下心绮的身体。记者的长枪短炮,都对准了明星,就像猫瞄准一只耗子。余来锁远远一看,额头冒汗了,擦擦,凉的。 游客大喊:“心绮,我爱你!”就跟在精神病院撒欢儿似的。人们前呼后拥,心绮看了银杏树,看了村训碑,看了金谷子,进了金苹果园。对记者说:“我是影视演员心绮,我为白羊峪代言。美丽的村庄,有梦的地方,我喜欢。”范少山把白羊峪荣誉村民的大红证书,交到了心绮的手里。心绮说:“我找到家了。”最后,范少山领着心绮来到了五奶奶家,拉着五奶奶的手,将一万块钱递到老人家的手里,还拉了几句家常。五奶奶的孙子大军呢?在一旁立正,大喊一声:“敬礼!”闹了一个多钟头,走了。警察累得像孙子, 气喘吁吁的,上了警车。副局长又从车上下来了,对余来锁说:“往后少给我们找事儿!”上车,走了。余来锁心里头憋得慌!咋回事儿啊?这事儿是我找的?人家范少山就是跟我打了声招呼,说明星来。俺连明星的正脸都没瞧上,是范少山陪了全程啊!挨撸的却是俺,哪有这条子理啊!这会儿,范少山过来了,乐呵呵的。余来锁说:“高兴不?”范少山说:“高兴。”余来锁说:“开心不?”范少山说:“开心。”余来锁说:“你高兴了,你开心了,想过别人没?”范少山说:“本来想给你介绍介绍明星,这人一多,全乱了。全是俺的错。”余来锁说:“俺不是这意思。你就是介绍给俺又能咋样?她能记住你呀?一转眼就忘了。再说了,我远远看了,她比俺家‘白腿儿’长得差远了,模样和身材都比不上。”范少山说:“那是那是,俺‘白腿儿’嫂子是西施再生啊!”余来锁说:“少跟俺嬉皮笑脸的。你是村主任,懂得点儿组织程序不?请明星这事儿,你跟谁商量啦?”范少山说:“俺不是跟你说了吗?”余来锁说:“你那是商量吗?你那是打招呼!你眼里还有没有俺这书记?”看着余来锁真的急了,范少山也板起了脸,说:“情况来不及了,人家就今天上午有时间,过了这个村,就没这个店了。”余来锁说:“有用吗?”范少山说:“咋没用?明星效应大了。找人家代言,没个百八十万下得来吗?”余来锁说:“这么说,你为白羊峪省了百八十万?”范少山说:“也可以这么说。”余来锁说:“全村人还得对你感恩戴德啊!”范少山说:“来锁哥,俺不该抢你的风头。”余来锁急了:“你这样的风头俺不要,你知道吗,你美了,我倒挨了一通训!”范少山说:“露脸的事儿我来,背黑锅你去。谁让你是书记呢!”明星代言的事儿就这样成了。想想,人家明星为贫困山村代言,访问救济贫苦户,热心公益,形象大大提升了。出了一万块钱给五奶奶,是张小强掏的。心绮没让张小强参加,狗仔队都来了,怕把她恋爱的事儿捅出去,搞得张小强有点儿小郁闷。 心绮来到白羊峪的事儿,上了娱乐头条。白羊峪在村口竖起了大幅广告牌,上面是心绮的照片。下写一行字:“我为白羊峪代言。美丽的村庄,有梦的地方,我喜欢。”还别说,好多游客冲着心绮来了。天南的,海北的,都往白羊峪聚,人多了,景点,农家乐都火了。这还不算,因为心绮站在金谷子地里拍了照,录了像,没听说过金谷子的就好奇了,这是啥谷子?比普通谷子黄啊,为啥大明星这么喜欢呢!大明星喜欢,谁不喜欢啊?人家是引导潮流的。有少男少女就找当地粮店,要吃金谷子做的饭。好多地方没有啊,上哪淘换去?好几个省市的粮食经销商都来到了白羊峪,订购金谷子。这下,金谷子供不应求了,价格噌噌涨。你说,一个女孩,一个漂亮女孩,一个演员,一个成了明星的演员,她有多大威力啊!想不到,稀奇不? 这下,范少山和张小强都坐不住了。一拍即合,土地流转,扩大金谷子种植面积,建立万亩“燕山金谷子种植基地”。支部会上,余来锁说:“把一万亩土地连成片?誓把山河重安排啊?你这想象力比俺这诗人丰富啊!做梦吧!”范少山说:“人做梦,就有盼头。金谷子就是俺做梦梦出来的。”范少山跟余来锁掰着指头算,“俺查了,这五个村共有土地9200多亩。若是都连成片,能达到一万亩。”余来锁说:“你这属于卖肉的不给人分量啊,多出一块自家吃是不?”范少山说:“余书记,你是不是庄稼人啊?”余来锁说:“我不是庄稼人,你是庄稼人?你种过几亩地呀?”范少山说:“你连这就不懂?告诉你,耕地是咋多出来的。土地连成片后,那个沟沟坎坎、坑坑洼洼、撂荒地就都成了农田了,耕地就这样多出来了,对村庄来说这可是好事情啊!”余来锁说:“耕地一成片,家家户户责任田的地界都找不到了,群众能干?”范少山说:“承包地的主体没变,还是农民的。地界找不到了,地又没长腿,怕啥?”余来锁说:“少山啊,赚钱总有够的时候,赚多少算多呀!老祖宗说,两亩地一头牛,孩子老婆热炕头,这才叫幸福日子。如今,咱白羊峪实现了,还受那个累干啥?啥叫幸福?活得舒服就是幸福。不是你有多少地,多少房,钱赚得再多,累死你!”范少山说:“余书记,钱,当然要赚,可得赚得有意义。这土地流转不光咱村赚钱,张小强赚钱,几个村的富余劳力还有工资赚,年底还能分红。你说赚这样的钱,多开心啊!”余来锁说:“野心比人都大,你要是当了哪个国的国王,一准嫌国土小,非侵略别的国家不可!”范少山说:“你这啥意思?俺这叫雄心好不好?把俺比喻成侵略者了,用词不当吧?”余来锁说:“差不离儿。”这两人,无论啥场合,总是用话怼来怼去的。就这样,支部会上,余来锁勉强举了手,这事儿就算通过了。 在全村大会上,范少山说:“不想成为地主的农民,不是真正的农民!不想拥有更多土地的农民,不是有出息的农民!”这话说的,像砸石头,一个字一个坑儿。会后,余来锁说:“这话说得有劲!”范少山说:“比你的诗歌不赖吧!” 余来锁坐镇,负责白羊峪的日常工作。土地流转这事儿,由村主任范少山负责,副书记欧阳协助工作。范少山和欧阳去布谷镇找葛书记,葛书记一听,倒吸一口凉气:“范少山啊,你小子越来越精啦。布谷镇就这五个村的地肥,你想一口都吃掉啊!”范少山说:“我胃口大,少了不够吃。”葛书记心里头有点小兴奋。县里头正抓土地流转的典型呢,这下,一万亩成片的土地流转,全县拿第一了,市里头也挂上号了,说不定自己个还能上上位。你要流转土地,手续繁琐着呢。一万亩,你要面对几千户的农民,光做工作就得费几缸唾沫。按上面规定,流转土地超过500亩,承租人就不用直接面对村民,由镇政府搭桥,白羊峪村金谷子合作社和大王庄、小王庄、孙家坨、万家庄、百里村五个村委会签协议,村委会再和村民签协议。其中,大王庄、小王庄、孙家坨是签过协议的,由于耕地连片后,耕地亩数和承包人都有了变化,需要重新签协议。租金多少?白羊峪、镇政府、各村的村委会得坐下来商量。范少山当然想少花钱,村上当然想多得钱。镇政府一碗水端平,不便宜了地主,也不能亏了农民。商量来,商量去,每亩耕地900块。若是农民自己种,收入也超不过一千。这下农民从土地上解放出来了,能出去打工赚钱,也能留在家里头种地拿工资。想想,也是一举多得的事儿,协议也该顺顺利利签了。哪儿啊?难着呢! 布谷镇葛书记动真招儿了,把土地流转作为了全镇的头等大事儿。成立了土地流转领导小组,他当组长。安排一名副书记具体抓,包村干部驻村做工作。这回,和村民签协议的事儿都落在了村两委身上,有的村官不淡定了。大王庄和范少山打交道最多,也是最先土地流转的,这回要连成片,大王庄除了几十亩种菜的地,就都成了金谷子了。许支书就想了,这地都让你范少山收了,我咋领导村里人啊?要想抓住男人的心,你就先得抓住男人的胃呀!你要抓住村里人的心,你就得抓住土地。咋抓呢?你得用水浇地吧,有现浇后浇的事儿,你得买种子化肥农药吧,有优惠不优惠的事儿,你卖粮有个价高价低的事儿,这些,支书都能掌控,能笼络人心。人家把地租了,这些个都没影了,谁还尿你呀!反正,许支书是这么想的。这一想,工作就不积极了。当支书的不能明着来呀,只能来暗的。明面上,人家是头一个签了协议,暗地里,鼓捣别人抵抗,不签。鼓捣谁呀?元宝。元宝是谁?就是当年在金谷农场砸范少山汽车那小伙子。当年,元宝砸了车,范少山没有报警,而是打电话给许支书,许支书来了,把元宝领走了。若没有许支书,元宝就进了派出所了。元宝记着这份恩情呢!许支书也知道元宝知恩图报,一准听话。就这样,许支书大会小会喊土地流转,动员家家户户签协议。元宝却背地里走家串户,说土地流转的坏话,这还能推得动?眼看着小王庄的协议签完了,大王庄还没签一半呢!范少山急了,和欧阳一块,带了酒菜和五粮液去找许支书,喝酒。许支书打开了话匣子:“难啊!真他妈的难!现如今,支书说话都不好使了,没人听。不是说干部身先士卒吗?给群众做出表率吗?我头一个签了协议,也没人跟着做。啥都不好使了。人心散了,队伍不好带了。说实话,还是过去生产队的时候好使,一敲钟,都得上工,晚了扣工分,社员们都服服帖帖的。眼下你看看,神仙来了都不好使了,就是一帮刁民!”范少山说:“地价是商量着来的,合理呀!为啥有些农户就不签协议呢!”许支书说:“我比你还着急呀!谁知道他们啥想法呢!咱猜不透啊!”欧阳没喝酒,吃了半截饭就走了。干啥?她要去串串门,向农户了解了解情况,讲讲土地流转的好处。在街上走着,被元宝盯上了,这范少山一来,许支书就给元宝通风了,注意动向。欧阳进了农户王吉祥家。王吉祥家有三亩地,还没签协议。欧阳问咋回事儿,王吉祥说:“听说承租方种上三年,就把土地收走。还有,那个白羊峪范少山吃喝嫖赌,净干不正经的事儿,把地交给他的手里,糟蹋了。”欧阳大吃一惊:“这是谁说的?”就在这当口儿,元宝闯进来了,王吉祥立马住了口。元宝对王吉祥说:“大叔,哪来的亲戚呀?长得这么俊?我这儿还打着光棍呢?给我介绍介绍吧!”王吉祥说:“别瞎说!人家是白羊峪的欧阳书记。”元宝嬉皮笑脸起来:“原来是大学生村官啊!你嫁给我,就广阔天地扎下根了。”说着,元宝就摸了一下欧阳的脸。欧阳岂是个省油的灯?上去就给了元宝一个大嘴巴。这嘴巴抽的,元宝捂着腮帮子原地转了仨圈儿。元宝嘴欠,人,当时就哭了。人家一哭就找妈,就跟小时候挨了欺负一样。掏出手机哭着说:“妈,有人打我……”元宝的妈妈外号“鬼见愁”。你听听,白羊峪有个“鬼难登”,大王庄有个“鬼见愁”,都是难缠的主儿。“鬼见愁”大嗓门,一路骂着来了:“到底是哪个天杀的玩意儿欺负我儿子?我家元宝不招谁,不惹谁,这么老实厚道的孩子你都敢欺负?没天理啦?这是哪个混蛋王八蛋缺了八辈子德的,养活儿子没**的?今儿个碰到老娘了,我要骂得你胳膊腿儿抽筋儿,治不好,浑身抽风,止不住。我要骂得你一身烂疮,我要骂得你十种癌症,我要骂得你百样灾祸,我要骂得你千刀万剐。最后,我要把你骂成植物人,火葬场不收,直接拉到乱葬岗,让狗啃,让猫叼!”你听听这架势,骂了半条街,才进王吉祥家院子。这边,王吉祥早就催着欧阳快走,欧阳偏要会会“鬼见愁”。听着骂过来,欧阳慌了。“鬼见愁”不动手,就是骂。欧阳咋跟她对垒?也跟泼妇似的骂街?人家三天三宿不重样?你赶得上吗?元宝哭着跑了过来:“妈,就是这女的。”“鬼见愁”骂街有“套餐”呢!有骂老人的,有骂年轻人的,有骂中年人的,有骂媳妇的,有骂姑娘的,各有各的功能。这回,她把骂姑娘的“版本”端出来了。最难听的就是这套了,辣眼睛,脏耳朵。破鞋呀,养汉啊,欧阳哪儿受过这个,哭了。就这当口儿,许支书和范少山来了。许支书大喊一声:“住口!”院子里立马鸦雀无声了。许支书上去踢了元宝两脚,元宝不敢哭,憋着。许支书对“鬼见愁”说:“你骂我,骂!”许支书又踢了元宝一脚,冲“鬼见愁”:“骂!”见元宝和“鬼见愁”都低了头,许支书说:“想造反啊?大王庄党支部还在,支部书记还在,谁都别想着翻天!人家欧阳书记为了咱村的土地流转辛苦工作,体察民情,了解民意,你们就这样对待人家?良心何在?现在,你们娘俩立马向欧阳书记道歉。”元宝和“鬼见愁”对着欧阳书记鞠了一躬,说了声:“对不起了!”许支书说了声:“滚回去!”范少山站了出来:“慢!别走!”许支书说:“范总,给我个面子。”范少山说:“不中,这么辱骂俺们欧阳书记,说声对不起就算了?俺已经报警了。”许支书一愣:“范总,乡下老娘们,骂个街嘛,再说了,她要说没骂,也没证据不是?”范少山打开手机,传出“鬼见愁”的骂街声。许支书大喊一声:“你们娘俩还不给范总跪下?”元宝和“鬼见愁”扑通给范少山跪下了:“范总,饶了我们吧,再也不敢了。”范少山不说话,不看他们,脸色铁青。 警车来了,把元宝和“鬼见愁”带走了,许支书愣住了。警察对范少山说:“你们也去一趟。”范少山走到欧阳跟前,拍了拍她的肩膀,说:“咱们走吧。” 范少山开车,拉着欧阳去了派出所。回来后,欧阳挺伤感的,说:“没想到,农村还有这样的女人。”范少山说:“泼妇哪儿都有,农村有,城里也有。俺想城里的女人有文化,骂人会拐弯,不直接骂。农村就不管不顾了,啥难听骂啥。对这样的人不能惯,你上去就该撕烂她的嘴!”欧阳说:“她把我骂猛了,太恶毒了。今儿多亏了大哥,给我讨了公道。要依着许支书,道完歉就算了。”范少山说:“他许支书想混过去,不中!白羊峪人不可辱。俺不做主谁做主?你看见没?这里面元宝和许支书有猫腻,一准是给土地流转使绊子。我已经在电话里向葛书记汇报了,葛书记已经责成纪检调查这件事儿。你呢,这事儿别放在心上,就当被蚊子咬了一口。为这些人置气,不值当!”欧阳心里头暖暖的,说:“大哥,我知道。” 过了三天,葛书记来到了大王庄,召开全体党员会,严厉批评了许支书扰乱生产秩序的行为,宣布撤销许支书的职务,留党察看,安排一名副镇长代理村党支部书记。葛书记告诉了大家公安部门的行政处罚决定,分别对元宝和“鬼见愁”拘留十五天和七天。这下,药到病除,只用了三天,大王庄的土地流转协议全部签完。 土地流转当然是自愿的,人家不愿意,你就不能强迫。万家庄在大王庄东边,不大,没有一万家。说是万家庄,主要是庄里姓万的是大户。开会的时候,支书万胜金刚一说土地流转的事儿,万满囤头一个跳出来反对:“我的地不卖!卖了地我吃啥?”头一炮一打,直接影响会议的走向。万满囤一句话,一呼百应,人就议论开了:“不种地我们干什么?” “往后让我们怎么生活?”“没有了土地以后我们咋办?”反正乱糟糟的,会开不下去了。万胜金是个直肠子,道道少,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,只得散会。第二天,万胜金找到范少山,让他去给讲讲。范少山跟大伙说:“你们不是卖地,是往外租地。把地租给俺们,俺们给你租金。俺给大伙算笔账啊!眼下,咱村的土地是种稻谷的,每亩稻谷能产九百斤,按稻谷出米率百分之七十、大米市场价两块五一斤计算,刨去成本,每亩地的纯利多少?七百七十五块。流转后,每亩地的租金是九百块,你说,你们能吃亏吗?还有,签完协议后,马上付给你头一年的租金。”万满囤说:“我家儿子媳妇、小孙子都没有地啊,这咋解决?”范少山说:“这最好解决了。土地流转最大的好处是将多年的土地问题全部‘清零’。你看啊,《农村土地承包法》明确规定,土地承包30年不变。增人不增地,减人不减地。这就产生了一些不公平,比如村里老人去世后,他的地还在;有的家里新添了人口,但没有地。土地全流转,让这些问题都迎刃而解了。咋解决呢?就是只要户口在万家庄,就可以获得集体土地收益,按土地入股,按照户口本的实有人口分红。比如你万满囤家,原来有三口人,儿子结婚后,有了儿媳和孙子,变成了五口,可你家还是三亩地呀?没变。土地流转后,按人口数分配土地收益,你家就有五口人分红了。”一听这话,万满囤乐了:“原来这样啊!天大的好事儿啊!我签!”你看,人家范少山把话掰开了,揉碎了说,村民听得明明白白的,这工作就做下来了。 再说百里庄。百里庄也没有百里,一条最长的街不过两里地。百里庄的村民担心,土地流转后没活儿干,手里还是没钱。范少山来了,带着两辆旅游观光车,拉上村民去了小王庄。小王庄土地流转金谷子,眼下金谷子地里正在锄草,雇的农民挥着锄头正在劳作。这些个农民就是给白羊峪的金谷子合作社打工的。百里庄的村民下了车,范少山说:“你们看,小王庄的农民被俺们‘返聘’回来了,给俺们打工。把土地租给俺们,俺们给租金;到地里来干活儿,俺们给工资。”百里庄的村民们到了金谷子地里,向小王庄的村民问这问那。小王庄的村民在这儿劳动,每天工资六十块,一年就能挣两万多,比自己个死守着那两亩地强多了。这叫现身说法,这啥成色?百里庄的土地流转是最快的。 ------------ 第十五章?手心手背都有情啊(4) 五十二 收了庄稼,秋风下来了,有点儿凉,有点儿硬。秋风吹着大地上的玉米叶子,哗啦哗啦响,从这垧地跳到那垧地;秋风吹着稻草毛子,没声儿,一卷一卷地跑,从这条沟骨碌到另一条沟。这时候,你就会想到,大地上该发生点什么了。除了秋风,还应该有点儿别的动静才对。你不能这样苍凉地等着冬天再等着春天吧?说不过去呀!一个早上,几百辆推土机、铲车开进了这片万亩平原,隆隆震天。秋风退了,不好意思刮了。万亩地连片后,要形成新的农田路网系统。范少山找农业专家,对农田重新规划。哪里打井,哪里修路、哪里安变压器,都有位置。公路旁的大广告牌上写着“燕山金谷子种植基地”,背景是明星心绮。 万家庄的万满囤,是个勤快人。人家种地最注重啥呢?田埂。对,就是和邻地的地边儿。不就是个记号吗?这有啥注重的。这你就不懂了,这田埂重要着呢,不光是个地界,还能保护水呀肥呀,不跑到隔壁去。这不,每年开春头一件事儿,万满囤就是带着老婆、儿子儿媳夯实田埂,人家的田埂用脚踩踩就中了,万满囤不中,他踩过几遍,还得用木夯砸实。在万家庄,万满囤家的田埂是出了名的。高高的,壮壮的,一看就结实啊!人家说,就算发洪水,万满囤家的田埂也冲不开。田埂做得好,也是万满囤引为自豪的事儿。可这回土地流转了,万满囤眼瞅着推土机把他和家人踩过、夯实过的田埂推倒,轧了过去,就像推土机的铲子铲过了他的心头,疼啊!他看不下去了,转身回家了。第二天,想着自家的地,也不知咋样了,万满囤又去了。可地呢?推土机过后,是旋耕机,大地旋耕过的土壤,新鲜地裸露着,散发着泥土的芳香,万满囤不由得深吸了一口。可他家的田埂呢?没有,他家的地呢?找不到,一大片土地,一眼望不到头。万满囤双腿一屈,扑通跪倒,哭了:“我的地呀!我的地!”范少山刚好打这儿经过,他走到万满囤身边,看他哭成了泪人,心里头也不是滋味儿。他拉起跪着的万满囤:“满囤叔,起来吧。”万满囤一把抓住范少山的手:“告诉我,我的地还有没?”范少山说:“满囤叔,你的地就在脚下,你永远是地的主人。俺是租你的,放心吧!” 一万亩金谷子,得用多少生产资料啊!种子自己个有,不使用农药,化肥得用啊!光化肥就得四五百吨。如今,厂家实行农企对接。这不,厂家、经销商闻着风都来了,推销自家产品。燕山金谷子种植基地的网站招标公告说了,不使用农药,可还是有几家农药商来了,都说自己个的农药高效低毒,还有说毒性等于零,跟矿泉水差不多的。听听,这都赶上饮料了,喝喝更健康。范少山只得在临时的办公院子里贴上告示:“农药推销者一律不接待。”这可就成了化肥的天下了。厂家扎了堆,也不知选啥化肥好。范少山知道用有机肥,化肥导致土壤板结。可有机肥企业和经销商也不少。他定出了三个标准:一是质量,二是价格,三是服务效率。也就是说,同样的质量比价格,同样的价格比质量,在价格和质量都相差不多时,比服务。就在货比三家时,基地办公室来了一个熟人。谁呀?田中二喜。田中二喜对范少山耳语了四个字:“且慢,且慢。”啥意思?他也来推销化肥?不是。田中二喜告诉范少山,在购买肥料前,你得先做一件事儿,测土配方。说白了,就是用科学的手段,对地块的肥力、酸碱性、微生物等情况进行分析,最终总结出这一地块对所种庄稼所需的各种肥料和用量。就是金谷子吃啥,咱就喂啥,能吃多少,咱就喂多少。不能瞎喂呀!这事儿,欧阳跟范少山提起过,范少山觉得咱又不用化肥,有机肥不都一样吗?他生怕把施肥的事儿耽误了。经这田中一说,范少山醒了。人家是种粮大户,能不懂吗?田中二喜有科研工作室,安排技术人员带着检测仪器在地里奔走,采样儿,化验,忙活了三四天。结果出来了,这块土地缺磷,还缺一些微量元素。你看看,你不知土壤配方,瞎买肥料中吗?测土配方,田中二喜不收钱,说是朋友帮忙。这回,田中二喜开出了方子,用金谷子基地的土壤配方,专门制作配方化肥!想想,范少山额头上冒了冷汗,还多亏了人家田中二喜。田中二喜要帮金谷子种植基地建科研工作室,请范少山去他的承德总部去参观考察,范少山哪有空啊,就派欧阳去了。 这边,范少山定下了化肥厂,加紧生产配方化肥,这眼瞅着就要开播了,种金谷子的基肥要用。欧阳认识田中二喜,也听范少山说过他的一些事儿。她觉着田中这人,不像是那么慷慨的人,人家帮你检测土壤配方,没要钱,总得图点儿别的。啥呢?欧阳问:“田中先生,你打算在我们基地建工作室吧?”这话的意思,他帮你建工作室,设备仪器都添置好了,人家再管你要钱,这是生意。田中说:“没有没有,工作室你们自己建,完全用不着我。我只是朋友帮忙。”参观了工作室,带了不少资料,欧阳想走。田中说:“来了就是客,多玩儿两天。”又带着欧阳到避暑山庄、外八庙游玩。田中热情,周到。欧阳觉得这个日本年轻人挺不错的。欧阳对他,出口必称田中先生,田中显得有些不适应,那回,漫步在外八庙,一对对情侣走过,田中说:“欧阳,你能不能叫我小田?”欧阳一听,扑哧笑了。“小田?这怎么行呢?你比我还大几岁呢!”田中脸有点儿红,嘴唇有点儿颤:“那就叫我田大哥。”欧阳说:“好,田大哥。”田大哥?这称呼咋觉得怪怪的。田中说:“要不叫我二喜吧。”二喜,听起来像个村里人,亲切。欧阳说:“我们小区有个大哥就叫二喜,我就叫你二喜哥吧!”田中笑了:“就叫二喜哥,这个好!”田中二喜又带欧阳去了木兰围场草原。坝上天高气爽,芳草如茵,群羊如云,骏马奔腾。环顾四野,在茂密的绿草甸子上,点缀着繁星般的野花。大片大片的白桦林,浓妆玉肌,层层叠叠的枝叶间,漏下斑斑点点的日影。欧阳躺在草原上,白云就擦着她脸飘。她想采一把云彩,坐上去,随着云彩飘,融化在蓝天里。白云飘了,来了野花,一束野花,是田中二喜采给她的。她接过野花,闻了闻,香啊!田中请她去骑马。欧阳没骑过,可她生猛,不怕,骑上枣红马就跑。田中骑着白马在后面追,说:“慢点儿,慢点儿。”欧阳也想慢点儿,可马哪儿听她的,跑,感觉就是个没骑过马的小姑娘,我能让你好好骑吗?给你个下马威。一看马越跑越快,欧阳傻了,大喊:“二喜哥,救我——”田中一挥马鞭,飞奔而去,到了近前,一鞭子抽在了枣红马的额头,大喊一声:“吁——”枣红马前蹄扬起,一声长嘶,停下了。田中下马,从枣红马上抱下欧阳,欧阳抹抹泪,说:“谢谢二喜哥。”田中说:“谢什么,保护美女是男子汉的 天职!” 那天晚上,在饭桌上,田中二喜和欧阳喝着红酒,讲起了他的故事。他说,上高中时,他爱上了校花,后来校花车祸死了。他酒后开车撞上了大树,自己也受了伤。打那以后,十几年过去了,他再也没有谈过恋爱。说着说着,田中就流泪了,喝了红酒眼神有些迷离,说:“欧阳,我知道你的故事,你单飞呢吧?”欧阳说:“我是单身狗,挺好。”田中笑了:“我是男生,我才叫单身狗呢!”欧阳说:“那我叫狗不理。”两人哈哈大笑起来。欧阳要回白羊峪了,田中依依不舍,上车前,他突然揪下自己制服的第二颗扣子,交给欧阳。欧阳一看,没收。说:“二喜哥,扣子就不收了,我也没有合适的衣服。回去把扣子钉好。”给一颗扣子,啥意思?而且还是第二颗扣子?这你就不懂了。这是日本男人向心爱的女人表达爱意的象征,也是定情之物。因为第二颗扣子最靠近心脏,表示愿意把真心交给你。欧阳知道这事儿,一个女生向她喜欢的日本留学生要第二颗扣子,这套路她能不懂吗?问题是,找田中做男朋友,像是风马牛不相及啊!于是,她就装糊涂,把这尴尬事儿掩盖了,乐呵呵走了。田中手里捧着扣子,呆呆地站在马路中央。这件事儿,欧阳没有告诉任何人,她这个二喜哥也挺好的,生怕伤害到他。 俗话说“地种三年亲似母”,范少山把金谷子种植基地当着祖宗侍候着。他多少天没回家了,白天,在地里奔走,晚上就在基地的办公大院住着。范少山是个回归传统的农人,他的金谷子不用化肥、农药,不用除草剂,完全采取传统的种植方式。在当下,这一显得有些独行特立的生产方式,更是一种人与自然相和谐的生活态度与精神追求。不用农药,金谷子地里,蟋蟀在地里叫唤,蚂蚱在田垄里蹦跶。当然,害虫也跟着来了。啥害虫?粘虫,专吃金谷子叶子。看着叶子枯萎了,村民们着急,找范少山,赶紧喷农药啊!范少山摇头。有人说,范少山哪儿会种地呀!这不糟践庄稼吗?种了几年金谷子,范少山做了多少回试验,还是土法治虫。啥办法?沼气液里泡烟叶儿。这啥配方?反正就治这粘虫。这五个村,家家都有沼气池,户户都种烟叶,把烟叶在沼气池里浸泡至少七天,成了。合作社收购土农药,往谷子上喷洒,虫子就死了八成,剩下壮实的,接着吃。啥意思呢?土办法比不得农药,农药一喷,虫子没了,可农药残留了。土农药没毒,不可能把害虫一扫光。范少山就用这样的“笨”办法种金谷子。金谷子不高产,但它品质好,等成熟的时候,它满地飘香。你看看,小米还在谷壳里包着呢,就能透出香来,那小米该有多香啊!就这样,金谷子本来的芳香,找回 来了。 金谷子收割了。金谷子卖了。除了沈老板按合同收购,还有各地的金谷子订单,价钱不赖。 这不,秋凉了,西北风下来了。金谷子种植基地的股东,分红了! 金谷子合作社的钱存在信用社呢!要分红,得先把钱取出来,放在种植基地办公楼里,然后再分。多少钱?两千八百万!范少山找了辆厢式货车,自己开着,押车的都是自己信得过的人:余来锁、田新仓和基地的齐会计。不张扬,不显山,不露水,把整整一箱的钞票拉进了基地大院。卸车,钞票进了办公室。这时候,就不光是他们几个人了。院子里站了八个精壮劳力,大门关死,门口还站了四个人。办公里呢?三个人,范少山、余来锁、田新仓。这可是白羊峪的铁三角啊! 钱呢?铺成了床。2200万的床铺,600万的枕头。三人都心慌,倒不是怕出啥意外,就是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,心跳得压不住。田新仓拎了一捆十万块,放在电子秤上称,二斤四两。两千八百万,这得多少斤啊?三人躺在钱床上,这哪睡得着啊?田新仓坐了起来,下了钱炕,到了门口,扒着玻璃门往外看。说:“俺这心里不踏实,总觉着眨眼的工夫,一帮劫匪端着枪就闯进来了。”范少山说:“万一来了劫匪,你咋办?”田新仓说:“誓死保卫集体财产啊!”余来锁说:“要是女劫匪呢!”田新仓说:“你俩撤!俺掩护,誓与劫匪共存亡。”三人都笑。田新仓叉着腰,看着钱床,说:“做梦都没梦到这么多钱啊!这钱要都是俺的,俺是不是也能像张小强那样,和明星谈场恋爱了?”余来锁踹了他一脚:“想得美!”提到心绮,范少山说:“张小强跟心绮分手啦。”田新仓说:“咋回事啊?分手啦?张小强是富二代,心绮还嫌他穷啊?”范少山说:“这你就不懂了。关键是人家心绮不缺钱!张小强说,和不缺钱的女孩谈恋爱,他就胆儿突的,不知道人家图他啥,没自信。这些,跟你说,你也不懂。”田新仓说:“俺咋不懂啊?有钱人的心理复杂着呢!再多的钱不一定找到真爱是不是?”田新仓手捧一捆钞票,说:“你说这玩意儿,不就是一堆纸吗?就为这,有人拼搏了一生,得不到。有人却搭上了性命。有人拿它救命,有人用它害人。钱,你到底是个啥玩意儿啊?”余来锁说:“在好人手里,就是好玩意儿,在坏人手里,就是坏玩意儿。”范少山说:“钱没错,错在人。”聊到半夜,饿了。办公室有方便面,三人一人沏了一碗,坐在钱堆上吃。田新仓把这难忘的场面拍了下来。说了一句:“坐在钱堆上吃方便面,想不开。”后半夜,三人睡了。田新仓迷迷糊糊醒了:“啥玩意啊,这么硌得慌?”余来锁也迷迷糊糊地说:“钱,钱……”田新仓立马睡踏实了,打起了呼噜。 天蒙蒙亮时,出事儿了。来了七八辆警车,把基地大院给围了!下来一帮警察,就往院子里闯。基地的保安负责任啊,不让进。县公安局的副局长掏出了枪:“警察办案。闪开!”没办法,只得把大门打开了。院子里还站着人呢,赶紧跑进办公室,把余来锁、范少山、田新仓叫了起来:“快醒醒,出事儿啦。”余来锁头一个跑了出来,迎面碰上副局长。副局长说:“又是你!上回你们请明星,我们派了几十个警察,忙得焦头烂额。这回你们从银行支走了两千多万,不向公安报告,吓得人家信用社主任睡不着,半夜报警了。”你看看,余来锁这运气,每回总是他挨训。范少山说:“警察同志,俺自己个去,自己个来取,不违法吧?”副局长说:“不违法。可是这样大宗的现金非常危险,警察有责任保护取款人和现金的安全!不能有半点闪失!”说话的工夫,警察都找好位置了。放钞票的办公室、院子里、大门口都站好了人,威风凛凛的。范少山这才知道副局长的良苦用心,向人家道歉,人家也没看他,说了一句:“分红该怎么分,怎么分。” 第二天一早,这算拉开场面了。田新仓打开广播喇叭,播放歌曲《好日子》。范少山请的报社、电视台记者都来了。院子里打起了红色横幅:“燕山金谷子种植基地股东分红大会”。为烘托气氛,范少山请了两拨秧歌队,在院子里扭秧歌,红红火火的。大王庄等五个村的村民家家都来了人,排了一长溜儿,足有一里多地。天有点儿冷,场面热腾腾的,人脸上都挂着笑。 九点钟,秧歌停了,场面静了。人们抬着筐从办公室走了出来,里面装的全是钞票。一抬筐,两抬筐,三抬筐……人们欢呼着。钞票摆上了桌子,砌成了城墙。足有四五米长,霸气十足。不少村民激动啊,纷纷上前摆造型,合影留念。记者们更是长枪短炮,一阵招呼。九点半,范少山拿着喇叭喊了一声:“燕山金谷子种植基地股东分红大会,现在开始!”这下,桌子旁的十几个工作人员,忙碌起来。田新仓喊到谁的名字,谁就上台领钱,成捆成捆的人民币,就这样装进了提包里。这可是村民的“年终奖”啊! 万满囤来了,他领了五万多块,天冷,手冻僵了,手数软了,数了半天,没数清楚。范少山说:“满囤叔,还满意吧?”万满囤一见是范少山,拉着他的手,说:“我开心啊!”范少山问:“大叔,这一年跟往年有啥区别?”万满囤说:“要说区别大了,除了收入多了,最主要的是省心了。往年种地,操心着呢!怕旱了,怕涝了,怕虫灾,怕草荒,多了,哪能睡个踏实觉呢!就像金谷子闹粘虫,我不睡觉也得去喷农药。如今入了股,由你掌舵着,我们不用操心,就出个力气,日子踏实啊!” 排着排着队,有一帮人插进来了,谁?于庄子和李家庄村的人。这是咋回事儿,分红也没你们的事儿啊,这不添乱吗?田新仓维持秩序,就往院外轰。院子里都是钱,闲杂人等不得入内,万一有个闪失,咋办?这俩村的人,有二十几个,硬往里闯,要找范少山。范少山来了,一见里面有两个村的书记,对田新仓说:“让他们进来。”范少山把一帮人请进了办公室。一进屋,人就嚷嚷:“俺们村也要流转,种金谷子。”“俺们也要分红。”范少山笑了,问于庄子和李家庄书记情况。于庄子的于书记说:“一听说你们这儿分红,乡亲们眼热了,就去找我,嫌我不中用,没能把土地流转出去。”李家庄的李书记说:“可不?我劝不住,非要请求我找范总把土地流转的事儿办了。开始呢,我还以为他们要上访,吓得不敢让他们动。后来一听说是找范总,才松了一口气。”村民们淳朴啊,在外边吵吵嚷嚷,一进屋,坐在沙发上,端上热茶,都不好意思了,不说话了。范少山说:“乡亲们,只要你们愿意,只要金谷子还有市场,土地流转的事儿就撂不下。你们俩村,紧挨着金谷子种植基地,只要俺们扩大规模,一准把你们划进来。”这下,乡亲们急了:“啥时候啊?”范少山说:“这事儿,俺自己个说了不算,还得找合伙人商量。放心,俺会争取的。大伙先回去吧!”李书记说:“正分红,范总忙着呢!快走吧!”人们这才走了。范少山想,这俩村哪够啊?还有七八个村呢! 欧阳做了分红大会直播。网友们纷纷留言,不少网友对“土豪”“羡慕嫉妒恨”:“土豪,我们做朋友吧!”“弱弱地问一句,你们村还有入户名额没?”“跪求嫁到你村入户分红。”“我要去种金谷子!”…… ------------ 第十五章?手心手背都有情啊(5) 五十三 再说费来运。费来运回了村,先是给小学校打更,后来就给老人食堂做饭,老头身体好,做事儿井井有条。这天,俩儿子、俩儿媳都来了,看费来运。啥意思呢?接老人回家?不是。知道白羊峪这两年搞得不错,费来运在村集体混着差事儿,一准赚了不少钱,就想把这钱从老头手里抠出来。他们当然不想接老头去镇上,回了镇上,哪还有赚钱的路啊?他们也不想回白羊峪,人家住的别墅,都开着门市呢!咋都比白羊峪强。这两男两女哭穷,一个子都没了,家里头揭不开锅了。费来运说:“那就回白羊峪。回来了,保你们有吃喝。”几个人又说,吃不了那苦,眼下就缺钱。说的可怜见的,费来运心眼有点儿活。这几年他赚工资、领分红,手头攒了两三万块,就想着拿出去算了。范少山听说费来运的儿子儿媳来了,心想准没好事儿,就奔着老年食堂来了。费来运刚想掏钱,范少山进来了:“哥俩、妯娌俩咋回事儿?想老人了?是不是接回去住啊?难得你们一片孝心啊!咋样?老人的房子腾出来了吗?屋子暖和不暖和?老人生活方便不方便?来运伯年岁大了,也该享享清福了。”哥俩、妯娌俩支支吾吾,费来运面带难色。范少山明知道人家不是来接老人,才故意这么说。“不是来接老人的?那是给老人送钱还是送东西?也不错,惦记着老爹呢!”四个人不说话。费来运憋不住了:“他们哪有那好心啊?找俺要钱的。”范少山说:“啥?找你老要钱?你们四个人咋想的?当初是你们不养他,从镇上的家里把你爹赶了出来,你爹只得回到白羊峪落脚。这几年,老人凭着劳动赚了些钱,你们想起你爹来了?摸摸,你们的良心在哪儿?赶老人出来,你们就犯了遗弃罪!不知悔改,又来骗老人的钱,你们就罪加一等!老人完全可以起诉你们!”见势不妙,四个人钻进轿车,跑了。大伙都喊:“滚吧!滚!”费来运还是高兴不起来。他想,自己个如今还能干点儿活儿,等将来挪不动了,还得回到儿子身边去,咋办?真的打官司,老子告儿子,好说不好听啊!范少山说:“你要不想回去,白羊峪给你养老送终。你看,咱这老年食堂办得不错。咱还想着办一所养老院,把孤寡老人都收进来。这件事儿,咱村有规划,今年选址,明年开工。将来呀,连食堂一块搬过去。”一听这个,费来运乐了,说:“儿子儿媳的,俺再也不想见他们了。” “白腿儿”呢?在马路边开饭店呢!买卖挺红火。自打和余来锁结婚后,村会计就不当了,避嫌。老公当书记,老婆当会计,不合规矩。人家就一心一意地做生意,南来北往的客,都往这儿聚,钱也就往这儿跑,“白腿儿”乐得做梦都笑醒了。这几天,“白腿儿”老咳嗽,浑身不得劲儿,干不动了。余来锁就带她去了县医院,一检查,不得了,余来锁像被人打了一闷棍,差点儿栽倒。啥病?肺癌。大夫不让留院,还有仨月,回家等着,想吃点儿啥吃点儿啥吧!回到家,余来锁拉着“白腿儿”的手,哭了:“俺对不起你,俺不该和你结婚。俺方媳妇啊!”本来,大夫还说瞒着病人,若是告诉她,仨月变俩月了。这倒好,余来锁想到了自己个头一个媳妇的死,受不了了,觉得责任都在自己个头上,憋不住了。“白腿儿”一听自己个得了绝症,狠捶了余来锁几拳,哭着说:“俺一个人过得好好的,你偏偏勾搭俺,给人家读诗,一首一首的,进了俺的屋子,就手忙脚乱,急着关灯。你说你,明明知道自己个克女人,非得让俺送死啊?俺哪里对不起你啦?你狼心狗肺呀!告诉你,俺做鬼也不放过你!”这番话,让余来锁心里结了霜花。听说“白腿儿”得了癌症,全村人都来看她,范少山来了,田新仓来了。田新仓坐在“白腿儿”身边,两眼直愣愣的,嘴里叨叨几个字:“你不能死……你不能死……”看那意思,田新仓的痛苦,不比余来锁少。后来,田新仓说:“当初,你若是嫁给我,何苦受这罪啊!”田新仓哭,“白腿儿”也哭。余来锁想,早知这样,还不如当初就让给田新仓。想着,余来锁走了。 余来锁去了哪儿?在村里村外地绕,像个无头苍蝇。他想,自己个都打了半辈子光棍了,咬咬牙,就挺过去了,何苦再娶呀?自己个死就死了,别坑人家“白腿儿”呀!那么好的女人,本来好好的,跟了俺,就变了,眼看就没命了。夜里,余来锁在银杏树下跪,求树爷爷、树奶奶保佑,让“白腿儿”挺过这一关。又去林子里,在高连生的坟前跪了,说对不住连生,没把“白腿儿”照顾好。反正,余来锁神神道道,丢了魂儿了。后来,余来锁想起了一个人,一件事儿,谁?布谷镇算命的“小神仙”。啥事儿?当初他和“白腿儿”结婚之前,余来锁找“小神仙”算过命的。人家说余来锁克媳妇,“白腿儿”克夫。余来锁当时问:“一个克夫,一个克媳妇,还能在一块过日子吗?”“小神仙”说:“互相克,就谁也克不成了,这是一等一的姻缘,好着呢!”对,他就是这么说的。结果呢?一年多点儿,“白腿儿”就得了肺癌!你个王八蛋是咋算的?俺非把你的香案砸了不可!余来锁骑了电瓶车,先去了派出所报案。人家派出所早就知道“小神仙”的事儿,不愿管。这回是村书记报案,火气挺大,不管不中了。余来锁带着俩警察去了,人家“小神仙”家一帮人正排队呢!余来锁头一个冲了进去,对着香案说:“给俺砸!砸!”你瞧瞧,余书记这脾气。当初人家说你和“白腿儿”是一等一的婚姻时,你可是眉开眼笑,直往人家手里塞钱啊!警察办案是有程序的,能砸吗?撤了香案,轰走了看香的人,又把“小神仙”叫去了派出所。临上车前,“小神仙”问余来锁咋回事儿,余来锁说:“你个骗子,俺媳妇得病快死了!”“小神仙”说:“不能够,不能够。”余来锁说:“多关他几年!”人家警察能听你的吗?拘留五天,回来了。 范少山知道了这件事儿,连说:“荒唐,荒唐。余来锁,你是党员,村书记,咋就干这事儿呢?”余来锁说:“俺干对了,就是要和封建迷信作斗争。”范少山被噎住了,说:“你当初咋不作斗争?咋信啦?亏你还是个文化人。”余来锁说:“敢情你媳妇没死。”这像话吗?范少山急眼了,说:“你咋犯浑啊!”余来锁叹口气,说:“俺把前头的媳妇克死了,如今,“白腿儿”也快了。俺也不想活了。”说完,余来锁就呜呜哭了。这是啥心思啊?余来锁就认定自己个克老婆,要不然人家不死媳妇,你咋死媳妇呢?可他是诗人啊!他的诗歌满满正能量啊!人啊,说有多复杂,就多复杂。范少山说:“这都啥年代了,你咋还信克媳妇呢?”余来锁说:“这不明摆着吗?你前头的嫂子没了,这个也快了,眼看着就俩了。”范少山说:“别的少说,赶紧带嫂子去北京大医院瞧瞧。”余来锁不想去瞧,认命了。跟“白腿儿”说:“你等着我,我很快就去找你。”“白腿儿”说:“你别找俺,找不到。俺要和连生埋在一块。俺俩活着的时候,没做多少年夫妻,死了,就是永远的夫妻了。”这话说的,让余来锁更生无可恋了。 高辉来了,是范少山打电话叫过来的。这高辉,自打闹过和李小婉的事儿,就再也没回来过,他娘和余来锁结婚也没来。高辉对范少山说:“叔,过去对不住您的事儿,我就先不说了。我先得送我娘去北京看看,到底啥病?若真是肺癌,也只能面对了。”范少山说:“说得对!不能再拖了。俺也去!”当下,拉着“白腿儿”去了北京。余来锁、范少山、田新仓都跟着,都惦记着“白腿儿”的病情呢!到了医院一检查,留院治疗了。难道真的是肺癌?大夫说:“谁说是肺癌?这是结核性胸膜炎。发热、咳嗽、胸痛、呼吸困难,症状和肺癌差不多,可这绝不是肺癌呀?你们那儿是不是出蒙古大夫啊?”听说肺癌纯属误诊,大伙都乐了。“白腿儿”对余来锁说:“原来‘小神仙’算对了。咱们互相克,就谁也克不成了。一等一的婚姻啊!回去后,你去找‘小神仙’,好好谢谢人家。”余来锁没敢告诉“白腿儿”把“小神仙”送进拘留所了,只是一个劲儿点头。范少山对余来锁说:“登门给人家赔个不是,再送一面锦旗,上写神机妙算四个大字。”余来锁知道范少山拿他开涮,就说:“你也不能揪住人家小辫子不放啊!”“白腿儿”的胸膜炎治好了,回到了白羊峪,重又开起了饭店。余来锁呢?因为封建迷信,在班子会上作了检讨。现场作诗一首: 俺生在长在白羊峪 觉得自己朴实,就像大山里的一块石头 坚硬而纯洁 现在想来,自己怎敢比作石头? 石头,是容不得半点杂质的 俺没有做到 俺成了绊脚石 往后的日子 俺做一块好石头 戳起来就是房 躺下来就是路 余来锁想到了当初“白腿儿”对自己的各种埋怨,骂自己追求她,是狼心狗肺,想着“白腿儿”说死后要和连生埋在一块,做永远的夫妻,想着“白腿儿”和田新仓拉着手痛哭,这心里头就不淡定了。他挚爱的“白腿儿”,他向往的爱情,在现实面前,不堪一击。可“白腿儿”倒不觉得自己个说的有啥不妥,当她想这件事儿的时候,依旧和他说说笑笑。他跟范少山谈起了自己个的心事儿。范少山想了想,说:“你想咋样?人家‘白腿儿’跟你说,俺想牵你的手直到世界的尽头,无论生命何时结束,有你,俺都不再有遗憾。等俺走后,你再找一个疼你的人!这样是不是就好了?为啥会出这样的事儿呢?俺觉得吧?一是你用迷信定承诺。二是你们在一块的时间还不够长。爱,需要长长久久的陪伴。”余来锁说:“你也会炖鸡汤啦?”范少山说:“俺就瞎说,不懂女人。”余来锁说:“不想那么多了,就搭帮过日子呗。”范少山说:“还是不对,还得有爱吧?”余来锁说:“就这样过吧!”正说着,“白腿儿”来到了村部,手里拿着件皮坎肩,嘴里叨叨:“外面风大,不知道你犯腰疼啊?还当你十八呢?穿上!”说着,就把坎肩给余来锁穿上,又系好了扣子,转身走了。余来锁叹口气:“到哪儿去找爱呀!凑合着过吧!”范少山狠狠瞪了他一眼。 到了年底,算总账。白羊峪村民人均纯收入达到了一万两千多,人人摘掉了贫困帽子。来年开春,范少山忙了起来。他是农民,但他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农民。他奔走于城乡之间,不扛锄头,只用手机。他在茶室里谈生意,比去的田间地头多。除了白羊峪,他还拥抱了在山外的平原大地,带着更多的农民奔好日子。就在四年前,贫穷还像一盘深扎进白羊峪土壤的老树。他留了下来,和村民一道挖穷根,寻富路。开始时,他想凭自己个的努力,证明不中;后又靠自己的努力加政府的救济,也难啊。再后来,引进了企业投资,活泛多了。看来,单打独斗不中啊!精准扶贫得打“组合拳”。靠自己个的力量中吗?别的不说,到现在你还开凿出山的隧道呢吧?没有路,穷帽子就总压着你。而今,范少山离不开农村,也离不开城市。就像杏儿在北京的电商“白羊峪”品牌,农村有城市,城市有农村,你中有我,我中有你,分得清吗?这四年的风风雨雨,把范少山锻造成了一个不怕事儿,敢担当的人。晚上,睡不着的时候,他常常走进林子,在老德安、泰奶奶的坟前说点啥。他觉得,死去的人,黑夜是醒着的,和他们说话,他们听得见。他还常去银杏树下,一坐就是半宿,他说几句话,树叶就哗哗响几声。他知道,这是银杏树的回应。人和树,就这么说着,拉着。日子有点儿安逸了。范少山还是喜欢看《创业史》,提醒自己个过紧日子,做一个像梁生宝那样的农村带头人。他时常住在苹果园的房子里,和余庆余守着果园。这天晚上,下雨了,他向果园走去,边走边念叨:“踏着土街上的泥泞,生宝从饭铺跑到车站票房了。一九五三年间,渭河平原的陇海沿线,小站还没电灯哩。夜间,火车一过,车站和旁的地方一样,陷落在黑暗中去了。没有火车的时候,这公共场所反而是个寂寞僻陋的去处。生宝划着一根洋火,观察了票房的全部情况。他划第二根洋火,选定他睡觉的地方。划了第三根洋火,他才把麻袋在砖墁脚地上铺开来了。” 这天,白羊峪来了一个人。谁?李小婉。那个和高辉私奔过的那女孩。后来,不是被范少山推荐给了钢铁厂的歌舞团了吗?那时钢铁火,不光养歌舞团,还养篮球队。后来人家转型了,把歌舞团、篮球队都解散了。李小婉呢?当了副团长,没被就地解散,安排在企业的开发办了。也就是说,蹦蹦跳跳的李小婉,重又回到了企业接接电话,写写材料,跑跑腿。这天,白羊峪办事处的主任老么给撸了。咋回事儿?这儿还有白羊峪办事处呢?人家钢强钢铁投资白羊峪旅游、农业几个亿呢,能没办事处吗?老么呢,也不老,三十几岁,研究生。他去镇上的酒吧喝多了,砸了人酒吧,还把女服务员的脸蛋划伤了,成了刑事案件,抓了。老么本来前途一片光明,当个副总也不成问题,这下倒好,进去了。老么走了,谁来干,副总就推荐了李小婉。总经理张小强不认识,但他相信副总,定了。李小婉来了。来到了她熟悉的白羊峪。这两年,李小婉变了吗?还是那么美,清新、脱俗。她和余来锁、范少山都认识,好开展工作。尤其是范少山,在她人生最低谷的时候,把她推荐给了歌舞团。这叫啥?知遇之恩啊!而今,李小婉感觉自己有点儿老了,挺稀罕这份工作的。唱歌跳舞的,那是年轻时候的事儿。白羊峪旅游村建成一周年,村里和办事处共同办场文艺晚会。李小婉是主任,当然要出节目。她唱,吉他手弹吉他,早就排练好了。到演出时,吉他手没来,病了,你看这寸劲儿。救场如救火呀!旅游公司副总田新仓来了,抱着自己个的吉他,上场了。 田新仓差点儿就瘫倒在了舞台上。他见到了李小婉,那样美丽的女孩。当天夜里,失眠了。咋办?去找范少山。范少山在家睡得正香,一见田新仓来了,这个气呀!上去就给了一脚。田新仓跟他说演出的事儿,问范少山弹的吉他咋样。范少山昏昏沉沉,说:“唱得不错。”这一句,田新仓来了兴致,说:“人家唱得忒好了,俺那吉他,弹得啥都不是。”范少山说:“对对对……”田新仓说:“李小婉主任,歌唱得好,人家那气质,那范儿,只有谁有?‘白腿儿’年轻的时候。”一听这话,范少山嗖地坐了起来,愣愣地看着田新仓:“你小子,不是又看上人家了吧?”田新仓说:“俺知道,俺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。可,万一,吃成了呢?”你看看田新仓,白羊峪的资深光棍,追过“白腿儿”,暗恋过欧阳春兰,如今,又打起了李小婉的主意。人家眼中的女人,哪个不漂亮?哪个没风韵?范少山说:“这方面,你小子眼光倒不差。”田新仓是旅游公司副总经理,实际上,就是每天跟着旅游车跑,跟售票员差不多。李小婉呢?住在白羊峪新建的大楼里办公,风吹不着,雨淋不着,日头晒不着,这差距,忒大了。两个世界的人啊!关键是,还知不知道,人家有没有男朋友。再说了,你田新仓多大了?起码比人家大七八岁吧?这都不可能的事儿。田新仓说:“依俺看,这事儿成了一半儿了。”范少山说:“咋讲?”田新仓说:“俺这儿同意了,不就成了一半啦?”有一回,在办公室,范少山问起了李小婉的个人问题。李小婉说谈过两个男朋友,没找到感觉,都算了。范少山说:“打算找个啥样的?”李小婉落落大方:“年龄大一点吧,能谈得来。”范少山想到了田新仓,不过没敢说。田新仓大人家七八岁呢!再说了,哪儿哪儿都不般配呀!没想到,李小婉问:“那回晚会上弹吉他的那人是谁呀?”范少山愣了:“田新仓,旅游公司副总。俺村的资深光棍。”范少山想,李小婉谈过几个男朋友,没找到感觉,田新仓这样的,能找到感觉吗?那不是日头从西边出来了?可没想到,李小婉要了田新仓的手机号码,当场就加了微信。半个月后的一天早上,范少山在街上走着,从田新仓家路过,忽地发现了李小婉从田新仓家出来,范少山像自己个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儿,撒腿就跑。 谁能想到呢?李小婉田新仓就真的谈起了恋爱,而且人家谈着谈着,就住到一块去了。田新仓追求大几岁的“白腿儿”没成,却追成了小几岁的李小婉。人家命中注定就是有个风情万种的女人。 几天后,张小强来了,见到了公司驻白羊峪办事处主任李小婉,张小强愣了:“你是谁?”李小婉说:“张总,我是李小婉。”原来,张小强从来没见过这个女孩儿。他也被李小婉的绰约风姿惊呆了。范少山悄声说:“人家有对象了。”张小强这才缓过神儿来:“干得不错,干得不错。” ------------ 第十六章?无边无际的早晨(1) 五十四迟春英来了。她来干啥?看看光伏发电设备运转情况。这两年,迟春英上位挺快。 庞大辉的生意往国外拓展,马玉刚被派去了东南亚,国内的大部分业务就交给了迟春英打理。 迟春英出门,也前呼后拥了。到了白羊峪,副县长、镇书记都陪着,风光啊! 范少山、欧阳春兰从地里追过来,迟春英见过欧阳春兰,还是当年她当老师的时候,如今人家当了大学生村官了,村党支部副书记,白羊峪的农业技术总指导。 范少山和欧阳春兰站在一块,范少山衣服上沾着根线头,欧阳伸手轻轻地拿掉了。 这一幕,恰好被迟春英看到了。迟春英联想就丰富了,就附到欧阳耳边说:“欧阳,你和范少山挺般配呀!”这话说的,你不是惹事儿吗? 欧阳笑了:“迟总,我俩是工作上的拍档,当然般配了。”说实在的,欧阳决定当大学生村官,留在白羊峪,多半是为了范少山。 自打当了村官,她对范少山就有一种依赖,出门总是跟着他,他去哪儿,她跟到哪儿,发微信,宣传范少山。 余来锁见了,心里头不太舒服,俺是白羊峪的书记呀,你整天宣传范少山干啥? 班子会上,余来锁说:“有人搞个人崇拜,好像白羊峪的事业都是他一个人干的,这种做法很危险,很危险!”欧阳说:“余书记,照片是我发的。这哪儿叫个人崇拜呀?少山就是个村主任,又不是领导人。我为啥要发呢?我觉得有人格魅力,可以代表白羊峪,宣传白羊峪,这有啥不好的?”这一说,班子其他成员,也说有道理,说余来锁有点儿心胸狭隘了。 可范少山、欧阳春兰老绑在一块,真的好吗?散了会,余来锁对范少山说:“俺是对你好,给你敲敲边鼓。”范少山说:“俺俩都是为了工作。有时候,她就是搭个顺风车。俺去地里头,她管农业技术,跟着车,正常。发发微信俺觉得也没啥,你倒好,这就成了个人崇拜了!”余来锁说:“可能用词不忒准确。”范少山说:“是忒不准确!”欧阳春兰呢? 单纯。刚来的时候,自己个懒得做饭,就到范少山家吃,开始,范老井、范德忠、李国芳态度挺好,客客气气的。 后来,就没好脸子了。欧阳春兰也看得出眉眼高低,不去了。但照样跟着范少山出行,拍照片,发微信,上网。 标题是啥呢? “我们白羊峪的村主任,是最棒的!” “范少山,他为白羊峪代言!” “范少山,白羊峪改天换地的英雄农民!”范少山进了家,范德忠拉着脸,哼了一声。 这是让李国芳说话呢!李国芳说了:“少山啊,人家欧阳是大姑娘,你可不敢打人家主意啊!”范少山跳了:“您老说的是啥呀?您儿子是那样的人吗?俺和欧阳都是工作上的事儿。”范德忠说:“说你两句,你不爱听啦?当村长了,就了不起啦?你就是当了省长,也是俺儿子,俺也有权管你。为啥跟你说呢?你有前科。娶了杏儿,还跟人家迟春英扯不断。这回,又惦记人家欧阳啦?告诉你,你要是敢做对不起杏儿的事儿,俺打断你的腿!”这 “前科”都出来了,范少山也说不清了。李国芳说:“如今这村上有传言,说你和欧阳走得近,好长时间都没回北京了。”范少山一想,还真有二十多天没回北京了,就说:“放心,俺和杏儿天天手机聊天。欧阳是副书记,我们常在一块也正常。”范德忠说:“正常个屁!余来锁还是书记呢,你村长和他在一块不是更正常吗?咋着?你和余来锁是不是生分啦?你俩要是闹生分,白羊峪还能好吗?”范少山说:“请二老放心,俺和欧阳是工作关系。如今是,将来也是。还有,俺和余来锁像亲兄弟,闹不了生分。”范少山出了门,想着爹的话:“……你俩要是闹生分,白羊峪还能好吗?”他坐不住了。 想想这些日子,自己个抛头露面比较多,余来锁心里头不舒服,毕竟人家是书记呀! 说句实在的,余来锁一心为公,没啥私心,就是心眼儿小点儿。你看,欧阳发了范少山的照片到网上,他就提到个人崇拜了,至于吗? 范少山去找余来锁。天都黑了。余来锁在饭店呢!当服务员,收拾碗筷,擦桌子上菜。 范少山去了,余来锁、 “白腿儿”赶紧过来招呼,炒了两个菜,来了一瓶酒,余来锁说请客,让范少山先喝着,自己个招呼招呼客人就来。 范少山自斟自喝,忙了一天了,难得放松。一会儿,余来锁过来了,坐在了对面,说:“俺追上。”就把一杯干了。 范少山说:“买卖咋样?”余来锁说:“凑合吧!”范少山说:“听说嫂子要生二胎啦?”余来锁说:“你咋知道?”范少山说:“啊?真的?”余来锁说:“原来你没话找话啊?”范少山说:“是真的吗?”余来锁说:“不瞒你说,你嫂子四十七,例假正常,怀孕没问题。”范少山说:“你有问题。”余来锁说:“啥意思?俺刚五十就不中啦?还能交差。”范少山说:“这么说,嫂子怀上啦?”余来锁说:“可不?你嫂子不让说,这么大岁数了,还怀了孩子,怕人笑话。再说了,让高辉知道了咋想?”范少山说:“好事啊!你这老来得子,大喜呀!”这声音一高,让 “白腿儿”听见了。 “白腿儿”过来,白了余来锁一眼:“肚子里存不住二两香油。”范少山说:“嫂子,如今国家政策允许,你跟来锁哥光明正大,怕啥?” “白腿儿”说:“俺本来不想要,就是他瞎折腾。”范少山说:“嫂子,大哥咋折腾的?” “白腿儿”说了句:“你们男人都一样。”走了。范少山和余来锁开始说白羊峪的事儿了。 范少山看着桌上的几个菜,说:“你看看,就咱俩,上这么多菜干啥?虽说是你请客,也浪费呀。”余来锁说:“如今条件好了,吃点儿喝点儿,没啥。”范少山说起了两人当年揣着乡亲们的集资款,去北京买药材,蹲在街头吃烧饼,睡在地下室旅馆的事儿。 那时候,两人多简单,多淳朴啊!这又让他想起了柳青,想起了梁生宝。 他老想着去一趟陕西长安的皇甫村,当年,柳青就是住在那个村写作《创业史》的。 那时候的条件多艰苦啊!他对余来锁说:“这样,余书记,咱们村还要制定一套接待制度。不光咱们班子成员不能公款吃喝,来了客人,也得有接待标准,既热情,又节俭。”余来锁说:“中!俺起草一下,上班子会。”范少山说:“这几天,村里事儿不多,俺请个假,明天出趟门儿。”余来锁说:“去哪儿?”范少山说:“出远门儿,走亲戚。”范少山忽地想起,应该去了,到柳青写成《创业史》的皇甫村去! 《创业史》中的梁生宝买稻种,他先是在中学时学了这篇课文,又是不识字的爷爷把这本书交到他的手上。 于是,他带着这本书走南闯北,开始了创业生涯。他回到白羊峪,更是多次翻看这本书,将 “梁生宝买稻种”的故事烂熟于心,汲取着精神力量。而今,他几回想去的地方,决心已定,一准要去,就一个人去,一个人。 他坐了火车,去了陕西西安,又坐汽车前往长安区皇甫村。皇甫村位于滈河北岸,神禾塬西南坡上。 范少山踏上了柳青笔下的 “蛤蟆滩”,去凭吊柳青墓。在柳青的墓前,他磕了三个响头。不远处,有一个放羊的村民,他走过去打听柳青的故居在哪儿,老人用粗糙的手指着神禾塬的半崖,说:“原来在那里,如今没了。”范少山又问:“王家斌还健在吗?”王家斌是谁? 梁生宝的原型。除了《创业史》,范少山还读过好多关于柳青的资料呢! 老人叹口气:“好人啊!早就走了。”老人告诉他,王家斌去世的时间是1990年6月13日,柳青去世12年后的同一天。 范少山这样静静地站着,看看天空,天空有两朵白云。一个著名的作家柳青,一个一心为集体的 “梁生宝”,都走了。虽然范少山不懂 “互助组” “合作化”,但是柳青和 “梁生宝”的创业精神却始终激励着他。老人问:“你是作家吧?”范少山说:“俺是柳青的书迷,俺是个农民。”范少山寻访柳青,站在终南山下,万亩麦田中,他仿佛看到柳青向他走来。 范少山喃喃道:“他是矮瘦的身材,黧黑的脸膛,和关中农民一样,剃了光头,冬天戴毡帽,夏天戴草帽。他穿的是对襟袄、中式裤、纳底布鞋。这样的作家,怎能不叫人敬佩?怎能不叫人永远怀念?” ------------ 第十六章?无边无际的早晨(2) 五十五 迟春英回到北京,去见闺女小雪,给杏儿带了件化妆品。杏儿本不想收,为了缓和关系,收了。迟春英说女人就得多保养,要不然男人就对别的女孩动心思了。杏儿说:“你们家老马没事儿吧?”迟春英说:“我家老马又帅又有钱,能没事吗?过去就有个小姑娘老追他。老马心上就长了草,两人住到一块了。这事儿被我知道了,就吵。你吵吧,他不怕,嚷着离婚。你说男人有良心吗?当初我是怎么跟了他的?……”杏儿说:“打住打住。当初的事儿,就别说了。丢人。”迟春英说:“我说短点儿。我一看没办法了,得保卫婚姻啊!就找这个小三,和小三谈判。送她一百万,让她离开,一百万啊,她能不动心吗?当天晚上就离开公司跑了。”杏儿说:“你大战小三挺牛的。”迟春英说:“我们嫁给了成功男人,指不定哪会儿就冒出个小三来。花点钱,能把人保住,值!”杏儿说:“你防你的。你嫁的是成功男人,我嫁的是农民,跟我说没意义。”迟春英说:“对女人都有意义。”杏儿说:“大姐,你拐弯抹角的,想说啥呀?”迟春英支支吾吾:“我真的是为你好……你知道欧阳春兰吧?”杏儿说:“知道啊。我俩还是微信朋友圈的呢!”迟春英说:“前些天我去白羊峪,看他们挺近的。两人从一辆车上下来,欧阳的眼神儿也不对。要防微杜渐啊!”杏儿火了:“迟春英,你可不能捕风捉影胡说啊!”你看这脾气,刚才还是大姐,这会儿就直呼其名了。迟春英说:“就怕你发脾气。我真的是为你好。起码,我不想范少山被别的女人抢走。”前头说过,杏儿疑心范少山和欧阳好,曾去找过欧阳,但被欧阳的直率打动了。人家说过,有那么一刹那,就爱上范少山了,一刹那过了,就又是大哥了。多坦诚啊!人家把心掏出来,让你看了。误会消除了,两人就成了朋友了。如今,还是微信朋友圈的呢!想着,杏儿立马翻看欧阳的微信,大部分是宣传白羊峪的,大部分中的大部分是范少山的图片和文字。这些,往日她都浏览过,还挺高兴呢!眼下一看,这就有毛病了,你整天没事儿发一个男人的照片干啥?是不是表达爱呢?还有,你是大学生村官,在哪儿当不好,为啥偏偏去白羊峪?虽说范少山天天向她发微信问好,可他到底干啥,你看得见吗?说话也有二十多天没回来了,你就算天天电话,也不如天天见面啊,一个村主任,一个大学生村官,能不天天在一块吗?越想,这事儿就严重。咋办?不能闹,你也没攥住人家的把柄,到底有没有形成事实,你也拿不准,不过一准有苗头。你也看了微信了,迟春英也向你反映了。迟春英说的那句话她信了:“我不想范少山被别的女人抢走。”可这问题咋解决呢?对,不能闹,那就显得没素质了。本来没事儿,你一闹,倒把人家闹到一块了。就跟迟春英一样,找小三谈判,给她一百万……可没那么多钱啊?听说欧阳总坐范少山的车?对!那就送她一辆车,二十几万的,不错了。迟春英说得对,花点钱,能把人保住。值!这样他俩就不能成双入对了。这样的大手笔,她还好意思抢你男人吗? 杏儿去了布谷镇的一家宾馆,给欧阳打电话,让她过来坐坐。欧阳问她,为啥不来白羊峪呢?杏儿说:“不方便,不方便。不要告诉别人,就你一人来。”欧阳正在开会呢,开完会,说有点急事,就往布谷镇赶。范少山不知啥急事儿,还说要开车送她,她没让,坐的公交。到了宾馆,杏儿正在大厅等她,一见欧阳过来就是一个拥抱,笑着说:“妹妹,越来越漂亮了。”欧阳说:“嫂子,我一个庄稼人,整天风吹日晒的,还能漂亮哪去?”两人坐在了大厅的沙发上。杏儿说:“咱俩好长时间没见面了,是嫂子对你关心不够。”欧阳说:“嫂子,你我是微信圈的朋友,虽说没聊过天,可也天天能看到你的动态。你电商做得太好了,总听大哥提起你。”杏儿说:“老了老了,哪像妹妹你呀,年轻漂亮。我就是卖水果的。”欧阳说:“嫂子,咱俩才差几岁呀?你说你是卖水果的,我不就是个种地的吗?嫂子,咱俩就别互相表扬啦,你说,找我啥事儿?”杏儿指指窗外:“嫂子送你的。”欧阳往窗外望去,那里停着一辆崭新的白色轿车。欧阳愣了。她说:“嫂子,你说啥?”杏儿拉着欧阳走出大厅,来到外边的停车场,来到那辆白色轿车跟前,说:“送给你。”欧阳说:“嫂子,你发了,送我一辆车?”杏儿说:“咱姐俩好,应该的。”欧阳说:“少山大哥知道吗?”杏儿说:“不能让他知道。咱女人的事儿。”刚才还是姐俩,这会儿就是女人了,有味道了。欧阳心细如发,好像有点察觉。说:“嫂子,你有钱,不如给白羊峪每家发一辆吧。”杏儿说:“我只送你。”欧阳问:“为什么?”杏儿欲言又止,她就怕欧阳问为什么,她没法回答。咋说?你离开白羊峪?你躲开范少山?好像都不合适。没啥,就是想送你一辆车?那就更不对了,那不是脑子有病嘛!欧阳又问:“为什么?”杏儿说了句:“你懂得。”只能意会,不可言传?你让人家懂啥?欧阳说:“嫂子,你有话直说。”这回,看你还咋绕弯子?杏儿向来就是个直性子,这阵子绕来绕去,快把她逼疯了。她说话了:“妹妹,离你大哥远点儿。”这一说,杏儿吐了一口气,轻松了。欧阳一笑,说:“这事儿啊?你看你绕来绕去的。我和大哥是一个班子的,相处共事,不能远。还有,你永远是我嫂子。谢谢,你的车,我不能收。”欧阳走了。杏儿愣在了原地。欧阳直接去了镇上的4S店提了一辆50多万的轿车,开到了白羊峪。人家是富家女,早就取得驾驶证了,卡上能没钱吗?欧阳低调蹭车,除了欣赏范少山,又能跟范少山学习,又宣传白羊峪。车停到了村委会大院,范少山见了,说:“你着急忙慌的是去提车啦?买这么好的车干啥呀?有事儿坐我的车不就中了吗?你炫富啊!”欧阳只是笑。范少山拍了车的照片,发给了杏儿。拟的题目是:“欧阳买车啦!”杏儿差点儿把手机摔了,嗓子当时就肿了,说话沙哑。范少山用微信说明天回北京,杏儿本来挺想他的,这回倒怕他来了。打字说自己忙,过几天再说。 新提的车,还得退回去。买容易,退就难了。人家问你,你刚买就退,当初你为啥买呀?这一问,戳着杏儿的心了。她跟人家店里的人吵了起来:“我想买就买,想退就退,你管得着吗?”你看看,这可叫无名火啊!嗓子肿了,喉咙粗得像男人,绝对女汉子啊!扣了点儿损失费,给退了。反正人就是这样,总得有个出口,你心中火气得发泄出去,哪怕你踢两脚路边的石头呢!像杏儿这样的脾气,不把气撒出去,受得了吗?可问题是,没人惹你呀。这不纯属自找吗?杏儿回头想想,这事儿是怎么发生的。听了迟春英的话吗?细想想,人家也不是挑拨你。人家有斗小三儿的经历,给你提个醒儿,怕范少山让别的女人抢走了,也不是别有用心的。你给范少山打个电话,问问情况,提个醒儿,也就是了。你爱他,就得信任他啊!就是听了迟春英的话后,自己个想得忒多了,像雨后的青草一样,疯长了。有时候,女人比男人更容易做错事,因为她们凭感觉,凭想象。这事儿尴尬啊!不能跟人说,连自己个也不想 记得。 世上有件事儿最瞒不住。啥事儿?男女的事儿。这边,田新仓和李小婉处对象、住一块的事儿,在白羊峪炸了锅,都传扬开了。还有呢!人们都知道这个李小婉,就是跟着高辉私奔的那个女孩儿。这下,村里人有话题了。这一说,田新仓、高辉、“白腿儿”都连起来了。你看啊,田新仓爱过“白腿儿”,没成,这回和李小婉成了,李小婉呢,还是当年高辉的相好,而高辉呢,正是“白腿儿”的儿子。有意思吧?别人说说,都是扯闲篇。到了“白腿儿”这儿,不干了。她想,你田新仓娶了李小婉,李小婉就是白羊峪的人了,让俺咋面对?让儿子高辉还咋进村?就算进了村,再让那个狐狸精勾走咋办?这事儿说啥也不能成,得给它搅和散了。“白腿儿”去找田新仓。田新仓看“白腿儿”的眼神儿变了,没有往日的火辣辣了,跟看别的女人没啥区别了。“白腿儿”心里头不舒服了,年头俺有病那会儿,还拉着俺的手哭呢!这不明摆着吗?有李小婉了。田新仓说:“你来干啥?”“白腿儿”说:“听说你搞上对象了,来给你道个喜。”田新仓说:“你又不跟俺,俺也不能打一辈子光棍吧?”“白腿儿”说:“俺这人老珠黄的你还要?有白白净净的小姑娘呢。可俺告诉你,那姑娘不干净。她跟俺儿子高辉在一起睡过。你若是要了她,丢人啊!”田新仓说:“这俺知道。她跟别的男人睡过,正常。我不嫌。俺田新仓没有处女情结。你说俺要她丢人,你儿子高辉把人家睡了,后来自己个跑了,谁更丢人?”田新仓爱了“白腿儿”十来年,从未在她跟前说过硬话,这回,说了。这也怪“白腿儿”,说的话刻薄啊。“白腿儿”想了想,软了下来。说:“新仓,你是旅游公司副总,找个对象还不容易?非得要这样的?”田新仓说:“俺就稀罕她。”“白腿儿”没话说了,气哼哼走了。田新仓看着“白腿儿”风摆杨柳的背影,叹了口气。 余来锁知道“白腿儿”去找田新仓,还以为是拦着田新仓搞对象,吃醋了,和“白腿儿”吵了一架。“白腿儿”解释半天,余来锁才消停。余来锁说:“宁拆十座庙,不毁一桩婚。你办的这叫啥事儿啊?”“白腿儿”说:“她是个狐狸精,专门勾引男人,要是留在白羊峪,整个村子都得地震。”余来锁说:“纯粹胡说八道!” 说实在的,这些天,李小婉和田新仓处得也不忒愉快。刚开始的时候,还中,那回,她唱歌的时候,一个小伙子上了台,弹吉他,小伙子帅呀,亮瞎了眼,吉他弹得好啊!让李小婉找到了心跳的感觉。这是谁?不认识。问了范少山,才知道叫田新仓,旅游公司副总经理,还是单身,又要了手机,就有了微信聊天。那天晚上,她去了田新仓家里,田新仓弹吉他,她唱歌,那个开心啊!夜深了,田新仓留她,她就住下了,两人就有了头一回。后来处着处着,就发现田新仓有点懒,有点邋遢,有点粗俗,有点大男子主义……讲人家是优点,讲田新仓是缺点,李小婉的心气就低了。后来两人只是手机聊天,再也没见过面,住在一块,也就只有一回。为啥这么轻易地就和田新仓睡了呢?李小婉已经不是认识高辉之前的李小婉了。高辉这个男人,改变了李小婉,高辉让这女孩觉得,啥都不重要了。可这些,高辉知道吗?这边李小婉呢,知道了白羊峪的风言风语,愣了。她从不知道高辉是白羊峪人,一直以为高辉是北京的,高辉也说自己是北京人。她还知道了田新仓还爱过高辉的母亲,崩溃了,决绝和田新仓分手。人也不在白羊峪干了,回到了公司总部。当上了总经理助理。走之前,李小婉对范少山说:“其实,重要的是,我和田新仓不合适。” 酒桌上,田新仓哭了,眼泪哗哗的,他说:“俺就是打光棍的命啊!”范少山说:“有的人留不住,有的爱留不住。”田新仓说:“村里人就是看俺打光棍高兴,这回遂了他们的愿了。”余来锁说:“是不像话。”范少山说:“有人搞对象,有人议论。正常,下去一百年,也会有。爱一个人,总有办法,不爱,总有理由。”余来锁说:“有道理。大不了私奔嘛!古来有之嘛!”田新仓急了:“你俩啥意思?你是说李小婉不爱俺?她不爱俺能让俺看那白白的身子吗?能跟俺睡在一条炕上吗?”余来锁说:“就凭你这样,人家也不跟你就对了。”田新仓又哇地哭了。范少山想着,把村里的文化广场建起来,还要有图书馆,让乡亲们多读读书,用文化滋养心灵,省得整天东家长西家短的。慢慢的,村民的素质就提高了。 ------------ 第十六章?无边无际的早晨(3) 五十六 这阵子,余来锁正忙着呢!人家参加了全国农民诗歌大赛,得了个二等奖。接到通知,余来锁高兴坏了,立马在微信公众号上展示了领奖通知,村民们都乐了。都留言,有的说,余书记写了一辈子诗,这回熬出头了。有的说,书记得奖了,还能在白羊峪待得住吗?还不调省城,调北京的?“白腿儿”风光了,成了大城市人了!有的说,书记当了大诗人,还能要“白腿儿”?还不找城里的小姑娘?“白腿儿”见了留言,生气了,也写了一句:“俺是他的影子,想甩也甩不掉。”你看,人家自信啊!为了“白腿儿”,余来锁苦等了多少年啊!这天,余来锁领奖去了,在哪儿,西北的一个镇子。不是说全国农民诗歌大赛吗?不是首都北京举办的?人家镇子为了知名度,搞的活动。二等奖,奖金一万块,不算少,关键是人家管吃管住管玩儿,通知上写得明明白白的。过了几天,余来锁回来了。走前,早就许愿了,用一万块请乡亲们吃饭。这下,家家都来人了,都到了“白腿儿”家的饭店。余来锁在院子里摆了几桌,开了一坛酒,有四五斤,喝,上头啊!都喝倒了。余来锁跟范少山说:“这酒就是奖品。不是一万块钱吗?换成酒了,就是一万块钱的酒。敢情大奖赛是一家酒厂赞助的。”余来锁坐了火车坐汽车,下了汽车坐三轮,下了三轮坐驴车,下了驴车又走了三里的羊肠小道,赶到了领奖地点,一个小山村。人家主办方说了,农民诗歌大赛,就得在农村发奖。后来拿出车票报销时,人家就给报销火车票,汽车、三轮车、驴车都免了。一开始的时候,余来锁还想能不能不去领奖,让主办方把一万块钱寄过来。如今想来让人家咋寄,给你寄一坛酒?这回请客,人们都说余书记不够意思,一万块钱呢!不上茅台也得上五粮液吧,不知从哪儿弄了一坛散白酒,喝得人吐的吐,倒的倒,你说这叫办的啥事儿啊!你让余来锁咋说?有苦说不出啊! 不过,也算没白去。这一趟,余来锁认识了一个大诗人,野草。野草过去也是农民,写诗,每一首的头一句都是“啊!”人家啊着啊着,就往上走了,进了省作协了。野草在余来锁眼里,如雷贯耳啊!有段时间,蹲在茅厕里就背野草的诗歌,啊!立马就不便秘了。野草最近忙啥?组织“中国农民诗人丛书”呢!一听这个,余来锁心跳了,把带来的金谷子小米,几个金苹果都给了野草。野草高兴,不过对苹果不大感兴趣,嫌少,嫌个小。余来锁说:“这可是中国第一个永不腐烂的苹果,每个卖五十块。”这一说,野草激动了,“啊!啊!”了两声,余来锁的肛门动了两动。野草顺手就把一个苹果给了身边的年轻女诗人,说:“听到没有,中国第一,就像我的心。”余来锁就跟野草说了自己也想出诗集的事儿,野草说:“没问题!有钱就行!对了,你一个苹果就卖五十块,能没钱吗?余来锁,你就是这部丛书的第一本,打头阵!”这话硬啊!余来锁的心里装了小白兔,又蹦又跳的。回来后,余来锁就操持出诗集的事儿,跟“白腿儿”一说钱的事儿,白腿儿痛快答应了。“白腿儿”虽说不懂诗,可懂余来锁,知道这些年,为了写诗不易,老想着出诗集。上回,还被人家骗走了两三千。“白腿儿”说:“这回咱可得找准喽!”余来锁说:“差不了,大诗人野草组织的。俺查了,正经出版社。差不了。”多少钱?审稿费、书号费、印刷费加起来五万块。一听这事儿,范少山高兴了,因为余来锁答应过,拿他的几句诗作序的。范少山说:“你说的序,俺重新润色润色。两句诗哪像序呀?俺重新写。”余来锁说:“序?啥序?”范少山说:“你不是说让俺给你书作序吗?”余来锁说:“这事儿啊?人家野草说官员作序,起码副部级。问俺请的哪一级?俺说是村长。野草说开啥玩笑!请著名诗人给你作序,再加五千。俺就告诉人家,不要序了。”范少山有点失落,说:“闹半天,花了钱,你也说了不算啊!”“白腿儿”在边上一听,说:“这序一准要作。俺花了!”你听听“白腿儿”这口气,财大气粗啊!这饭店开的,赚翻了。余来锁给野草打电话,说是请著名诗人作序。“白腿儿”一把夺下电话,说:“野草,这本书,就请俺们村长作序,俺愿意加钱。要不然,俺们不出了!”“白腿儿”啪地撂了电话。“白腿儿”说:“啥野草,都是喂驴的货!”又对范少山说,“少山,俺不懂啥序不序的,俺就知道你和来锁亲如兄弟,对俺两口子好!你不作序谁作序?”范少山说:“嫂子,俺就是凑热闹,作啥序呀?会写啥?”没想到,野草把电话打过来了,答应村长作序,还说村长作序有意义。他还说,这套农民诗人丛书,每本书的作者,都是当地村长作序,有意义,有味道。范少山为余来锁的诗集写了序,是这样的:“他来自燕山,他来自白羊峪,他是农民,是党支部书记,是村医,更是诗人!他叫余来锁,一个淳朴的名字,一个淳朴的人。他的脸庞像山里的石头,他的身体像山里的树,他的心却像金子那样璀璨,像丝绸那样柔软。他的诗是写农民的,是写给农民的。他的诗,是拿着一根笔写的,更是捧着一颗心写的!” 白羊峪的北山脚下,是一段古长城,已经近千年了。这段长城,已经毁得差不多了。范老井告诉范少山:“长城这些年遭殃了,如今看着心疼啊。记得学大寨那年份,村里开发荒坡,修梯田,村民们就把城砖拆了,运回家盖猪圈,砌围墙。俺和你爹都拆过,也不知道违法,这是头一回。第二回呢,唐山地震那年份,村里发了一场山洪,人们又是砌墙、垒猪圈。家家住的房子呢,都是石头的,结实。就是猪圈、围墙、牲口棚长城砖多。想想当年,俺和你爹去扒城砖的事儿,心里头后悔着呢!第三回呢!闹市场了。有人偷偷拆砖,跑到城里去卖,卖给城里人,卖给外国人。那时候,夜里还能听到撬城砖的声音,天亮了出去一看,一段城墙被人撬倒了,城砖也被人连夜运走了。二槐他爹余庆余是个活跃分子,偷了不少砖,也换了不少钱。这第三回,就没俺和你爹啥事儿了,咱不赚那昧心钱。” “后来呢,上面不住地宣传,村里人也懂法了,拆城砖的少了。这些年,不光村里人不拆城砖了,看见有人拆,还管呢!就跟拆自家房子似的。前几年俺扛着枪,常去长城转悠,偷砖的一看扛枪的来了,放下砖就跑,呵呵。”自打范少山回了白羊峪,就当上了长城保护的宣传员。不光在村里宣传,也在长城上竖上了各种宣传保护标志。如今,长城成了白羊峪的旅游景点,常有游客拆砖带走,拿回家“镇邪”。他在景区竖起了报警电话,不让游客拿走长城的一草一木,一砖一瓦。 范少山常常走在村街上,看那些城砖修的院墙,垒的猪圈,盖的牲口棚。有多少长城砖啊!起码几万块砖啊!他想,能不能把这些资源开发出来,对破损的长城进行修复。对白羊峪人过去犯下的错误进行弥补,为保护长城尽一份责任,尽一份力。范少山找余来锁商量长城砖的事儿。余来锁说:“你要拆人家墙,扒人家砖,人家能干吗?还不找你拼命?”范少山说:“可咱欠城砖的债,咱得还啊!”余来锁说:“这话在理。可咱得想个办法。是用新砖换城砖,还是给人家一定的补偿?这些都得开会研究。对了,如果决定拆,俺头一个把俺家院墙拆了。”范少山老想着拆砖还债的事儿,头一步咋走,想来想去,还得找专家,让人家出个主意。县文物局的来了,范少山带着各家各户看,拍了好多照片。说要反映上去,听上面的决策。文物局的走了,余庆余带三四个人来了。听说村里头要拆城砖,二槐动了心思,上了网,查了查,不得了,就立马告诉爹余庆余到村里头讨说法。他自己个为啥不来呢?他不是前些个日子开农家乐,蒙骗游客被罚了,在村里头形象不好,怕范少山训他吗?老爹余庆余就不一样了,在村里头看着果园呢!也算有头有脸的,在范少山眼里头有位置。就把城砖能卖钱的事儿告诉了老爹,叫他到村里头找范少山,咋找呢,带上人找,要钱。可找来找去,只有三四个人,二槐人缘差。咋说呢?不能软,软了,不管用。口气要硬。这回,在村委会,余庆余叫板了,说俺家的院墙不能拆!为啥不能拆?“俺家的院墙四千多块砖,一块长城砖国际市场价八十美元,多钱?二百多万!要拆也中,先把钱给了!”后边的人也跟着吵吵嚷嚷。一句话,不能拆,拆也好,钱拿来!范少山火了,一拍桌子:“胡说八道!余庆余,是谁告诉你的?二槐吧?八十美元一块城砖,那俺们白羊峪村都发了,谁家没有几块长城砖啊?可问题是,这些城砖是你家的吗?那是国家的东西,是文物!那些个砖在长城上待得好好的,是飞到你家的?那是偷来的!对于这些个长城砖,你心里头应该有负罪感!你倒好,还想卖美元,你卖一块试试,那叫倒卖文物,俺报警立马抓你!偷的东西,还想着趾高气扬地卖个好价钱,你们是咋想的?”这一说,余庆余后面的几个人,悄悄退了。余庆余站在那儿,腿直哆嗦。范少山过去扶着余庆余在沙发上坐下,又倒了杯茶,放在茶几上,范少山说:“大叔,原谅俺对你发脾气了。可你想想,你这样做,不是要挟村委会吗?拆砖的事儿村里还没决定,国家也没逼着咱拆,是咱觉得过去错了,对不住长城啊!大叔,长城是国家的,每块砖也是国家的。就算拆了,这些砖也是还到长城去,村上也不白拆你。”余庆余说:“少山,你对俺好啊,俺是一时糊涂啊。俺是被二槐那个狗日的骗了。这个王八蛋!俺咋养了这么个儿子!”余庆余跺跺脚,走了。回到家,余庆余抡起棒子,追着二槐满院打,“狗日的,你给你爹挖坑啊!”还有几桌游客正吃饭呢!游客乐了,乡村打架的,平日难得一见,纷纷拍照,录像。好不热闹,二槐挨了几下,跪下连连求饶。有的游客以为是节目,都说表演真实,打是真打。表示,下回还来这家农家乐吃饭。 县文物局来人了,带来了省文物局的答复:“建议保持白羊峪现有的长城资源和长城文化,不赞同将长城砖拆除后重建长城。因为那样会对本来脆弱的长城砖进行二次破坏,同时还可能对长城遗址造成损害。像白羊峪这样的‘长城村’代表了一个时代,代表了长城文化,应该保持这样的原貌留给后人,警示后人。”这就是说,长城砖不必拆了,保持原貌,白羊峪这也是长城的一部分。范少山将答复发到了白羊峪微信公众号。大伙留言,都说有愧,对不起长城。范少山提议,村两委班子商量通过,在村头立碑——“知耻碑”!碑文由余来锁撰写:“过去,我们大错铸成,拆长城砖砌畜圈垒墙院,国宝当做自家物,羞愧难当,无地自容!而今,我们幡然醒悟,迷途知返。为了被我们拆走的长城城砖,立下此碑,刻上心中的痛,以明耻辱,警后世。白羊峪村村民2016年10月26日”。知耻碑的矗立,再次教育了每一个村民,也给了游客警示。游客来到这儿,拍照留念。 这天,杏儿带着儿子范明来了。范明已经五岁了,聪敏可爱,到了白羊峪,自己跑去了村训碑,朗诵起了《白羊峪村训》。他不识几个字,碑文更是不认得,村训是妈妈教的。 范少山站在银杏树下,范明张着胳膊朝着父亲跑去。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声明:本书为奇书网(QiSuWang.cc)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,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,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。